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问郭师庸:“郭校尉,你以为如何?”

郭师庸沉吟半晌,不断屈着手指,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终于道:“不行,我们的兵力太少,此事定然无法成功。”

对他的这个论断,连杨定邦也不甚以为然,心想:“师庸莫非觉得特使的提议与他不合,固执起来,在意气用事?”轻轻咳嗽一声,说:“老郭,这事我看还是行得的,咱们的兵虽然较少,但以我七百轻骑,战力可当对方两千,以夜袭破敌,胜算确实有七成!”

“没有七成,最多只有四五成!”郭师庸道:“沼泽的这条路,虽然我们走过了,但夜里在沼泽行军乃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军士进入沼泽以后,势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体力与精神消耗都极大。所以两营将士走到诸胡背后,体力最多只能剩下平时三四成,以疲惫之众袭无备之军,胜负最多只是五五之数,更何况,对方要是有备呢?”

经他这么一说,杨桑干、钟旻等倒也觉得有理,张迈道:“杨校尉所言有理,所以我准备再买一个保票,叫他们今夜将全副身心都聚焦在这昭山行宫,那么奇袭军的胜算就更高了。”跟着说了自己的另外一个计划。

诸将听了更是骇异,杨定邦也自愕然,奚胜叫道:“特使,你这是拿自己为饵啊!”

张迈笑道:“我武艺平平,战场冲刺,不如一火长,临阵指挥,也胜不过杨、郭诸君,唯有一点,就是我如今在回纥人中已有了点小名头,人人认准了我是头儿,所以这一点正好拿来利用。再说我也计算过了,只要依机行事成功,我应该不会有危险的。”

杨定邦心道:“师庸说他性好行险,果然不错,这次竟然是拿自己来做赌注!”本来他还是稍稍倾向于郭师庸,但见张迈如此慨然,心中便向张迈这边倾斜。只有郭师庸仍然固执己见,不肯让步:“特使,你的这两个计划,实无必要。咱们来夷播海,目的本在于诱敌,如今回纥既已引来,只要我们能够逃脱,估计咱们回到新碎叶城旧址时,民部应该都已经渡河进入沙漠,目的便已达到,何必再多生枝节?”

郭洛却不同意,道:“庸叔,计划是计划,但它赶不上变化,从遏丹出发时,我们可知这边会发现藏碑谷的事情?可知此行会有一些胡族前来投靠?可知会吸纳赤丁、室辉等人?可知会组成一个新的狼牙营?当时都不知道哇。以当前的形势,若我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偷走了,会有三大害处。”

杨定邦问:“哪三害?”

“围住昭山行宫的胡部远来归附,他们对我们心怀不轨还只是我们的推断,并未被戳破,我们若就此走了,他们会隐起自己的奸谋,而宣扬我们胆怯,使我军今夜的作为为天下所笑,往后在西域各势力面前我们都无法以勇者自居,这是第一害!狼牙营新兵才来归附,他们见诸部来归本来都显得很兴奋,若我们忽然撤走,这些新兵可未必能洞察到胡部有诈那样的微妙之处,反而会觉得我们的行动莫名其妙,士气将受打击,这是第二害。若我们就此走了,北沼黑头乌护事后就算不被回纥屠戮,也必重新投入回纥怀中,室辉、赤丁等人亦将离心,影响所及,我们军中和民部那些待考被入华了的胡种也会动摇,这是第三害。相反,我军若一战得胜则有无数大利——这些却不需要我一一陈述了吧?”

郭洛侃侃而谈,可惜他还是打不动郭师庸的心,他只是道:“阿洛,我看你是被那些大利蒙住了眼睛。至于你讲的这些大害都甚是飘渺虚无,咱们现在只是说,这一战到底能否成功?我以为胜算甚低,因此不能奉命,我带了这么多活生生的子弟来,就得负责将他们活生生地带回去——我可不想图一时之功,来冒让后方无端端多几百个孤儿寡妇的危险。”

杨易道:“咱们出来打仗,哪里能没有危险?若面对这几千胡部就怕了,明天如何去爬葱岭?如何去闯疏勒?如何回得到中原?”

郭师庸喝道:“阿易,你说话不讲道理!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能否成功的问题!”说到这里显然对自己的立场主张已甚坚定。

张迈却比他还要坚定:“这根本就不是能否成功的问题,而是我们一定要成功!今天我们要面对的这场仗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天底下又哪里有什么必胜的战争?今天的形势下我们都不敢放手一搏,那明天要是遇上更加强大的部队,我们该怎么办?诸位,我们家园已失,要钱没钱,要城没城,除了必胜的信念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凝聚军心、振作士气吗?没有!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让将士们跟随我们翻沙漠、爬雪山、战强敌吗?没有!我们需要这种必胜的信念,这种需要甚至比军粮的需要更加迫切,因为只有它能让我们的队伍继续地走下去!可是这种必胜的信念又从哪里来呢?当然是要靠打出来的!”

诸将听到这里都已经被打动,张迈又道:“我坚决支持打这场仗,因为我们需要打赢这场仗,而且我也相信我们能够打赢这场仗!焚城之战我们成功了,遏丹之战我们成功了,今夜我们也一定能够成功!”他前面道理已经说了许多,这几句话不再陈述理由,但言语间却已带着一股不可拂逆的力量!最后更是目视杨定邦,道:“所以杨校尉,请你支持我。”

杨定邦终于微弱地点了点头,郭师庸甚是失望,张迈道:“郭校尉,如今我要传令今夜进军夜袭,你可奉令?”

郭师庸道:“若我还是以为此事没有胜算,不肯奉命呢?”

张迈道:“这一仗必须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若郭校尉不肯奉命,或打心里就不认为能够成功,那么就请郭校尉暂时退居二线,由副校尉率领鹰扬营执行这次的任务。”

郭师庸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看看杨易——若他不肯奉令,那么新任的杨易就将成为鹰扬营的权校尉,想到这一点,郭师庸猛地吹须怒发,喝道:“原来,原来,原来你一早就计划好了!”

张迈也不掩饰,大大方方道:“我本来就心意已决,所以对各种情况都做了准备。不过我还是希望郭校尉能改变主意,赞成我的主张。毕竟我相信你的能力。”

郭师庸道:“你们都已经决定了,还说这么多干什么!哼,相信我的能力,可你们却不相信我的判断!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们一句,此事实在…”

他还没说完,张迈就喝断了他:“郭校尉,无论你是否赞成此举,军议既已决定,你可以提出补充意见,却不得再提异议,不得再出口说不利士气的言语,否则就是慢了军心,要军法处置的!这个规矩,你该懂得的!”

郭师庸心中一凛,不再出声。

第055章 昭山夜宴(一)

豹韬、鹰扬两营准备妥当之后,集中于后山路口,张迈亲来犒军,握杨定邦、杨易叔侄的手,说道:“我在昭山上等二位的捷报。”

就在这时丁寒山来报,说以千里镜望见诸胡的背后新来了数百人,打着黑色旗帜,服饰统一,气势汹汹,看派头不像夷播海沿岸诸胡。

杨定邦道:“岭西回纥服饰尚黑,所以其国又称黑汗国,这一番来的怕是了‘正主儿’了。”

杨易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管他来的是黑汗白汗,总之今晚一并杀了就是!”

张迈心想事情已经到此地步,有进无退,便鼓劲道:“不错,来多少,今晚我们杀多少!”

两营将士都在后山休息等待夜幕,天色将昏未昏,张迈摆出夜宴的姿态,先请合舍里及北沼黑头乌护族中长老上山,又派出使者,邀请诸族族长今晚来会,合舍里等欣然而至,可他们在山上左等右等,也望不见各族族长来到,只等来各族的使者前来告罪:突骑施海东部的族长扭了脚,葛逻禄达林库尔部的族长闪了腰,黄头乌护的族长水土不服拉肚子——其余各部也各有来不了的缘由。

张迈心想:“这些族长弄鬼也不找个好一点的理由。”眉头微皱,叹息起来,派了赤丁、室辉等分别带了药物礼物去探望病情,却留住诸族使者道:“诸位族长既不能来,就请诸位使者代各自族长出席吧。”那些使者却不过,只好留下,突骑施的使者道:“族长等着我们回复呢。族长或许还另有交代。”

张迈笑道:“各位不都带了从人么?就让从人回去回报嘛,我摆下了宴席,客人一个不到,未免太没面子。”

众使者无法,只得派从人往来,报知山上的情况,张迈将前山山门大开,任他们驰骋往还,熟羊一头头地捧上,美酒一杯杯地斟满,郭师庸陪席,郭洛劝酒,张迈喝得脸红红的,说话舌头也大了。

合舍里看着这情况已不大对劲,但偷眼瞧一下张迈,见他酒醉微熏,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看天色已经昏暗,张迈见酒肉多,客人少,心里不满,叫道:“各族既然已经归附我们大唐,今天我第一回设宴,就只这么些人赴席,实在太不给面子。各位使者,请你们再派人到族中请人来赴会,族长来不了,就请族中长老前来。”

各使者无法,只好又派人去请,在张迈接纳各族朝贡之后,诸部营寨都已移驻到昭山行宫十里之内,突骑施海东部的使者从人先回到营寨,报知山上的情况,海东部的族长还未表态,幕后一个人桀桀笑道:“汉人就是好面子,只要奉承他们几句,说他们是天朝上国,他们就会飘飘然了,你叫几个长老去吧。土伦汗的大部人马尚未到齐,可还得再拖他们一拖。”

“这…万一被他们扣住…”

幕后那人哈哈大笑:“你告诉你那些长老,叫他们放心,这回上山只要嘴里多说几句好话,非但不会有事,多半还能得到封赏,满载而归。这好大喜功乐奉承是他们汉人一万年也改不了的脾气!”

突骑施海东部的族长道:“迪赫坎,反正他们眼下无备,咱们不如就冲上山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幕后那人喝道:“罗嗦什么,让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真有什么意外,死几个糟老头子又有什么打紧?土伦汗的部署,轮得到你来插嘴!哼!这群唐寇可滑溜得很哪,要是凭你们这些杂鱼烂虾就对付得了他们,马斯乌德、霍兰他们就不会死了!”

突骑施海东部的族长唯唯诺诺,只好派了三个长老上山,其他各部也或派三人,或派两人,都是族中元老。十九人这么一上山,这宴会便热闹了许多,合舍里见到他们,心放了一放,与他们中一些认识的人互打招呼。

张迈见了心想:“看来这些真是族中长老,回纥人可真下本钱啊。”脸上浮现出欣喜之态来,捧了酒杯,一一劝酒,那些族老虽然上山了,可大多数脸色有些僵硬,推托自己年老不胜酒力。张迈眉头一蹙,下令将那些珊瑚、象牙、珍珠、金银财宝等都搬出来,堆得小山一般,说道:“喝到三牛角以上,便任取一样。”

那些族老面面相觑,真就有个贪心的勉力连喝三杯,张迈哈哈大笑:“好!好酒量!”指着那堆财宝:“请!”那族老就走过去取回了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这下子场面登时热闹了起来,人人争饮,这些人有部分矫健不下青年的,倒也喝得下,但大部分毕竟年迈体衰,喝了一两牛角就都狂吐起来,张迈高踞黄金虎头椅上,看着这些老胡人的丑态放声大笑。

突骑施海东部的一个族老实在喝不下三牛角,可却眼红着篝火中间的一株珊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过来跟张迈说了一番奉承话,跟着道:“老朽年迈,特使又赐酒,老朽不喝不免不敬,因此老朽想叫我儿子来帮我喝三牛角的酒,不知道行不行?”

张迈笑道:“有什么不行的,行!”

那族老大喜,急派从人去叫他儿子上山来,其他人有样学样,心想:“他儿子年轻力壮,上山后别说三牛角,十牛角也喝下去了,那时候岂不独得三倍赏赐?”也各自派人去族中取年轻后生来。

又有一个族老连喝三牛角,狂吐了一番后实在撑不住,战战兢兢地告退,张迈挥手道:“那就回去休息吧。”他得到的那只犀牛角也任他带下去。

其他人见张迈并无留难扣押的意思,更是放心。

一来一去,便有二十几个后生上山,出乎张迈意料的是,竟然连黄头乌护的族长也来了,他不但来了,还带着三个儿子。张迈奇道:“你不是拉肚子吗?”

那族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本来是病得厉害,但大唐特使召唤,我就是重病在身也得爬上来啊。”

张迈赞道:“真是壮士!不知还能喝酒不?”

那黄头乌护的族长拍着胸口:“能!”

张迈大喜,便命赐酒,那族长连尽三牛角,张迈拍手称赞不已,指着那堆只剩下十几件的宝物说:“有赏!自取一件吧!”

那族长大喜,就去取了一块黄金,那是从镶金虎头大椅上撬下来的。

他的三个儿子也陆续来求酒喝,张迈命将酒坛子都取出来,这三个青年举起牛角便饮,他们每饮三牛角,那他们的父亲就下场去取一件宝物,三人酒到角干,喝得肚子都涨起来了,这里是阿尔斯兰的行宫,藏酒自然甚多,一时倒也饮用不尽,但那些宝物却都被他们给取完了!

这时消息传开,山下正不断有零零星星的火把向这边移动,想必是各族老分别派人回族去取后生来助饮,新来的人仗着酒量豪正想来夺赏,哪知上山之后却发现财宝被分完了,诸族见黄头乌护一家独得宝物最多,无不嫉恨。

一个突骑施青年上前来扯住那黄头乌护族长的儿子,说:“来,我与你斗酒,你要是输给了我,就把财宝留下!”

那黄头乌护族长的儿子哪里肯干这种蚀本买卖?推开了他:“张特使是说谁喝了三牛角,谁就能择取一件财宝,可没说要让我们斗酒。”

那突骑施青年怒道:“可是财宝都让你们拿走了!”

那黄头乌护族长的另外一个儿子笑道:“谁叫你们来得晚?”

那突骑施青年大怒,扯住了那黄头乌护族长的儿子伸手就是一拳,黄头乌护族长的儿子吃痛,也回了一拳,他的兄弟见状冲上来帮忙,一个拉手,一个勾腿,将那突骑施青年摔倒在地。

那突骑施青年身后也有两个同族后生,大叫起来:“以多欺少么!”冲上来帮忙扭打,猛地里一个葛逻禄斜插进来,一伸手抓住了那黄头乌护族长脚下的几件财宝就走,那黄头乌护族长大怒:“你抢东西!”赶上去追,追不到两步,便听一个儿子叫到:“老爹,背后,背后!”

黄头乌护族长一回头,又有一个杂种铁勒偷走了他那块黄金,赶紧跑回来护宝,各族或抢财宝,或护财宝,自不免拳打脚踢,口中辱骂,也有将平素积怨趁机爆发的,场面登时大乱。

郭师庸在旁瞧见,心中叹息:“胡儿贪婪成性,无礼无耻,一至于斯!只看着眼前之利,连大局也不顾了!”

这时郭洛以脚踩了踩他与张迈的脚,两人会意,一起向远方望去,但见诸胡包围圈的最外围闪耀起了火光,三人心中无不了然:“杨易他们动手了!”

宴会中的胡人却都还未发现,依旧在那里你抢我夺,那黄头乌护的族长本来所得最多,这时已被抢得只剩下一颗珍珠,这时酒气既发,又血涌上脑,猛地喝道:“你们这帮杂碎!敢抢我的东西,回头禀明土伦汗,定将你们全部处死!”

场面虽乱,这句话张迈恰恰听见了,冷冷问道:“土伦汗?那是谁啊?”这句话他是直接用突厥话说出来的。

那黄头乌护的族长一呆,忽然间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第056章 昭山夜宴(二)

“土伦汗究竟是谁!”张迈厉声喝道。

被他这一声厉喝,宴席上都已经停了手,却还有七八个不知是醉了还是怎么的,竟然还在那里厮扭。

“土伦汗…是阿尔斯兰大汗的弟弟…”合舍里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

张迈嘴角斜斜挂着一丝冷笑:“尔等不是已经决心归附我大唐了么?”

那黄头乌护的族长神色僵硬,却还是企图掩饰,说:“刚才小酋只是失口,乱说了,乱说了。”

郭洛冷冷道:“失口?那么你们几千人环绕这昭山行宫,围作一圈,堵住了我们的出路,也是无意的了?”

张迈说话要通过翻译,这些胡人还有反应的时间,但郭洛这两句话脱口而出,宴席间的胡人个个变色,郭洛怒道:“你们归附是假,畏唐威德是假,其实是要将我们围困起来,一网打尽,对不对!”

合舍里的脸色全白了,竟无一丝血色!心想:“难道真是这样?”这对北沼黑头乌护来说乃是个大大的坏消息,但想想这两日的形势,看看众人的表情,却分明是如此!

张迈指着那黄头乌护的族长,道:“你现在给我交待实话,若说实话,我仍然放你们下山,回头咱们明刀明枪,再决生死,若是你不肯说实话,那你就留在我营中,若没有回纥人来,我给你斟酒赔罪,若有回纥人来,我就杀了你祭旗!”

那黄头乌护的族长被逼不过,心想不说非死不可,说了却还有一线生机,只好咬牙道:“好,我就跟你说了,不错!回纥土伦汗是派了人来,召集诸部围攻昭山,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还是快快投降吧,到了土伦汗帐前,我还可以给你们求情。”

合舍里指着黄头乌护的族长骂道:“你,你…咱们也算远亲同族,你怎么能这么坑我黑头乌护!”

张迈猛地哈哈大笑:“投降?求情?”指着西南方:“你们看看那是什么!”

诸胡一回头,但见远处火光窜起,营寨上方一片殷红,吓得个个大惊失色,张迈笑道:“本特使早已窥破你们的奸谋,今晚故意设宴招待,把你们的心安住,其实早已调遣精锐,袭尔等营寨之后。”

这时远处不但火光闪耀,而且杀声也隐隐传来,诸胡长老、后生无不大惧,合舍里则是敬畏交加。

郭洛手一挥,唐仁孝已将前山大门关山,狼牙营将士奔出,各持兵刃,架在众人颈项上。那黄头乌护族长叫道:“你说放我们下山,再决雌雄的!”

张迈笑道:“放是放,可没说现在放啊。”

郭洛将他们押解下去后,合舍里慌忙过来道:“特使,我们与他们不同,我北沼黑头乌护绝无二心!”

张迈道:“老族长放心,谁是忠的,谁是奸的,我心里清楚得很,你可下山安抚部众,替我们守好这前山山门,便算一功。”

合舍里见他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这才放了点心,匆匆下山,路上一时想:“这下可坏了,事情都闹开了,以后要想在这里平平安安游牧,也不能了。”一时想:“这些突骑施、葛逻禄等真是可恶,分明人人都是帮着回纥人打汉人,独独瞒着我黑头乌护一家。”一时又想:“万一唐人战败,那我们可怎么办?”想想如今和唐军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也只能盼着唐军今晚能够大获全胜了。

那边张迈与郭洛、郭师庸到石台上眺望,眼见诸胡营寨火光点点,犹如一条火龙不断地吞噬,突骑施、葛逻禄、黄头乌护都是乱成一团,然而冲杀了一阵之后,胡营的乱势似乎却渐渐止住了,那条火龙仍在其中不断冲突,却没法将这种混乱继续扩大。

张迈和郭洛、郭师庸都轮流拿着望远镜观看,心里暗暗焦急。

此时唐军精锐尽出,留在山上的只有狼牙营这些新兵,连比较精干的近卫火也派去组织人手处理黄头乌护族长等事,慕容旸一火被临时调来卫护左右,小石头马小春等对望远镜出奇,小石头还不大懂规矩,随口问:“特使,这是什么?”

马小春“嘘”了一声,慕容旸也以眼神制止他说话。

郭师庸哼道:“怎么样,我说我们兵力不足吧。以两营将士的疲弱之势,乱敌有余,但要将这数千人击溃是远远不足的!要是给诸胡稳住了阵脚,那我们的局面就要大坏了!”

张迈心里烦躁,想道:“要是杨易他们败了,回纥再驱遣诸部围攻昭山,我们这边如何抵挡?若是趁着胜利,或者能够让北沼黑头乌护臣服我们,但我们要是败了,黑头乌护的态度可就难说了。豹韬、鹰扬若有失,后方骁骑、飞熊也势难独存!那么这一次的冒险就会导致整个大局全线崩盘,难道,我这次的决断真的错了么?”

他心里隐隐产生了动摇,再听到郭师庸的话忍不住犯恶,只是形势如此,不好发作。

小石头在旁边看着,忽然插嘴说:“老将军,现在情况不大好吗?那你该想办法帮帮张特使啊,怎么还说这种泄气话?”

慕容旸一听慌忙斥责:“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郭师庸也冷笑起来:“我郭师庸纵横数十年,还要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新兵来教我怎么做人?”拂袖而去。

小石头甚是尴尬,低下了头,张迈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轻叹一声,心想:“现在竟然要这样一个孩子来替我说话。”慕容旸看小石头说错了话,把他赶去喂马了。

那边郭师庸拂袖走后,一路冷笑,要回自己营帐里睡觉,走着走着,沿途见狼牙营的将兵各自低头私语,见到自己才赶紧住口,但眉宇间的忧虑不言自明——其实他们未曾到空旷处远望,并不晓得山下的战局,然而正因为不知道,所以疑虑担忧。

郭师庸一路走着,本来他憋着一肚子的火,看到夜袭部队作战陷入胶着,心里反而有些许快感,因为他的判断对了,而张迈的判断错了,自己是以多年的经验压了张迈这些轻狂的年轻人一头!可是一路上冷风一吹,心里渐渐冷静下来,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却哪里躺得下去、睡得着觉?心想:“若是定邦、阿易他们败了,昭山便无法独存,最多挨到天明,我也得死。”

他自然可以趁着战事未定,自己骑马从沼泽脱身,以他的一身本事以及对这一带地形的精通,要独身走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他郭师庸岂能做这等事情?杨易常常认他的谨慎为胆小,但郭师庸心里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他自有他的坚持,他自有他的执着!

“我这么多的顾虑,为的难道是我自己吗?哼,这些后生,又哪里知道我的苦心?”

他和张迈是主张不同产生了矛盾,但要是杨定邦等真的打了败仗…

郭师庸向南方遥望着,忽然按紧了横刀刀柄,他知道,如果杨定邦等真的打败了,这把横刀在杀敌历尽之后,只怕就会抹向自己的脖子。

这是一个武者无奈的归宿,也是大唐边疆将领应有的骄傲。

忽听一个少年嘟哝的声音经过,那是被发派去喂马的小石头,郭师庸认出了他,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没大没小的少年方才的那句话来:“老将军,现在情况不大好吗?那你该想办法帮帮张特使啊,怎么还说这种话?”

少年并未停留,走远了去做他的事情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郭师庸忽然脸上一热,心道:“我不满张特使犯险冒进,但我自己呢?刚才的言语行为岂非也在意气用事?唉,张特使虽然说话行事呛得人难受,但他也不是谋私,我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去跟年轻人计较,没有一点相忍为国的胸襟?”心里生出了一点回去向张迈道歉的心,却有些拉不下这张老脸。

远处杀伐之声猛地又高了一下,跟着又低沉下来,就像忽然间掀起了一个大浪跟着又平伏,郭师庸心里一惊:“不好,也不知道战局如何了!唉,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计较自己的这张老脸,刚才那个孩子,真是没说错我!”

匆匆赶到石台,见郭洛满脸忧虑,张迈手拿着望远镜张望不止,郭师庸问:“怎么样了?”

郭洛道:“只怕不妙。看不清楚,但杨易他们怕是冲不动了。没有受到冲击的突骑施、葛逻禄两营已经派出人马前去增援了。”

郭师庸叫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赶紧去增援!”

“这…”郭洛道:“山上的狼牙营也只有三百人,还都是未经训练的新兵,山下的北沼黑头乌护则是狐疑之众,都是打不得仗的。”

“谁说打不得仗!”郭师庸须扬发竖,沉声道:“韩信井陉一战,是怎么打的?新兵未经训练,黑头乌护虽然狐疑,但只要带着他们陷入不战即死之地,便能叫他们拼命,一夫拼命,十夫难当!何况是一营一部之众!”

张迈啊了一声,叫道:“对!庸叔说的对,咱们训练不足,但咱们可以拼命!”

郭师庸道:“特使,你和阿洛这就尽起狼牙营下山,我先走一步,去征调北沼黑头乌护动身,咱们在山下回合!”

张迈郭洛本来因夜袭未能取得大功陷入了低迷,这时反而是被郭师庸鼓动了起来,正要行动,张迈忽道:“对了庸叔,我日间算计了你,你不怨我了么?”

郭师庸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待破敌之后,咱们再算账吧!”

张迈哈哈大笑:“对!等破敌之后,我再来向庸叔负荆请罪!”

一老一少,相对一笑,对拱分手而去。

第057章 狼牙初试(一)

郭师庸匹马下山,冲入北沼黑头乌护寨中来,合舍里见到了他诧异道:“郭校尉,你此来何事?”郭师庸故作闲暇,笑道:“我鹰扬、豹韬两营已破敌军,只是兵虽精却少,未收全胜之功,如今狼牙营也将出动,族长是在这里看着我们杀敌,还是随我们一并作战?”

合舍里在这黑夜中也弄不清楚局势,看看南边冲天火焰,心想:“看来唐军已经得手,反正我也已被夷播海诸部抛弃,又被回纥猜疑,留在这里只有等死,不如以后就跟随唐军吧,或许还有个出路。若是今天袖手旁观,往后在他们面前我都没地位。”便举手道:“郭校尉太瞧不起我们黑头乌护了!咱们是一家人,既有敌人,自然得一起杀!”

郭师庸大喜,合舍里也马上大起全族,准备上阵。结束才妥当,却听山上轰轰声响,犹如雷声,北沼黑头乌护都吃了一惊,往山上望去。

原来和郭师庸作别后,郭洛马上召集狼牙营三百六十将士,各队排列完毕,都等着特使的号令,张迈心想可得做一番激励,可是话该怎么说呢?

一时无词开口,郭洛低声道:“励不如激。”张迈醒悟了过来,便引着三百六十将士到可以望到山下胡寨的地方,指着火起处说道:“鹰扬、豹韬两营将士已破敌营,我大唐勇士,六百人足以破敌五千!看来天亮之前,我们就能尽歼敌军了。”

新兵们伸着脖子,争看远处的星星点点。

这时山下的战局胜败未分,唐军夜袭部队仍在左右冲突,只是局面已渐渐向胡人阵营倾斜,但这种微妙的变化趋势,也只有像郭师庸、郭洛这等久经战阵的高手,靠着望远镜才能辨别出来,狼牙营的新兵们都没什么战场的大局观,只是那么一望,哪里看得出?只是望见胡寨中火光点点,再听张特使这么说便都信了。

张迈又道:“如今胡人只剩下一点败兵,我本想下山冲杀一阵,打败残余敌人,接收俘虏,可惜你们只是些新丁,打不得仗。”

小石头、室辉等一听都感不忿,只是不敢出声。

唐仁孝便请命出战,张迈道:“敌军必败之势已成,但身陷战场仍然是很危险的事情。新兵们都后退一步吧,所有队正、副队正,火长、副火长前进一步,列成一队,随我下山杀敌。新兵们呆在山上,可别给流矢伤了。”

小石头等听到这里哪里还忍耐得住?怒吼起来:“特使,你当我们是婴儿吗?山下不过一伙败兵,我们还怕他们不成?”

“若要作战,请也带我们一起去!”

“对!豹韬、鹰扬那些老兵本来就瞧不起我们,要是这次他们打了胜仗,我们却连败兵也不敢打,那回头还不有他们说的?”

“正是!我们不能让他们瞧不起!”

但任他们如何叫嚷,张迈却只是说:“不行不行,太过危险,你们没经历过战斗,一旦陷入战场,打都不用打,自己就乱了。还是好好呆在山上,等我们得胜归来,再带你们去和大部队回合。”

室辉从队伍中冲了出来,他已经从懂得的同袍那里听了翻译,这时大叫道:“特使,别人都算了,但你无论如何把我带上!”

张迈这几日不断和一些胡人勾心斗角,对这一带胡语的听力又提高了不少,这两句话不用郭洛翻译竟也听懂了,却还是不许,道:“你留下,这番下去,你要是被败兵误伤,我没法向你父亲交代。”

室辉忿愤欲死:“我又不是没上过阵的人,难道还真怕死不成?更何况山下只是一群败兵!若我这都不敢上阵,那还真不如死了!”猛地拔出一把横刀来,对着自己的脖子叫道:“特使,你这是侮辱我!若你不带我下山,那我就先死在这里。”

张迈也听说过古代尚武的时代,那些勇士总是豪于赌命,所为“四目相瞠、拔刀相向,一言不合、血溅五步”!这等义烈之士在宋以前甚多,宋以后就少了,而且越来越少。可张迈也没想到室辉的反应会来得如此激烈,小石头、赤丁等都纷纷上前,怒吼着要下山作战。

郭洛喝道:“干什么!都没队列了么!各自归队!”

三百新兵恹恹后退归列,张迈道:“你们真的敢随我下山作战?”

三百将士齐声吼道:“有何不敢!”

张迈又道:“山下胡兵虽然已败,但他们人数毕竟比我们多,此番下去仍颇危险,你们真敢与我一起下去杀敌?”

众将士纷纷喝道:“有何不敢!”“不敢的是小狗!”“是蝼蚁!”“是杂鱼!”“谁会怕那些败兵!”“特使一定要带我们下去!”

张迈大喜,道:“好,若这样,那我们并肩作战!”

众将士见他允许,无不狂喜,郭洛下令列队上马,张迈命取出一匹红绸来,撕裂成一片片,每人头上绑上一片,作为在黑夜中的记认,剩下的一块他绑在了自己的长矛上,便将那赤缎长矛一举,喝道:“诸将士!”

“在!”

“上马!随我下山破敌!”

“是!”

这些新兵武艺未熟,却都善骑马,这时放开了往下一冲,三百六十骑,奔腾如虎,势不可当!

郭师庸这时也已说服了合舍里出兵,北沼黑头乌护一千零七人都已出寨,忽听山上雷声轰轰,却是三百六十骑直冲下来!北沼黑头乌护一族见到狼牙营如此气势都吓了一跳,合舍里心道:“这就是他们的新兵营?新兵犹如此,何况百战老兵?怪不得能以一敌十,大破敌军。”

其实狼牙营将士的武艺训练与军队组织训练都殊为不足,许多人因为以前受到限制没机会接触过兵器,拿着刀矛都感生疏,论起实战能力来还不如北沼黑头乌护呢,但这时靠着数百骑一起奔腾冲击,就暂时将缺陷都掩盖住了,北沼黑头乌护但见其威势,不见其细节,自然心惊畏服。

大唐精兵面对胡骑以少胜多的战例也很多,诸胡对唐军的敬畏根深蒂固,所以这时但望见了狼牙营的气势,气为之夺,不再犹豫,紧紧跟在后面。

狼牙营三百六十骑都是新兵,黑夜之中不知该往哪里去,但望见张迈那根赤缎长矛,就往那里聚拢,数百人先冲入了东南方向的突骑施海东部营中,因唐军鹰扬、豹韬两营忽然从后方杀来,突骑施海东部都已经赶去增援,这时营寨只剩下几十人把守,几乎就是一座空营,哪里挡得住居高临下冲下来的狼牙营?

三百六十骑呼呼狂叫,直冲入寨,几十名突骑施望风而遁,众新兵便在队正、火长的指挥下放起火来,这放火的本事乃是男人的天性,也不用教,郭洛一声命令传下,不片刻就将这座营寨烧成一个火湖。狼牙营将士虽是以实击虚,但初战告捷,士气仍然大振!

张迈赤缎长矛一指,狼牙营又向正南方向的黄头乌护营逼来。黄头乌护因族长不在,族人严守营寨并未出去,营寨里却挂着回纥人的黑旗。

狼牙营逼到寨前,众人下马,且歇歇马力,郭洛心生一计,却放黄头乌护的族长归寨,赶着他道:“我们特使方才说了,要放你回去整顿兵马,决一死战!咱们大唐人物一诺千金,如今就放你们回去!”

那族长哪里想到唐军真会放了自己?带了三个儿子,连爬带滚跑了回去,还没进寨,里头已经发箭射来,那族长大叫:“是我!是我!别乱射!”

却哪里还来得及?早有两个儿子被钉死当场,他自己也中箭受伤,便听营内有人摇晃着火把照耀,叫道:“真是族长!”

又有一个人用八剌沙衮口音的突厥话怒吼:“管他是谁,给我射!那定是唐寇的诡计!”

跟着寨内又有人叫道:“不能射!真是族长!”

黄头乌护的族长向后望望,见狼牙营将士已经上马,看来随时都要冲上,一咬牙,带着仅存的儿子就往寨门跑去。这个时候,他是停下要死,后退要死,前进则或许还能活。

“射箭!”寨内有人叫道,却又有人叫道:“不能射!”

“射!”

“不能射!”

“反了你们!”

跟着刀剑声响,里头竟然自己乱了,郭洛手一举,队正见到向火长传令,火长喝令新兵:“随时准备冲锋!”

营寨中却仍有零星羽箭射出,但数量既少,准头又差,显然射箭者虽然应命却不坚决,那族长在未受伤,奔到门前,门内乱象未止,却有人开了一条缝隙,张迈透过望远镜瞧见,赤缎长矛一指,三百六十骑口中嗬嗬作响,群马十步起驰,二十步加速,三十步后已是放开了四蹄!

黄头乌护寨中混乱犹未平定,寨内羽箭飞出,却是星散无力,唐军只有五骑中箭跌倒,其它骑兵却已冲到寨前,带着冲锋的惯势,破门而入!

第058章 狼牙初试(二)

狼牙营骑兵硬生生突入寨门,便如黄河改道,猛地冲入一个大湖,登时将湖水都搅得乱了。

唐军轻骑冲得好快,那黄头乌护的族长后脚才进门,狼牙营先锋的前蹄也就踩了进来,后马赶着前马直压过来,登时将那族长父子踩成了一堆肉泥。

黑夜之中,纵然寨中点有火把也常常分不出敌我,小石头右手拿着弯刀,左手拿着圆盾,却不知道在马上该如何使用,有些手足无措,但望见有羽箭破空之声赶紧拿起圆盾来挡,其实要那箭真瞄准了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身边不断有同袍中箭落马、中矛,幸而这时唐军已经冲入寨内双方人马挤在一起,黄头乌护没法密集地射箭,而且这一部胡人的弓箭威力也不够,大部分羽箭用的都是骨箭簇,连软甲也刺不透,只要不给射中要害就没事。偶尔有没绑着赤缎的胡人经过,小石头赶紧挥刀砍去,却总是砍不中——这兵器他没用过,他没练过,不顺手啊!

“放火!”唐仁孝大叫。

小石头便看见拿着长矛的马小春右手持矛、左手持火把到处点燃干草木柱、布皮帐篷,他自己却一手刀一手盾的,腾不出手来,勒着马乱转,甚至不知该如何行动。

周围都是喊杀声,呼叫声,求救声,怒吼声,悲号声,乱得一塌糊涂,小石头仓皇无措,他甚至想过要逃,可周围都是乱糟糟的人马,人马之外是更加危险的黑暗,要逃,也没处逃去。

“只有杀敌,杀敌,杀敌!”

可他不知如何杀敌,只是毛手毛脚地乱砍,并未起到丝毫作用,望见偶尔竖起的赤缎长矛,就知道张特使在那个方位,勒马赶了过去,却也只是让自己不走失,帮狼牙营聚聚威势而已,敌人他一个都没杀伤,也侥幸尚未被敌人伤了。

“啊,啊啊,哎呀——”

附近一个熟悉的惊呼声音响起,那是他哥哥大石头!有两个黄头乌护正拿着骨矛对大石头不断攒刺,大石头刀盾并用,不断地躲避抵挡,情况却已十分危急,他的坐骑也被刺出了条条血痕。与此同时却还有一名黄头乌护骑士挥舞着大刀冲了过去!

“哥!危险!”

小石头惊喊着,再来不及转念头,“驾!”纵马就冲了过去,这时什么刀啊盾啊都用不上了,他武艺不行,骑术却好生了得,斜刺里冲出,以一冲之力硬生生以己马撞上了对方的侧面,呼一声竟将对方撞得歪了,小石头纵马赶上,猿臂伸出,趁着那骑士慌乱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大喝一声抛在了地上,缰绳一勒,座下黄骠马一声嘶鸣,人力而起,双蹄踏下,将被惯在地上的回纥骑士踏得脑壳崩裂,脑浆流了一地!

原来单是靠马,也能杀人啊!

“对!就用这招!”

一招得手,再不犹豫,纵马径往刺杀大石头的那两个黄头乌护骨矛手奔去,那两名骨矛手其中一个舍了大石头,转过来攒刺小石头的战马——他不刺人,却先刺马,显然甚有临战经验,可惜他遇上的这个少年这时已经进入了作战状态,这时竟然如人马合一了一般,马腿便如他的手足,猛地踢出,竟然踢飞了那黄头乌护手中的骨矛,跟着马蹄落下,踩中了他的大腿!跟着纵马踩踏,踏得对方肚破肠流。

小石头一招得手,更不停留,策马从大石头身边掠过,另外那名骨矛手转身迎战,一矛刺出,小石头在马背上灵活之至,一侧身就闪开了,左手一抓抓住了那骨矛手的头发,手臂上肌肉坟起,硬生生将那骨矛手提了起来,借着黄骠马小跑的惯势拖着那骨矛手的身体抛砸周边的营帐、柱子、栅栏,啪啪几声脑袋、骨骼撞击硬物的声音之后,在几声惨呼中那骨矛手已死在半空,小石头手一脱手,尸体飞出砸在一个黄头乌护骑士身上,硬生生将对方砸了下来。

大石头的战马这时已被刺得鲜血淋漓,他倏地跳下,跟着一个飞身跳上了那匹失主之马,驰到弟弟身边,小石头叫道:“哥!咱们并马冲!”

双骑并驰,大石头挥刀,小石头经过一处燃烧的木头时心念一动,拳头一砸将那木头砸得崩裂,跟着伸手一拗将这烧着了的木头拗下一段来,就拿着这根火木头,见到骑士就砸击,见到步兵就踩踏,见到营帐就烧,慕容旸见他神勇,心中欢喜,领着本火其他将士跟在他身周为援。马小春在马上也能放箭,猛地瞥见有寒光对准了小石头,叫道:“小心冷箭!”在小石头避开的同时倏的一声将那名弓箭手钉死。

小石头大叫:“谢了!”

马小春哈哈一笑,一伸手,才发现箭筒里的箭没了!

小石头叫道:“我给你拿一筒来!”猛地策马向一具尸体奔去——那尸体旁边正有两筒箭,可是他这么一冲冲出了人群,好几个乌护弓手便向他瞄准。

“小心!”慕容旸大叫。

小石头哈哈一声,马背上的他忽然消失了,原来他竟然躲在了马腹底下——能施展出这一绝招的骑士就算在漠北高原也是百中无一,那黄骠马兜了一圈后迅速回来,小石头坐回马鞍,手里已经多了两筒羽箭,顺手交给了马小春。

附近的唐军将士见了无不交口称赞,大声喝彩!

这一阵冲杀慕容旸一火歼敌二十余人,已经大大赚到了,这时他望见东南面赤缎长矛又已竖起,一招手,下令聚拢人马,向赤缎长矛所在的方向奔去会合。

狼牙营的这些新兵虽然训练不足,但黄头乌护一族也非甚精强,新兵们干惯了体力活,这两日又吃得肚子饱饱的,身上有的是力气,一些人又有一些特殊的技艺,这时冲入敌寨,在混乱的黑夜中各展神通,拼命杀敌,郭洛趁乱大叫:“回纥黑旗已倒,土伦汗已被生擒,大唐十万大军已到!兄弟们冲啊!”说的却是突厥话。

当诸胡背后火起时,黄头乌护本就个个担忧,再见族长回来,先是一喜,跟着族长死于马蹄之下,人心又乱,这时听见了郭洛的话就都更慌了,狼牙营三百六十骑趁机在营寨里左右奔突,冲得黄头乌护溃散难以聚拢,正在这时狼牙营背后又有一支军马掩来——却是北沼黑头乌护到了。

寨中的残余守军眼看唐军果然大至,发一声喊竞相逃走,张迈人处于数骑拥簇之中,看不明整个战局的走势,郭洛眼光四门、耳听八方,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低声叫了一声:“迈哥,冲啊!”在前引路,张迈举起赤缎长矛,朝着郭洛冲出的方向一指,三百余骑兵便一起奔了过来,赶着黄头乌护的败兵,冲出了营寨后门,冲进了葛逻禄的营寨。

狼牙营在这边杀敌放火,那头豹韬营、鹰扬营本来陷入了苦战,但诸胡望见这边火起,均想唐军原来还有后着,都先慌乱了起来,杨易大声疾呼:“兄弟们,我军来援了!冲啊,冲啊!”本来是四面冲突的,这时却径自朝北冲来!

两支军马一支向南一支向北,渐渐靠近,终于郭洛冲散了溃兵,但见杨易浑身浴血,手拿长槊,奋力砸杀,两营将士已奋战半夜,连续焚毁了三座营寨,杀敌甚众,但己力也已疲了,诸胡稳住阵脚以后反而渐渐将唐军围住,这时见到自家兵马,奋起最后一丝力量冲来,两军合作一处,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围困鹰扬营、豹韬营的诸部听了都产生了怯意。

杨易指着南方数百步外的一丛黑旗,喘息着道:“那是回纥‘正主儿’,可恨我刚才冲他不散,反而被他居中调动诸虏把我围困住了。”

郭洛叫道:“鹰扬营、豹韬营的兄弟,还有力气么?”

杨易叫道:“死不了!”

郭洛叫道:“好,那就作我两翼,去取那黑旗下回纥头脑的首级!”对张迈叫道:“迈哥,你跟在我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