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步兵与别不同,就算是属于步兵编制也都配有车或者马,乘到战场附近才下车、下马列队作战,这时杨定国挥动令旗,无论步骑尽数翻身上马,沉重的家伙全部丢掉,郭洛、杨易、慕容春华等十几个青年队正争请为先锋,杨易怒道:“谁也别跟我抢!”

郭师庸踏上一步道:“我鹰扬营尚有半数在前方,诸营当以我鹰扬营为先!郭洛有救父之急,请以郭洛所部为先锋队!”

张迈、杨定国等都知此番奇袭,在迅猛之余还得兼有小心谨慎,以此衡量,郭洛却是比杨易合适,杨定国当即令郭洛为先锋,慕容春华为副先锋,杨易怒道:“正先锋不给我也就算了,郭伯伯是郭洛他爹,我争不过他,连副先锋也不给我,这算什么!”

杨定国沉声喝道:“你再敢咆哮军伍,我现在就杀了你祭旗!”反而将他暂时从鹰扬营调到飞熊营来。杨易咬牙出血,拼命忍住才退下。

诸营次第出发,郭师庸率鹰扬营最先,安守敬率领骁骑营次之,杨定邦率领豹韬营又次之,飞熊营由杨定国自将押后,各营虽有先后,其实首尾相接,一千二百人配备了一千八百匹马,六百匹骆驼,又每人带五日之粮。

飞熊营将出发时,杨定国问张迈:“特使,你是与民部一起,还是…”

他还没说完张迈就打断了他:“我是监军,当然随大伙儿共赴战场!若不是我骑术未精怕误了大事,这番也一定争为先锋,岂有留下的道理!”旁边的将士听特使不惧危险,尽皆振奋。

杨定国便将他连同近卫火共十一人配入杨易所在队,杨易和张迈的交情与别个不同,平日很喜欢和他厮混在一起,这时却一肚子都是不满:“我前辈子定和老头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与我过不去!”

但命令既下却也只好服从安排。

碎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淌,汇入热海,其西南是延绵千里的碎叶沙漠,其东北则有一列赫赫高山,唐军称之为碎叶雪山,碎叶河就处于山脉与沙漠之间,此时军队急行,只要马力还可支持便作持续小快跑,张迈跟郭汾学了这么些日子,论骑术仍然全军倒数前几名,但咬着牙已能够跟上。

幸好如此长途奔袭,骑士们并不一味求快,更要马驼可以持久奔走,跑了有一个时辰,换了一头骆驼,再跑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跑下来,队伍已渐渐分开,杨定国下令歇脚,同时将队伍聚拢,飞熊营上下就赶着吃干粮喝水。杨定国看看坐骑已歇足了马力,又下令出发。

张迈尽管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历练,但整整半日坐在马上颠簸起伏,不免感到疲累,看看左边的杨易,他却像屁股就是长在鞍上的一般,再看看右边的丁寒山,他的整个人也像是他座下骆驼的一部分,便知自己马背上的功夫,比起这些人来还差得远了。

山河之间并无人工筑城的道路,只是望可行走处便行走,前面有近千人踩踏过,到张迈走时已恍若有一条小径,绕是如此仍然极为崎岖。

部队在一日之内,已跑出了鹰扬营所部署的防御线之外,入夜以后,杨定国下令暂歇,每人都各自伺候自己的马匹骆驼,张迈虽是监军之尊,这时也得临时当起了马夫,他在马背上摇晃了大半天,这时已相当疲倦,却还是打起精神,留神看杨定国怎么安排各队休息,看杨易怎么安排手下各火停靠——这些行军指挥的学问,在星火砦时郭洛杨易也和他提过,但真正临场观摩这却是第一次。

伺候了马匹骆驼吃草喝水后,张迈便学着的杨易的样子,偎依在骆驼身边准备睡觉,身体已经疲惫之极,思绪却还在翻滚,心道:“以前看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什么日以继夜、千里奔袭也就一句话的事情,却不知这一句话里头包含了这么多的辛苦和这么琐碎的学问。”又想:“不知道前面郭洛怎么样了,他在前锋行军不知和押后部队有无不同…”

忽听旁边杨易道:“迈哥,快睡觉,不然明天没力气!”原来他听见张迈辗转反侧,忍不住出声提醒。

张迈这才强忍着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动弹一下,同时克制自己去除杂念,他的身子也确实疲倦了,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迈睡得正甜,便已经被人拍醒,拍醒他的却是杨易,张迈在迷糊中跳起,便看见杨易指了指他背后的丁寒山,张迈会意,知现在是干奇袭,集合不鸣号角,进军不擂战鼓,另有各种暗号代替,这叫人醒觉便是一人拍一人,他跑过两步去拍丁寒山,丁寒山警觉性却甚高,听到声响自己就跳了起来。

片刻间全军尽数醒转,立刻又上马奔驰,到第三日中午以后开始看见路边横卧着尸首,有的是牧民装扮,有的是回纥士兵装束,张迈便猜是这些人是回纥的探子、侦骑,已被唐军的前锋所杀,杀了人后随手丢在路边,连收拾都没那功夫。

杨易赞道:“阿洛手脚真是厉害!够干脆!够利落!”随即又叹道:“可惜,可惜,可恨,可恨!死老头子!”他叫可惜,自是可惜不是由自己下的手,叫可恨,自是恨杨定国不安排他做先锋。

再跑一个时辰,又看见一堆尸首,到黄昏时更望见一座简易的哨塔,看样子搭建的日子不久,哨塔边横七竖八十几具尸体,离哨塔近一点的是被乱刀砍死,离哨塔远一点的是被乱箭射死,哨塔上垂下两具尸身来,身上钉满了羽箭,其中一个手里还抓着警戒号角却来不及吹响就已毙命,杨易经过时看那尸体,讶异道:“奇怪,奇怪,那两箭好像不是从远处射来,倒像直接从塔下射上去,这个哨塔边的回纥是傻子么?居然让阿洛他们冲到身边才想起吹号角。”

一路以来,都是杨易手把手地提醒张迈各种行军指挥的细节,这会才轮到张迈告诉杨易:“春华手里有一件法宝,或许是那件法宝起了作用。”

“法宝?什么法宝?”杨易一奇。

张迈道:“昨晚我们诓到了谋落乌勒,他回到帐中后便托我送一个手下出去,我当然答应了,但谋落乌勒派出的那个使者才出营就被我们截住,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那使者的嘴也真硬,什么也不肯说,但刘俊卿心细,却又搜缴出了一个项链,那项链的坠子却是两截牛角的顶端,断得不甚规整。便猜这两截牛角就是信物。”

牛角是极为常见的事物,以牛角为项链坠子也不算出奇,但以寻常之物来作信物却叫人难以想到。

杨易勒了勒马,定眼搜寻,果然在哨塔下一具回纥尸首下见到一只去了顶的牛角。

再走里许,又望见一处高地上有一堆狼粪柴火,却已经被沙土盖住,旁边也伏着两具尸首。

这天入黑以后,队伍却不停靠,也不沿着河边较平坦处继续走,反而进入一座山坡后面,杨易虽然不在前锋,却仿佛盲人而知路径,就说:“好了好了,就快有得厮杀了。”果然不多时前方便一人接一人地传来命令,道再行三里便作休息,今晚三更便起,随时待命!

第035章 破营

碎叶河中游有一大片延绵数百里的沼泽地,到了下游则变为一片丰美的草原,遏丹就位于草原的边缘又临近沼泽。

张迈一路跟着前面的队伍走,已觉得道路崎岖,却不知他们这几日所走的道路其实已是一条“捷径”,乃是碎叶上代侦骑花了不知多少年才探测出来的一条安全道路,除开这条道路,其它地方看似平坦,其实却天然布满了陷阱,不小心陷入软泥之中连人带马都得一起灭顶。

当夏秋之际,天气渐转干燥,沼泽后撤百余里,软泥也变成干泥时,遏丹西北便会出现一片肥美的草地来,吸引着牧民到此放养牛羊,及寒冬将临,百草枯死,牧民又将离去,这遏丹便会成为牧民来去的一个中转点,多年所积,慢慢有了些木棚土垒以供过往者起身,眼下并非牧民大集时节,遏丹却搭建成了一片联营,唐军走近此处一望:联营之中星火点点,便知所得消息不假的。

三更将近,夜黑得厉害,也静得厉害,刚才杨定国虽然下令休息,杨易竟然倚马就打起了呼噜,这时张迈也已跟上了行军作战的作息能力,闭上眼睛也睡了过去。

熬过了三更,杨定国看看马力已足,下令出发,张迈跟在杨易后面,牵着马慢慢走,时而停驻,时而续行,终于在离敌营只有一箭之地处完全停了下来,张迈便知要发动冲击了,在那一瞬间也屏住了呼吸,心想:“是生是死,就看这一仗了。”

主将那边忽然传来杨定国的命令,要杨易“保护监军”。

杨易黑着脸,低声说:“先锋让别人抢了,本来我要抢个头功,不想老头子又下这等鸟命令,真是老昏头了他。”

“头功?”

杨易指着最通明的所在:“那里!”

联营虽有灯火,但布置得星星点点的,布营之人显然精通兵法,从外面望过去,联营内大部分的营帐都隐于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里头的虚实,所以位于中间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帐便显得十分明显。

“那里要么就是主将所在,要么就是个陷阱,要么就是头功,要么就是死地,我本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去抢那地方的了,哼!”

军营大帐之内,回纥军见安西唐军答应议和,连他们的领袖郭师道都来了,想必天下间绝无送上主帅然后就发动攻击的事情,首脑人物都觉得唐军近期来犯的可能性不大,因此士兵解甲,将军入梦,主将霍兰更是置酒犒劳刚刚立功回来的图甘,两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到了黎明之前天将亮未亮时分,也正是人最贪睡之时,忽有一队黑影掩近,直冲西北角最薄弱的栅栏,那轮值的回纥士兵本亦在半打瞌睡,及唐军掩到二十余步外才猛地惊觉,急发警戒,却哪里还来得及?

前锋郭洛见行踪已露,举起长矛,发一声喊,他所部五十人立刻齐喝一声,跟着唐军千余人一起赫赫低吼,暗夜之中听来犹如兽群夜啸,惊得无数回纥士兵美梦变成噩梦一起惊醒,这时却哪里还来得及?唐军已经从西北角冲入,直朝东南角掠去,一路见到营帐便烧,见到人就刺砍,马不停蹄、兵不停行,已将这处联营冲成两半,营内处处起火。

回纥人在这联营中的兵马总数较唐军多出三倍有余,然而这时大多都来不及组织积聚,只有主营附近的主将亲卫军百人以及正西轮值部二百余人集结了起来,其他人尽在混乱之中,有许多甚至连盔甲衣服都来不及穿,只随手抓到兵器便各自跳起应战。

杨定国亲率部队杀入重围,张迈留在联营外的高地上观看,远远望见一头白发在火光中出没,刀兵剑戟往往贴身而过,冲入营中的唐军将士见副大都护如此勇不顾身个个拼命,高地上唐仁孝等看到惊险处却都忍不住惊呼,杨易握紧了拳头,越看越恨。

张迈看了他一眼,忽道:“你们父子二人虽然嘴上老是不合,但杨老心里其实很照看你的啊。”

杨易听了却更加愤怒:“谁要他照看!我又不是小孩儿,难道还需要他捧在怀疑呵护不成!我就算战死在这里了又怎么样!又不是死了我一个他就没儿子了——他还有阿涿呢!”

唐军切入营中之后,马上便以队为单位,六队一个方向向四方四出兜捷。先杀弱,后攻强,看到哪里有部队开始集结就上前冲散。

张迈这时已非第一次临战,居高观看,竟然既无兴奋,也不紧张,心境竟比自己预料中要平静得多。

战场之中,每一个唐军将士都是跟随着大队,就像坐在一艘小船上在惊涛骇浪的推搡中起伏急行,前后左右都是兵流,有敌有我,火光通明处敌我分明,火光昏暗处敌我难分,人在行伍之中,靠肉眼是无法正确把握战场的全局的,而必须靠经验和直觉来判断。

张迈摸出望远镜,见郭洛在乱军之中也显得十分坚稳,全队五十一人竟无一人掉队,在联营之中穿梭来往,所到之处回纥纷纷溃散,他自己却毫无损伤,忍不住赞道:“阿洛真不愧是咱们安西军青年一辈中第一豪杰!”

杨易冷冷道:“他现在自然是第一豪杰,因为我没下去呢!”

联营之内烟火滚滚,已不断有将士忍不住从中脱逃,张迈心道:“可惜我们兵力不足,否则再埋伏几百兵马在对方归路上,管叫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杨易几次要冲下去,但见张迈只是拿着个望远镜在这里望来望去,忍不住叫道:“迈哥,你来这里难道真的就只是‘监军’吗?”

“是啊。”张迈道:“我是这个身份,自是干这个身份应该干的事情,没错啊。”

杨易蹲在地上,抱着头叫道:“可你来的时候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共赴战场吗?你就赴战场来看啊!”

张迈忽然呀一声叫了出来:“看!啊,春华把郭老救出来了!”

杨易跳了起来,道:“我瞧瞧!”抢过望远镜一张望,果然见慕容春华从一座烧毁了的营帐之中将郭师道及其侍从接出,郭师道甫脱牢笼,从慕容春华腰间拔出横刀,反手就砍翻了一名回纥,张迈喜道:“这番连郭老也救了出来,我们可真是大获全胜了!”

杨易却道:“只怕还未必吧!”说着往敌人主营一指。

张迈也看到主营附近有一群人越聚越大,从杨易手中接回望远镜张望,原来主营附近的那一团亲卫军十分骁勇,虽在激战之中也未被冲散,那些惊醒落单的回纥士兵找不到组织,但望见人多处便靠拢,主营亲卫军所在处于联营中央,容易吸引到更多的兵力。战到如今已成气候,其核心是近百名衣甲俱全的回纥战士,外围则是数百名赶来团附的散兵,一员大将在呼喝指挥,一边激励士兵作战,一边相准了正西还有一队五六十人成编制的人马,竟有意渐渐移动过去会合。

张迈看得暗暗点头,心想:“这名将领深通兵道啊!若让他们聚了头,或许就能聚众逃了出去,若叫他们聚到千人以上,说不定我们还得吃亏!”

战场中杨定国也看出了端倪,挥令诸队围攻,但他们锐气已经稍钝,那数百回纥却是刚刚从地狱门口爬了出来,为保性命而奋力厮杀,郭洛、慕容春华轮番进攻,却都冲之不动。唐仁孝叹道:“我们的兵力毕竟少了,又都是轻装,败敌容易,要歼灭敌人就难了。”

张迈忽道:“上马!”

众人一愕,杨易却一喜,唐仁孝叫道:“特使!”

张迈冷冷道:“还真当我在这里只是来‘监军’的不成!杨易,你还不动手!”

杨易放生狂笑,跳上马鞍,挥舞大刀,领头冲了进去,沿途什么人也不管,什么事也不顾,就奔回纥中军扎了进去!他可憋得久了,这时冲入敌阵,如疯如狂,回纥军见到都以为来了个疯子,外围登时溃出了一条裂缝,慕容春华叫道:“阿易!莫妄进!”怕他陷得太深,后方接应不上。杨易却不顾生死,甚至也不顾后面部属是否跟得上,只是死命向前,一副要将性命拼在此处的模样。

张迈高举长矛,大叫:“张迈在此!”奔到杨易身边。

周围几个队正望见都急了,大叫:“保护特使!”数百人一起涌来,将杨易冲出来的那条裂缝越撕越大,回纥数百人便如一口充满了气的皮袋被一口尖刀扎破,砰地散成了两片,居中那员大将眼见局面已无可收拾,无奈地大叫了一声,带了五六十名亲卫突围而去!

杨易要赶,张迈叫道:“穷寇莫追!”

杨定国分派人手,清剿回纥的残存兵力,杨易带领一队人马举火沿途烧掠,将遏丹的营帐木屋烧了个尽绝。

第036章 以战养战

遏丹地面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郭师道脱困之后,重新在杨定国手里接掌了兵权,这时朝阳已经升起,照遍了唐军脚下上千回纥人的尸体。

郭师道想派兵去追击逃兵,去侦察敌情,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回纥的据点,可是——

除了郭师庸杨定邦两个校尉以外,他发现自己一时竟找不到其他的部队指挥官——尤其是那些本该随时候命的队正们。

就在这时,帐外的焦土上爆发了欢呼声——

“万岁,万岁!”

“赢了!赢了!”

“又赢了!”

“回纥?算个屁!博格拉汗?算个屁!”

“碰到我们大唐,胡虏全都是屁!”

一千多人都扯开了喉咙欢喊,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发泄自己的兴奋。

这一晚的厮杀唐军仅仅伤亡了不到五十人,而回纥呢?又是一支超过两千人的部队全部溃灭!

居然会取得这么大的战果,包括郭师道杨定国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出乎意料。

而取得这样的战果,自然也是值得欢喜,而这种在巨大压抑后的欢喜,也需要宣泄!

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了一眼,同时脸含微笑:“这些孩子…”

安西唐军的将士们不仅是他们的下属,几乎也都是他们的孩子,这些青年,都是郭师道杨定国看着长大的。

他们走到帐外,看看遏丹的焦土上满是手舞足蹈的大唐青年!

唐军将士仿佛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他们还在那里惴惴不安,仿佛忘记几天前刚刚听说回纥要东西夹攻时的那种惊恐乃至绝望,“赢了,赢了——又赢了,我们是常胜军啊!”满脑子充斥的只有这个念头!

脚下踩踏着回纥人的尸首,不知什么时候,青年们又将张迈高举起来——

“特使万岁!”

“特使万岁!”

万岁?这可是违礼的呼声啊,有几个老将觉得不妥,但青年们却哪里管他?

这一次,他们将张迈甩得更用力,也抛得更高。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张迈叫道。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可他还是觉得被抛在空中的感觉很玄。

“特使万岁,特使万岁!”

“咳,咳,喂!你们听我说!”

张迈随口大嚷了一句,这句话众人听到了,然后张迈就发现全场忽然都静了下来,原来千余人竟都将他的话当作了严令!这突如其来的静让张迈感到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跳了下来,准备说话,他各自虽然有一米八五,但大唐边军高过他的为数不少,站在人群中,大部分人都看不见他。

“特使,你站在这里说话!”

陌刀高手刘黑虎抱了一块三百斤的石头过来,他是能将陌刀挥舞得十分灵动的人,抱起这块石头来举重若轻,十几个大力士见到,纷纷出手,片刻间就堆了一个石台,将张迈拥了上去,郭洛站在他左下方,杨易站在他右下方,一千多人都等待他说话。

哇,这是什么场面啊!

不是上次那样的疑虑,也不止是那种信任,而是一种火热火热的眼神和期待。

“大家别这样。”张迈放低了姿态,说:“你们这样,我压力很大的…”

“哈哈哈——”石台下一千多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就是在说:“特使你真风趣。”

“真的真的,我压力很大的。”等大家的笑声低了些时,张迈说:“其实这场仗,我原本也很没把握的,我和大伙儿一样,都是被逼出来的啊…”

“嗯嗯嗯!”所有人都在点头,却没人当真,有几个靠得近的更叫了出来:“特使,你太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啊,其实昨晚我也怕得很啊。”

一千多人又都笑了起来,没人相信张迈这句话。

“我真的害怕啊,当时心还扑通扑通乱跳,就是怕影响士气,所以没表现出来…”张迈摸着自己的心脏,想起昨天决定要冲入回纥联营之前的感受,很诚恳地说。

“哈哈哈哈…”全场都笑了起来。

“对啊,对啊,我昨晚一个人杀进那几百人的时候,心也扑通扑通地乱跳。”杨易学着张迈的语气,也摸着自己的胸口说,眉头蹙起,有如西施捧心,脸上满是夸张的忧虑,只是那夸张的忧虑放在他的脸上却是大大的滑稽。

众将士笑得更凶了。

“可我昨天一个敌人都没杀啊…”张迈有些惭愧,昨晚他鼓足了勇气奋力冲进联营,但实际上自始至终都处于唐仁孝的团团护卫下,根本就没机会直接接触到回纥的士兵。

“哈哈,特使英明神武,哪里需要自己动刀子?你伸一伸小指头,胡虏就灰飞湮灭了,哈哈哈哈…”

“哪里需要动小指头,只要特使吹口气,萨图克·博格拉就飞东海去了!”

“哪里用吹气,特使只要心噗通噗通跳一下,回纥大军就完了。”

“那要是跳两下呢?”

“那就连吐蕃也都完了!”

“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这也不知是故作夸张的谀辞,还是真有人相信如此。

张迈站在石台上下望,发现所有人对自己都极为诚恳,他们看自己时,脸上的神色都是绝对的信任,似乎一千多人都已经和自己融为了一体,似乎他们都成了自己的手足。

是啊,自己已经连续两次取得大胜了,而且都是在极大的劣势中带领众人绝处逢生!

这难道是偶然吗?

一次是偶然,两次,怕就不是偶然了!

或许,自己真有非凡的天赋呢!

要是不然,老天爷怎么会选中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呢!

他脸上带着自豪与骄傲,不知不觉中头也昂了起来,连下巴都翘得掉下几斤自信来。

郭师庸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对郭师道说:“毕竟是年轻人啊,容易志得意满…”

然而这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或者只是老家伙们的想法,杨易他们却非常欣赏,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迈站在东面,唐军将士们站在西面,升起的朝阳刚好就挂在他的头顶——

光辉万丈啊!

郭师道和杨定国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一起掩了掩眼皮。

但所有青年却都睁大了眼睛,昂头仰视着!

这时,郭洛说话:“特使,如今我们虽然接连取胜,可胡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卷土重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请特使示下!”

张迈一怔,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在新碎叶城的废墟上他就已经考虑过好多回了,只是以前总是觉得很多想法还不成熟,其中有好几个难关都还没解决呢,要说出来时有些担心被郭师道他们批评。

但这一刻,张迈忽然完全没有了这些顾虑!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当然是要主动出击!突破胡虏的封锁,去寻找一片更适合我们生存发展的地方,寻找一种能帮我们打败胡虏的力量!”

杨定国皱了皱眉头,喃喃自语:“更适合生存的地方…西域地方虽大,可好地方都早就被人占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至于说能帮我们打败胡虏的力量…唉,却到哪里寻去!”

然而没人听他的。

“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力量?”杨易急忙问到。

张迈道:“那地方,就在我的背后,那力量,也在我的背后!”

“特使是说…”

“中原!或者说,靠近中原的地方!至少,是华人——不,唐人的力量比较强大的地方!”张迈站得更直了:“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打回中土去,打回长安去!因为只有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得到最强大的力量之源!”

整个会场忽然静了下来,郭师道和杨定国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中土…长安…

当华夏的力量强大时,中华子弟便会向全世界各个地方涌去,将文明之火洒遍苍穹之下,当华夏的力量消缩时,她的子民又将退守故土,以待将来。

那是大汉民族的根,那是大唐子民的源!

张迈这几句话如果在昨晚之前说出来,只怕没多少人会应和,但此刻青年将领们心里都已经激荡了起来,沸腾了起来。

长安,长安啊——

那是故乡。

如今孤身困于塞外,安西军民才会如此仓皇,但要是背靠母国的话,这一千多名勇士就将敢于挑战任何马背上的强权!

但老成的人想到的却更多。

回长安的路岂是那么好走的?当初四镇才失守时,残存军民也曾想过东归——那几乎是他们的本能!结果却被堵了回来,一步步地相机挪移,结果反而越躲越西,如今局势虽发生了变化,但东归之路却变得更加的扑朔迷离——别的不说,光是拦在面前的八剌沙衮——那个挡在东方的回纥人的老巢,就叫唐军难以飞越!

可是听着张迈说话的青年们却似乎都没想到这些困难与艰险。

“可是特使,我们缺乏东归的情报与军资啊。”杨定国忍不住了,高声说道。青年将士们这才想起他们的存在,有的回头望了一眼,那眼神却并不怎么喜欢杨定国打击大伙儿的热情。

但杨定国还是说了下去:“焚城一战我们虽然取得了大胜,但损失也极多。”当时时间紧迫,一切行动追求的都只是胜利,根本不可能将大部分的物资抢救出来。尤其羊的损失最大。“如今我们的战马虽还勉强够用,但羊却没多少了,没有了农田,谷物也是坐吃山空,没有作坊,弓箭是射出一支少一支,我们眼下的这点家底,最多够用两三个月,万万不可能支撑到长安的。甚至,连支撑到疏勒都成问题!”

“我知道我们缺乏情报,所以更要设法取得情报!我也知道我们缺乏军资,但正因为没有军资,才要穷极生变啊。”张迈毫不犹豫地反驳。

碎叶眼下的这点物资,非但支撑不到长安,甚至支撑不到下一季的收成。

这里的内陆气候,就算是耐寒的作物一般也都是一年一熟,又没有美洲的那些又快熟又高产的耐寒耐旱作物,羊马的繁衍也不可能那么快,当然也可以靠采集、打猎等来帮补消耗,但把太多精力花在这里,那样只会让唐军越憋越萎缩。

在要躲避回纥与火寻追击的情况下,唐军是很难安心进行放牧耕种的,而靠着打猎、采集,那要到猴年马月才存得够回长安的物资啊。

“更何况,回纥与火寻正东西夹击,可以说我们没有退路了!”

“犹豫迟疑,只能是死路一条,而拼死突围,却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我们不能再这么退缩下去了,要奋进,奋进!至于说物资——靠生产来积累物资,太慢了——尤其是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要想迅速得到财富,只有…”

“只有怎么样?”几个青年将领同时问。

“只有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

“对!”张迈忽然想起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来,便改了两个词,唱道:“没有牛,没有羊,自有敌人给我们养!没有剑,没有刀,敌人给我们造!”

几个老将听得面面相觑:“特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有物资,我们就去抢啊!现在咱们四周全部都是胡虏,何必跟他们客气?虽然咱们人少,但也有四营精锐,都骑上了马,变成了一支游骑兵,一边找路东归,一边派出游骑兵,遇到友好的城镇、部落、商人,就问他们‘借’点粮食。遇到被压迫的人,我们就出手解救,而这些人也将变成我们的追随者,将是我们增兵的兵源!遇到敌虏,咱们就打游击战、打运动战!看看防备不周的咱们就抢,防范森严的咱们就撤。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西域地方万里,我就不信回纥人、大食人能防备得滴水不漏。有一千二百游骑兵去抢东西,还怕养不活几千人?”

第037章 征途的此端

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了一眼,这些年他们自力更生,且耕且牧,偶尔出击,战胜后也带回了些战利品,可也都不是以劫掠为目的。至于像张迈这样赤裸裸地叫嚣:“咱们去抢啊!”那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张特使刚才的说法,倒是符合兵法,只是…”杨定国说:“只是以掠夺为生,和圣贤的教导颇相违背,咱们要这么做,那不就和胡虏一样了吗?”

张迈眉头皱了起来,这老家伙在西域混了这么久,怎么脑子里居然还有这样食古不化的想法啊:“我们和胡虏怎么会一样呢?我们这么做不是出于兽性,而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说,现在也不是和平时期,拜这些胡虏所赐,我们的城池都毁了,家园也没有了!他们既然不肯与我们和平共处,那我们还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所以从现在开始就是战争时期了。既是战争时期,就该遵从战争的规则!我记得孙子兵法里有这么一句:吃掉敌人一石粮食,胜过自己生产二十石粮食。”

他虽没背出原文,郭洛已经响应道:“特使说得不错!食敌一钟,当我二十钟!其实咱们早该如此了,以前都太客气了!”

几个老将还有些犹豫,但杨易开了个头,年轻的一辈就都跟着叫了起来:“大都护,张特使说得不错!凭什么胡人能抢我们的,我们就不能抢他们的?”

“对,这西域本来就是我们大唐的,他们趁着我们国内战乱抢走了这花花江山,我们为什么不能抢回来?”

“没错!当初四镇沦陷,他们可抢了我们多少东西,杀了我们多少人!安西、北庭十几万大军,再加上商人、屯农、工匠以及眷属,几十万人杀到现在却只剩下几千人!现在我们把东西抢回来,也只是取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就是!对付这些胡虏,讲什么仁义道德啊!”

“对!封锁怕什么!只要有特使带领,我们一定能够突破封锁,打回长安去的!”

群情汹汹之下,老将们倒不好说什么了,更何况他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见有这么多人支持自己,看着郭洛杨易等人摩拳擦掌,只盼着马上就出去大大劫掠一番,张迈笑吟吟地道:“若是这样,那这作战方针就这么定了。”

“特使刚才的想法很好,具体来说,应该如何做呢?”杨定邦这么说,也不知道是准备支持张迈,还是在给他提难题。毕竟战略总是容易一拍脑袋就想起的,但具体该如何执行却总比设想困难十倍。

“具体怎么做,那要看形势而定了。但有一点就是,我们不能死守在这里,要冲出去,哪怕没什么把握也要出去,出去了才能和各种各样的人——包括敌人和朋友产生接触,才会遇到各种突发的情况,不要害怕突发事件,那些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因为那里面必然隐藏着制胜的机会!”

“早期呢,可以用轻骑兵先发动试探性攻击,同时要设法利用身处敌后的唐民,建立情报网络,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张迈也不管他说的这些根本就不具体,但这时激情满胸,也就不管了,只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一得到可靠的消息,就选择敌人的弱点,发动进攻,这时候咱们就变成老鹰,一击不中马上远飞。同时,后方则加强防守,防守的办法不是筑造坚城——咱们没那时间和物力,而是要变成狡兔,多挖几个可以躲起来的洞,不要考虑种田牧羊的事情了,反正咱们人口也不多,应该可以通过劫掠来补充口粮。一边跑一边打,消磨掉敌人的优势。”

郭洛好像也变得很不理性了,点头应和道:“对,这叫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张迈点头答谢他的呼应,继续说:“等到咱们占据了上风,就变成蝗虫,横扫过去,啃得敌人骨头都没得剩!在作战的同时寻找一条能够回到长安的道路!最后要是能打赢了仗,建立了政权,那时候再对内部行仁义道德不迟。”

郭洛、杨易等年轻将领都听得血脉沸腾,甚至一些中年将领也听得暗暗点头,他们心中所掌握的信息比张迈多得多,斗争经验又足,张迈每讲到一个想法,他们马上就都在心中转化为如何进军、如何躲避,乃至如何联系敌后的情报等具体的战术安排。

就连安六也道:“不用考虑种田、牧羊的窝点?那就只要足够饮水、无须灌溉的地方了,似这等的地方,在怛罗斯以北、热海以西,我至少能给你们找出几十个来!”

遏丹的焦土上忽然又变得热闹起来,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各叙所长,各陈其计,张迈的话就像对一个山顶洪湖上在某个方位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安西众将领一受启发,尤其是青年将领,各人的聪明才智马上便如大水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但那些老将却大多捻须不语,觉得张迈说的这些事情要实现,中间还有好多的难关。只是,他们却无法阻挡青年人的热情。

“这些后生啊,真是异想天开!”郭师道寻思:“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由于大都护没有反对,这一次军帐会议便根据张迈的提议敲定了东归的方向,传达了要设法回归中原的指令以后,全军竟产生了群体性的兴奋。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一次多么危险的旅途,但竟然无一人退缩!

张迈本来还比较担心后方民部的那些老弱,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后方在听到这个决策之后,正是那些老弱们最支持东归。

那些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自不用说,郭汴杨涿听说“要回家”激动得坐不住,便是那些老人竟也没有一个打退堂鼓。

“终于要回长安了,终于要回长安了…”郭汾的母亲郭老夫人换有足疾,从杨清那里听说了这个决定后抓住媳妇的手说:“早就该如此了,早就该如此了!”

“可是,婆婆你的腿。”

“腿?哈哈!没事!没事!”郭老夫人从儿子给她铺好的板毡上站起来,说:“我还可以走路!还可以骑马,万一到了哪里走不动了,你们就把我丢下,不用管我!当初回纥攻城、少年们退入星火砦的时候,我们这些老不死不都准备与城同亡了吗?如果没有张特使的焚城之计,我们这些老骨头早就化作灰烬了。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现在这半条老命是捡来的,多活得一天都是赚了!”

张迈既得安西上下拥护,在军中又有年轻兵将的支持,就是中年将领有几个如安守敬等也都表示支持他,当即定计:郭师道统筹全局;由杨定邦领衔军部,组成一支游骑兵,负责侦哨、出击、劫掠,张迈为监军;杨定国主理民部,一边主抓后勤,一边训练少年和新归附的俘虏。

如今星火砦中尚有数月之粮,全部运了出来,准备行动!

“游击!运动!迁徙!避免正面作战!蚕食敌人,慢慢壮大自己,再行反扑!”

这是遏丹焦土聚会上定下来的战略基调。

虽然前途仍然充满了不确定因素,但唐军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与其步步退缩被逐渐沸腾的温水煮死,不如奋力一跳来博个机会!

既已确定了要东归,要打游击战、运动战,安西唐军的视野一下子宽了不知多少!如果说碎叶之会时的士气高昂还只是出于张迈的激励,那么这时唐军中的年轻人便都坚信他们将获得成功——长安仿佛在东方发出了召唤,于阗佛国在亲切招手,疏勒的花花世界也在等着他们呢。

焦土聚会之后,张迈召集唐军高层,商议具体策略,张迈道:“昨晚战斗结束后我和安守敬校尉连夜审问俘虏,发现遏丹的驻军尽是和副汗萨图克·博格拉走得较近的部族,看来攻打我们这件事情都是博格拉汗在主持,阿尔斯兰是什么态度还不得而知,可惜图甘在乱战中死了,大将霍兰又给逃了,没能捉到高层拷问个明白。不过我听郭洛说,这里离八剌沙滚不过八百里,轻骑的话数日可到,萨图克·博格拉的后续兵马只怕在这几天也会开到。所以此地不能久留。因此我想兵分两路,我协助杨定邦校尉率领豹韬营继续东行,一边收集情报,一边逗引回纥诸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同时郭大都护则率其它三营先行回去与民部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