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人民极爱附庸风雅,故而各处散布品茶赏茶没事喝闲茶的茶苑,大多茶苑门槛较高,只容富贵人家进入。也有大门敞开,高低人群皆可入内的敞铺子,譬如我与纪琛进的这间。

这样的铺子撇去走卒商贩也有许多贫穷的读书人高谈国事骂骂当政者什么的,进入前我已做好被人问候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准备,哪想人才跨进一只脚去,迎面飞来一茶壶,追着蹿过来的一道黑影直奔毫无防备的我而来。

第二十六章

千钧一发之时,茶壶“嘭”的一声碎裂在我面前,幸得纪琛手疾眼快将我往后一扯,我即要在这四溅的滚烫茶水中老脸不保。即便如此,面上仍是沾了点滴茶汤,略有些狼狈。

尤是惊魂未定,茶苑里一虎背熊腰的女子咆哮道:“你个死乞白赖的混头小子也不看看这铺子谁当家做主!敢赊账?老娘敲断你的腿!”

周围有人劝架:“老板娘大过年的讨个喜气,一碗茶水不值几钱,算了算了吧。”

“不值几钱你倒是替他给啊!”老娘一声河东狮吼,吼得四下寂静,原先插嘴的人倏地缩回脑袋。

乖乖被纪琛擦脸的我忙里偷闲瞄过去,这老板娘还挺有文化的啊…

纪琛捏过我不安分的脸,低低道:“别动。”

因我个头不及他高,为替我擦去脸上发上的水珠子不得不俯身相就,两人离得很近,他这一声“别动”令我蓦地想起了刚刚发生在土桥上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来,顿时脸上温度收也收不住地往上蹿。

“怎么脸突然那么红?”纪琛眸中有忧色,丝毫不理解我乱荡成一片的小心跳反倒更靠近了一些,瞳仁之中全是我红得滴血的一张老脸,“发烧了?不可能啊。”

“我说这位爹爹,表现亲情关心女儿能不能让个道啊?江湖救急,行行好吧!”

我与纪琛:“…”

扳着指头算算,这是纪琛今晚第三次被人当爹了,前一次是买玩偶时的小摊老板特别热情地对他说:“汝家囡囡真是可爱,来来来,这个泥人算我送她的。”

与笑得脸都快抽了的囡囡我相比,纪琛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而现在嘛,纪琛慢条斯理地替我理好额前发丝,不慌不忙道:“老板娘,你与他费这么多口舌做什么,依我晋律你完全可以马上报官让他尝尝五十鞭刑的厉害。”

我就知道╮(╯_╰)╭

“可我不是你们大晋子民呀!”少年回答的天真无辜。

俄而我与纪琛看清他样貌后具是一怔,黑发碧眼,轮廓深邃,这一点…我脑中不期然而然地蹦出一个词——云苍。

云苍国位于大晋西北,是个与我中原人截然不同的外邦国度,因两国之间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北岳国,所以平时也没什么太多交流,顶多是在旧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时候派队使者来意思意思一下。但民间往来却是不少,大晋盘踞中原是难得土地肥沃气候宜人之地,有不少来此“淘金”的各国人民。

很显然,这个小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盏茶后我与纪琛,连同名叫赤铎的英武少年同坐在茶苑中的一朵鲤鱼灯下。肥大的锦鲤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幽幽瞅着下方对坐三人,我禁不住伸手去戳戳它那张得老大的圆嘴,才戳了一下就被纪琛不留声色地用筷子打在了手上。

我:“…”qaq

“早听说大晋人和善,原本见了那只母老虎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仁兄,方知传言不假!”赤铎文绉绉地与表达着对纪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感恩戴德,只是配着他那与众不同的口音,怎么听怎么别扭==

“这是我侄儿,并非女儿。”纪琛淡淡道,只是最后将“女儿”两字咬得格外重了些。

为表示我并非是与自家爹爹趁着月黑风高在桥上啃来啃去的丧德悖伦之人,我忙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纪琛欣然瞥了我一眼,对我的立场鲜明很是满意,于是他在案下异常娴熟地摸了一把我的腰,可我坐得有点矮,于是他摸到的是我腰线以下的某个部位…

我:“…”

“哦哦哦!失礼失礼!”少年恍然大悟,然后疑惑道,“侄女不和女儿一样嘛?

我和纪琛:“…”

“哎呀呀,你们大晋人说话太文绉绉了,难怪来云苍的商人们都说‘云苍的娘们,大晋的书生’是这世间最没意思的两个东西。”

纪琛显然没有兴趣与他去探讨“云苍的娘们”和我大晋的“书生”怎么个没意思法,与我斟了一杯茶,微微笑道:“听起来公子是第一次来我大晋?”

“是的是的!”少年顺手将茶盏接过,一口灌下,抹嘴望着窗外嘿嘿嘿笑了起来,“我可早听说了大晋的姑娘貌美温柔,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如此。”

伸出手的我:“…”

才要泪汪汪地看纪琛,他看也没看地将自己的推到我这里,仍是慢慢地与那少年道:“公子来大晋是为经商?还是求学?”

“错错错~”赤铎连连摇着手指头,“兄台都没有猜对,我此次来是~~~”

他的声音顿时被一群正走进来的布衣儒生们淹没:

“陛下龙体抱恙多日,连新春宫宴都未出席,真是令我等担忧啊!”

“可不是如此!幸而天佑大晋皇太女得以安然回朝,只是太女殿下至今未大婚诞下皇嗣,皇脉无以为继,总是隐忧。”

一言落下,周围一片纷纷附和之声。

我大为惊讶,以我每月在国子监短短几日学习的了解,这群酸腐文人最喜欢干的是就是骂天骂地骂皇帝,然后骂我--

“你们大晋的皇太女是不是今年二十有余了?”

我心不在焉地默默点头,其实我有点摸不准自己的年纪,如果算上在西山县的四年时间,我确实二十有余了,但这四年我几乎日复一日容貌不曾有丝毫改变,依然是十七岁左右的模样。皇奶奶还夸我保养得很好,但她哪里知道从我变成一个人偶苏醒开始时间就在我身上停驻了。

一年还好,四年也可以,但十年呢,十年之后依旧如此的我该面对天下人?

这么想着,我又有点未雨绸缪的自怨自艾了。也不知道纪琛为何执意要让我继续做这个皇太女,他说我放弃了皇位他日想起时一定会后悔,但当我彻底恢复记忆变成曾经的纪糖后又是否能面对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呢?

“二十有余了啊!在我们云苍那娘们都能生好几个胖娃娃,有的都能满地跑着打酱油了!”赤铎翘着腿拿着茶盏敲着桌子边啧啧称奇,“你说你们皇太女不大婚也就算了,娃娃也不生一个,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是啊,我惆怅地想,她是哪里都有问题才不能生呢。

“所以,我这娶了她,我们云苍不就是要断后了吗?”他纠结。

是啊,一定会断…等等?!

我一脸震惊加茫然地看他,什么叫他娶了我?

纪琛脸上亦是惊讶,只是他的惊讶太过恰到好处:“公子是?”

“呃…”赤铎想闭嘴,拧了拧衣领后一拍桌子道,“算了没啥好瞒的!我来大晋就是为了娶你们皇太女联姻的。”

所以说这个赤铎其实是云苍的某一个皇子吗?我早知道礼部那群大臣为了给我挑一个合适的夫君操碎了心,没想到除了荼毒国内大好时光的少年外竟然将魔爪还伸到了国外!我真是低估了他们对我婚事的热情,看样子,年后一开朝他们就能立马嗖嗖嗖地给我办一场盛大的招亲宴。

“公子,你怎么跑着来了?”

三人各怀心思陷入迷之沉默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出现在我们案边,因为太过沉浸于思绪之中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何时出现的。

“呃,大国师,你怎么来了?”少年一脸被抓包的痛不欲生。

“老朽要是不来,公子怕是连命丢了自己都不知道。”老人叠满褶子的干瘪眼睛往我扫了扫,对视的一刹那间陡然一阵寒战蹿过全身。我从没见过那么一双黑洞洞的不见一丝光的,仿佛能吸走我全身热气的眼睛,那黑不见底的眼底里似翻滚着汹涌的浓黑与怨毒。定睛再一细看,我发现那双眼睛里竟然什么也没有…

他是个瞎子,可为什么方才那一对视我觉得他是在看我?纪琛像是察觉到我的不安,轻轻握住了我,当他掌中暖意透入肌肤我仿佛才回过点神来。

“唉,好了好了,我与你走就是了。”

少年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跳下蒲团,抱拳向前一拱:“二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啦!”

纪琛瞟瞟已自顾走在前方的老人,懒懒道:“有缘再见。”

少年摆摆手,甩头大步朝前走去,走了两步老人与他说了什么,他恍然大步地回过首来哒哒哒跑过来嘿嘿嘿羞涩一笑:“这位小娘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小爷我觉得你就很不错,将来如果娶不到你们皇太女我就将你带回去做媳妇儿!放心!我们云苍男人只娶一个老婆,比你们大晋娘娘腔的男人老实又可靠哟~”

娘娘腔的大晋男人纪琛忍无可忍:“滚!”

我噗嗤一声笑道:“以后我们会再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年愣愣看我,离去时仍是一脸的不明不白。

在茶苑小坐一会后已近半夜,闹了一天近一夜的东市也逐渐消弭安静下来,深夜的帝都里愈发得寒冷,纪琛将买好的夜宵递给我后踯躅片刻道:“夜已深了,回宫也麻烦,要不…”他顿了顿,“你到我那去安歇?”

第二十七章

刚咬下一口肉馒头的我一边思考着马上将要到来的大婚,一边鼓着满满的腮漫不经心地回道:“麻烦,不去了。”

此刻的我理应奄奄一息躺在潜龙邸,被纪琛拉着大摇大摆地逛街市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再留外边过夜万一宫里有个意外那可就大大地糟糕了。

“不去吗?”纪琛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小失落。

我嗯嗯嗯地点头,继续埋首于啃馒头中,片刻后就听见一个隐约透着一丝气鼓鼓的声音阴森森道:“不去也得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傲娇就傲娇了呢!我气愤难当地瞪过去,结果对上的却是纪琛深敛双眸,敛下眸光晦暗不清,“纪糖,你曾经答应陪我过新年的。”

“呃…”这种我完全想不起来的承诺能不能当作什么也发生过啊,然而到底抵不过一个心软,稀里糊涂地被纪琛拖进了他的六王府里。进六王府时我似乎听到了被拦在外边江春恨铁不成钢的跺脚声,唉,也没必要紧张嘛。纪琛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我不成,退一万步说哪怕他真是个老虎,一口咬下去也只能咬到一堆老木头而已。

于是,我放心大胆地踏入了在外界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六王府…

夜是深夜,高墙外残留着鞭炮的火硝味,喧腾的帝都逐渐归于沉寂之中。走了一晚路的我抱着一怀玩偶已经有些睁不开眼来,任由纪琛牵着沿着没点几盏灯笼的走廊兜兜转转。方才那一瞬间的落寞似乎只是我的幻觉,他的精神好得简直可以称得上亢奋。在风灯飘忽的光影里双眸熠熠生辉,从我的角度来看亮得有点儿慎人,像是西山县后山里夜间出没的野狼。

那时候我不怕野狼,现在自然也是不怕的,我只是好奇这么大一座王府,从进来到现在几乎没见着两个活人,实在不合常理。我又想起了宫中奴才们闲得蛋疼的嚼舌根:“京里人都知道,六王府可古怪着呢!三更半夜路过外墙能听见女人哀怨凄厉的呜咽声,吓死人了都!”

走了半天倒是没听见什么女人的哀鸣,只是路过花园里偶尔见着大片大片阴森矗立的物什,因着夜色朦胧瞧不见庐山真面目,但绝非假山怪石之类。

我这人吧,就是好奇心重,加之困得意识模糊,嘴巴一快:“纪琛,他们都说你在府里养女鬼是不是真的?”

“…”快步行走的纪琛脚步一顿,回头以一种“你的智商被狗了吃吗”的眼神鄙夷了我一眼,正当我被他鄙夷得自惭形秽时他突然诡谲一笑,“是啊,养女鬼,还是个艳鬼呢。”

“…”虽然我很想继续问他是男艳鬼还是女艳鬼呢,但他危险的眼神明显让我意识到此时闭嘴方是上上之策。

纪琛的府邸从外边看着不大,但内里着实深邃莫测,糊糊涂涂转了近一炷香的时候,他携我停在一处半月门外,牌匾上书——“饴糖居”。

我似有所悟,眨巴眨巴眼看他。

纪琛面上微红,咳了声斜眼睨我:“我爱吃饴糖,不行吗?”

那一句不行吗说得太过理直气壮,让我想浮想联翩一下都蓦地被梗在喉咙口,跨进去前我仍不死心对他道:“皇叔,你都啃过我了…”

“闭嘴!”耳尖都红得透彻的纪琛粗鲁地将我一把推了进去,“热水汤浴已备下,汤是药汤对你身体有利无害,换洗衣物业已备好,待会我再来找你。”

“那你去哪儿呀?!”趴着门边的我高声喊道。

兀自离去的他似乎小小地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恼怒回道:“沐浴更衣!”

他也要沐浴更衣?真是个矫情的老男人,我抱着玩偶嘀嘀咕咕进了屋子。

铺了地龙的屋中热气腾腾,混合着桐油的浓浓药味满满充盈其中,我小心地将木偶一个个放好,左看这个喜欢,右看那个也喜欢,摸了好久才恋恋不舍放下入了内室。手脚并用爬进浴桶,刚要躺下眼角忽而瞥到角落里一道寂然伫立的身影,我一个激灵大叫道:“谁?!”

惊叫之后那人竟是不慌不乱,浑然不动。紧张地对峙了半晌,不禁心生疑窦,再三确认他毫无动静之后慢慢地靠近过去,趴在桶边凝目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张似笑非笑的惨白脸庞,修眉、娇眼、俏鼻及嫣红微嘟的双唇…

我以为是幅画像,大着胆子*走过去时才发现竟是具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偶。制作者手艺实在巧夺天工,一眼望去几乎以为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站在面前。许是想到了自己这具半活不死的身体,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一颗心蓦地放了下来,还好,没有温度。

只不过,这张脸,我观摩再三,越看越是眼熟。看着看着我忍不住抬起手慢慢地顺着自己的眉骨一寸寸地往下摸去,冷风吹过,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纪糖,你是洗澡呢还是煮汤呢?这么久也没个动静!”纪琛不满地敲了敲窗棂。

我倏地拉开了窗户,已经换了身便服的他微微一愕,我说:“你进来!”

他的视线落到我胡乱掩起的衣襟上,神色不太自然地挪开,嘴上不情愿的“这么大的人洗个澡还要人帮”,手脚却是半分不含糊地推门而入,特别正人君子道,“我刚打理干净,为免弄湿了衣裳,先脱了外衣…”

在看到被我推出来的木偶后他的话戛然而止,我从没见过他的脸上会有如此惊慌失措的一面,如同瞒着大人的孩子终于被发现自己做错的事。但顷刻之间那份慌乱被他强自按捺下去,但也彻底坐实了我心中一直怀疑的某件事。

“是你制作我现在这个身体?”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纪琛,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事?”

“这样的我,究竟还有多少个??”

拼着最后一点理智,我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从离开西山县到帝都这么长的日子里,我从未如此接近崩溃这两个字。我知道我的死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也知道这背后必然牵扯到无数错综复杂的关联,只是我没有想到在我努力找回过去,努力相信这个带我回到皇宫的男人彻头彻尾地瞒着我所有的真相。我的彷徨,我的不安,我日日的战战兢兢在他眼中是不是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笑话?

纪琛的神情已是彻底地平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纪糖,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我摇摇头,“纪琛,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可能我以前很聪明,慧眼如炬,风行雷厉;但老天很公平,聪明了一世,死过一次的我比较愚钝,既忘记前尘也无法堪破现状。我不求你能救我于当前这水深火热的迷局之中,只求你将前尘过往坦诚相告,不枉我们…”我咽咽干涩的喉咙,改掉了到了嘴边的话,“一场叔侄。”

叔侄二字令他已自然如常的神色微微一变:“糖糖…”

“殿下不必再逼问六王爷,他如果有心告诉你,从开始找到你时就会说出一切。因爱之深,才前瞻后顾举棋不定。”

木偶后阴影里旋身转出一个颀长身影,修眉朗目,翩翩如画,只是神情沉定浑然不似白日里义愤填膺高喊着要为我报仇的热血少年。

长汀…

一时间大起大落冲撞在我胸膛上,情绪急剧变化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竟只能木木地坐在方凳之上看着这二人。突然觉着有点滑稽,有点荒唐,于是扯扯嘴角,以示自己还没有被无情的事实玩弄得彻底懵逼。

纪琛的脸色倏然阴沉得吓人:“是你将木偶放在这的?”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长汀叹道,“哪怕失去记忆,殿下依然是那个殿下,我们不说她也会追查下去。如今局势晦暗不明,随时风雨将至,与其让她受有心人的误导,不如先一步告诉她真相。”

我握住纪琛盖在我身上的狐裘,冷冷道:“你说得我也未必全信。”

长汀像是早知我的反应,温和一笑:“信与不信,殿下自有分辨。”

他递给了我一本薄薄的纸册,迟疑须臾我伸手接过,接过时纪琛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不要看,纪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里竟是有一丝乞求,有一丝哽咽…

“王爷,长痛不如短痛,早晚有此一日。”

纪琛的手最终慢慢放开,却是落到了我肩上,我没有避让,因为此刻的我内心也是复杂而踯躅。

焦虑半晌,我缓缓翻开了那本落有纪琛笔记的书册,与其说是书册,不如说是一本日志。

第二十八章

“四月二十三,陕甘大旱,民怨沸腾,太女受命镇抚百姓,离京而去。闻西文侯等人有异动,遂遣人救之。不料已迟,太女不知所踪。”

“五月初一,渭水沿岸似得太女行踪,寻之,不得。”

短短几行字描述,虽然字数寥寥,但是笔记工整严谨,看得出书写之人尚是冷静客观,直到之后一行陡然一变,潦草疏狂得几近辨认不出。

“五月初十,见糖糖…遗体。”

遗体两字贸然撞入我眼帘之中,奇怪的是却并没有激起多么大的异样感,可能是我已经在无形中对自己死亡的这件事接受已久。反倒是书写之人震惊与悲痛在字迹之中一览无余。

我不禁仰头看了看纪琛,一对上我的视线他立即匆匆撇去目光,即便神情淡然至冷漠,可按在我肩上的手却抓得青筋突起。我动动喉咙想说些什么,可无数的疑问却是如鲠在喉,只能低头继续去看手中书册。

之后的记录,是我平生前所未见,前所未闻之事。文字记载,我不仅死了,且尸体受到了严重损伤,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惨不忍睹”。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爱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是为之生还是为之死,亦或是生死亦能在在翻手覆手间颠覆。

许是那段时间纪琛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之后换了一个来记载,那个人从现在来看,十之八/九即是此时屋中所站的另一人——镇国公之子长汀。在长汀笔下,纪琛因不能完全接受我的猝然离世,所以尝试用一个匪夷所思之法试图将我重新拉回人世。

那就是,偃师之术。

偃师是《列子.汤问》中所记载的一个人,在古时周天子统治时期,他曾制作过一个能歌善舞的人偶取悦天子。《列子》前不久我才看过,这本书向来被人当做古代逸闻话本来打发时间,万万没想到千百年后竟真有一人将传说变成了现实。

从五月二十日起,纪琛与长汀两人就开始尝试偃师之术。起初他们想要先以我遗体为主,辅以其他材料进行修补。但用长汀的话来说尸体破损度太高,怎么修纪琛都不满意,而且陕甘之地那时大旱,暴晒后的尸体肤色蜡黄,形容枯萎,很不符合纪王爷对于颜值的高要求。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纪琛,手有点发抖,人都死透了他还在乎貌不貌美??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简直令人发指!

纪琛从开始到现在都在躲避我的眼神,虽然我知道在我低头看书时他一直在暗中观摩我的神色,可一旦我抬起头他就立马扭过目光聚精会神地研究屏风上的鸟有几只。

我:“…”

目前为止形象转变太突然,仍为我不能接受的长汀咳了一声,转移走我虎视眈眈的注视:“王爷出发点也是为了殿下考虑,再者他与殿下两都是精益求精的星期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继续翻过一页。在纪琛发现死去的我属于大部分只能放弃治疗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决定以其他材料为主先雕琢出一个主体,再放入我躯壳内的其他部分,例如心脏啊,肠子啊,肝啊…什么什么的。

想想自己的内脏,眼珠子在他们手里翻来覆去的画面,总觉得心情似乎…不大愉悦。

这种实验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取得了成功,这便有了现在的我。

怪不得有的时候虽然感到这具身体四肢僵硬、行动不便,但有的时候吧,肚子饿了也会咕噜噜叫…我还当制作我的人手艺精湛到如此地步,用两块破布缝出的肚肠也能感受到□□…

即便书上文字清清楚楚,且长汀的描述比纪琛又要详细客观上许多,但从头翻到尾,我仍是无法理解其中奥妙:

“你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