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昌做工辛苦,偏偏手艺活最考验人,也最需要积累。

眼看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家里的生活依旧没有半点起色,兄弟两人多有抱怨。

林昌没有铺子,名气一般,接活总比其他人难些,价格也被压低了,但他从不向儿子们说那些,毕竟,哪有老子养不活家,向儿子倒苦水的?

直到九年前,林昌认识了金岳明。

金岳明赏识林昌手艺,又喜欢他的踏实,出银子开了这铺子,照着分红利,金岳明赚大头,林昌赚小头。

即便如此,林昌也感激涕零。

有了铺子,他接活儿的时候有底气多了,金岳明又给介绍了不少生意,铺子红火了,积少成多,怎么也比从前强。

林昌一遍又一遍给两个儿子说,要记得金老爷的恩情,全靠金老爷,他们一家才能好起来,能娶媳妇进门。

只是,林昌也不懂,为何他说了许多,儿子们却听不进去了。

开铺子是为了赚钱,是金岳明挑了林昌,的确是谁也不欠谁的。

可若没有金岳明的“举手之劳”,又哪里会有今天的林家?

“金老爷带张丰进了将军坊,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林昌不住叹着气。

回到顺天府里,杨府尹便叫人去查富商金岳明。

同知听说过此人,就被杨府尹叫过来,一一说明。

“那金岳明是凤阳府人,少时就到旧都做买卖,听说做生意的眼光不错,发家致富了,赚了不少银子,”同知道,“十几年前搬到了京城,收了些亏本的铺面,经过他的手,起死回生,都说他点石成金。”

杨府尹摸了摸下巴,道:“这等富商,我倒是真没听说过。”

同知乐呵呵道:“再有钱,也就是个商人,不是读书人,大人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衙门里的人不知金岳明,同是商人的汪如海就清楚多了。

谢筝提了一句,杨府尹便使人去请汪如海来。

汪如海还是有一回进衙门,看着镇定,心里也有些发虚。

松烟在门口迎他,见汪如海绷着脸,极其慎重,不由就笑了:“汪员外,您从前还与驸马爷说话,与秦骏拉关系,做过不少官家生意,怎么还这般呀?”

“那怎么一样,”汪如海摇了摇头,道,“我就是个溜须拍马的,使着劲儿讨好贵人们,我到了衙门里,还能油嘴滑舌地讨好府尹大人不成?”

松烟哈哈笑了。

书房之中,杨府尹让人给汪如海看座。

汪如海拘谨得厉害,依言坐下,等杨府尹问了,这才说了些他知道的事情。

“金岳明做生意的确厉害,他跟我们这样的不同,他是真正的白手起家。”汪如海道。

汪如海进京做买卖,但他祖上在蜀地也是积攒不少的,但金岳明在父母就是普通农户,日子贫苦。

金岳明靠着眼力、本事,在旧都发了家,这才请了先生学习念书写字。

“学是学了,但考不中,”汪如海道,“我听人提过,说他在旧都时考过两回,都没中秀才,没有功名在身,他想捐个官回来都不成,折腾了两回,就歇了那心思,专心做买卖了。

平时往来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他各行各业都有涉猎,之前想捣鼓香料,还来与我商讨过。

不过他几乎不做官家生意,跟我不同路子。”

陆毓衍敛眉,问道:“他与小伯爷、刘维安是否有矛盾?”

“这我就不晓得了,”汪如海仔细想了想,“他不做官家生意,自然也不跟官家人来往,我估摸着他都不认识小伯爷和刘公子。至于说他去将军坊,大概是喜欢看斗**。”

汪如海正说着,去查金岳明底细的衙役也回来了。

福祥金楼自然是金岳明的产业,另还有不少铺面宅地,就像汪如海说的,各行各业,都有涉猎。

汪如海起身告退,走出了一段路,突得又顿住了步子,转身回到书房里,拱手道:“我想起一段事儿来,好像是狄水杜狄老爷从前吃多了酒,提过一两句。”

狄水杜与金岳明都是凤阳府出身,虽不是一个县的,但在京中,也算老乡了。

只是,这两位老乡交恶,都没法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到底为何交恶的,我是不晓得,也不会厚着脸皮去问,只有那么一回,”汪如海拧眉回忆着,道,“狄老爷吃醉说,骂了金岳明几句,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金岳明曾骂狄老爷是条狗。狄老爷气不过,反过头去,骂金岳明想当条狗,都没主子看得上。

这话不好听吧?

当时有人多嘴,问狄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狄老爷醉得云里雾里的,就只顾骂金岳明。

说金岳明做人拎不清,一介商贾,心却比天高,真当自己有些银子就能呼风唤雨了?这些银子,在勋贵人家眼中,也不是什么事儿。

我琢磨着,金岳明是不是对官家出身的人本就有怨气,因此对小伯爷、刘公子存了敌意?”

是与不是,那就要问问金岳明了。

汪如海离开后,谢筝跟着陆毓衍去了大牢里。

一迈进去,阴冷气息阴面而来,冻得谢筝一个激灵,只觉得手炉都凉飕飕的。

谢筝下意识地,看向了陆毓衍的伤腿。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魔

谢筝每日都会向松烟询问陆毓衍的伤情。

到底是伤到了筋骨,又没有好好养,受寒了难免疼痛。

松烟备着药酒,夜里交由陆毓衍涂抹,只是他们爷的神色向来都是淡淡的,松烟也不晓得,那伤处到底是痛还是不痛。

他看不出来,反正,没痛到叫陆毓衍忍不住写在脸上的地步。

谢筝有点担心。

地牢阴冷不比他处,那真是寒气直往骨子里钻,这对陆毓衍的伤是最不好的。

下意识的,谢筝收紧了怀中的手炉,看着陆毓衍的腿。

陆毓衍顿住了脚步,他回过身来,低声与谢筝道:“你怕冷就别进去了,去书房里待着。”

谢筝微怔,复又笑了起来。

她一门心思担心他,他不也满心地记着她嘛。

如此一来,心里暖和许多。

走到陆毓衍身边,谢筝抬着头看他,道:“我有手炉,还不算太冷,倒是你的腿,还是别在地牢里待太久了。”

陆毓衍闻言,低头看向伤腿,唇角微扬着,应了一声。

越往深处去,越是寒冷。

谢筝不想叫陆毓衍担心,强忍着,挺胸直腰。

张丰被关在里头,囚衣并不暖和,他蜷缩着身子,坐在了角落里。

陆毓衍在牢门边站住,不疾不徐,道:“金岳明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丰原本不想理会陆毓衍,突得听到这个名字,眸子骤然一紧,他冲到了木栏边,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刘维安是我杀的,大人问他做什么?案子已经了了,何必多问。”

陆毓衍看着他,又道:“你是跟着金岳明进了将军坊,里头的布局,如何挑起刘维安和小伯爷的争执,亦是他教给你的,衙门里自然要查。”

“不、不是的!”张丰急得团团转,“杀人这事,全赖我,与金老爷没有关系,他是叫我蒙骗了,才会让我进将军坊的。都是我的错,我被廖普那混账骗了,以为是刘维安害死了姐姐,要不然,我不会去寻刘维安的麻烦,也不会连累了金老板。”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谢筝打断了张丰的话,道,“你在大堂上曾说过,刘维安是永安侯府的公子,而你只是外乡来的小木匠,你即便是心中有恨,你也没办法把刘维安怎么样。你之前没想过要杀他吧?既如此,你骗金岳明带你进将军坊,难道是进去近些看看仇人长什么样儿?”

“不行吗?”张丰梗着脖子道,“我是个木匠,我要记住他的样子,把他刻成木人,每天刺一刀!”

“你最终杀了他,你的匕首捅在了他身上,而不是木人上,”谢筝摇了摇头,叹道,“你仔细想一想吧,莫要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却还不自知。”

张丰咬着后槽牙,瞪着谢筝,不说话了。

边上的牢房里传来一声嗤笑,谢筝循声望去,那里头关着廖普。

廖普的屁股上有伤,只能趴在稻草上,嘴里嚼着草杆子,他啐了一口,幸灾乐祸地看着张丰,道:“我说这老实头怎么有胆子杀人了,原来,是叫人怂恿的,替人动了刀子,还把别人当好人。哈!这真是太好笑了。”

廖普哈哈大笑不停,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回响,显得阴森又怪异。

张丰的脸色越发白了,他大声骂了廖普几句,一屁股坐回去生闷气。

谢筝唤他,道:“你姐姐没了,你父亲也很伤心吧?你进京崩丧,却最终杀人落网,不能回乡去了,留你老父一人在乡中,你于心何忍?”

提起父亲姐姐,张丰的眼眶霎时红了。

他进京时就和父亲商量过,要在京中谋个活,赚些银钱再回家过年。

如今,眼看着年关一日近一日,他准备好了年礼还在住处收着,可他却不能回乡了。

等到了万家团聚、鞭炮阵阵时,他的父亲等不到他,会是多么的难过和不安。

再等他杀人的消息传回去,只怕老夫孤身一人,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吧…

张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已经洗干净了,可他还是记得它们染血时的模样,粘腻的鲜血滚烫的,黏在掌心,沿着指甲缝,一路渗进去,那股子血腥气,他永远也忘不掉。

眼泪涌出,张丰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中了什么心魔,才会有那样的胆子?

为什么会一门心思要杀了刘维安复仇?

明明,他连刘维安长什么样子,都只能远远看着的,根本近不了身。

谢筝刚才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回响,张丰从双手间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懵懵地看着谢筝。

她说,他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

他是金岳明的刀。

金岳明通过他的手,杀了刘维安。

张丰迷茫了,明明与刘维安有仇的是他,明明他才是苦主…

他瘫坐在地上,顺着谢筝的思绪,仔细去回忆这段时间的事情。

刚进京时,张丰因为姐姐的病故痛心万分,又叫廖普诓骗,对刘维安这个人,他恨得咬牙切齿。

廖普劝他说,人家是侯府公子,他们只是地里的烂泥,当时刘维安息事宁人给银子,世家公子都是靠钱开路的。

廖张氏是生病,家里没钱给看了,又不是叫刘维安给弄死的,心中再恨,还能把刘维安告到衙门里去?

哪怕是真告了,衙门里真接了,对侯府而言,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再出些丧葬银子。

你愿意让你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就为了换点银子吗?

张丰被劝住了,他自然是不愿意的,拿病故的姐姐去别人手里掏钱出来,这事儿他做不出来,他的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廖普对红袖出墙的廖张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张丰带着怨恨,在林家铺子谋了活计。

他不想多说家里事情,只说是姐姐没了来崩丧,做几个月就回乡下去,什么刘维安什么出墙,他一个字也没提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叫金岳明知道了。

金岳明是铺子真正的东家,张丰见过一回,对方却记住了他,有一天特特请了他过去,避开了人,与他说起了刘维安。

第二百六十七章 恨意

张丰很是奇怪,便问金岳明,为何晓得他姐姐、姐夫与刘维安的瓜葛。

金岳明解释说,当时廖普闹那个小厮,绢花铺子附近,好些人都瞧见了,而他正好有一间铺子在那边上,当日也把事情看了个清楚。

张丰垂着头,没再说话,叫人晓得了家丑,当真不是什么好滋味。

金岳明絮絮与他说了不少刘维安的事情。

永安侯府名声不好,做事霸道不讲理,这是满京城都听说过的。

张丰虽说是刚来京中,但也略有耳闻。

金岳明说,那刘维安原就不是什么好人,风流事情亦是数不胜数,与廖张氏之间,未必就真是你情我愿。

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张丰心里去了。

他的姐姐,他肯定是想去相信的。

廖张氏是个很规矩的女人,她长得漂亮,从前未嫁人时,就有不少人想打主意,她全然不理会,让父亲把那些歹人都赶跑了,最后嫁给了廖普,也是本本分分做事的。

张丰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他的姐姐会做出红杏出墙的事情来。

也许,姐姐是叫刘维安给强迫了吧,姐姐的容貌,引来了刘维安的窥视,这也是说得通的。

而这种事,作为丈夫,定是忍不了的。

哪怕姐姐解释了,姐夫不信,也不奇怪。

这般一想,张丰对刘维安的恨意腾的就烧起来了。

他忿忿道:“只可惜,不能亲口求证,若刘维安那厮能承认是他迫害了姐姐,那姐姐就不用背着污名,死不瞑目了…”

金岳明提出来帮他。

将军坊这么个富贵人玩耍的地方,是金岳明告诉张丰的。

张丰去外头绕了两回,都只远远的瞧见了刘维安的身影,还没等他靠近,人就不见了,他没有办法追进去将军坊,只好作罢。

只这两回,张丰也有收获,他从将军坊外开赌局的庄家那儿听了不少事情。

刘维安的芦花儿其貌不扬,却是斗鸡的好手;小伯爷的黑毛鸡一登场,这几个月间无敌手;这两只鸡在年末最后一场上要比试一回,刘维安与小伯爷都是自信满满。

张丰想亲口质问刘维安的念头日渐浓了,他去找了金岳明,希望他能出出主意。

金岳明答应带他进将军坊去,只是年前忙碌,其他日子都不方便,便定了最后那一场。

张丰很是激动。

金岳明三五不时叫他过去,说的是好好商量,以便能顺利混进将军坊。

张丰极为配合,却也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要杀刘维安复仇的念头来。

这念头到底是怎么来的,张丰此刻已经模糊了,好像是有一天,金岳明与他说,不能打刘维安出气,不如就收拾刘维安的芦花鸡,叫他气恼又无可奈何。

张丰一听就应了,对付一只鸡,还真难不倒他。

在饲料里添些东西,就能让鸡一命呜呼,想到事成之后刘维安的脸色,张丰就忍不住雀跃。

后来,这主意又变了。

他一个小木匠动不得刘维安,小伯爷这样的贵人难道还不行吗?让他们两人闹起来,小伯爷对着刘维安拳打脚踢,一样能解气。

给芦花鸡下的毒,便挪到了黑羽大将军头上了。

再往后,便生出了浑水摸鱼的心思,直到最后,成了趁乱杀了刘维安。

如何布局、如何脱身,那将军坊里到底是什么模样,都是金岳明教给他的,他照着两人商量好的,摸不上二楼,毒害了黑羽大将军,又在假山洞里藏了干净衣裳,在杀人之后穿上身,就此脱身。

一路变化,张丰此刻回想起来,身子都忍不住发颤,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就一天又一天,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所有的一切,都和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

而他的结局,也不是带着年货回乡,而是在这大牢之中。

“哈…”张丰苦笑摇头,他的心中住着一只鬼,就这么拖着他,一步一步下了地狱。

视线从谢筝与陆毓衍身上划过,张丰不由又想,那只鬼,是不是就是金岳明呢…

金岳明对于他而言,到底是恩人,还是傀儡的操纵者。

“我想不明白了,”张丰喃喃道,“不管怎么样,杀人的都是我,要砍头的也是我…”

陆毓衍沉声道:“主犯、从犯,是不同的,案子定下来,传回你家中,你是希望当一个处心积虑的凶手,还是被人哄骗着上了当的人?”

张丰愣怔,直直看着陆毓衍。

他想当人呐,哪怕是杀了人,也想罪名轻一些。

他活不下去了,可他的父亲还要生活的,有个上当受骗的儿子,也比有个主犯儿子强些。

张丰痛哭着,扒着木栏,道:“也许,是我稀里糊涂的,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吧,所有的经过,与金老爷说了什么,我记得清的,我都会说的。”

陆毓衍颔首,道:“过会儿主簿会过来,你一五一十说就好。”

张丰不住点着头。

谢筝和陆毓衍转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