马福大手一挥,一个衙役扬鞭,快马往前头去了。

谢筝重新回到马车边,笑盈盈与王氏道:“做买卖的规矩,姨娘定然是清楚的。这么糟糕的天气,捕快大哥们会护着姨娘家里人的。”

说完这句,谢筝也不管王氏的脸色,招呼了逾轮,翻身上马。

王氏甩落了车帘子,气闷地坐回到马车里,很快,她感觉到马车掉了个头,车把式驾着马车往来路上走了。

冷风透过帘子,车子里头也落入了几片雪花,王氏只觉得骨头都发冷,垂着眼睛,不去看那忽明忽暗的灯笼光。

顺天府的捕快会继续跟着王家人,她若出尔反尔,胡说八道,那这笔买卖就黄了,王家人别想隐姓埋名过稳当日子。

不过,反过来想,有衙门里的人跟着,即便梁嬷嬷知道他们一家逃了,想追人,也要掂量掂量。

这般一想,王氏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衙门里交代过,一行人顺利回到了京中,护着王氏的马车进了帽儿胡同。

左右的宅院里,影影绰绰的光亮,唯有王家院子一片漆黑。

王氏下了车,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一时感慨,也气愤。

她为家里人谋来的这好院落,如今却不得不舍弃了。

王氏推开了大门,引着陆毓衍和谢筝进去。

“前后四进,带个小花园,引着的是活水,搬进来之前重新修缮过,我依着我那几个侄女的喜好,在水边重新起了两层高的绣楼,我娘亲信三清,她住的那屋子的东厢房,改作她平日修行的地方,供奉的三清像,是从明觉观的清水真人那儿请回来的…”王氏一面走,一面絮絮说着,这漆黑的院落,在她的心中,仿若是发着光,亮堂堂的,“我用心给家里人谋来的,却…”

她舍不得啊!

哪怕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回来,不能让人知道她与这帽儿胡同王家的关系,她与娘家人保持着距离,但她的心一直在这里。

王家祖上富裕过,但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到她这儿早就没落了。

她进宫做了宫女,在宫闱倾轧之中一步步爬起来,得了长安公主的信赖,却到底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可无论是继续做公主身边的女官,还是被当作一颗棋子,这么多年下来,她为的不就是家里人吗?

一切都是为了让王家过得更好。

王氏咬着牙关,恨恨道:“那老虔婆,我与她势不两立!”

花厅里点起了油灯。

松烟和竹雾摸到了厨房,重新烧了火,煮了一锅子的热水,打了一壶送到花厅里。

谢筝给王氏倒了一盏热茶,道:“姨娘,不如从头慢慢说?”

第二百一十九章 挑拨

王氏捧着茶盏,热气氤氲,熏得她眼眶微红。

花厅里的炭盆已经烧起来了,相较于外头的风雪,温暖许多。

谢筝打量着花厅。

细软收拾了许多,但毕竟匆忙,又是轻车简行,很多东西都留了下来,没有带走。

家具这种大件自不用说,博古架上还摆着不少小玩意儿,倒是书画收了几幅,白墙之上,留下了颜色深浅的痕迹。

没有一样僭越违制的东西,但王氏在普通百姓能用的里头,给家里人挑了最好的。

也难怪在打了水漂之后,王氏能恨成这样。

王氏饮了一盏热茶,又添了一盏,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想知道些什么?”

陆毓衍敛眉,淡淡道:“姨娘能告诉我什么?”

王氏哼了一声。

这种完全不出招,等着她落子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快。

可不爽快又能如何,受制于人的是她。

“我想要收拾的,就是那个老虔婆,她不好了,我就好了,”王氏哼笑了一声,“我就从头与你们说说。”

王氏、也就是宫女橙玉,她掉到长安公主身边时,公主差不多十岁。

长安公主的脾气算不上好,甚至是骄纵的,但也许是自矜身份,长安有什么性子,都是冲着她的兄弟姐妹们去的,和寿阳公主也没少起冲突,但她轻易不为难身边做事的人。

谁做错的事情,自有管事嬷嬷们处置,长安并不插手。

而长安公主身边,最受器重的就是梁嬷嬷。

梁嬷嬷在公主两三岁的时候就照顾着她,几年下来,威望颇高,便是韶华宫里的小宫女们见了梁嬷嬷,都少不得赔笑脸。

橙玉从前没少被梁嬷嬷收拾,哪怕是爬上来,成了长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她与梁嬷嬷的关系,也从未和善过。

“我原本以为,能在公主身边待十年、二十年的,”王氏顿了顿,眼底满满都是恨意,“是那个老虔婆,断了我的出路!”

长安公主在御书房里意外瞧见了林勉清的画作,一片芳心都舍了出去。

当时林勉清与房幼琳在合八字,圣上和淑妃娘娘见长安公主闹得厉害,还是做主让林勉清成了驸马,又在几个月后,下旨定了房幼琳的婚事。

长安公主满意了,一面等着公主府敕造完成,一面捣鼓起了裕成庄的事情。

梁嬷嬷将狄水杜介绍给了长安公主,公主再信任梁嬷嬷,也不会失了平衡,就想着要寻一人看着狄水杜,免得他中饱私囊。

“公主挑了我,”王氏咬着后槽牙,道,“就因为我和那老虔婆不和,我不会跟她走到一路上,更因为我的五官,我的鼻子嘴巴,老虔婆说我与房姑娘有七八分相像,这话公主听了,能不忌惮我吗?”

长安公主拆散了林勉清和房幼琳,又怎么会留一个容貌相像的宫女在身边,让林勉清时不时就想起来?

不能留在身边,又舍不得一个忠心的宫女,让她去盯着狄水杜,对公主来说,一石二鸟。

王氏啐了一口,道:“我是没有见过房姑娘,可宫里的老嬷嬷们说,我与房姑娘的五官压根没有半点相像!

房姑娘是一等一的可人儿,先皇后娘娘在的时候,都宝贝得不得了。

而我、我只是一个这么普通的人呐,我根本就不像…”

哪怕王氏自问不像房幼琳,哪怕长安公主认得房幼琳的容貌,公主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根刺。

如果能留在公主身边,大宫女的月俸,一年四季大小节庆的银子,各宫各院传话的赏钱,并在一块,也是不小的数目了。

虽然不能让家里人住大宅子,但吃穿好些,还是不愁的。

当年的王氏,想给家里人的也就是这么点吃穿用度的银子罢了。

离开了宫闱,成了狄水杜的妾室,虽说狄夫人完全不管家,大小事情都是王氏操持,狄家的银子也由她操持,但她也没有办法挪用。

狄水杜不是傻子,一颗明晃晃的钉子搁在他身边,他对王氏的防备极深。

王氏每个月能落到手里的银钱少了,能给家里的钱自然也少了,这叫她又急又气。

最初那两年,娘家人的日子还能过,乡下地方,原本也没有多少费钱的事儿,可四五年前,乡下大荒,就出事了。

王家因着王氏当宫女那几年的补贴,在那破地方也算是吃喝不愁的“有钱人”了,哪怕是后来几年惨了点,在别人眼里,也成了财不露白,故意哭穷。

毕竟,皇帝都用金扁担,公主的宫女,还能饿着家里人?

荒年一来,什么邻里、乡亲,都成了灾民。

饿肚子的人是不讲道理的,王家被抢被砸,要不是男人们拼了命,几个姑娘都险些叫人毁了。

老家住不得了,王家人背井离乡,进京投靠王氏。

王氏见了受难的家里人,心里跟刀割了一样。

好在几年在狄家的日子,狄水杜防她不像防贼一般了,听她哭家里辛苦,让她拿了些银子,先补贴了家用。

“靠这么些补贴,能有什么用处?”王氏咬牙切齿,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唯有捏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真的。旁的,都是仰人鼻息。”

王氏花了不少心思,弄明白了梁嬷嬷与狄水杜的关系,也一点点摸到了裕成庄生意的边边角角。

“裕成庄有一套账册是在总号里的,那是明账,狄水杜的手不黑,因此都能做平,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王氏道,“还有一套暗账,就收在他自个儿书房里,叫我翻出来了,我晓得狄水杜拿了钱庄多少银子。”

王氏挑拨了梁嬷嬷与狄水杜的关系。

“我问过狄水杜,掌着这么大的钱庄,就拿一点点银子,他就不累得慌?”王氏哼笑道,“我说老虔婆冷心冷肺,她连家里人都不顾及,难道往后还真的会顾着狄水杜?

狄水杜当时就不说话了。

我又跟他说,老虔婆在公主府里风光,但她的兄嫂一家还挤在那破旧小院里,日子过得可不舒坦,她那哥哥给她养儿子养了几十年,到头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也难怪她嫂子整日里骂天骂地,骂得恨不得没这门亲戚一样。

这个儿子的老子,不会是你狄水杜吧?”

第二百二十章 把握

墙角的炭盆烧得火热,噼噼啪啪作响。

王氏哈哈大笑着,她单手掩面,似乎是在擦拭笑出来的眼泪。

手指缝之间,露出了王氏的眼睛,又迅速消失在掌心,王氏的笑声顿也没有顿。

她依旧笑着,但她的心情却沉重许多。

在她说出狄水杜与梁松的关系时,面前的陆毓衍和谢筝连眉头都没有皱,仿若这消息并不惊人,亦或是他们一早就知道了。

陆毓衍对梁嬷嬷身边事情的了解,超出了王氏的预料,可转念一想,王氏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这样也好,陆毓衍越了解梁嬷嬷,对梁嬷嬷下手时也就越不会留情。

知己知彼,本就是兵家常识。

若陆毓衍是个对付不了梁嬷嬷的人,她才要反过来头痛不已。

王氏笑够了,揉着眼睛,道:“知道狄水杜是个什么反应吗?他当时的反应,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啊,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浑身都在抖,好像是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事情一样。”

王氏知道了这个秘密,狄水杜就落于下风了。

“我也没让他做旁的,不过就是时不时告诉他,就老虔婆那脾气,他再不替儿子谋划谋划,往后儿子吃什么?”

一日两日、一个月两个月,狄水杜慢慢就听进去了。

梁家住的不好,手里也没什么银钱,梁松在梁家整日受气,梁嬷嬷那嫂子,嗓门比钟鼓还大,骂爹骂娘,梁松媳妇也死了,梁家那两口子没琢磨着再给续一房,梁嬷嬷这个当娘的,也没想起过这事儿似的。

落在狄水杜眼里,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会不心疼呢?

他连吃饭都不香了!

他住着银丰胡同的大宅子,掌着金银流通最频繁的裕成庄,吃穿用度都是好东西,可他的儿子,却过着苦日子。

狄水杜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晓得那滋味,他怕梁嬷嬷真的跟王氏说得那样,不给梁松留好事儿,便自己操持上了。

用裕成庄的钱,暗悄悄在凤阳府老家给梁松准备了些宅子、田地、庄子,怕叫梁嬷嬷那嫂子拿走,狄水杜自然没挂在梁松名下,就这么收拢了一大箱子的契书,由心腹帮着置办看管。

王氏彻底捏住了狄水杜的把柄了,好言好语,让狄水杜拿银钱与她,她就不去公主跟前告发。

狄水杜怎么敢让王氏去告发?便应了王氏,拿出银子来,给王家人置办。

动手脚的银子多了,账面也就不好做了,狄水杜再用心,那明账也无法瞒过认真、仔细的内行人。

“叫驸马爷看出来了。”王氏撇了撇嘴。

林勉清精通丹青,但在这些账册事物上,也颇有见解,他对账册的时候,没有囫囵吞枣,而是细致看了的,就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那天,夫人去庙里上香,我偷偷回了趟帽儿胡同,回到银丰胡同时,那老虔婆就来寻我了,”王氏道,“老虔婆听见了驸马与公主说事,驸马想把狄水杜换掉,老虔婆急了,就去质问了狄水杜,狄水杜那个软货,就说我知道梁松身份,他为了封我的口,才出银子的。

老虔婆那样子,恨不能把我撕了吃了,她说我的心太黑了,就算我想和狄水杜一道拿银子,也该收敛着点,细水长流,这下好了,叫驸马爷发现了。

驸马爷只当是狄水杜作怪,我这个眼线是被瞒在鼓里的,这叫老虔婆气得不行,偏她又没脸去公主跟前说我和狄水杜联手了,只能来骂我了。

她说,等狄水杜被换了,都是鸡飞蛋打,谁也没好处了。

我当时也有些担忧,杀鸡取卵,与我也不划算,只不过,谁也没想到,驸马爷坠马了,公主没有心思整理裕成庄,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

王氏深吸了一口气,喝了点热水,润了润嗓子:“这一耽搁,一直耽搁到了狄水杜死了,我也不晓得梁松做什么要杀狄水杜,更不清楚他去哪里了。我只知道,老虔婆不会放过我。”

谢筝听完,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的唇角微微扬着,似笑非笑,他没有看向王氏,指腹摩挲的腰间的红玉。

谢筝看他这神色,就晓得他没有信王氏的话,当然,谢筝也是不信的。

“姨娘,”谢筝给王氏指了指那块红玉,“梁嬷嬷做什么不肯放过你?

若说是为了梁松的出身,姨娘要与梁嬷嬷鱼死网破,白天在公主府的时候,就已经告知公主了。

姨娘本就没打算说,梁嬷嬷又怎么会为此为难你呢?

在城外,姨娘说过的话,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王氏的眸子阴沉阴沉的。

她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陆毓衍盯着梁嬷嬷不放,为的不就是那块红玉吗?

只把梁松的身份说出来,份量是不够的,可她处于下风,也无法询问陆毓衍,到底对镇江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谢筝直直看着王氏,沉声又道:“公主已经知道了姨娘背着她拿了银子,但公主只是训斥了你一通,并没有为难你。

姨娘手里捏着梁嬷嬷的把柄,却只能抛下京中这么多宅子,一家人急匆匆避出京城,是因为你没有把握。

你所捏着的把柄,即便想与梁嬷嬷鱼死网破,摊到公主跟前,公主会不会向着你,都不好断言吧?”

王氏的脸色白了白。

沉默良久,她才道:“毕竟,我也要顾忌公主的脸面。”

底下人胡作非为,哪怕公主浑然不知情,她的脸面也不好受。

王氏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她并不想让公主为难。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老虔婆从来没顾忌过公主,”王氏冷冷道,“我就是担心这个又顾虑那个,这才叫老虔婆逼到这个田地,她都不管了,我管什么?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跟她没完!

陆公子想知道的,我这里的确有答案。

烧死谢知府一家的大火,李三道一家的畏罪自尽,都是梁松做的,是梁嬷嬷让梁松下的手。

为的是灭口。

五年前,侍郎绍方庭杀妻案,真正杀死绍夫人的人,也是梁松!”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亲口

谢筝收在袖中的手,不自禁地,紧紧攥了起来。

这是今夜,王氏说的事情里,第一件谢筝和陆毓衍并不知情的事。

可再细细一想,又没有那么意外了。

绍侍郎蒙难,是为了漱芳的过去,为了齐妃娘娘的死因,而这也是谢慕锦一直想要查清楚的事。

漱芳作为知情的那个人,被灭口也是寻常的。

“梁松杀了绍夫人?为何?又是如何杀的?”陆毓衍看向王氏,问道。

王氏笑了笑:“陆公子猜呢?”

哪怕是处于下风,王氏也想占据些主动,就算只有一丝,因此她并没有急着往下说。

陆毓衍睨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红玉上,没有再与王氏说什么。

王氏故作镇定,却听见一旁的谢筝说了两个字。

“漱芳。”

话音一落,谢筝就瞧见王氏眼底闪过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半晌,王氏苦笑:“知道漱芳,公子沿着这个线,查了还真不少。”

叹息一声,王氏整理着思绪,继续往下说。

“齐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漱芳,我在宫里时就认得她,那年圣上南巡,齐妃、淑妃娘娘都随驾,公主留在京中,我自然也跟着留下了,后来,齐妃娘娘病故的消息就传了回来,”王氏一面回忆,一面道,“娘娘灵柩回京时,身边没有漱芳的踪影,各处都说她失踪了。

一个宫女不见了,也没人大张旗鼓的寻找,渐渐的,宫里都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了。

那年,是我偶遇了漱芳,她去庙里上香,我去寻夫人。

她与我打了个照面,扭头就走,似乎是怕我认出来一样,可我这个给公主当眼线,成了狄水杜妾室的人,也没敢上前去认她。

我打听了,才晓得她当时是绍侍郎的妾室。

对了,是爱妾,同样是宫女,同样是做妾,她比我好像强一些。

我那时候,把这个当一句笑话告诉了狄水杜,结果,一个多月之后,漱芳死了,死在绍侍郎妻子手中,很快,又有了绍侍郎为爱妾杀妻的案子。

彼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想明白过来,是我害死了漱芳,是我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