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人家要过河拆桥,她和颜家的处境,能比现在还糟吗?

她光着脚呢,想要穿鞋子,就只有走一趟了。

深吸了一口气,颜才人直直看着谢筝,道:“殿下想要我怎么说?”

第三百零八章 欺君

谢筝出了成萃宫,绕了一圈,到了不起眼的宫墙下。

略略等了会儿,安公公揣着手过来,眯着眼睛道:“亏得雨停了,要不然,这路更不好走。”

谢筝行了礼,将翠玉小盆儿交还给了安公公。

安公公收好了东西,压着声儿道:“才人答应了?”

“应了的。”谢筝答道。

安公公颔首,道:“后头的事儿,殿下会安排妥当,姑娘放宽心,也让婕妤娘娘节哀。至于才人那儿,我会使人盯着,不会让她胡来。”

说完了话,安公公转身就走,谢筝亦没有多做停留,快步回去了。

使人盯着成萃宫也好,免得颜才人做糊涂事儿。

不过谢筝以为,颜才人没有那样的胆量,也断不会那么糊涂。

就算她去白皇后跟前通风报信,不说白皇后会不会信她这株墙头草,最要紧的,是恩荣伯府救不下颜家。

一旦她左摇右摆的,哪怕永安侯府给恩荣伯府一个脸面,不再找颜家麻烦,但颜家会另竖敌人。

李昀和旧都世家想动颜家,颜才人还能搬动哪座山?

总归是恩荣伯府与李昀神仙打架,颜家夹缝里过日子,颜才人自然选个更稳妥的。

当日傍晚,杨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拿着厚厚的案卷进了御书房。

圣上正与李昀下棋,他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走回大案后头。

他没急着看,端起茶盏抿了抿,他近来喉咙不适,时不时要拿茶水润一润:“陆培元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你直接给朕一个答案。”

杨府尹咬着后槽牙,拱手道:“圣上,陆大人的死是人为,并非意外。”

圣上的眉头皱了起来:“哪个胆儿那么肥,敢在天子脚下,谋害朝廷命官?”

杨府尹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

被害死在京中的朝廷命官,陆培元不是头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不说旁的,腊月里才刚刚翻了绍侍郎的案子呢。

只是,绍方庭的事儿牵扯了嫔妃公主,杨府尹不能挂在嘴边,只能用这么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来提醒圣上。

果不其然,圣上的脸霎时间阴沉沉的。

他重重哼了一声,打开案卷,仔细看了起来。

杨府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这案卷是他亲自写的,每一个字落下去时,他的手都抖得厉害,前前后后的,不晓得写废了多少张,最后咬着牙甩了自个儿一个耳刮子,才算稳住心神。

早些时候,杨府尹去陆府上香,回衙门的路上就给李昀的人手拦了。

对方悄悄引他到了一处小院,李昀仔仔细细说了他的意思。

李昀让他写假案卷。

看着李昀那张温和的面容,听着惊心动魄的旧事,杨府尹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是欺君之罪呐,这是要砍头的买卖!

杨府尹心里是断断不肯干的,可他张了张嘴,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朝中各有派系,彼此各为其主,杨府尹没有所谓的“主子”,也因此,他缺少至交好友。

而陆培元,恰恰是他称兄道弟的好友。

人生难得一知己,陆培元枉死,而他这个做兄弟的,明明晓得幕后有一个黑手,还要一板一眼的做事,错过了把黑手拖出来的机会?

这是官场,也是修罗场。

办一般案子时,还有证据不足,剑走偏锋的时候,牵扯了嫔妃世家皇子之争,还指望能光明磊落、丝毫不越线的办案?

杨府尹没有那么天真,他稳坐顺天府,自然有他的本事。

他选择跟着李昀、跟着陆家,一条道走到黑。

他张口闭口叫陆毓衍“贤侄”,那他这个“世伯”,也总要有些用场才是。

杨府尹写了与勘查结果截然不同的案卷。

上头写着,陆培元出事的地方,衙门里有找到人为损坏道路,制造障碍的痕迹,只是雨水太大,痕迹被破坏得厉害,起先还没看出来,是后来陆毓衍带人再次查看时,才发现了些许印子。

又写了陆培元查案时去的村子,有村民指出来,当日村里出现过三个陌生人,他以为他们都是一行,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等衙门里问话了才知道,陆培元除了车把式,并没有带其他人,那第三个人,不是陆培元带来的。

他还写了车把式严老七,严老七送回京城时就剩下一口气了,直到咽气前,回光返照,说马车当时行得不快,是路上有障碍才会翻车的,衙门里也因他这句话,重新梳理陆毓衍查看现场时记下来的不妥之处,确定了那些印子。

上头的这一些,全是杨府尹编造的,没有一句是真话。

“千真万确?”圣上睨了杨府尹一眼,吩咐身边人,道,“让陆毓衍进宫来。”

内侍匆匆去了,杨府尹还被那句“千真万确”给唬得心跳加速,他根本不敢去看一旁的李昀,只暗悄悄狠狠捏了自个儿一把,抬起头来,一副笃定模样:“臣具是如实禀报。”

圣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道:“既然不是意外,那陆爱卿遇害,一定要查出个说法来!把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一并叫来!”

内侍又要出去传话,杨府尹出声阻了:“圣上,这案子…三司会审也不合适。”

圣上疑惑,挑眉看着杨府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杨府尹告罪了一声,走到大案前,把案卷往后翻了翻:“前些日子,一位永正十二年放出宫的嬷嬷被害,她的遗物里有这么一根簪子,底下衙门里画了图样送到了陆大人手中,臣也把它临摹了来,不知圣上对这根簪子还有印象吗?”

圣上的视线盯在图样上,眸色深沉:“似是有些眼熟。”

“这是当年皇太后赏给皇后娘娘的簪子,”杨府尹不敢看圣上的神情,也怕叫圣上看出他的心虚,只低着头道,“而那位嬷嬷是淑妃娘娘身边的。

陆大人出事之前,还万分犹豫地与臣提过这事儿,说事情透着蹊跷,可若是查起来,就牵扯着后宫,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没曾想,这才几天,陆大人就出事了,臣琢磨着,会不会与这簪子有关?”

闻言,圣上面色铁青,指尖点着案卷,想骂杨府尹两句,声音又堵在了嗓子眼里,难受得不得了。

此刻,李昀却先开了口:“是娘娘身边的哪位嬷嬷?”

“闻嬷嬷,”杨府尹道,“她出宫后隐姓埋名,要不是去年巡按应天、镇江府时,陆巡按因着几桩案子与闻氏的婆家乌家打了几次交道,谁也不晓得那乌家的老太太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旧人。也正因着这一层,她突然没了,底下衙门里才会把遗物的图样送到陆府。”

李昀垂着眸子,眉宇之间透着几分低落和犹豫,半晌与圣上道:“儿臣倒是听娘娘提过那闻氏。”

第三百零九章 爪子

“哦?”圣上面露讶异,嗓子喑哑,他重重咳了两声,才道,“永正十二年放出宫的嬷嬷…你那年才刚出生,等你到淑妃宫里时,韶华宫都换了不少人了,好端端的,她跟你替个老人做什么?”

李昀没有回答,站起身来,给圣上添了润喉的茶水:“父皇要当心身体,儿臣与您下了半局棋,您一直在咳嗽。”

说完这话,李昀的目光在几个内侍身上转了一圈。

“太医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圣上随口应了,没有驳李昀的意思,道,“都下去吧。”

内侍鱼贯而出。

杨府尹看在眼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李昀的声音压得很低,道:“娘娘是在临走之前,跟儿臣说的闻氏。”

闻言,圣上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怎么说的?”

“娘娘心怀愧疚,这些年她一直都惴惴不安,”李昀道,“不仅仅是母妃的事儿,还有先皇后娘娘。”

圣上的眼底闪过一丝寒意,冰冷冰冷地,看着李昀:“先皇后怎么了?”

李昀微微垂着眼,道:“先皇后与娘娘和睦,只一回,因着皇姐不懂事,把房幼琳给弄哭了,娘娘与凤殿给先皇后赔罪,先皇后顾着房幼琳,对娘娘的语气重了些。

娘娘自个儿没放在心上,哪知道闻嬷嬷为此记恨上了先皇后。

先皇后突然病故,闻嬷嬷告诉娘娘,是她为了给娘娘出气谋害了先皇后。

娘娘又惊又怕,想说出真相,又怕背上谋害先皇后的罪名,连累娘家和皇姐,她不敢再留闻嬷嬷在身边,给她添了些银钱,把闻嬷嬷送出宫。

这事情,娘娘搁在心里快二十年了,原本想带到地下去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她梦见了先皇后,十分惭愧,就告诉了儿臣。

娘娘说,萧府老太太与先皇后是亲姐妹,让儿臣莫要辜负萧娴。”

李昀说完,御书房里静悄悄的。

圣上沉沉看着李昀,不置可否。

杨府尹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乱动乱看,但他心里跟明镜一样。

一个嬷嬷,能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对当朝**下手?这怎么可能!

摆明了就是另有内情,李昀不能照实说,就胡编乱造了一通。

偏偏李昀的语气没有一丝不自然,真真切切的,仿若他与淑妃娘娘真的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杨府尹暗暗想,这指鹿为马的本事,李昀可比他厉害多了。

圣上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道:“长安和房幼琳闹过?朕怎么不知道。”

话出口了,圣上也没想要李昀回答,自个儿摆了摆手,道:“就长安那脾气,跟谁闹都不奇怪。”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常常与寿阳闹,那她小时候欺负房幼琳,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孩子之间的鸡毛蒜皮、不伤筋动骨的事儿,也不会有人到他跟前来碎嘴。

放下茶盏,圣上问李昀:“你信她说的?信先皇后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

“儿臣信,”李昀一字一字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宫里没有人质疑过先皇后的死,娘娘何必在临走之前,把事情揽在自个儿身上?一个不好,害的是她夏家。

也正是因此,儿臣在听娘娘提了之后,没有禀报父皇,直到看到这簪子图样。

这簪子是皇太后赏给皇后的,根本不该在闻嬷嬷手上。

闻嬷嬷当年害先皇后,到底是为了给娘娘出气,而是奉了他人之命而为?”

圣上靠着椅背,目光灼灼看着李昀,似笑非笑,道:“照小五的意思,是白氏害了先皇后,现今叫陆培元发现了端倪,这才使得陆培元身亡?就只这么些线索,让朕去质问白皇后?小五,这不是家事,这是国事!”

李昀并不意外圣上的反应,静静听圣上说话。

圣上训了几句,想到杨府尹还在一旁,便没有继续落李昀的面子,挥手道:“爱卿知道这案子要怎么办吧?”

杨府尹搓了搓手。

怎么办?

比照着长安公主害绍方庭、谢慕锦的案子来,底下人该倒霉的倒霉,该受罚的受罚,总归是和稀泥。

可杨府尹已经上了李昀的船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去,他壮着胆子,道:“圣上,当时陆培元看出这簪子的门道,虽然不敢果断查访,但也没有搁在一旁,他跟臣说过,他给旧都府里送了信,让他们去查查闻嬷嬷和那乌家的事情,同在旧都,总比他在京里方便。臣琢磨着,旧都那儿许是查过了的。”

随着杨府尹的这一番话,圣上的脸色一点点铁青,杨府尹缩着脖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硬着头皮说完了。

圣上的眼底喜怒不明,道:“你出去看看,陆毓衍怎么还没来?”

杨府尹如获大赦,麻溜地滚了出去,留下李昀面不改色地站在圣上身边。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李昀身上。

深邃幽深的眸子似是见不到底,圣上一瞬不瞬看着李昀,隔了许久,才哼笑了一声。

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儿子太过温和了,说话做事不急不躁,却不见锋芒,没有棱角,不合他的心意。

直到去年,朝中为了斗鸡一事骂卢诚,指桑骂槐到了苏润卿和陆毓衍头上,他问李昀看法时,对方才露出一些心思来。

不冒进、沉得住气,圣上为此很是满意。

眼下,李昀是真正把爪子都伸了出来。

圣上懒得去计较长安和房幼琳的矛盾是真是假,他对面前的卷宗也没有细看的兴趣了,李昀的目的很明确,要把白皇后拖下水。

“你这是拿旧都世家来压朕?”圣上的语气里辨不清情绪,“旧都知道先皇后死因有疑,陆培元又死得不明不白的,朕要是护着白氏不给个交代,他们就该讨说法了,是吧?说说看,还备了多少后招?”

被圣上说穿了心思,李昀也没有退后,只是低着头,道:“儿臣不敢。”

“不敢?你不敢个屁!”圣上重重拍了拍大案,震得茶盏盖子哐当响,等一切重归宁静,他的脸上才露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来,“行了,折腾吧,让朕看看你的本事,朕这个位子,原本就是能者居之。”

第三百一十章 无情

没有再让李昀开口,圣上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

李昀退出御书房,与内侍擦肩而过。

候在外头的杨府尹闻声抬起头来,看了李昀一眼,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便什么都没有说,又垂下了头,恭谨站着。

他刚才听见里头圣上拍桌子的动静了,那时候吓得他险些跪倒在地,可这会儿看李昀的反应,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

杨府尹吃不准,转念一想,甭管圣上怎么想的,他送了那么一叠案卷进去,就只有跟着李昀一条路走到黑了。

内侍关上了御书房的大门,走到大案边,见圣上皱着眉头按压胸口,他低声道:“圣上,不管如何,您要保重龙体啊。”

“朕无事,就是这几日事情多,烦的。”圣上应道。

内侍瞅了那案卷一眼,试探着问道:“五殿下这是要…”

“有他去!”圣上哼笑了一声,“从前是小看他了,他比朕想的还要会打算。”

数月前,当长安谋害绍方庭、谢慕锦的案卷送到御书房的时候,圣上就问过李昀,把陆毓衍塞进都察院,又叫他巡按应天、镇江府,李昀是不是就等着齐妃之死揭开的这一日了,当时李昀没有明确回答,但圣上心中一直都有答案。

他喜欢会打算的皇儿,天真无邪的孩子根本无法在宫中立足。

而现在,李昀把爪子伸到了白皇后头上。

“可皇后娘娘那儿…”内侍忧心极了。

圣上重重咳嗽了两声,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听着冷冰冰,实则血淋淋,朕老了,端看他们一个个谁有本事了。”

后宫倾轧,朝堂纷争,都是为了这把椅子。

他也是披荆斩棘,手上沾着兄弟们的鲜血,才坐稳了皇位。

他的儿子们,一样逃不脱这一日的到来。

内侍想劝几句,可他跟随圣上数十年,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再看圣上鬓角的银发,内侍也劝不出口了。

都老了,他也是半只脚在棺材里的老内侍了。

圣上靠坐在椅子上,吃了太医备的药丸,歇了一会儿,才觉得胸口气闷缓解了些。

外头传来通禀声,说是陆毓衍来了。

圣上交代内侍道:“朕就不停他们那一套废话了,你跟他们说一声,有什么人证物证备着,一并送过来吧。小五做事仔细,肯定都安排好了,朕就听要紧的了。”

内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庑廊下,陆毓衍向李昀与杨府尹行了礼。

他昨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天,亏得年轻,精神还过得去,只眼下有些泛青。

内侍出来,说了圣上的意思。

杨府尹听得心惊肉跳的,圣上这根本就是心知肚明,晓得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圣上就像个听戏的,一面品茶,一面看他们在戏台上叮铃哐啷。

李昀看了陆毓衍一眼,与内侍道:“知道了,辛苦公公。”

来之前,他们心里就明白,这样目标明确的办案是瞒不过圣上的眼睛的,他们也无需瞒过。

旧都世家、江南士族,这些百年传承的基业,与皇权一直是彼此制衡,不是强权就可以狠狠压下去的。

陆毓衍想的是让圣上不一味偏袒白皇后和恩荣伯府,至于那些人证物证,与其说是让圣上看的,不如说是让白皇后看的。

夜色渐渐浓了。

凤殿之中,灯火通明。

白皇后正抄些经文,内侍尖声通传“圣上驾到”,她赶忙放下了笔,略略整理仪容,快步迎了出来。

她有些疑惑,这个时辰了,圣上怎么突然就来了。

走到殿门处,白皇后福身要行礼,就被圣上给搀扶住了,她低垂着眉眼里透出几分欣喜,突然就听见了问安声。

李昀的声音清清楚楚的,白皇后循声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那俊逸的身姿。

白皇后心中疑惑更深,为何李昀此刻还在内宫之中?又为什么跟着到了她的宫室。

圣上走进殿内落了座,他揉着嗓子咳嗽两声,挥手示意白皇后和李昀也坐下。

白皇后抿了口茶,问道:“圣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