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主意?”合舍里忙问。

张迈道:“我们也不就退走,等到今晚三更时分,咱们点上火把,来个夜战,那样不管是胜是负,你们总算是尽了责任,回头阿尔斯兰要是问起,你们也有个搪塞的余地了。”

“夜战?”三个老人六目交视,两个长老同时摇头,合舍里说:“不敢,不敢。”

张迈笑道:“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嘛。”

越听他这么说,三人越发不敢,张迈笑道:“哈哈,既然不敢来个真夜战,那就来一场假夜战吧。今晚三更,我们仍然点燃火把,布开阵势,你冲我突,弄他个杀声震天、鼓声动地,演一场戏,叫山上的回纥军瞧个明白,待战到分出,你们眼见不敌,便不得已引军撤退,再不敢来,如何?”

三个老人再次对望,心中都想:“长安来的人,想法如此大胆而奇特。”三人退到数步之外,商量了一会,合舍里才道:“天使若肯帮我们演这场戏,我们自是感恩戴德,不过…不过,怕出意外,我等能否有个不情之请?”

“说。”

合舍里道:“‘夜战’之前,老朽愿将犬子送到贵军军中,向天使学习一点中原的礼仪,同时也请贵军派一位贵人到我军中来,等夜战结束之后再各自送回。”

这是交换人质的意思,能提出这个想法就说明这三个老人十分谨慎,但有此考虑,越发显出诚意来。

张迈目视郭师庸郭洛,郭洛道:“我去!”郭师庸一惊:“这怎么可以!阿洛,你是大都护嫡子,这…”

郭洛道:“也正因我有这个身份,所以才去得,否则光一个队正去做人质,人家不认。”

张迈已道:“好!”郭师庸阻拦不住,那合舍里听说来做人质的是安西大都护的嫡子,心中十分敬重,道:“那可真是位大贵人。”当场便答应了。

回到军中,郭师庸对张迈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张迈自遏丹之战后却变得越来越有自信力,道:“有没有必要,且等几日,再说不迟。”

※※※

本章的天使,当然不是Angel的意思,天使者,天朝的使者或天子的使者之意,也是对华夏中央王朝钦差的敬称,这个用法自古有之,非阿菩所独创。

第043章 犒胡

当天晚上,回纥在昭山行宫的留守撒拿正在苦思脱困之计谋,副将言道:“将军也不用这么烦恼,咱们只要守住上山道路,左右也不过几日功夫,伊丽河沿岸各部就会大聚,我看那伙唐寇数不过千人,怕他们何来?”

撒拿想想也是,才安下心来,忽然闻外间鼓声震天,杀声起伏,有部下来报:“将军,山下点了灯火,好像要夜战。”赶紧出来张望,果然见前山山下两拨人马点了灯火,各排阵型,就在昭山山下对峙。

撒拿叫道:“白天的时候我见黑头乌护不敢动手,以为他们怯了,没想到合舍里居然有种夜战。”

点了兵马,开到半山,吩咐:“黑头乌护获胜咱们便冲将下去,掩杀唐寇败兵,如果黑头乌护战个难舍难分,咱们就冲唐寇的左翼支援。”

副将问道:“那要是唐寇赢了呢?”

撒拿大怒:“废话!那当然是赶紧闭上山门!难道还下去救那群乌护小奴不成!”

便听山下号角吹响,两阵排开,黑头乌护中驰出一将叫阵:“对面的大军,你们从何而来,敢犯我阿尔斯兰大汗的行宫!当真大胆之至!”

唐军之中鼙鼓声响,一员青年骁将驰马而出,喝道:“我等乃大唐安西大都护麾下先行军,奉旨平定西域,这伊丽河是第一站,什么阿尔斯兰博格拉汗,在我们看来都是待系之囚,他的行宫,迟早都是我大唐天子的牧场。你是何人,敢来叫阵!”

因地势空旷,山下又无杂音,两将对话之之事,双方将士都不说话,甚是寂静,撒拿伏在山坡,竟也把这番对话给听明白了,暗想:“大唐还在?嗯,听这番话,他们的口气可不小啊!还是说这帮唐寇在虚张声势?”

黑头乌护那将领喝道:“我乃黑头乌护部族长合舍里次子室辉!你又是何人?”

唐军中那将领叫道:“我乃大都护左先锋,杨易是也!你小小一个黑头乌护,不是我军对手,还是快快下马归降吧,也免得我军多造杀业!”

室辉朗声道:“我黑头乌护深受阿尔斯兰大汗如山恩情,誓以生死相随,你军再怎么厉害,最多把我们杀了,我们也绝不敢背叛大汗!”

撒拿在山坡间听得暗暗点头:“好哇,没想到这帮黑头奴竟然这样有骨气。不过还没打仗就说什么‘最多把我们杀了’,那不是先折锐气么?这帮黑头奴都是一群傻瓜,不晓得战阵之道!”

又听杨易叫道:“好哇,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用多说了,看矛!”

冲了上来,室辉迎战,双方军士不断摇晃火把助威。虽然有火把照射,但隔得远了,夜又黑得厉害,远远望下去只见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都得十分的激烈!

看看斗有十几个会合,室辉抵挡不住,黑头乌护中合舍里大叫:“唐人厉害!现在是打仗,大伙儿也不用讲究单打独斗,大伙儿一起上啊!”

千余人便拥上,杨易大怒:“好哇!要以多欺少么?没一点信义的家伙!”

火光中见他引马急急退走,撒拿大喜,就要下令冲下山去突击唐军的左翼,命令才出口,忽听山下唐军数百人一起张口欢呼:“特使!特使!张特使来了!”数百人一起高呼,声势十分惊人。

撒拿一惊,赶紧把命令收回:“且等等!”

便见唐军之中驰出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稳稳坐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手持一支长枪,来到阵前抖了枪花,在火光之中漂亮之极!

撒拿心想:“张特使?这是唐寇中的猛将么?嗯,听说马斯乌德就是被一个叫张迈的汉人杀了的,莫非就是此人?”

举眼下望,见那将身后带着十余骑,也不管黑头乌护人多,就朝战阵中心冲了进去,撒拿一惊:“这人不要命了么?”这时双方都是手持火把夜战,那员大将冲到阵心,长枪点出,便有一把火把熄灭,显然被他点中之人已被杀死!再一抖,连灭两支火把,枪势运成弧形,一个横扫,左侧围上来的七八支火把同时熄灭,同时有战马惊嘶,想是他这一挥之间已连杀七八人!

黑头乌护千余人齐声惊叫,或哭或喊,声音都极为惊慌,那员大将更不停留,带了十余骑直插进去,这一冲有如蛟龙入海分开波浪,将千余黑头乌护撕裂作了两边,虽只十余骑,但出入于千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只一顿饭时间,便冲得千余黑头乌护七零八落,唐军高叫:“张特使!万人敌!张特使!万人敌!”趁势掩杀,杀得黑头乌护丢火把、弃战马,溃不成军!

山上回纥军看得目眩神驰,个个张大了嘴巴,哪里还敢下去支援?撒拿昨日才见识过杨易的凶狠,当时已颇为戒惧,这时再见到这“张特使万人敌”的威势,心里更是怕得厉害:“这人必是杀了马斯乌德的那个张迈!果然厉害!果然厉害!怪不得马斯乌德、图甘、霍兰等人全折在了他手里!连萨图克也被他逼了回来!”又想:“这个张迈如此厉害,等他杀退了黑头乌护,再攻上山来,我可如何抵挡?”赶紧叫:“准备上马!”

副将问:“将军,要下去支援合舍里他们吗?”

撒拿怒道:“增援你个头!趁着唐寇在这里和这些黑头奴纠缠,咱们赶紧走!”匆匆忙忙竟从后山脱逃。

杨定邦在前山后山本来都安排有人手,但这时两营主力都聚集在前山山下,后山便只有奚胜带着两火士兵把守,眼看回纥人二百余骑冲下来,不敢阻拦,放了他们去了,撒拿也不敢停留,一路如惊弓之鸟,直逃到百里之外见唐军没追来才安下心。

奚胜自派人往前山报信,这时郭师庸正在阵后远望张迈“大展神威”,一众青年兴冲冲地跟着他呐喊助势,正暗暗摇头:“张特使啊,终究是年轻人心性,不够稳重,若这时黑头乌护起了歹意,那可如何是好?”

不想就听见奚胜派人来报说回纥从后山脱逃,郭师庸大喜,赶紧派人通知张迈,张迈这时已将黑头乌护“杀”得差不多了,听说回纥竟然被吓得逃跑却也颇出意料,哈哈大笑:“众将士,乌护已退,就随我上山夺取阿尔斯兰的行宫去!”

众青年将士大笑着齐声应好,随着张迈冲上昭山,这时把守路口的回纥士兵都已逃散,唐军毫不费力就把这座喀喇汗王朝经营了三代人的昭山行宫给霸占了,郭师庸分派人手,占据各处房屋、道路,清查是否还有残余人马,张迈却带着杨易直接冲入金帐,那座金帐极其豪阔,前可为殿,后可为室,又装饰得豪华之至!河中的黄金白银、于阗的美玉丝绸、印度的珊瑚象牙、拜占庭的古董名画,尽集此帐之中。阿尔斯兰每年都要来这里避暑的,这些东西自不带走。

唐军将士个个生长于边荒穷苦之地,这时猛地闯了进来,有如误入仙境,个个都瞧得呆了。

张迈一开始也被这么多金银财宝晃了眼睛,但他眼界终究比较宽广,很快就定下神来,吩咐杨易道:“把那些带得走的金银剥下带走,充作军资。”

杨易问道:“那带不走的呢?”

张迈想想这座行宫建成这般规模殊为不易,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一把火,烧了!”

杨易当即领命,带领将士先将可能带走的金银财宝剥走,跟着四处放火,把这数代回纥大汗经营了数十年的昭山行宫化作一场冲天大火,那壮丽景象可比日间的狼烟还要惹目得多了。

山下假败伏在暗处的黑头乌护望见无不心惊,他们受回纥压迫已久,畏惧得久了,打心里也不大敢冒犯阿尔斯兰的虎威,这时见唐军对回纥要杀就杀,要烧便烧,全然不把威震西方的赫赫王朝当回事,黑头乌护中的许多青年心中怯意渐去,对唐军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生了向往之心。

合舍里怕有变故,不敢停留太久,便派次子室辉上山向张迈辞行,同时换回人质。

张迈心念一动:“那些粮食羔羊我们也没法全部运走,还有从这金帐里剥下来的笨重家伙,与其都烧了,不如做个人情。这些黑头乌护能听我的吩咐行事,别无诡计,也算难得。”

就对室辉说:“你们大老远跑来一趟,又是行军又是作战的,回头阿尔斯兰可会犒劳犒劳你们?”

室辉苦笑起来:“哪会有,回纥人不责罚我们作战不力就谢天谢地了。”

张迈笑道:“阿尔斯兰不犒劳你们,我却要犒劳犒劳你们。”叫来唐仁孝:“你这就带室辉他们兄弟下去,等见到了郭洛,让他带着黑头乌护的朋友到粮仓、羊圈那边去,里头的小麦稻谷羔羊,任他们取去!”又拿出一对象牙来,交给室辉:“这对象牙,我代大唐天子赐给你父亲。”另取出一株珊瑚:“这件珊瑚,我赐给你,以犒你作战辛苦。”

室辉听张迈许他们去粮仓羊圈取谷物、牛羊已经大喜过望,再见到这等赏赐,受宠若惊,急忙跪下,双手捧过,高举过头,叫道:“我黑头乌护畏惧回纥,不敢就跟随天军攻打回纥,特使非但不见怪却还如此厚爱,这叫我们,我们…张特使,我室辉虽然还代表不了黑头乌护全族,但我个人的性命却是特使你的了!以后任凭差遣!前方无论有什么危险,室辉都蹈死不避!”

张迈哈哈大笑:“不必如此,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将来我大唐声威重临西域时,大伙儿自然会晓得究竟该如何选择了!”

第044章 索赏

黑头乌护哪里想到会得到这么多的牛羊稻麦?合族无不欢喜,三个族老一起上山向张迈拜谢,这才引兵离开。

他们走后,张迈见危机已过,便和诸将商议退兵,郭师庸在兵力调度上很有一手,分出一百人来,照料一个五百匹马的马队,又将马队分为上、中、下三等,要是一路没遇到回纥,就直接把东西运回新碎叶城去,要是遇到回纥,下等物资先弃,情况危急度提升就再弃中等,要是情况十万火急,便尽弃所有物资,以轻骑逃走。

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的货物不可能运走,这时军队已经在沼泽边缘准备撤退,郭洛看着那满仓粮食正要点火,却报又有一支部队开来,人数约有八百多人,却从黑头乌护的去路上来。杨易跃跃欲试,道:“迈哥,再打一仗再走吧。”

张迈命人再探,赤丁登高张望后回来道:“也是我们黑头乌护的人。”张迈有些奇怪:“合舍里他们折回来了?”

“不是,之前来的是北沼黑头乌护,现在来的是南沼黑头乌护,我们虽是同族同祖,但两代之前就已经分居了。”

张迈寻思:“他们却来做什么?按时间推测,他们当在来路上遇到过合舍里他们才对,如果已经遇到,从合舍里处晓得我们的厉害,应该不敢来犯才对,还是说合舍里出卖了我们?”

经过谋落乌勒议和事情以后,张迈的警惕心又提高了许多,但想黑头乌护虽也是草原勇悍之族,但武器装备与部队组织都不行,昨夜的攻战虽是演戏,但过后张迈和杨定邦郭师庸等说起,都觉得就是真打黑头乌护也不是唐军的对手。

这时张迈又问赤丁:“南沼黑头乌护的战力、兵器,比你们北沼黑头乌护如何?”

赤丁道:“差不多。我们两部虽然分开,但彼此相隔不远,逢族中大日子常在一起摔跤比武,通常是五胜五负。”

张迈心想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便派唐仁孝为正使者,赤丁为副使者,去问这批黑头乌护来此何为。

唐仁孝领了命令,带着赤丁径驰到南沼黑头乌护军中,南沼黑头乌护的人马在十余里外就停下不敢继续前进了,听说唐军派使者来赶紧迎入,族长博拉苏亲自迎接,唐仁孝一瞥眼见合舍里的次子室辉站在博拉苏身边,心中一动,也不下马,就在马上以马鞭指着南沼黑头乌护的旗帜问:“你们是南沼黑头乌护?来这里干什么?是要来救阿尔斯兰的行宫么?哼,那可来晚了,行宫我们特使已经一把火烧了,现在山上还在冒火呢!”

博拉苏身子微俯,道:“我们是回纥属族,见到狼烟理应来援,不过…尊使,这里耳目众多,能否到帐内一谈?”那脸色怪异之极,似乎又有心讨好唐仁孝,又不好说得太过直接。

唐仁孝看看他身边室辉在向自己点头示意,心想:“看他这模样好像没什么恶意,我且进去瞧瞧。万一有诈,最多我一个人陷在里头,我军都已经准备好了,怕什么!”

便下马进帐。

那却是黑头乌护临时搭建的一个帐篷,进去以后博拉苏等的脸色登时变得热切,便向唐仁孝行礼问好,唐仁孝和他们互相见过、互通姓名后,见他们是小族,也不跟他们客气,就问:“你们邀我入帐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打仗,还是要做朋友?”

这番话既显得直接,又是霸气毕露,博拉苏连连道:“回纥连正军都叫唐军打败了,听说连博格拉汗都铩羽而归,我们哪里敢来捋大唐的虎须?”

唐仁孝笑了起来:“若是这样那贵部此来是为了…”

博拉苏讨好地道:“昭山狼烟既起,我们望见总得来的,不然事后回纥人必然降罪。不过我们也绝无冒犯大唐的意思,这一层干系,还请尊使代为禀明张特使。”

唐仁孝笑道:“你们既然是来救援昭山,却又不动手,究竟是要干什么,我可真是不明白了。难道是来走一圈就准备回去么?”

不料博拉苏竟道:“是的。”

唐仁孝更奇,但想这些小族为势所逼,做这样的无谓之事倒也可以理解,便说:“若是这样,那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博拉苏向室辉使了个眼色,室辉不得已上前,向唐仁孝一揖:“唐火长,博拉苏叔叔这次来,也是心慕张特使的风采,虽然不敢公开背回归唐,但却希望有机会能私下拜见一下张特使。”

心慕张迈的风采?恩,张特使确实风采非凡(唐仁孝如此认为),可这些胡族又说什么不敢公开背弃回纥、转投大唐,既然如此那便很难做朋友了,可这个博拉苏偏偏又说什么想拜见张迈,而且拜见还要“私下”,那就是秘密而不公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唐仁孝前思后想,不得其解,便决定先回去禀明经过再请张迈定夺,道:“这件事情我得回去禀明张特使,然后才能定夺。不过你可先派两个人随我回去。”一点室辉:“室辉兄弟,你也跟我走一遭吧。”

博拉苏答应了,派了他的儿子与室辉跟随唐仁孝而来,唐仁孝见他居然派遣自己的儿子随自己回去,那显然是甚见诚意了。

回到营中,听唐仁孝说了经过后,张迈皱眉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莫非这里头有什么诡计?”

郭洛忽然抚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张迈见他笑得欢快,料来他所悟并非坏事,笑道:“这次你却见得比我快乐。恩,阿洛尼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什么道理?可是有什么奸计?”

郭洛笑道:“不是奸计,不过是贪心罢了。”

“贪心?”

“对,贪心,必是那博拉苏与合舍里相遇,从合舍里处听说了特使赏赐北沼黑头乌护的事情,所以也赶着来求赏来了。塞外这些胡人就是这种习性,听说有不费力气的好事就如猫儿闻到腥味,都赶来了。”

郭洛说完,连郭师庸也点头道:“阿洛所言,我料是八九不离十。胡儿习性,确实如此。”

张迈便想起共和国周边的几个小国来,不也都是这样么?忍不住一笑,道:“传室辉进来。”

这个黑头乌护族长的次子一进帐,张迈便猛地喝道:“室辉,我为了替你们掩瞒真相,辛辛苦苦在昭山之下演了一场戏,又犒赏了你牛羊稻麦、珊瑚象牙,你却如何泄露机密,将事情泄露给外人知晓!”

他说这两句话时语气严峻,郭洛给他翻译便也翻译得神色严厉。

室辉一惊:“这事特使知道了?”杨易在旁冷笑:“你们这点事,如何瞒得过特使!”室辉赶紧跪下道:“这事特使小人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特使见谅。”

张迈问:“究竟你是如何泄露此事,却给我好好道来!”

室辉无奈,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北沼黑头乌护得了张迈的赏赐后喜气洋洋,合族连夜回归,走到半路上就遇见了赶来赴援的南沼黑头乌护,双方本是亲族,相见之下,合舍里便劝博拉苏不要往来昭山了,博拉苏问起昭山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合舍里又吞吞吐吐,不肯直说,只道:“唐军厉害得很,我们绝非对手,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博拉苏寻思:“合舍里素来好强,不肯轻易示弱的,这时却说什么那伙唐寇厉害,那多半是你们吃了亏才肯这么说。可看他们的样子又不像。”

加上北沼黑头乌护队伍中又多了许多的牛羊,马背上驮着许多粮袋,当初合舍里贪多,这时却也因此遮掩也遮掩不住,博拉苏更是起疑,当晚便邀他入营暂住一晚,北沼黑头乌护的族人上半夜演戏,下半夜又连夜撤走,个个都疲倦之极,便乐得在亲族的营帐中休息。

博拉苏又安排了计策,绊住了合舍里等族中老大,却派儿子去邀北沼黑头乌护的年轻人喝酒,室辉等才得了赏赐,心里也正高兴,正想饮酒,结果这酒一喝,口便漏风,泄露了第一句后,这第二句、第三句便都藏不住了,终于被南沼的人连套带逼,问出了真相。

博拉苏等听说有这等好事果然贪念大起,第二日便拔营来昭山行宫索赏来了。

张迈心中好笑:“这个消息走漏,对我们又有什么影响?怕的是你们。”且让室辉下去,再与诸将商议,杨易骂道:“这些胡种真是贪婪得好笑。连公开向我们投诚都不肯,就想从我们这里拿好处?要我说,不如就一把火烧了粮仓,然后我们拍拍屁股走人,我料这等贪婪愚蠢的家伙也不敢追我们!”

张迈道:“阿易啊,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啊。是,我们现在退走,料来这些黑头乌护是不敢追的,不过将这粮草一烧,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那按迈哥你说,又该如何?”

张迈转头问郭师庸:“郭校尉以为该怎么办?”

郭师庸道:“反正我们都带不走的东西,何必暴殄天物,不如就给他们吧。”

郭洛杨易一听齐声说:“不行!”郭洛道:“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赏赐,总得付出点什么。”

郭师庸摇头一笑:“阿洛啊,这些黑头乌护甚是贫苦,你要他们拿出什么东西来上贡,那是不可能的。”

郭洛道:“也不一定要他们拿出什么东西来上贡,但总而言之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把东西送给他们。若是让他们把赏赐得这么容易,以后会把我们唐军的赏赐都瞧得贱了!”

第045章 碎叶屯军后裔

张迈听郭洛说不能将赏赐给得太贱了,否则诸胡以后会看轻大唐的赏赐,亦觉有理,唐仁孝道:“只是我进他们营帐时,委实觉得这些胡儿真穷,恐怕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给我们上贡。”

杨易道:“那就宁可将粮草都烧了!”

郭洛却道:“不然,其实我们也不是真要他们什么东西,只是要做个名目,不能无缘无故给赏赐罢了。可找件他们能办到的事,了结了此间之事,然后我们便可离开。”

张迈道:“阿洛说的是。”当即召博拉苏来见,仍在昭山之上的废墟中设席位,两旁骑兵布列威严,上山的南沼黑头乌护进入其中,心颇畏惧,阿尔斯兰的行宫之中尚有一张黄金为饰的虎头大椅未毁,张迈高据其上,听博拉苏致殷勤之意后,张迈忽想:“这些边鄙小族,心机是有一点的,不过却缺乏大眼界,只顾着眼前小利,也不想想你就算只是私下来拜见我,但事后若被发现,阿尔斯兰会如何对待?”忽问:“你可知道谋落乌勒么?”

博拉苏道:“知道。他是藏碑谷人。这人十分狡猾,又会拍马屁,如今听说在副汗手下做官呢,常常捎些财物回故里,藏碑谷人常拿出来炫耀,所以临近诸部的人都知道他。”

张迈道:“藏碑谷?不是葛逻禄人么?”

博拉苏道:“是葛逻禄人。不过他们祖上原本是碎叶屯军,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是在很久以前某位大汗的命令下才并入了葛逻禄部,但葛逻禄人又不大认他们,所以大家仍然叫他们藏碑谷人。这些人历代都是大汗的农奴牧奴,于西域诸族中最为卑贱,他们原本都改了葛逻禄的姓氏,但葛逻禄不与他们来往,慢慢的他们又改了回去,那谋落乌勒是为了谋个出身才改了谋落的姓,我听说他本来好像是姓李。”

“姓李?嗯,屯军?”张迈心中一凛:“莫非是汉人?”

“是啊,这些藏碑谷人的祖上本是大唐在碎叶的屯军啊。因他们本是唐人,又已为奴,所以大伙儿也叫他们做唐奴。”

旁边唐军将领听到,忍不住都咦了一声。

大唐在西域设有安西四镇,但四镇究竟是哪四镇却不固定,龟兹、于阗、疏勒,这三座军镇未曾换过,至于第四座则因军政局势有所改易,在贞观年间曾是焉耆,到唐高宗时又以碎叶取代之,直到唐玄宗年间才又复以焉耆取代碎叶,所以在唐朝前期到中期很长一段时间里,碎叶也是安西四镇之一,大唐在这里布置了守军一万人,开辟了十万亩的屯田,以控制葱岭以西方圆数千里的广袤土地。李白的父亲李克,或许就是这一万大军中的一员。

碎叶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的年代,也正是李白在那里出生的年代,不过这一切如今却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

张迈提出谋落乌勒来,原本是采纳了郭洛的建议,想以此为由头给北沼黑头乌护一点赏赐,“了结此间之事”,没想到却听说了这个消息!

博拉苏发觉他们面色有异,猛地想起眼前的张迈就是来自大唐的使者,自己叫那些碎叶屯军的后裔做“唐奴”,岂不大大得罪了他们,慌得急忙下跪,道“天使恕罪,这唐、唐奴是别人叫的,我只是照说,不是有意冒犯,不是有意冒犯。”

张迈心头念转,寻思:“原来这里还有一帮失陷的唐人,我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总不能不管。”便问:“那藏碑谷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博拉苏道:“也就两日路程,要是轻骑急赶,一日就到了。怎么,天使要找他们?”

张迈笑道:“谋落乌勒表面上是投靠了回纥,实际上却身在曹营心在汉,遏丹一战,多亏了他出谋划策我们才大胜回纥,我自然要酬谢他们的族人。”

旁边唐仁孝等一听都感奇怪,谋落乌勒帮回纥人施展计谋,几乎将安西唐军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怎么张特使却把话反过来说了?

遏丹一战发生未久,博拉苏消息并不知道,只是唯唯诺诺而已。张迈又说:“我要到藏碑谷一行,你给我带路,如何?”

“这…”博拉苏踌躇起来,说:“小人愿派两个族人做天使的向导。”

“我不要其他人,其他人我信不过。”张迈说道:“还是请博拉苏族长带我们到那藏碑谷走一遭吧。”

博拉苏有些急了:“天使,小人实是望见狼烟,前来援救,因不敢和大唐为敌,所以私下来见,如今就要回去了。”

张迈笑道:“你既然是望见狼烟而来援救,若是不战就退走,阿尔斯兰大汗岂能无疑。既然你要为他尽忠,那么好吧,我放你回去整顿兵马,咱们就在这昭山之下决一胜负,若是你们赢了,便拿我的人头去向阿尔斯兰请功,若是你们输了,那么按照草原的规矩,你南沼黑头乌护便任我处置。如何?”

博拉苏叫道:“我们怎么敢与大唐为敌。”

张迈笑道:“既然不敢与大唐为敌,那便听我的话。你让人带话回去,让你的族人西撤三十里。你且给我们带路,等我们平安回来,我自放你回归本族。”又对唐仁孝说:“你去粮仓取小麦三百袋,到羊圈取羔羊五百头,连同博拉苏族长的人一起送回去,算是犒劳博拉苏族长为我们带路的辛劳。”

博拉苏暗暗懊恼:“合舍里说什么这个张特使出手豪阔,又肯为人考虑,很不为难人,怎么态度忽然变了?难道是合舍里骗了我?”

但这时已经骑虎难下,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唐仁孝带了他下去后,郭师庸道:“特使,咱们眼看就要走了,为何却又多生枝节?”

张迈道:“那藏碑谷中有大唐遗民,郭校尉你刚才没听见吗?嗯,怪不得那个谋落乌勒唐言说得这么好,原来有这样一番渊源在。”

郭师庸道:“这个博拉苏虽是如此说,但实际情况如何却也难说。想那藏碑谷既出了谋落乌勒这样的人,多半其民已尽数改了姓氏,忘我大唐了。咱们这次来,主要目的是骚扰一下夷播海,让回纥人将注意力移向这边,好让西边的民部撤入沙漠,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是快走吧。”

原来碎叶沦陷,比之安西四镇沦陷还要来得早。安西四镇在安史之乱后还坚持了几十年,郭昕等高层将领的妻儿原本都留在长安,是眼看河西被隔断,这才在西域重新娶妻生子,留下后裔。至于碎叶则在怛罗斯之战后便已沦陷,与安西四镇都失去了联系。也就是说,碎叶军屯的后裔,与安西四镇的后裔是不同时期的遗民,所以郭师庸心中对之并无太大的认同。

张迈道:“我却觉得这谋落乌勒既能说这么流利的唐言,多半其族人日常交流用的还是汉语,既说汉语,多半就都还没忘记自己是汉唐子孙。”

语言这种东西,单靠一个家庭是比较难传承的,总得有一个族群的存在,日常彼此交流,才能留存下来。

郭师庸道:“可眼看我们来到昭山,已有三天,万一回纥大军掩至,如何抵挡?”

他说的这个确实也是现实中的困难,杨易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郭师庸道:“可万一藏碑谷中的情形与那博拉苏所说的完全不同,那可怎么办?我们就为了那博拉苏的一句话,便让自己身陷险境,这可不是智者所为啊!”

双方辩渐激,张迈忽道:“郭校尉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能否换个立场想一想,假如当初我们正在星火砦中坐困愁城,而附近刚好就有一支可以帮助我们的大唐骑兵路过,他们也听到了我们的消息,却没有对我们施以援手,在那等情形之下,我们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又将如何看待那支将我们弃之不顾的大唐骑兵?”

郭师庸老脸一红,张迈又说道:“大家还记得,我们在新碎叶城的断壁残垣中定下的四大目标,第一条是什么吗?”

周围几个年轻人心中一凛,同时叫道:“拯救唐民!”

“对!拯救唐民!”

他只是道:“刚才博拉苏的话我想大家也都听见了,那藏碑谷人被这临近诸族都目为最下等的奴隶,这些黑头乌护在回纥境内地位不高,可连他们都看不起藏碑谷人,则这些碎叶军屯的后裔现在所过的日子可想而知。咱们和他们血肉相连,焉能不闻不问?这件事情我们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总得去探问探问,如果他们愿意跟我们走的话,那我们无论如何便得设法把他们带上!”

拯溺救难、攘夷为民——此为华夏立国之大义所在!郭洛、杨易、奚胜、丁寒山等都听得悚然挺直了背脊,齐声道:“救我同胞,不敢或忘!”

第046章 藏碑谷

藏碑谷并非一处山谷,而是一处河谷,地处伊丽河拐弯处,开辟有麦田一万八千亩,稻田两千亩,突立处又有两个牧场,放养的却都是一些劣马牛羊。

张迈率领轻骑忽然突至此地时,正好见到一匹顽劣的高头大马脱群,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纵马而出,陡然出手,抛出一个绳套,准确无误地套中了那匹劣马的马头,伸手一拉,拉得那马人立起来,那马拼命挣扎,却已逃不脱那少年的掌控。

杨易见到喝一声彩,张迈也吃了一惊:“这一套好准,那也就算了,这一拉之力怕不有千斤!”

那少年见到唐军的骑兵都是陌生脸孔,颇为好奇,便听马群中有人叫道:“小石头!快回去,误了时辰又要挨骂了。”

张迈听了与郭洛对望点头,郭洛道:“他们说的果然是汉语,虽然混杂了胡音。”

这时有一队回纥骑兵驰出,以马鞭指着张迈叫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张迈笑道:“我是大唐特使张迈,来藏碑谷寻亲。”他这两句话语法词句都简单,张迈已是直接用回纥话来说。

那队回纥骑兵的首脑脸上变色:“唐寇!”

这时后方骑兵继至,唐军数百骑兵强马壮,那队回纥才二十多人,眼见唐军如此威势,想起最近的种种传闻,心中先怕了,争先恐后地逃走。藏碑谷的回纥军不过才一百多人,又不是回纥中的精锐,不过是八剌沙衮方面派来监视藏碑谷农奴牧奴的牢头罢了,如何是唐军的敌手?

杨定邦在后指挥,四队骑兵分散掩杀过来,那些回纥要召集手下的农奴牧奴抵抗,却哪里来得及?加上藏碑谷的农奴牧奴颇受回纥统治者忌惮,多年来只准发给木棒轻弓,几乎都没有铁制的武器,就算召集了起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

那回纥骑兵的首领眼见不敌,弃谷而去,郭师庸指挥一队骑兵以弧形驰杀过去,这一击拿捏得恰到好处,尽显老将风范,一个切入拦住了半数人马,郭洛杨易冲上追杀。

张迈有心要在藏碑谷人面前立威,好叫他们服从,暗示杨易不必留情。杨易下手狠辣,只一顿饭时间草地上、农田里便骨碌碌的头颅乱滚,截下来的四十七人只留下三个,其余全部斩杀!

那些农奴、牧奴看得心寒胆裂,再也不敢反抗,唐军铁骑喝令他们归降,他们便纷纷将轻弓木棒都丢了。张迈之所以要立威就是希望能够速战速决,不想让太多的唐民流血,这时见他们投降得这么轻易又有些失望,觉得这些人血性不足。

杨定邦派人占定各处,郭师庸率人去接收那些农奴、牧奴,郭洛逼问那三个俘虏,过了一会过来向张迈禀报详情:“特使,这里果然是藏碑谷。”跟着说了拷问得实的种种情状。

这藏碑谷对喀喇汗王朝来说边陲不算边陲,要害不算要害,不过是个偏僻地方,每年产些小麦谷物,大部分却都要上交昭山,留下的才给众农奴、牧奴。

整座河谷共有一千七百二十多个工奴、农奴、牧奴——总之就是奴隶,其中一小半是女人——个个都长得很丑陋,但凡稍有姿色的都被喀喇汗王朝的迪赫坎们带回去做侍妾了,七八十个是不足十五岁的孩子,剩下的便都是青壮年男子,老人很少,因为工作繁重而生活条件极差,很少有人能活到四十五岁以上。这些奴隶多有汉家血统,因此本地人便称之为“唐奴”,又因这个河谷叫藏碑谷,所以这些人又被叫做藏碑谷人。

游击军控制了藏碑谷以后,张迈马上命令投降了的奴头将所有的奴隶带到城南的河滩上集合。郭洛派人来告诉张迈:这几百个奴隶大多数都是“唐奴”,或“唐奴”的后代。“唐奴”的这个称呼让张迈很愤怒,但想到这次能一次救出上千个同胞,他又忍不住兴奋欢喜。

谷中的农奴牧奴历经葛逻禄替代突骑施,又眼见回纥人替代葛逻禄,看新来的这伙骑兵赶走了回纥人,心想不过是来了一伙新的主子,看看满地都是回纥人的鲜血和头颅,心中害怕,便都老老实实地遵从命令,来到河滩边集合。

在牧奴农奴们集合完毕之前,张迈就已经打好了一份慷慨激昂的腹稿,以备见到唐民们时可以做一番大解放的激情演说。

一千七百多名农奴、牧奴在唐军的驱遣下列队作环形,围绕着河边一个突出的大土块,张迈纵马跑上那大土块,这时他已经颇得面对公众演讲时之三昧,未开口时,先和这些农奴、牧奴作眼神交流,要让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他们。

然而张迈环扫一圈之后,眼前的情形却泼了他一头的冷水。没有人回应他那热切的目光。面对安西军民时——尤其是遏丹之战后面对唐军中的青年将士时,张迈眼中放出一点火星便能在他们中间燃起熊熊烈焰!但这时候张迈面对藏碑谷人将满腔的热情都透过双眼倾洒出来,却有如泥牛入海,全无一点反应。

没错,眼前的几百个人,都是晒黑了的黄皮肤、黑眼睛,肮脏的头发依稀可以分辨出也是黑色的底质,不过部分人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很黄,或者虽未年老而已白头,虽然如此,大多数人仍然可以称得上身强力壮,哪怕是妇女也都筋肉结实——在这片土地上弱者是没法生存的。他们中那些带铐镣,在张迈到达之前郭洛也已经派人,恢复了自由,可是他们的眼睛…

那是一种呆滞、呆板,毫无生气可言的眼神,但那又不同于白痴的那种呆板,而是一种麻木的呆滞,如果说眼睛是心灵之窗的话,那么透过这两扇窗口,张迈几乎看不到里面有灵魂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了鲁迅所描写的清末底层人物,没错,就是这样的麻木,当走到这群人当中,张迈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是走进了骡马群中,而不是走进了人群里面。

当然,张迈不是有意歧视这些人,相反,他是抱着极大的期望来的,然而在这一刻他心里就是涌起了这种感觉。

这种落差,太大了。

几百个人、一千多只眼睛看着驰马进来的张迈,没人知道这位老爷来做什么,一些人习惯性地弯下了腰,叫:“迪赫坎。”也有一些人动也不动,仿佛要用鞭子来抽,才能唤醒他们的知觉。

郭洛走近,告诉张迈刚得到的最新情况,经过他的询问,知道藏碑谷人中间几乎全无组织,以前曾有几个长老,但后来因为率领唐民起事造反被杀,之后就再没有本族的领袖了。

沦为奴隶的唐民们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饱肚子,如何生存,至于其它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张迈跳下马来,在唐军的驱遣下,一千多人慢慢围了上来,围到了张迈身边。

尽管对这批人的素质有些失望,但张迈还是安慰自己:“他们被奴役了这么久,变成这样也情有可原。”他激励自己,抬高了声调,大声说:“兄弟们!姐妹们,我是长安派出来的特使张迈,现在率领大军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解救各位!现在你们自由了!往后不再是奴隶,你们将会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未来!只要大家跟着我们一起奋斗!”

这一番话张迈自己觉得挺有激情的,可是面对着一张张毫无反应的脸,张迈的话是越说越没有气势,这让张迈脑子里涌起一个成语来:对牛弹琴!下面本来还有一大篇的说辞,但讲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们…他们还听得懂汉语吗?”张迈有些沮丧地问郭洛。

“应该听得懂的,我刚才问话的时候,他们都能回答,不过他们说话夹杂了许多突厥语,还有就是,太复杂的话他们好像很不能理解。”

再看看这些唐奴——这一刻,张迈脑子里浮现了这个让他觉得很痛心的称谓,然而此刻这些人的表现,就是一帮的奴隶啊。

是因为聪明的人如谋落乌勒者在这些年中都已经变节了么?是因为勇敢而有骨气的人在这些年中都已经被屠戮了么?那么留下的这些,就是汹涌大浪逆淘汰下的渣滓?

张迈自觉地告诉自己:自己有这种想法是不好的,可却不由得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希望得到一些回应。几百个人里头,其实也还有些眼光稍微灵动一点的,“这些人,或许就是希望所在!”张迈心想。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唐民的跃跃欲试的神色,以目光鼓励着他。

好一会,那个唐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张迈迎上了两步,只见那人脚一弯,叫道:“这位迪赫坎,您到底是要我们做什么活啊?”

张迈呆了,一股无名火从腹腔中冒了出来,怒道:“不要叫我迪赫坎!”这一怒却是有些失态了。

那人呆了呆,身体有些害怕地后倾,跟着改口:“老爷…”

“不要叫我老爷!”张迈大声道:“我姓张,你们可以叫我张特使。”

“哦,张特使。”

那个人,以及他身边的许多唐民一起叫道,可听在张迈耳朵里,却觉得在他们口里这“张特使”的称谓也变了味道,仿佛只是“迪赫坎”、“老爷”的另外一种语言表述,但对他们来说内涵却是一样的。

张迈想鼓励他们振作,想告诉他们:你们本是华夏子孙,身体里流淌着这个世界最文明、最高贵的血液,你们可以昂起头来,做这个世界最有自尊的人。

可是话到了口头,想想这些人会如鸭子听雷般的反应,这些话就说不下去了。

或许,他们连自己是唐裔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吧,心中“我是华夏子孙”的概念既已消亡,自己还怎么可能去激发他们的激情与自豪感呢?

张迈感到,自己和眼前这数百人虽只有数步之遥,相互间的隔阂却似有千年之远。

怎么沟通啊?没法沟通。

不知僵持了多久,尴尬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