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张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郭洛道:“回去吧。”

“那这些人…”

“…再说吧。或许是我们一厢情愿了,或许这个地方更适合他们,我们前面的路很危险很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的。”

或许郭师庸的想法才是对的吧。

张迈是真的失望了。虽然说这些人身上有着大唐边军的血统,可是他们的精神却已完全是奴隶了。现在唐军正身处极大的危机当中,虽然连番取胜,其实却一直是行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带着这样一群奴隶回去,又有什么作用?

“他们的身体虽然强壮,但这样的精神状态,根本没法迅速成为我军的新血。”

或许这些人体内真的流有炎黄子孙的血吧,可是民族认同这种东西更多的是文化,如果丧失了传统,丧失了认同,哪怕他们真是汉种,这时也已变成没有中华归依感的蒙昧人了。

到了这时张迈才忽然发现,郭师道等能在这胡虏遍地的地方坚守住汉文化的传统是多么的难得!

“和眼前这些沦为奴隶的同胞不同,新碎叶城那边毕竟还有几百个人聚居在一起,慢慢繁衍至上千人。”

“又有郭家、杨家作为团结的核心。”

“又躲到一个偏远的角落里,所以才能保住老的习俗与传统。”

“可假如没有我的出现,或许过个一两百年,或者几十年,碎叶城的军民也会慢慢萎缩以至于消亡吧…”

“甚至,如果没有我的误打误撞,新碎叶城一战已经让新碎叶城这个最后据点在历史上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让人伤心的趋势,但从后世中亚的“现实情况”反推,却又显然是一个事实。丘处机到达这个地区时,已没见到成群的汉人了。

文化传统一旦断绝,汉家族群一旦消亡,谁还记得这里曾属大唐?就算还留有一些记载,也不过是当作与现实无关紧要的遗迹供人考古而已。

张迈等一离开,奴头们又开始活跃了些,藏碑谷刚刚易手,从回纥人手里转到唐军手里,但唐奴们却仿佛觉得这与他们无关。

郭洛回头望了一眼,眼睛忽然湿了。

张迈知道他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问道:“怎么了你?伤感吗?”

“不是伤感,我…我是害怕啊。”郭洛指着唐奴中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说:“如果我不是郭师道的儿子,如果我不是生长在碎叶城,大概也就会活得和他一样吧。”

这句话叫张迈听得呆了:“是啊,如果换了我在他们这个环境…”

自己又会活成什么样子?

第047章 汉宣定胡碑(一)

郭洛的话让张迈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朋友。

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农村,少年时代就搬进了县城,后来又进了大城市读大学,身上也一步步地洗去了农村的味道,换上了都市人的气质,不过偶尔回到乡下,看到儿时的玩伴时仍然不免感慨万千——

都是一个村里出生的人,在最开始的起点上并没什么两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就因为家境不同、机遇不同,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国家里的“两种人”。小时候,都是光着屁股一起玩泥巴,等长大了,张迈是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种种成果,而那些留在乡下的伙伴呢?或者在打工,或者在做生意,有的甚至还在务农,也有的父辈做生意发了财,便成了乡下的二世祖,回乡下时遇上,张迈都忘记了对方,常常是得伙伴提醒,才记起原来是玩泥巴的小伙伴。

可是,彼此之间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张迈虽然抱着善意,但他说的话对方听不大懂,或者觉得新鲜,或者觉得奇怪,而张迈也觉得,青梅竹马的发小,聚在一起也只是保持礼貌上的客气而已。就像处于不同位面的人,彼此之间有一道很深的壁障,很难沟通。

而这些“唐奴”,他们和张迈的距离,比起儿时玩伴来只怕要更加遥远。

“他们对我的期望是什么?对唐军的期望是什么?他们能理解的语言是什么?”

“不是我说的什么自由、自尊,说什么理想、未来,那可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不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能理解的。”

“而我却只考虑自己的需要,想要像帝国时代游戏里一样,用僧侣喔喔喔喔念几句咒语就把他们招降过来吗?什么拯救唐民,什么四大目标!都是闭门造车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我还当自己是在玩游戏啊!这是现实,是现实!”

就像郭洛所说,如果是自己处于他们那样的环境,大概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吧——或许处境会比他们还惨,或许早就已经活不下去了。

换个立场,设身处地地站在这些“唐奴”们的角度,再回想刚才自己的表现,张迈忽然发现了自己方才的可笑。

“我没能和他们沟通好,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他们或许变得麻木了,或许变得呆板了,但我也不能就放弃啊。”

是的,这些人的基础显然没有新碎叶城的唐民那么好,而张迈一开始的期望又过高,在发现自己对新碎叶城唐民的激励手法不起作用时,内心感受与情绪自然不免产生落差。

正是因为蒙昧,他们才更需要帮助与教育,而那麻木,或许也只是双方互相不了解而产生的壁障。

“所以,要用他们现在能够理解的语言来和他们沟通,往后再慢慢教育。”

“我不能放弃他们!”

“这一刻我若放弃了他们,他们也就放弃了我!”

他拉住了马头,转回跑了几步,郭洛仿佛从张迈的神情变化中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唐民们正要散去,他们做奴隶久了,手链脚铐忽然消失反而有些不习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有一些人甚至显得很担忧,因为怕会没饭吃。

这时候有人发现那位“张特使”又跑回来了,本来要散去的人群又聚拢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多样了,有害怕的,有好奇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迷惘。

张迈下了马,走到人群中去,看身边站着一个男子,一时竟估摸不出对方多大的年龄:从整体看来,好像是个比郭洛还小一些的少年,但满脸都是皱纹,头发又黄又干,又瘦得厉害,两个肩膀大概因为长期重压都凹陷了下去,肋骨根根突出,用一条破布从肩头上盘过来,盘到了胯下,遮住了前面羞处,却露出了大半个屁股。

“你叫什么名字?”

这少年有些呆,结结巴巴说:“干猴子。”

干猴子,听起来像外号。

“姓什么?”

干猴子摇了摇头。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干脆就没有。

“为什么不穿裤子呢?”

干猴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那表情是嘴角的肌肉裂开,大概是笑吧:“没,没有。”

“没?没有?”现在天气还比较暖,甚至有些热,不穿衣服也还没什么,“可是冬天可怎么办啊?”

“干活的时候,好些,不动,躲干草堆,挨一起,就好些。也有冻死的,我哥哥去年就冻死了。”他说到自己的哥哥死掉,脸上却没多少哀伤。

大概是平时没怎么说话,都不流利了,胡音又很重,但张迈勉强还是听懂了,所谓挨在一起,大概就是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看他们瘦成这个样子,吃的肯定也不足,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这需要多顽强的生命力啊!

张迈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大都市里是不可能见到这样贫惨的人的,哪怕是乞丐,也比眼前的这个干猴子好,可干猴子也不是这群人中很特别的一个,或者说,这些“唐奴”大体上都是如此。

沦为奴隶的这些唐民后裔,在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想到这里张迈更觉得自己不能放手不管他们,哪怕这些人不可能成为唐军的兵员,也得尽量帮帮他们!

张迈挥动马鞭,打了个响——这是郭汾教他的,他练了一百多次才学会,马鞭空响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他走到高处,大声道:“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张特使。”有人说。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坐在马上的张特使为什么要回来。

“那你们知不知道,”张迈指着昭山的方向:“回纥人在我手下连吃败仗,阿尔斯兰的行宫也已经被我夺取!”

有人迷惘,也有人点头。

“这方圆百里的什么迪赫坎,回纥人,全部被我打趴下了!以后你们不用听他们的话了!也不用替他们干活了!”

“不干活,那我们吃什么?”

“跟着我走!就会有吃的!不止能吃饱,我还会给大家找到衣服穿!”

这些话,是他们听得懂的。

有一些人站得远了,听不大明白,不过他们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位长官要自己跟着他,而且给饭吃。

其实他们并没有张迈刚才认为的那么迟钝,他们对张迈的第一番话没反应,只是因为张迈说的话和他们的常识离得太远,但这时却理解了,因为张迈话里的信息点变得简单了:他是表明自己是个强者,且许诺自己有能力给唐民们一条活路。

当然,还是有一些人还不大相信,甚至有些抵触。他们虽然过得很苦,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忽然要改变,哪怕人家告诉他们将会变得更好,也有些怀疑,甚至害怕。

郭洛见着,上前低声对张迈道:“迈哥,这些人中已有心动的了,不过心中仍然在犹疑,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他们慢慢作出决定,还是得设法激发其烈性,若是些没烈性的人,没法跟上我们的。”

“你想怎么激发他们的烈性?”

郭洛拍了拍手掌,令人推出那三个回纥来,将之释放,对众人道:“大家本是同族,今天我们来一来是要救大家出水火,二来也是要帮你们报仇。”指着那三个回纥道:“我已经听说,这些看管你们的回虏平日对你们凌辱虐待,无所不至,今天就是大伙儿报仇的时候了!”丢下几柄刀剑:“大伙儿诛杀了仇人,就随我们走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唐军数百骑都退了几步,藏碑谷人各各对视,没一个敢动手,杨易怒道:“怎么,这三个回虏都没反抗之力了,你们这都没胆子动手么!”

那三个回纥在这藏碑谷看管农奴牧奴久了,也听得懂一些汉语唐言,知道此时生死攸关,自己平时对这些唐奴予打予杀,仇恨甚深,这时只要有一人冲上,开了个头,跟着便会引发其他人效尤,自己三人马上就会被乱刀分尸!其中一个便怒吼起来,骂道:“你们这些唐奴,谁敢动手,将来大汗派人打回来便将他五马分尸!”

杨易见有些唐民在他的恐吓下反而退了几步,叫道:“我去塞了这厮嘴巴!”

郭洛却拦住了他,张迈也摇头道:“如果他们这样都不敢动手,那就实在没什么希望了。”

唐军数百将士骑在马上,等着,等着,但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还是没人敢上前一步,杨易等人失望之情都已溢于言表,那三个回纥眼见唐民们不敢动手却狞笑了起来。

忽然之间,人群有人挤了出来,竟然是个女子!年纪不大,皮肤却皱巴巴的,走路一拐一拐,颤抖着身子,甚是害怕,来到那几柄刀旁边,犹豫着,终于拿起了一把横刀。

张迈有些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一时间两千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那三个回纥眼神中却露出惧意来,其中一个出声恐吓道:“你要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个女子吓得横刀跌落在地上,人群中有人叫:“黑女,快回来!”

黑女盯着其中一个回纥,两眼流下了泪水,眼神却极尽怨毒,却还是咬紧了牙捡起横刀,一步步地走近,张迈心道:“她和这个回纥定然有极深的仇恨。”

便见黑女咬紧了牙,闭上眼睛对准那个回纥劈了下去,那个回纥的绑缚都已松开,他岂能坐以待毙?一闪躲开了,左手一拳打落了黑女的横刀,跟着又是一拳将她揍翻在地,跟着抢起了横刀,以这个回纥的本事一刀就能杀了黑女,但他身处上千人包围之中哪里敢造次?只是拿着刀,指着黑女喝道:“臭婊子,快滚开!要不是这里没个像样的女人,老子会临幸你!滚!滚!”

众唐民见他如此处境还如此嚣张,无不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仍然被吓住了,张迈等一听就明白了过来,杨易两眼发红,就要纵马上去杀了这回纥,郭洛却将他拦住,道:“让他们自己解决。”

黑女在地上挣扎着,因被当众揭破疮疤而显得万分羞愧,那个凌辱自己的回纥就站在自己身边用刀指着自己,对着自己怒骂,左边是数百唐军将士,右边是一千多藏碑谷的族人,却没有人来帮自己,她好害怕,好害怕,她匍匐在地上,一头黑发垂在烂泥之中,她的人也如烂泥一般,背脊耸动着,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因为痛楚而喘息。

那个回纥怒吼着只希望能把这个女子赶开,却也不敢动手杀人,又用横刀指着藏碑谷唐民们叫到:“你们!都给我滚开点!大汗的军马马上都要来,敢对我们动手的,明天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张迈看出了他色厉内荏,但又有一大批唐民被吓得退了几步——他们明明有一千多人,却被一个人给吓退了,那回纥见他们都不敢动手,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得意,他害怕地瞧了瞧背后的唐军骑兵,但又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唐民,看看脚边那有如一头受伤母羊般滚在泥泞中的黑女,抬膝就是一脚,骂道:“臭婆娘!滚远点!”

杨易再也忍耐不住,目眶睁得就要裂开了,怒道:“一群软骨头!”勒马就要冲上去结束这一切——他看不下去了!

忽听哇的一声,黑女发出一声母兽般的吼叫,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和身抱住了那回纥,一张口咬住了对方的脸颊,那回纥痛叫了一声,却还是不敢出刀杀她,只是倒转了刀柄对黑女的头、背狂砸,眼看头与背都被砸出了血糊,她却还是不肯松口!

张迈也看不下去了,勒马上前才一步,唐民之中猛地发出一声怒吼,一个穿着破衣破裤的少年冲了出来,人群中有人叫道:“小石头,别!”却已来不及了!

那个少年已经冲到了黑女身边,一举手抓住了那个回纥的右手,他的力气好大,喀拉一声那回纥的手腕已经脱臼,厉声惨叫,剩下两个回纥见状不妙,冲上来助战。

刚才叫住那少年的声音叹息了一声,也从人群中冲出,也是一个少年,比那“小石头”大两三岁的样子,有人叫道:“大石头你不要命了?”

那大石头叫道:“我要帮我弟弟!”捡起一把刀来,对准一个回纥的背脊就是一刀!

一道血线溅开,那回纥怒吼着回身作困兽之斗,刚才叫大石头的那人也冲了出来,有人叫:“马小春你干什么?”那马小春叫道:“大石头小石头陷进去了,回头回纥人来了,我们也得连坐!”叫马小春的人犹豫了一下,也冲了出来,一个带着一个,最后竟拖出了几百个人,哪里用一顿饭功夫?那三个回纥便被剁成了肉酱,踩成了肉泥,尚不断有人踩踏残尸,张迈虽不知他们怨恨的缘由,但看到这个场景也能想象他们平日所受到的压迫之深。

刚刚第一个冲出来的少年割了那回纥七残八损的头颅,捧到张迈马前,跪下道:“这位大爷,你带我走吧!你给我和我哥哥一口饭吃,我就替你拼命!”

第048章 汉宣定胡碑(二)

张迈见来献首级的这少年精神奕奕,心里欢喜,问道:“你可就是那个出索套马的少年?”

那少年点了点头,张迈竖起拇指:“好本事!不愧是英雄出少年!”那少年却露出些许羞赧来,张迈又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小石头,不知道姓什么。”

张迈怔了一怔,心想如此好汉子竟连姓氏都不晓得,心中叹息,指了指那数百个出手杀胡的男女,道:“小石头要跟我走了,你们呢,也跟我走吧。”

那几百人彼此相觑,终于都点了点头,道:“我等愿跟随老爷,讨口饭吃。”

“不对!”张迈道:“我说了要叫我张特使,还有,什么讨口饭吃,你们不是乞丐!”顿了顿道:“以后要说:纵马万里,踏平西域!”

那几百人也不知是何意义,就道:“愿跟随张特使,纵马万里,踏平西域。”

张迈呵呵一笑,又对那仍然龟缩在一边的千来人道:“你们也跟我走吧。”

那些人却畏畏缩缩,终于有一个怯怯问道:“一定,要走吗?”

张迈眉头皱了皱,说:“我也不是说一定要你们跟我走,但你们要是不走,等回纥人来了,一定会对你们不利的。”

那千余人有几个伸了伸腿,但终于又缩了回去,一个中年汉子远远地跪下给张迈磕头:“老爷,您别拉我们走了,我们在这里过了好多年了,愿在这里过一辈子…”

郭洛和杨易对望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张迈叹道:“好吧,我本是想帮你们,但你们不要我帮忙,我又有什么办法?”对郭洛道:“你刚才好像跟我说回纥人的谷仓里有些粮食,都拿出来,连同这谷中的牛羊都分给他们,让他们过日子吧。”想了想又对那千余人道:“不过你们就算不跟着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游牧…”他劝了几句,但说到一半就摇了摇头,因为从这些人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呢?”张迈心想:“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回头回纥人打回来,十有八九会迁怒他们吗?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跟我走?究竟是什么在绊住他们的双脚,让他们情愿在这里等死?”

可他努力到这个地步也再无其他办法了,张迈也不能强行将他们拉走,因为强行拉人的话,这千来人势必强抗软拖,队伍的行进速度势必被拖累,若不遇到回纥主力还好,要是被回纥大军盯上那唐军可就要吃大亏了。

看看日已西斜,张迈举起马鞭对着西方道:“走吧,回去吧。”对小石头等道:“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去收拾一下,这就跟我们走。”这一次来唐军每个将士都带了两匹马,便分出四百多匹来给这些新归附的唐民。这四百多人无论男女,倒是个个都会骑马,看到这一点张迈暗中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些人就算暂时不会打仗,至少跟得上行军,就不至于成为拖累了。反正昭山那边也还有多余的马匹。”

小石头道:“我们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我们想先去撒泡尿。”

自张迈以下,唐军数百骑无不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少年粗俗得可爱,不过人有三急,出发之前先解决一下也无可厚非。不料大石头等几百人都道:“是哦,今天要出发远行,得去尿尿好运石。”

便纷纷向河边跑去,张迈见了一奇:“他们几百个人一起尿急了不成?”

纵马走了过去,见小石头等都拉开了裤裆,朝着河滩上一块碑石摄尿,张迈看得新奇,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石头指着那块碑石道:“那是好运石,若有什么事情,比如出门啊,娶媳妇儿啊什么的,往上面撒一泡尿就能带来好运气。”

张迈忍不住失笑:“真是什么古怪风俗都有。”暗想莫非是古代的习俗?问郭师庸:“庸叔,咱们汉人有这风俗?”郭师庸苦笑着摇头。

另外一个少年马小春道:“几年前我听一个老人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葛逻禄人教我们的。不过那个老人现在已经死了。”

张迈定眼看看那碑石,道:“上面好像还有字。喂,你们先别尿,我瞧瞧去。”

数十男子各自收枪,张迈与郭洛杨易郭师庸等下马走到碑石旁观看,那碑石上果然刻有文字,因缺了一角,已看不清楚勒石者的落款,看样子也是很有些年岁的古物了,碑面虽已经被尿冲刷得干干净净,但因年岁久远,碑面被磨平了许多,字迹都显得淡了,张迈捂住了鼻子,见碑文很明显是方块汉字,却不是简体字,甚至不是繁体字,郭师庸道:“是隶书!”

隶书,那对张迈来说就更困难了,但见上面好像有日月两字,再下有个山字,其他的张迈就辨得不明白了,郭洛心头一动,不顾尿臭,俯身细看,念了两遍,张迈道:“缺字多达一半以上,多半是读不通了。”忽见郭洛身子忽然一颤,问道:“怎么了?”

郭洛颤声道:“这…这碑文我认得!不,我们都认得!”

“你认得?”

郭洛道:“虽然有些字看不见了,但这碑文我能背诵的,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这是汉宣定胡碑。”

郭师庸杨易都大吃一惊:“什么!”

张迈见他们如此吃惊,便料这碑文非同小可,“汉宣定胡碑?”

郭师庸也不顾石碑沾染了无数唐民的新尿,伸手连连抚摸,痛心疾首地点头道:“没错,没错,是汉宣定胡碑!西域之开虽肇端于汉武帝,但西域都护府之建制却是大成于汉宣帝。我大唐承继汉家旧疆,汉武、汉宣两位大帝的功业自不敢忘。这碑有可能是我初唐大将引用汉宣帝的名言,勒石于此定我中华西疆边界,或者说,这竟然是汉朝时留下的古物?”

张迈实听得若有所失,看着那石碑许久,忍不住道:“阿洛,阿易,仁孝,你们将这碑文读一遍给我听。”

几个青年将士齐声领命,对着石碑挺立诵读,其实这石碑的字迹已有一半看不清楚,与其说是读碑,不如说是背诵,但听他们雄壮的声音一字一顿,将这道虽只十六字却气壮山河的汉宣定胡碑读了出来:“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大汉之臣妾!”

张迈听完,看看石碑上垂滴未干的尿液,胸口如受石撞,忍不住怒吼起来:“胡虏!胡虏!欺人太甚!”

郭洛杨易亦皆痛怒,就连郭师庸也捶胸大骂。

小石头学识几近于零,刚才那些话他大多听不明白,但他脑袋灵活,便已瞧出了什么不妥,低声问:“张特使,我…我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张迈看了看他那双干净而无知的眼睛,心中满是矛盾与痛苦,他自然知道,小石头等并非有意为此,然而正因此却更是叫人痛心,虽然对祖先的侮辱是出于夷虏所教,但真正在往老祖宗头上撒尿的,却还是华夏子孙自己!

“特使!”郭洛、杨易等一齐叫了一声,这一声呼唤里面包含了许多、许多的内容,是在询问,亦是在催促。

“将这块碑起出来,用河水冲刷干净。”张迈道:“把它带着,只要我们唐军还有一人一马在,就永远地带着!我们要谨记这屈辱,也要将来再也不受这屈辱!”

众将士都挺直了背脊,大声应命:“是!”

郭洛看了撒尿的唐民一眼,道:“这件事,要怎么跟他们说?”

“现在不用多说,说了也没用。”张迈道:“但是有一天,他们自己会明白的。”

背着夕阳,带着新归的唐民兄弟,唐军离开了这个河谷。

“藏碑谷…藏碑谷…”

看看绑在骆驼山那块石碑,张迈终于明白这个河谷命名的缘由。

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有什么样的一番曲折,随着有熟知掌故的汉家老人死尽死绝已再无人知晓,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部族如乌护、如突骑施,似乎都已经不知道藏碑谷为何叫藏碑谷,不知道这些碎叶唐民的后裔为何叫藏碑谷人了,他们只是将藏碑谷当做一个名字来叫而已。

若不是华夏还有千年不断的史册,或许连华夏子孙自己也要忘记许许多多被胡骑虏刀、夷船蛮炮斩断了歪曲了的历史真相。

“特使!”温延海和丁寒山从后面赶来,他二人是奉了张迈的命令故意落后,躲在一边,暗中观察藏碑谷余下农奴、牧奴在唐军大队离开之后做什么,这时向张迈禀道:“我们走了以后,那些…那些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好久,又将我们分给他们的牛羊、谷物全部缴回了仓库羊圈,又将那些回纥的尸体拼凑好,然后各自回去,也有的呆在河边哭泣,也有的下地继续干活去了,然而也没有其他什么怪异举动了。”

张迈听得怅然:“这,还不算怪异举动么?”

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拖得红红的,望着那一抹血色,张迈忽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这些…“藏碑谷人”了…

第049章 狼牙营(一)

八剌沙衮。

“报——”

一名回纥骑士飞跃下马,奔入一座以黄金做顶的巨大黄明绸帐之中。

便听帐内琉璃盏破碎之声响起,一个将领被拉了出来,在帐外被斩首。

大帐之外,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正在搅动马奶,若不是有几个侍婢在旁帮忙伺候,只怕没人想得到这个正干着粗活的女人,就是喀喇汗王朝的王后、大汗阿尔斯兰的妻子述律兰珠。

看见不远处有人身首异处,述律兰珠竟连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早就习惯了。

“母后,这次好像是从达林库尔(即夷播海)那边来的人啊。”她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说。“我听说,最近西北闹唐寇闹得厉害。母后,唐寇究竟是什么东西?”

“唐寇,就是大唐的强盗。”

“大唐的强盗?那大唐又是什么?”

述律兰珠停下了搅动马奶的棍子:“大唐…大唐是汉人建立的国家。”

“汉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啊?很厉害吗?”

述律兰珠本来又开始搅动马奶,听到这个问题忽然又停了下来,望着东方,好久,好久,才道:“汉人!那是一群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阴毒、比野狼还凶狠、比老虎还猛恶的家伙!”

那个少女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世界上有这么可怕的人啊!”

“是的,几千年来,漠北草原便如这群山一般,延绵地兴起过不知多少伟大的民族,诞生了匈奴、鲜卑、柔然、突厥这样辉煌的帝国!可是,所有和汉人作对的马背民族,无论全盛时期有多么的辉煌,最后都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就是南附汉化,最后消失于无形!要么就是被迫西迁,然后逐渐衰落。从来没有一个被迫西迁的马背民族能够打回东方去,夺回漠北的广袤草原——”述律兰珠说到最后,眼神也黯然了下来:“我们回纥,也是如此!”

少女听得怔了:“这帮汉人,这么厉害啊。”

述律兰珠回过神来,笑了一笑:“不过你放心吧,你的父汗一定能够统一回纥诸部,打回漠北去的!”

少女低低地嗯了一声,眼光又转向西北:“母后你刚才说汉人在东方,可为什么最近老是滋扰我们的唐寇,却在西面呢?”

“他们?那只是一伙强盗而已。”述律兰珠语气恢复了平静,继续搅动着马奶。

“只是一伙强盗?可我听说他们刚刚歼灭了我们两千五百名骑兵啊,也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马斯乌德也死在他们手里。遏丹那边又打了个败仗,还有,二叔赶去增援,也是空手而返。”

“马斯乌德?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至于萨图克,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见一名近卫兵匆匆出帐,飞马传令去了。

“列队,前进!”

离开藏碑谷之前,郭洛发派人手,从新归附的唐民中挑出最强壮的三百个男子,剩下一百多人包括二十多名妇女十来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做另外一组。

张迈又让郭洛从原七百骑兵中挑选了六十名精锐老兵,将那三百人分为七队、三十五火,加上近卫火共三十六火,每一火十个人,由两名老兵任正、副火长,以郭洛为副校尉,唐仁孝做了新的队正,温延海、丁寒山等都下去做了火长,另选英勇亲近的将士进入近卫火。张迈回到昭山时发现回纥尚未派大军逼近,笑道:“回纥人的动作也不怎么快嘛。”

郭师庸说道:“这夷播海附近大多是附庸部族,如突骑施、葛逻禄、铁勒诸姓,至于八剌沙衮那边,是否要为我们这种边角之患大集诸部恐怕阿尔斯兰还得斟酌斟酌,就决定了要行动,集结起来也不是几日的功夫能够完成,集结之后行军到此也需要时间。所以昭山行宫一出事,自是临近诸部先到,而后八剌沙衮那边才会有反应。不过我估计八剌沙衮大集诸部的可能性也不大,接下来要来的,应该是靠近这里的回纥边军。”

张迈对郭师庸的军情判断也颇为信服,说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就还有一点时间。”

郭师庸道:“特使,不可大意啊。八剌沙衮那边他们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我看还是早些走为是,要让他们万骑围来,那时候我们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张迈笑道:“那总得吃饱了饭,才有力气跑路吧?哈哈,放心放心,我有分寸。”

郭师庸见他脸上充满了自信,心中却很不痛快,下去后私对杨定邦道:“咱们连战皆胜,特使是不是有点骄气了?”

杨定邦沉吟片刻,道:“似乎还看不出来。”

抵达昭山后张迈又取出一对犀角,赏了博拉苏,让他回归本族,博拉苏感恩戴德去了。

当晚张迈下令烹羊宰牛,大宴三营,三营将士除了轮值者之外全按编制坐好,一个火为一席,就地而坐。

不久香喷喷的面食流水般端上来,每一火又各分得一头肥羊,三营都是作战队伍,没有专门的厨师,那头肥羊就交给将兵们自己烤。

藏碑谷里头的农奴、牧奴缺衣少食,又无医药,先天体质差一点的早就死了,大石头、小石头兄弟和马小春等人能在藏碑谷那等艰难困苦中熬下来本身体魄都是很强的,只是营养不够,大部分人都是面黄肌瘦,干猴子等更是肋骨毕露!

这时那些生羊发下来,小石头连吞了几口口水,要不是火长慕容旸盯着,他差点就要不顾羊还没烤熟就生吃了。

“上次咱们吃到肉,是什么时候来着了?”小石头问。

干猴子望着篝火,呆呆说:“是上辈子吧。”

西域地方并非全都以肉食为主,伊丽河流域所产牲畜、谷物都不少,但回纥压迫得厉害,谷中唐民便都只能以糟糠加牛奶羊奶充饥。

小石头舔了舔嘴唇:“哈哈,我比你好,去年我就刚吃过一回。”摸了摸屁股:“虽然后来屁股开了花,不过也值!哈哈。”想起了自己偷羊吃的场景,忍不住直乐。

马小春瞄了他一眼:“当时肉都还没烤熟呢,你就抢,结果怎么样?被抽屁股的时候肚子就开始闹,那稀屎居然被打得喷了出来,打完了屁股又拉了三四天的肚子,居然还没要了你的小命,想起那件事情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的命贱,阎罗王不要。”小石头嘻嘻笑着,“不过老天爷对我也真不错,还让我有今天,昨天才报了抽屁股的大仇,今天又有羊肉吃了,而且不用偷偷摸摸,哈哈,哈哈。”笑得嘴都裂开了。

慕容旸本来正全神贯注地烤肉,听到这里忍不住骂了一声:“呸!什么出息,不就一顿肉嘛。”

慕容旸烤肉的本事一般,用火不够均匀,一些地方还血淋淋的,另外一些地方却已经熟了,小石头闻着那味道,口水扒拉扒拉往下掉,几次就要伸出手去,却总是忍住。慕容旸道:“你先就着羊奶,先吃面片啊。”

“不要!”小石头叫道:“我要留着肚子!”

马小春见到,叫道:“火长,我帮你忙。”接过手来,慕容旸见了他烤肉的架势,忍不住出演称赞。

大石头哼道:“他常给回纥人看火烤羊的,家里又有个富亲戚呢!这肉的味道,咱们都没什么口福,他却不知尝过几回了。”

马小春却不理会,只是专心烤羊,把一头肥羊烤得犹如涂了一层黄金一般,周围诸火闻到味道无不艳羡。

张迈带着郭洛杨易巡视诸篝火,一路和新老将士打招呼,巡到这附近时,见马小春烤得如此好羊,忍不住大赞:“好香啊!”

这时羊已烤成,只等慕容旸动手分割,小石头已经食指大动,马小春听到张迈的声音,冷不丁撕下一片羊肉来,捧到张迈面前道:“请张特使尝尝小春的手艺。”

张迈见那羊烤得熟而不焦,伸手接过,触处甚嫩,纳入口中一咬,齿颊尽香,只几下子把这块肉都吃完了,脱口大赞:“好羊,好羊!我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闻着想吃,看着想吃,拿到想吃,吃了还想吃。”

马小春又撕下一片来奉上:“张特使喜欢,那是小春的荣幸。”

张迈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忍不住又是一番夸奖,又对郭洛杨易道:“你们也尝尝,真是很不错!”

马小春又撕下两片来,请郭洛杨易品尝,郭杨两人各吃了一片,也都是赞不绝口,张迈夸奖不已,道:“你叫马小春?”

“是。”马小春赶紧应道。

张迈笑着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马小春脸上如沐春风,叫张迈见了心中更是舒服,正要离开,猛地见篝火对面小石头嘟着嘴,黑着脸,张迈对这个少年颇为关注,便又停步问道:“小石头,干嘛啊,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小石头愤愤道:“刚才慕容火长说,这头羊是给我们一火的,你干嘛却来跟我们抢肉吃?”

张迈一呆,慕容旸赶紧呵斥住小石头,向张迈赔罪:“特使,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别见怪。”张迈却推开他,就对小石头道:“我就吃了两片啊,你犯得着就为这个跟我生气不?”

小石头叫道:“这么一头羊,我们十个人分,每个人分不了多少的。现在你吃了两片,”指着郭洛杨易:“他吃一片,他吃一片,这羊腿上的肉就撕得没了!你是大人物,要吃什么,随时都有,我们几个今天可是第一次正经地吃羊肉呢,你就把我们的好肉都抢了去,这算什么事?哼,马小春羊肉是烤得好,但现在你吃一片,他们吃了两片,你们开了这个头,待会什么校尉、副校尉都过来一下,然后什么队正副队正也来,都要了几片去吃,我们给还是不给?你是特使,我是个小兵,我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只有自己生气——生气还不行啊!”

郭洛杨易都没想到自己只吃了一片肉,就惹来他这么长一番话,张迈拍了拍额头:“被你这么说,好像真是我理亏…”

小石头叫道:“当然是你理亏啦。”

张迈被他顶撞得甚是尴尬,临近几个火的将兵见有人顶撞特使,纷纷看了过来,慕容旸忙喝小石头住口:“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张特使顶嘴!”

张迈斥道:“你喝他干嘛,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是很有道理!”便问小石头:“这肉我不吃也吃了,那按你说,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