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有罪,那误导之人一样有罪。

李昀的目光落在了安公公身上:“当年在安阳宫…”

安公公恭谨道:“安阳宫除了咱们娘娘,白皇后,还另有几个嫔妃,娘娘彼时都要生了,哪里会去白皇后跟前走动?

奴才想不起来,当时有没有在安阳宫里见过那闻嬷嬷了。

等娘娘出了月子,搬离了安阳宫,偶尔倒是会回去几次,与相熟的嫔妃说说话。

奴才当时不打眼,没跟着娘娘回去过,实在是…”

谢筝取出图样,递给安公公,道:“就是这根簪子,公公可有印象?”

安公公眯着眼睛看了看,倒吸了一口气:“奴才认得,这是白皇后的簪子。”

如此确定,反倒让谢筝怔了怔。

李昀睨了安公公一眼,道:“认得?”

“认得,”安公公道,“要是淑妃娘娘与方嬷嬷还在,肯定也认得。”

安公公仔细说了往事。

这根簪子是永正九年白氏所出的三殿下抓周时,皇太后赏给白氏的。

白氏很是得意,只要时机合适,就带着这簪子到处走动。

那时候,傅皇后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去打压白氏气焰,四妃位子又空缺,底下的谁也不敢越过白氏,也就无人与她争锋芒。

后来,傅皇后薨逝,嫔妃素服,这些招摇的东西自然都收起来了。

再往后,白氏暂理后宫,这簪子就没再见她戴过。

等曹氏、夏氏晋了四妃,宫里重新备合适的首饰时,曹贤妃多嘴提了一句,问白皇后那根簪子的去处。

那簪子不符皇后身份,又皇太后赏下来的,曹贤妃仗着与白皇后同是潜府出身,彼此相熟,很想讨一讨。

白皇后轻描淡写地,愣是没松口。

等出了凤殿,曹贤妃拉着淑妃好一通说道,齐妃亦在一旁,没插话,就静静听着。

“奴才那时候跟着咱们娘娘,把贤妃娘娘那一通抱怨听了个正着,淑妃起先云里雾里的,还说就一根簪子的事儿,能有多稀罕,贤妃何必为此与皇后置气,贤妃就仔仔细细说过这簪子模样。”安公公颔首,道,“就是这个样子的。”

第三百零六章 罪过

没有人出声,书房里落针可闻。

啪的一声,油灯突的亮起,又暗下去,才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安公公瞅了李昀一眼,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让书房的光亮不刺目,也不昏暗。

李昀背手站在博古架前,上头摆着一只翠玉小盆儿,不过掌心大小。

这是齐妃从前常常把玩的,她没了之后,李昀问圣上讨了,一直搁在自己屋里。

谢筝半垂着眸子,心里亦是翻滚。

断定了簪子的来路,陈年旧事似乎是更清晰了些。

皇太后赏下来的簪子,白皇后又格外喜欢,彼时宫里不少人都见过,这样的东西,白皇后是断断不可能赏出去的。

别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闻嬷嬷,白皇后自个儿身边的人,也不会有那样的体面。

偏偏,东西没了,白皇后连遗失都没有报,在曹氏问及之时,还打了马虎眼。

这倒是像极了漱芳偷走玉佩之后,淑妃娘娘的反应。

闻嬷嬷是如何偷东西的?

那是深宫内院,不是起火的行宫。

李昀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偏过头问安公公:“安阳宫里的东西就这么好拿?”

安公公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这奴才也说不好,那时候咱们娘娘都搬出安阳宫了。”

这个说法,显然不能让李昀满意。

安公公只能皱着眉头苦思冥想,道:“就算要拿东西,肯定也是出宫当日或是前一日拿的,要是隔得日子久了,肯定会叫白皇后发现。

白皇后防着她哩,要不然,那闻嬷嬷也不会隐姓埋名了。

奴才记得,先皇后薨逝后没几天,宫里就定了放人,名单都是刷刷就定了,没耽搁什么功夫。

那几日间,宫里也是忙碌,一来治国丧,二来放出去的人手要各处拜别。

当时安阳宫里也放了好些人手呢,许是当时白皇后不在安阳宫,留下来的又忙着说话串门,疏忽了,让闻嬷嬷得手了。”

李昀拧眉。

谢筝说了自个儿的想法:“殿下,这事儿证据不足。白皇后毕竟是皇后,闻嬷嬷拿着簪子,殿下也不能将先皇后的死推到白皇后身上去。”

白皇后若是咬死了闻嬷嬷偷盗,别说是让她伤筋动骨了,只怕最后倒霉的是淑妃心心念念要保住的夏家。

要谢筝说,要是不能一击必中,这事儿只能先按下,寻更多的证据出来,免得打草惊蛇,就像陆培元和谢慕锦当年处理绍方庭杀妻案一样。

眼下的证据,委实太不足了。

李昀沉默了许久,突然浅浅笑了。

他生的温润,笑起来也叫人暖洋洋的。

“颜家的气缓过来了没有?”李昀问安公公。

这话没头没脑的,安公公愣怔了会儿,才明白李昀的意思,摇头道:“没呢,颜家本来就势弱,这段日子叫永安侯府弄得大气都不敢喘。”

谢筝眨了眨眼睛。

她跟着陆培静进宫了,京中大小事情都不太清楚,李昀就这么一提,谢筝也没想起来颜家是哪个颜家,等说到了永安侯府,才猛得回过神来。

永安侯府的公子刘维安,就是去年腊月里与安瑞伯府的小伯爷卢诚在将军坊斗鸡,被人暗戳戳捅了一匕首丢了命的那位。

安公公瞧见谢筝疑惑,解释道:“那案子还是陆公子给审的。

凶手不是小伯爷,永安侯府再是生气,也不能与安瑞伯府过不去了。

偏偏真凶又是个…最后,只能折腾颜家、卫家去了。”

安公公没直言,谢筝明白他的意思。

真凶没有背景,在权贵眼中,如蝼蚁一般,一碾就死了。

永安侯府做事素来横行霸道、蛮不讲理,不能找安瑞伯府麻烦,真凶又不够他们出气的,就只能寻上颜家和卫家了。

颜三公子、卫三公子与刘维安交好,却没有护住刘维安,这在想出气的永安侯府眼里,就是罪过。

谢筝暗暗想,这是真的不讲理了。

只是…

她看向李昀,不懂李昀为何在此刻提起这桩事情来。

“拿着这个去见颜才人,让她琢磨琢磨要怎么说话,”李昀把翠玉小盆儿取下来,交给谢筝,道,“小心些,回头再交给安公公。”

谢筝双手接了。

她知道颜才人,住在成萃宫里,年纪不轻了,也不受圣上看重,宫里没几个人会想起她来。

此刻提及,莫不是这个颜才人与颜家有些干系?

只是,李昀想让她跟颜才人说什么?

安公公走到谢筝边上,压着声音,解释道:“颜才人当年也住在安阳宫,离白皇后住的正殿不远,她要是个眼睛尖的,许是看见过闻嬷嬷。姑娘好好问问她,便是没看见,她为了她娘家人,也该…”

谢筝会意了。

陈年旧事,早就没有证据了。

想扳倒白皇后,总要有人出来指证。

不管是真的看到了,还是泼脏水,这一盆子乌黑乌黑的水从头到脚淋到白皇后头上,圣上跟前,就不是那么好蒙混的了。

簪子不会说话,颜才人会。

李昀与安公公可以在后宫行走,可好端端去了成萃宫,毕竟打眼,谢筝一个宫女,借着陆培静的名义走动,反倒还好些。

她拿着李昀的信物,那意思就是明明白白的,只要颜才人把白皇后拖下水,李昀就从永安侯府手里保住颜家。

谢筝跟着安公公出了书房。

外头的雨势小了不少,冷风吹得凉意阵阵,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安公公低声道:“辛苦姑娘了。明日殿下会去陆府,给陆大人上香。”

谢筝抿唇颔首。

回到陆府,谢筝想快步往灵堂去,想到衣衫沾了雨水,怕陆毓衍担心,还是先回房整理了一番。

等她走到灵堂外头,听见脚步声的陆毓衍回过头来,四目相对。

谢筝眨眨眼睛,想挤出个笑容来,陆毓衍却先开了口:“回来了?再过会儿,天快亮了。”

一面往里走,谢筝一面道:“雨未停,天亮得也晚些。”

她依着陆毓衍,低声说了李昀的意思,道:“这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就随娘娘回宫去,二爷…”

桃花眼映着烛光,似是浮着一层水,再往深处去,漆黑不见底。

陆毓衍轻轻替谢筝理了理额发,道:“照顾好娘娘,不用担心我。”

第三百零七章 真话

白日里,陆府忙碌,不时有悼念的人来祭拜。

好在晓得府中只唐姨娘一个女眷,便没有几位女客上门,陆毓衍带着陆培元在都察院的几位下属,招待了众人。

陆培静了无睡意,谢筝与她说了李昀的安排,她没有多耽搁,估摸了合适的时间回了宫。

谢筝换了宫装,避着人到了成萃宫。

成萃宫没有主位,只几个不得势的老嫔妃住着,圣上几年也想不起她们,整个宫室显得冷清极了。

颜才人住在偏殿里。

廊下洒扫的小宫女见了谢筝,不由上下打量了两眼,她轻易不出成萃宫,不曾见过谢筝。

“姑娘看着眼生。”她笑盈盈道。

谢筝笑道:“我是陆婕妤宫中的阿黛,我们娘娘让我来给才人捎句话。”

小宫女怔了怔,她知陆培静得宠,但对方与颜才人没什么往来,好端端的又捎的什么话?

疑惑归疑惑,她也不敢拦谢筝,转身去通报了声,引了谢筝入内。

谢筝抬步进去,迅速扫了一眼屋里状况。

颜家在朝中不出挑,颜才人亦不受宠,四十过半了,还只是个才人,在宫里的日子自然比不得陆培静。

只看屋里摆设,也能明白两人差距。

颜才人端坐在木炕上,打量着谢筝,道:“婕妤娘娘那儿是有什么吩咐?”

谢筝行了礼,亦打量颜才人。

颜才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苍老些,鬓角的银丝都盖不住了,帕子掩着唇,似是近日有些咳嗽。

“昨日,我们娘娘的兄长过世了。”谢筝道。

颜才人居于深宫,外头的消息算不得灵通,但这桩事她还是听说了的。

虽然不知道谢筝为何提及,但颜才人还是道:“我听闻娘娘他们兄妹感情极好,此刻娘娘定然悲痛,还望娘娘能节哀。”

“奴婢今日来,并非是娘娘有话带给才人,而是五殿下,”谢筝一面说,一面掏出那翠玉小盆儿,“才人应当认得这东西。”

颜才人眯着眼看着那小盆儿。

当年,她与齐妃同住安阳宫,彼时,一个贵人、一个才人,都是不受宠的,平日里也常有往来。

她在齐妃那儿见过这小盆儿。

齐妃过了之后,听闻李昀要了些她用过的东西留作念想,眼前的人能拿出这盆儿来,想来的确是奉了李昀的命令。

不过,李昀寻她做什么?

“殿下是想问些齐妃娘娘的事儿吗?”颜才人猜测道。

谢筝摇了摇头,瞥了眼伺候的小宫女。

颜才人苦笑:“留她在里头吧,姑娘放心,我一个得过且过的才人,哪个会在我这儿安插人?”

这倒是句实在话。

谢筝压低了声音,道:“先皇后还在的时候,淑妃娘娘、也就是当年的夏婕妤娘娘,她的身边有一位闻嬷嬷,才人可认得?”

颜才人道:“先皇后还在,那差不多都有二十年了,我想不起来了。”

谢筝记着李昀的意思,道:“那皇太后赏给白皇后的簪子,才人还记得吗?”

彼时同住安阳宫,颜才人少不得去给白皇后请安,自然见过对方极其喜欢的那根簪子。

见颜才人颔首,谢筝道:“那簪子落在了闻嬷嬷手里,白皇后利用闻嬷嬷害了先皇后,闻嬷嬷借由淑妃娘娘逃出宫去,临走前顺走了那簪子。”

事关先皇后的死,颜才人的面色霎时间就白了,她喃喃道:“姑娘,这话…”

“这话没什么不能说的,”谢筝打断了颜才人的话,道,“闻嬷嬷年前遇害了,只一根簪子,都过了快二十年了,不能让白皇后认罪。婕妤娘娘不会让先皇后死得不明不白,五殿下又与萧家女定亲。才人,殿下需要一个说‘真话’的。”

颜才人瞪大了眼睛,她一下子明白过来。

什么是真话,殿下想要听的才是真话!

她连连摇头,道:“我、我只是一个才人,我在宫里几十年了,这把年纪,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想安安稳稳老死。

殿下要与皇后争什么,是殿下自个儿的事儿,我不想掺合。

姑娘出了我这门,今儿个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说完了这几句,颜才人便示意小宫女送客。

谢筝一步也不动,道:“颜家这些时日不好过吧?才人在宫里安稳,您娘家可是叫永安侯府折腾嘞。”

颜才人的呼吸一窒,她很清楚娘家的辛苦,平白招惹永安侯府,实在是无妄之灾。

可人家压根不讲理,颜家就那么点能耐,她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元月里娘家人来拜年,只能与她抱怨几句,连开口求她都没有,他们知道她苦。

“殿下说了,只要才人添个助力,他便保了颜家,不叫永安侯府再胡乱生事了。”谢筝说得不疾不徐。

颜才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弱肉强食,”谢筝叹息道,“才人别以为永安侯府折腾起来不要人命,他们就算闹出了人命,您能替您娘家人出气吗?若是没有铁证,您连让他们赔礼都不行。

您当都御史大人是怎么死的?不过是看穿了白皇后害先皇后的把戏而已。”

颜才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如果先皇后和都御史都是白皇后害的,那陆家和他们姻亲的旧都世家肯定跟白皇后与恩荣伯府势不两立。

李昀要娶的是萧家女,自然也与旧都世家同一阵营。

这两方哪怕是斗得你死我活,原本跟颜才人也没什么关系,不管结局如何,颜才人还是颜才人。

可她的娘家顶不住永安侯府了。

想到娘家人言语里的艰辛,她的心跟针扎一样。

若是她得宠些,能在圣上跟前说上几句话,颜家何至于此?

眼前,倒是有一条路。

照着李昀的意思走,若是走通了,娘家的困局就解开了,若是没走通,她落在白皇后手上,颜家亦不保。

但,她不走,颜家一样保不住,永安侯府在京里霸道的名声,谁不晓得?

她恐怕只能赌一把了。

只是…

李昀和陆家会不会过河拆桥?

这问题到了嘴边,颜才人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