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汴和几个少年叫道:“张叔叔,我也跟你去!”

张迈猛地回头,对郭汴凶巴巴地喝道:“你叫我什么!”把郭汴吓傻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张迈的凶脸却已变成了诡异的笑容:“要叫我张大哥,要不叫迈哥也行,什么张叔叔,我有那么老吗!”摸了摸他的头:“跟安爷爷到星火砦等我,我这次回去不是去送死——我一定会回来的,带着你爹爹、你哥哥——还有你姐姐一起回来。”说完就带着唐仁孝等三个士兵扬长而去。

留下安六呆在那里呢喃:“胡闹,胡闹!这些年轻人,真是胡闹!他们四个人回去,能干什么啊!能起什么作用!”

郭汴和杨涿却叫了起来:“迈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们在星火砦等你!”

第008章 玉石俱焚

郭汾从密道出来已经有一会了,却还呆呆望着密道的入口发怔,忍不住流泪,她的嫂子同时也是她的闺蜜杨清叹道:“莫再看了,若果碎叶守住了,我们就能去找他们了。”

但碎叶要是守不住呢?那刚才的一别就是永诀。

两个女人合力铺上了木板,正要盖上草席,底下却传来了敲打声,杨清一奇:“是谁?”

“是我!”

“啊,张公子!”

七手八脚的,郭汾又将木板搬开,张迈跳了出来,郭汾脸上挂着泪水,嘴角却忍不住有了笑意:“你…你咋地回来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张迈心里乐开了花:“这小美眉好像在惦记我啊!”口里就学着她的语气说:“咋地回来?回来找你啊。”

郭汾啐了他一口:“都什么时候了,我不和你闹,快回去吧。”

张迈又嘻嘻笑了一下,但看看旁边的杨清还有从地底冒出头来的唐仁孝三人,觉得气氛不对,就收了嬉笑:“我也不和你闹,快带我去见你爹。”

郭汾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你要见我爹?有什么要事吗?”

“恩,”张迈说:“我觉得你爹爹的思路走错了——虽然形势很危险,但天无绝人之路。我觉得,我们现在要想的办法,不是大家跟着城池去死,而是要想办法怎么让更多的人活下来——人,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才有可能守住土地,才有可能恢复被外族侵占的疆域,才有可能创造不可能的奇迹!”

这些话,是在回来的路上张迈仔细琢磨过的,此外他心中还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设想能不能成,因此必须要找经验丰富的郭师道等老将商量。

郭汾的眼睛亮了起来:“难道你有破敌之计?”

“破敌之计说不上。不过我觉得事情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其实张迈这时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虽然他脑子里设想得很好,但到了郭师道那里,也许会认为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法只是个狗屁,不过狗屁就狗屁吧,最多让郭师道等老将笑话一下,对碎叶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那好!我带你去!”郭汾犹豫了一下,说。

郭师道他们这时正在商议明天该如何应战,屋子里谁也没想到张迈竟然又折回来了,几个人不约而同,说的都是那句话:“张公子,你怎地回来了!”

张迈道:“我不想做胆小鬼,做逃兵,再说我不觉得我们这边没一点取胜的机会,所以回来了。”

“可是…”郭师道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不知轻重,但张迈却截住了他的话头——

“郭令公,我心意已决,如果是要劝我去星火砦的话,那就不用再说了。”

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但言语间的诚意,屋内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了。杨定国首先道:“老郭,要不…”他毕竟老成,话没说到底。

郭洛却叫了起来:“爹爹,张特使如此大义,若我们还要陷他于不仁,那就太看不起他了!”

杨易也道:“对!”

屋内的几个将领眼神中都透射出了对张迈的敬意,尤其是年轻人。

郭师道长长叹了一声,说:“好吧!既然张特使留意已决,我若再说不行,那可就真是不敬了。来来来,张公子,我们正商量着对付胡虏,你也请入座吧。”

这时唐军仍然以郭师道为首,但张迈是“长安特使”,是代表大唐皇帝的钦差,既与闻军机,地位便类于监军,在军中这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坐定之后,张迈说:“各位,我这次回来也不是一味逞英雄,而是觉得回来也不一定会死。郭令公,打仗的事情我真不是很懂,可按你分析,我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机会了?”

郭师道说道:“其实,以回纥人现在的兵力,我们也还是抵挡得住的,但是从他们这几日的行动看来,我觉得他们也并非一味保守,我和定国推敲了这两日回纥人的行动后觉得,他们很可能是在等待援军。”

张迈微微吃惊:“援军?”

“对,他们后面应该还有援军。”杨定国道:“这两日的战况说激烈倒也激烈,但他们显然还没出全力,回纥人如此拉拉打打,应该是既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又要我们觉得这座城还守得住,我们就不会走,但等到他们援军一到,那时候就要发动雷霆一击!到了那时,我们就算要走也来不及了!”

张迈道:“这么说来,我们一定要赶在回纥人的援军到达之前,将他们打败了?”

“那可真是谈何容易!”杨定国的弟弟杨定邦苦笑起来:“咱们的兵力,本来就不如对方,是靠着这座八角城才维持不败,但也已经相当吃力了,若是出城攻击,那是找死啊。”他顿了顿,又说道:“其实,对方就算没有援军,我们也未必能长时间守下去了——城内兵力不足是一方面,更致命的是:我们的城防,也不是很坚牢啊。”

自古虽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十万大军围之而不能克”的战例,但那是建立在城防足够坚牢、物资足够充分的基础之上。

新碎叶城的架构虽然很巧妙,但防御工事却算不得第一流,就连城墙也没法筑得滑溜,某些地方颇有破绽,所以那天才有回纥人不用云梯,光靠爬就爬上了某个粗糙的角落。但新碎叶城的这种种缺点,又不是因为筑城者偷工减料,而是由于西域唐民手里的人力物力实在太少,筑成这样一座土城,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长久守下去对我们不利,但要出城作战,主动攻击对方,我们就更是绝无胜算!”

军事会议讨论到了这里,众人的情绪又陷入了低潮,张迈却道:“回纥人可以有援军,但我们也可以有出乎敌人意料的力量!”

郭师道杨定国都听得呆了。

“难道…”杨定邦的声音也有些发颤:“难道特使你这次不是一个人来…大唐已经派出大军,要规复西域了吗?”他想要是大唐已经派出大军,那么整个局势又将完全不同,甚至连战法都可以做大调整。

但张迈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

“没有,大唐还没有派出大军。”张迈的眼光投向桌上那盏石油灯:“可我觉得,我们有一件厉害的武器还没有投入使用!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什么武器?”

“郭令公,其实你让我还有那些孩子进入密道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了,对吗?”张迈没有就回答,却反问道。

“是,我是有这等的打算,唉,那也是万不得已。”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如果行得通,那我们就给回纥人来个玉石俱焚!”

第009章 腥风

马斯乌德很讨厌这样远距离的征伐,他本来正陪阿尔斯兰大汗在达林库尔(巴尔喀什湖)附近游猎,正自起兴,忽然被派来征剿这伙唐寇,虽然他在碎叶河中游就已经找到唐军,但为了将他们连根拔起,竟然又蹑着郭师道他们的尾巴跑到这里,全程足足走了将近六千里的路。

虽然回纥人的游牧味道相当浓厚,但这些年回纥王朝的上层人物也已渐渐过上了定居的生活,随着疆域的扩张,又占据了丝绸之路上的几座商业城市,就算住帐篷,也都是金碧辉煌的金帐,里面软被棉毯、美酒美食一应俱全,但数千里奔波来到这讨伐,许多享受的生活器具便都没法带上,自然就感到十分不便。

“萨图克还没到吗?”

“没呢。”部将卡拉锡回禀:“那群唐寇十分狡猾,一路上东兜西转,弄得我们将道路也搞乱了,所以…”他们走的这六千多里的路有一大半当然是冤枉的,从八剌沙衮到新碎叶城的直线距离本没有这么长,不过这个时代的中亚地区雪山与沙漠相间、草原与沼泽夹杂,也没几条笔直的康庄大道。

“我不想听到这些废话!”最近七八年醇酒美人的生活,虽让他腆起了个不小的肚子,但这个喀喇汗王朝的大将脸上的冷酷依旧不减当年。“派人去催!哼!”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天了,形势比马斯乌德预计的要糟糕得多。原本回纥人以为这群“唐寇”也就是一伙盘踞在边境上的强盗,同时派出两支合计四千多人的部队已是太看得起对方了,马斯乌德一路追来,只想等找到“唐寇”的老巢马上就将之剿灭,哪里想到对方竟然拥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群“唐寇”在攻防战中所使用的武器装备以及所显露出来的战法,竟有传说中大唐正规军的味道!

这哪里还是一伙普通的强盗啊!

“狗屎!当初真不该接这活儿!”

喀喇汗王朝的军队,可不像大唐的府兵——军队归国家统领、将领与士兵之间只是上下级的关系,马斯乌德既是这支军队的首脑,同时也是一族之长,这支部队的直系既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的财产,打仗的时候劫掠是乐意的,但消磨本族的战斗力就不是他愿意干的事情了。

当初为了抢功劳他跑到了另外一员大将——同时也是阿尔斯兰大汗的弟弟萨图克·博格拉前面,现在发现这群“唐寇”乃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他便又后悔起来。

“也许该让萨图克打头阵呢,他这次只带了一千六百人,一定打不下这座城池。等他把这伙唐寇的力量消磨得差不多了,我正好来收战果!”

可惜,现在的形势却与这种“理想状态”相反。

战争进入第三天,唐军的抵抗依然非常强劲,马斯乌德甚至还判断出对手还有一部分后备力量没有动用,正如他自己扣住了八百骑兵未投入战场一般。

这次六千里奔袭,整支部队以轻骑为主,他才没那么傻,在敌人还没露出破绽之前就不要性命地用嫡系的轻骑兵去攻城。

但是,马斯乌德仍然不失为一员猛将,大敌当前他也不是只会斤斤计较而已,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不是一定要等到援军到来才发动最后的总攻。

“这伙唐寇很厉害呢,如果捉到了将他们变成兵奴,也可以弥补这次攻城的损失了。”

到黄昏时,局势忽然产生了变化,一些诡异的事情陆续发生。

就在马斯乌德的部队开始后退、停止这一日进攻的时候,土城之内不断传来了牛羊马匹的悲鸣。

城外的回纥人大多数既是士兵,也是牧民,对牲畜的叫声都很敏感,许多老于畜道的人都听出来了:城内的人在杀牛、杀羊、杀马呢。而且不是杀一头两头,而是杀了很多,只有这样才会传出持续的家畜悲号声。

“怎么回事?唐寇是要做垂死挣扎,准备今晚犒劳了之后发动敢死反击吗?”

但想想又觉得不像,发动夜袭的前提是绝对保密,哪有这样弄出异动声响叫人防备的?

“全军警惕吧。”马斯乌德下令:“或许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是。”众部将领命。

落日只剩下半个时,晚风变得很强劲起来,偶尔有风从碎叶城吹出来时竟夹杂着臭味,尤其是血腥。

一种不祥的预感盘绕住卡拉锡的心头,马斯乌德却仍然毫不在乎,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宿将,不是文官,神经没那么脆弱。上了战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点儿的血腥和污臭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不管他们!守好营帐就是。”

不过,下达这个命令之后马斯乌德心中又冒出一个念头:“守好营帐?这伙唐寇的首领好像是个挺会用兵的人啊,他搞出这些做作会不会是想要引诱我谨慎保守呢?”

暂时来说还没有迹象来证明他的这个猜测,作为一员大将,他也不能才发出命令就收回来,那会削弱他在部下心目中的威权。

“不管他了!”马斯乌德决定回去吃肉睡觉,“如果被这些小动作就搞得心神恍惚,那才会堕入敌人的圈套呢。”

马斯乌德看起来是个大老粗,但经历过数十场战争的人,上了战场便会有粗中见细的心计。

当晚回纥人延续着前两天的风格,大部分兵将都回帐吃饭睡觉以为明天养足体力,留下三成部队轮流守夜,剩下的两百多骑兵则轮番出击,虚攻土城骚扰“唐寇”让他们不得休息。以不变应万变,这样不管敌人使什么阴谋诡计,也不致发生大误。

马斯乌德则回到自己的大帐,在一个拜占庭太监的服侍下,搂着两个波斯女奴饮酒作乐。

“娘的,要早知道这围剿会陷入持久,当初就该把巴丝玛带出来!”

那是他最喜欢的妾侍。

太阳下山之后,大地仍有一段时间笼罩在微微的余晖之中,暝色如幕,就在黑暗与宁静将全面占据整个苍穹的时候,地皮忽然微微震动起来!

“什么声音!”

马斯乌德一把推开女奴,跳了起来,他马上就判断:“是跑马!”而且是为数甚多的跑马!

“这伙唐寇,真的要发动夜袭吗?”

但过了有一会他就依靠多年的经验判断出,那微微的震动并未迅速逼近,反而有远离之势。

“难道…啊!这伙唐寇,他们要逃跑!”

提起他的弓箭与长矛,马斯乌德冲了出来,果然就听卡拉锡急急来报:“迪赫坎,那伙唐寇逃了!”

“他们从哪里逃?”

“从北面,跟着又折往西北。当时我们派出去骚扰的骑兵正在南面,他们就忽然从北面跑了出来,人马很多,骚扰的骑兵虽然迅速绕到附近,但黑暗中瞧不清对方有多少人马,不敢逼近。”

这时回纥的大本营兵将也都已经起身,只等命令一下就集结。

“上马,准备出击!”

随着他一声令下,号令一人传一人地传了出去:“将军有令!上马,准备出击!”

回纥骑兵的动作是很迅速的,但尚未集结完毕,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迪赫坎,又有一伙人从南面逃走了!”

因为形势有变,所以马斯乌德又迟疑了一下。

“南面?”

分兵逃跑?唐寇疯了么?在兵力居劣势的情况下还分兵,那是找死。

但从这三天的对战看来,对方的将领手段十分老辣啊,应该不会犯这种让人各个击破的错误。

“哼!我知道了!”

只一个迟疑之后,马斯乌德便迅速作出判断:这一南一北两伙逃兵,一定是一真一假,真的在逃跑,假的在诱敌。

不过,南北两个方向,那个方向才是真的呢?

与此同时,碎叶城内却响起了鼓声。

第010章 血污之城

八角土城南面有一条碎叶河,这里是它的上游。

大陆深处的内陆河与入海河流不同,并非越到下游水量越丰沛,因为内陆河大多数是依靠雪山融水而不是降雨来提供水量,所以有可能是上游水量大,流入沙漠后到下游反而干涸。早在前天马斯乌德就曾派人试探过,这一段十余里的河面,水深并非可以纵马踏过的。

但很快就有消息传来:那伙“唐寇”竟然在上游的长草沙堆之中藏了些小船木筏,“我们的侦哨赶到时他们大多都已经上船了。”只是昏暗之中,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详情,侦哨骑兵也不敢太过逼近。

回纥人听到消息之后恨得牙痒痒!这些唐寇可真是狡猾啊。

大军拔营,却并没有马上就去追击逃往北面的“唐寇”,也没有马上就去追击逃亡南面的敌军。

“迪赫坎!请下令追击吧!”

“追击?往哪里追击?”

有部将说,南面那伙应该是真的,因为渡河之后安全性会大得多,也有的说,北面那伙应该是真的,因为从跑出去的情况看,从北面逃跑的人马比南面的多多了。

卡拉锡道:“要不我们分兵两处,分别追袭…”话没说完就被马斯乌德劈头大骂!

“分兵?分你个头!”

“唐寇”两路逃跑,很有可能是一真一假,假的人少,是疑兵,甚至可能只是用老弱来诱敌,而真的却是主力!

马斯乌德判断:真的那一部,一定会在中途设下伏击。此时的形势是唐人主动,回纥被动,在这黑夜之中贸贸然追上去本来就有危险,若是再遭遇伏击产生混乱,回纥人就会丧失兵力上的优势。

“我们的兵力,也不是比这群唐寇多出太多!”马斯乌德冷笑:“要是分了兵,那就更没优势了!”

如果算上碎叶的民壮,回纥人的兵力便达不到唐军的两倍,一旦分兵,其中一支将与唐军主力相当甚至稍弱。

分兵之后再追夜逃,万一再遇到伏击产生混乱,那一部人马只怕就会被唐军吃掉!

以运动战来争取主动,抛离敌军主力,在特定的战场上以相对优势各个击破,一部一部地吃掉对方,这本是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马斯乌德自己也深谙此道,因此怎么会轻易掉进唐人的陷阱呢。

“那…那现在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卡拉锡缩着脑袋问。

马斯乌德酷冷的眼光扫了诸将一眼:“我们既不追南边的,也不追北面的…我们…”

诸将仰望着他…

“攻城!”

“攻城?”

“对,攻城!”马斯乌德笑了起来:“咱们先将这土城打下来再说。若唐寇是倾巢逃跑,一定会带上老弱、女人,而我们则全是轻骑,就算迟上一天半天也总能追上的。离开了城池,他们就像羊离了羊圈,只要再被我们追上,那时就任我们撕杀了。”

诸将一听都大呼“迪赫坎英明”!

马斯乌德派了一名部将率领轻骑两百:“你给我去追赶逃往西北的人群,不用追上厮杀,只要不追丢了就好。”又让卡拉锡:“你再派两百人去巡河,看看有没有办法渡过去。”

跟着便点齐主力:“其他人!跟我攻城去!”

这一次的“攻城”却容易得出人意料,虽然城内鼓声还不断传来,但几十名回纥士兵攀上城头却也没受到什么阻碍,他们进城之后开了城门,众回纥蜂拥而入。

火光之下,马斯乌德见有七八只羊被绑住了后脚吊起,每头羊下面又放着一面大鼓,羊不断挣扎,两只前脚不住地乱动,自然而然便敲打在鼓面上,马斯乌德忍不住失笑道:“我说鼓声怎么这么杂乱,原来是这个!”

回纥人四处搜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回来禀报:“迪赫坎,看来这帮唐寇刚才是全部逃走了。”

马斯乌德冷冷道:“好,好,好得很!”虽然没找到人,但事情的进展却尽在他意料之中。“唐寇”如果抛下老弱轻身上阵反而麻烦,现在倾城逃跑反而跑不远,那就不用担心了。

“那现在怎么办?”部将问。

“不着急,等天明之后,看看哪一面是疑兵,哪一面是正军,他们要只是精锐脱逃或许还走得了,既然所有人都带走,里头一定有老弱,走不远的。”

传下命令,让士兵占领城内各处据点,同时进行第二轮的搜检,以防“唐寇”留下埋伏、设下陷阱。

不过搜了两轮之后,也没发现城内有什么陷阱机关。

马斯乌德道:“他们日间还在和我们激战,黄昏开始搞鬼,一入夜就匆匆逃走,料来没时间摆弄这些。”心就更定了。

如果说有什么异状的话,那就是城内到处都是死牛、死羊、死马、死猪乃至死鸡死鸭,全部都被割喉放血、开膛破肚,回纥人里有一个老兽医,检查过这些家禽家畜的死体后来确定并非中毒或者瘟疫,马斯乌德道:“这些必定是他们带不走的东西,汉人最坏了,自己带不走的东西也不肯留下,宁可毁了,按他们的说法,把东西留给敌人便叫资敌。”

命人去查看别的地方,比如水井和锻铁工坊,不久属下回来禀报说水井已被堵了,锻铁工坊搬不走的大工具也都被砸烂了,马斯乌德对诸将笑道:“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只是兽血羽毛、家畜内脏抛洒得到处都是,黄昏时回纥人闻到的那股腥臭就是从城内飘进来的,在城外都闻到了气味,进了城后更觉臭气飘扬。幸好最中间一所大屋子周围还算干净——这里是碎叶城的大本营,前面是郭师道的官邸,后面是住所,这一带的房子就没什么臭味。

马斯乌德待手下搜查过没发现异状便住了进去,对众兵将说:“轮值的人守好城门,其他人好好睡一觉,等侦骑一回来,明天就追唐寇去!”

时方二更,马斯乌德睡不着觉,占了郭师道的府邸后,又搜出了几十坛好酒,验明无毒之后,马斯乌德便拥美人,饮美酒,连夜作乐,一个女奴偶尔从大床夹板上抠出几个东西来,交给马斯乌德:“主人,你看这是什么。”

马斯乌德见那玩意儿外头是蜡层,里面却包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拿近闻一闻,有些吃惊:“这些唐寇,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还藏有天魔香!”

“天魔香?那是什么东西?”

马斯乌德淫笑道:“这可是好东西,贵得紧,听说是阿卜杜勒·阿齐木鼓捣出来的,只怛罗斯俱兰城那边有卖,其它地方都是转手,不过现在我可不能吸,宝贝儿,今天便宜了你,给你试试。”

说着就要点燃了熏她,外头急马来报:“迪赫坎!我们追往西北的人在路上遇到伏击,死了几十个人,剩下的人逃回来了。”

马斯乌德喃喃咒骂:“没用的东西!”又说:“不过这样看来逃往西北的是真主力了,哼,这些唐寇果然设伏扼追,可惜老子不上当,死几十个人,伤不了本大爷的筋骨。”

部将问:“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再派一百骑追上去!不用跟得太紧,别跟丢了就好。”

他估计,“唐寇”伏击过一次后就会尽力逃跑了,这是兵家常情。

部属领命而去,马斯乌德又跟两个女奴胡天胡地,那“天魔香”是一种用罂粟制成的迷幻药,点燃成香,吸纳之后使人产生幻觉飘飘欲仙,只是量少价贵,自天山以至于地中海,也只有草原王公、阿拉伯贵族才享用得到。

一个女奴吸了之后整个人熏熏然的,偎依了上来对马斯乌德说:“主人,你也吸一点儿吧。好好玩。”

但马斯乌德虽然饮了酒,却还是有些定力,将她推开:“走开,别处去!”虽然现在对付的只是一伙强盗,但喝点酒无所谓,吸食天魔香就不行了。

那女奴身子摇摇晃晃,既似喝醉又似癫狂,忽然拿了火把烧起东西来,幸好郭师道的这间屋子,多是砖块、石头垒成,墙也是土墙,不容易起火,马斯乌德叫道:“把她赶出去!要烧去别处烧!”吸了天魔香之后玩火乃是正常之事,马斯乌德见得多了,也没责怪那女奴。

那拜占庭太监就将那波斯女奴赶了出去,这时有下属来报:“迪赫坎!我们派往西北的轻骑又损折了大半,剩下的被赶回来了。”

马斯乌德警惕了些许:“又是伏击?”

“不是伏击,是正面冲击,如今是反冲过来了。”

马斯乌德这时有了三分醉意,放声大笑:“我还以为这些唐寇的首领懂得打仗,原来也是半懂不懂——他伏击了我们的追兵之后,就该再布疑兵,然后分路逃走——那样也许还有机会逃得掉,现在居然跑回来,那不是送死吗?”

又过了一会,下属回来急报:“唐寇有数百骑兵,已经冲了回来,眼下已逼到城北,就在城外了。”

卡拉锡叫道:“迪赫坎,小心唐寇是要反守为攻!”

马斯乌德一听嗤之以鼻:“反守为攻?之前他们有城作盾,还被我们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现在城池在我们手里呢,他们怎么反守为攻!那是找死!来来来!”叫剩下那女奴:“帮我穿衣服,等我去收拾那群蠢得要死的唐寇。”

衣服还没穿好,忽然瞥见窗外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愕然道:“怎么回事?那什么光亮?”

便见那拜占庭太监:“不好了!阿提亚,她…她在外面乱放火,如今把半座城都给烧着了!”

马斯乌德大怒:“胡说什么!她就一个火把,这么一会,一间屋子也点不燃,怎么烧得了半座城!”

第011章 人肉大烧烤

衣服还没穿齐整,但马斯乌德已经按耐不住,连跑带跳奔出门外一看,整个人吓得呆了!

那个拜占庭太监说那波斯女奴“把半座城都给烧着了”——竟然不是夸张!举目望去,自东向南已是一片火海,而且火势来在不断蔓延,西域夜风狂而且大,风助火威,火舌一吐,碰着的马上起火!且不是慢慢烧,而是一点着就狂烧!

风呼啸,火狂舞,风火之中马匹乱窜,士兵四处躲避,只片刻之间,土城内的回纥军已乱成了一团!

卡拉锡惊叫:“这…这…唐寇的这座土城,难道是纸糊的吗?”指着一个石头屋子:“天啊!连石头都烧了起来!这…妖法,唐军在用妖法!”

其实这并非妖法,卡拉锡自然不知,唐军在撤出土城之前已用石油膏涂抹在城中各处,所有屋子的梁宇、屋顶乃至城墙都抛洒了个遍,因此只要有一个火种掉下,整座碎叶城马上就会化作一个熊熊火海!

然而遍城涂油,必有异味,西域盛产此物,说不定回纥军中有人就刚好认得,为避免回纥人进城后很快就发觉,唐军又故意杀了许多家禽家畜,放了血,掏了内脏,把城内搞得一片污臭,将油臭血污混在一起,好叫回纥军一时弄不清楚唐军的真正意图!

那个女奴迷幻之中放火成为这个火海的导火索,只是必然中的一个偶然,就算回纥人仔细用火、那女奴未曾迷乱,唐军也会安排人射入火箭,成就这场大火大乱!

但这时回纥人已经没时间计较这座城为什么这么容易着火,马斯乌德的酒意也已经全醒了,跳脚叫道:“快撤!这里是个陷阱!快撤!”

只是回纥军的组织已有些乱了,命令还没发出去,北面已传来急报:“唐寇从北面进攻,把我们的人逼进城后忽然射出火箭,那缺口不知怎么的,被火箭一射就烧了起来,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火坑!”

这座新碎叶城只有东面开有个城门,南面只是一些小门,那是供农民出入用的,唐军在三天前回纥人到来时就已将众小门都堵死了,西面靠山,干脆连门都没有,北面有个缺口,平时用刀车堵住了,入夜时唐军兵马就是从那缺口奔出,却在缺口处也涂抹了石油膏,缺口附近放了木料,缺口之外又堆放了木头做踏板,这时火箭一发,石油一引,这个缺口就被火封了起来!

“陷阱!陷阱!”马斯乌德抢到了一匹马,大叫:“快从东面原路退回去!”

碎叶城内回纥军已经全乱了套,还能听从马斯乌德命令的只剩下几百人,更多的人不等他吩咐早就各觅生路去了。马斯乌德进城之后本已将城门关闭以作防备,这时回纥人又将城门打开,逃到城门边上的胡兵或拍马急冲或撒腿狂奔,如乱蜂如蚂蚁,都抢着出城,有两匹马被挤倒横歪在路中间,更有人被撞倒,百十条腿踏上去,没被火烧死,先被自己人踩死了,乱糟糟中反而把城门给塞住了。

马斯乌德赶到后,卡拉锡等大叫:“不要乱,不要乱,让迪赫坎先出城!”

但在火苗噼里啪啦之中,有谁还听他的?

却听城外惨叫之声此即彼伏,马斯乌德叫道:“什么事情!”城门最外围的人叫道:“不要挤,不要挤!快退回去!”“箭,箭!”“唐寇!唐寇!”

原来唐军点燃了东面的缺口以后,留下几十骑看守出口,其他大部队马上绕往东门,见有回纥人抢出马上拉弓射箭,箭如雨来,势如闪电!冒头出城的回纥当者立毙!

最外围的回纥人叫道:“不要挤了!快回去!”

里头的人怕后面的火烧到,却都在大叫:“冲出去,冲出去!”

马斯乌德也叫:“往外冲!往外冲!城内没活路!”

对里面的人来说,最好还是冲出去,最外围的人肯定要被箭射死,但轮到自己时却有可能逃出生天,但对外面的人来说,前进一步就是地狱,因此里外不协,互相角力,城门反而塞得更加的厉害!

忽然城楼底下有人道:“咦?什么东西?”

但生死一发之际,也没多少人注意,过了一会,又有好几个人都觉得脖子上、头发上甚至脸上粘糊糊的,好像顶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终于许多人抬头一看,只见城楼的柱子上不断地滴下一些。

唐民迁徙到此发现石油以后,便因材制宜,不但将之作为日常生活的燃料,妇女中的巧手更制成了石油灯、石油膏,做成了石油墨。这时城楼顶上的就是涂满了石油膏,此膏在常温之下凝结成松软的固体,此刻满城起火,虽还没烧到城楼这边来,但气温已经陡然升高了许多,更有一些浓烟滚滚而至,一熏之下,一些石油膏便化成浓浓的膏油滴了下来。

城楼下拥挤的人里头,有一个还拿着火把,刚好有一滴膏油滴下,正好滴在火把上,那火把上的火便猛地蹿起烧旺,一个老兵见到惊呼:“这是火水!是引火的东西!这座城就是被这东西给烧到的!”

其实哪里还需要他多解释?看到火把旺起的场景,再看看城楼的梁宇四壁都涂了石油膏后,所有挤在城楼里的回纥人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唐军中的勇士放马冲近——却是杨易!他左手持弓,右手拈箭,那箭竟是火箭!

“不要啊!”有看见的回纥人大叫着——但已经来不及了!杨易弓弦一放,火箭射出钉在城楼上一处涂抹了石油膏的地方,呼一声,整座城楼登时变成了一个火圈,靠外围的人不顾箭雨拼命抢出,靠里面的人不顾城内是火海死路拼命挤进去!大火烧了有片刻,被烧得通红的木屑不断落下,到最后整条横梁被烧断砸了下来,不但压死了几个烫死了一群,整个火光之城最后一个大出路也塞住了。

碎叶城外,几百个混乱中逃出来的回纥人零零散散,各自奔命,被杨定邦、郭洛、杨易、安守敬等各率轻骑四下截杀,死者过半,投降者十之二三,侥幸者也逃得无影无踪。

碎叶城内,惨呼之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情急之下爬上城墙,可城墙上也多有着火处,便是那些抢到没着火处的回纥人情急拼命竟然直跳下来,可跳下来后先是摔个半死,紧跟着等待他们的便是唐军骑射队的羽箭!

马斯乌德麾下两千五百余人,这时还有组织的就只剩下先前被派出去巡河的两百轻骑,他们望见火光赶了回来,但看明白形势后却不敢近前。

郭洛带人冲了过去,那队回纥骑兵不敢迎敌,匆匆逃走,有半数被郭洛截了下来,杨定国和安守敬跟着率众赶到,杨定国率轻骑兜截,安守敬带人赶到,下马挥陌刀砍杀,轻骑加上陌刀乃是中古战场上近乎无敌的组合,不多时便将这百余人尽数歼灭。

张迈和郭汾站在一张木筏上顺流而下,眼看大火焚城尸横遍野,耳听惨嚎凄厉划破夜空,鼻子闻到碎叶城内飘出来的尸臭,郭汾咬着牙红着脸,不知是兴奋还是有些害怕,口里说:“张公子,这…就是你的‘玉石俱焚’啊——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要和敌人同归于尽,没想到是这等的歪解,不过,唉——真的是连石头都烧了起来呢!人在里面,怕都难以活命了吧。”

张迈却没听见她的话,前夜他从石油灯燃烧中得到了启发,又想起一部军事小说里的情节,便在军事会议上提出了“火攻”的建议,并说:“既然我们已经决定放弃这座城池,那何不来个‘废物利用’,把那些回纥人引进来,放上一把火,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能烧他们个半死。”

他的这个主意本来只是当作一个没什么自信的想法在军事会议上提了出来,不想一说出来郭洛杨易就纷纷叫好,核心创意是他出的,但整个计谋的完善、对敌军将领心理的推敲、对敌军反应的对策,以及后期的执行就都是靠着郭师道、杨氏兄弟等老将了。

知道敌军惨败之后,张迈乐得手舞足蹈,但这时望见敌军的惨状,他心里又五味杂陈起来。

这次火攻所达成的战果,可比预想中要大得多,回纥人岂止“烧个半死”,简直全军覆没!

自豪感当然是有的,他甚至歪歪着这一场大火将奠定自己在西域唐军中的地位,甚至会成就他在西域诸国的威名呢!嘿嘿!

“只是…”

只是这么多人一起死在他眼前的场面,却是他之前所未料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