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望,黄沙莽莽,安守敬消除了渡河的痕迹后赶上来,指着背后的脚印蹄痕,说道:“多则两天,少则半日,风沙自然就会将这些痕迹掩盖。特使,你这个办法真是不赖,沙漠虽然危险,可危险中却藏着生机。或许,这里已经是我们唯一能躲避胡人追袭的办法了。”

“光躲避,还是不够的。”张迈掬起一捧黄沙,任由之从指缝间流走:“粮食,我们还能支撑几个月,水,据丁寒山说灯下谷里头有,但情报…现在最要命的是情报啊!”

接连三番大胜,已足以让唐军成为回纥人心目中重视的敌人了。

被回纥这样的敌人重视,就像被一头老虎盯着一样,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之前唐军就像一头躲在暗处的饿狼,趁着狮虎争斗,竟然从狮吻虎口之中抢到了肉,甚至同时在两头兽王身上抓出了一道伤痕。

而如今,这头饿狼却发现狮虎同时瞄向了自己——

一个更加危险的时刻,到来了!

幸好,回纥人好像仍然不清楚唐军的意图与虚实,但这也只是暂时的。

必须赶紧得到足以改变战局的情报,那样唐军才能继续延续敌明我暗的优势。

可是,这样的情报,不是说想得到,就能得到的。

夷播海旁,昭山行宫。

回纥本来有数千后继骑兵当在两三日内赶到,听说前方六千多人溃败一时也都踌躇不敢近前。败兵、俘虏或东逃或南下,回纥军望见不测虚实,反而后撤数十里。

数日后土伦汗以一些败兵为向导,赶到昭山,却见挂着一幅横幅,那横幅是用回纥的黑旗拼凑而成,上面用鲜血写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字写得张牙舞爪,猖狂之极!

黑幅血书在风中飘扬,一些张迈饶过性命的回纥败兵望见竟吓得磕起头来,土伦汗大怒,下令将磕头的败兵处死。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一伙小小的唐寇,打了几个小胜仗,就真以为自己是中原天朝么!”

他又要前去追赶,副将拦住他道:“土伦汗,现在唐寇挟连胜之威,我们麾下夷播海、伊丽河诸部,人人都怕。再说咱们现在手下也只有三千人,唐寇有多少人马却还是不测之数——别忘了马斯乌德的下场啊。这伙唐寇如此奸猾凶狠,躲入雪山、荒原之间后,搜剿起来就更难了,咱们何必冒这个险?”

土伦汗沉吟道:“依你说该如何?”

“属下听说博格拉汗已经调集了兵马,本来就是要来对付这帮唐寇的,既然如此,咱们何必自己动手?就给他发书信去。无论胜败,对我们都是好事。若他赢了,那也只是平定了一伙边患,算不得什么大功。若他要是再吃亏,那咱们也正好借此削弱副汗一系的力量。”

土伦汗默然半晌,整个人平静了下来,随即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奉命来平寇,结果却连一个唐寇都没捉到,回头非被大汗重责不可!”

他那副将道:“给大汗骂一骂,又不会掉肉。实在不行,咱们就去南沼抓些黑头乌护杀了,拿他们的人头当做唐寇去交差,那些黑头乌护的长相和唐人很像,只要八剌沙衮那边不细究看不出来。若是萨图克失利,大汗自然要拿着这个借口穷追猛打,但咱们是大汗这边的人,骂了也就骂了,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土伦汗这才转怒为喜,道:“好,就这么办!”

数日之后,消息便传到八剌沙衮,跟着一道命令从八剌沙衮发到遏丹。

萨图克·博格拉将阿尔斯兰的命令传示诸将,霍兰虽然吃了一个败仗,但仍然未失信任,劝萨图克·博格拉道:“博格拉汗,他们,阿尔斯兰,打,去,别管,了。他们,不,安好心。”

他是个结巴,说话不清楚,萨图克·博格拉却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保存实力,不要为这伙唐寇削弱了自身,但他是个有大见识的人,只一沉吟,想起草原边角上的新兴民族一开始往往起于甚微,到最后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那些被取而代之的旧霸主,几乎都是因为一开始防范不力,结果便养虎为患,当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这伙人虽然弱小,但潜力非同小可。依我看来,或许将来会比阿尔斯兰更加可怕!防微杜渐,这次阿尔斯兰虽然居心不良,但咱们还是先料理了这外患,然后再平内事!”

即刻传出命令:大军向西北方向挺进,与火寻人会师于新碎叶城旧址,侦骑四出,搜剿“唐寇”!

第二卷 世界大战

第001章 乌护第一美女

张迈是小石头的偶像,可他发现,生活中的张迈和战场上的张迈“完全是两个人”。

昭山上张迈留给小石头的印象,那真是大仁大义、大勇大智、英明神武、神机妙算、算无遗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简而言之一句话:小石头觉得只要张特使虎躯一震,西域也会抖两抖!

可在日常生活中小石头却发现张迈居然也会干一些“普通人”干的事情——有一次小石头发现张迈居然在抠鼻屎耶!

“大英雄也会抠鼻屎么…”看到那个场景后,小石头花了好半天才让自己接受过来,并帮忙找到了一个理由:“嗯,是了,张特使这么做,一定是为了和我们显得更加亲近。他不常说,要大家别叫他特使吗?说打仗时分层级,但平时生活大家都是兄弟,这样才能更加团结,所以他就故意和我们一样抠鼻屎,以免我们觉得他高高在上,嗯,一定是这样的。唉,特使他真是用心良苦啊。”

尤其是进入沙漠以后,虽然旅途变得十分艰苦,可因为有风沙的掩护,唐军暂时来说就不用担心回纥的追击了,于是张迈的人也放松了许多,和近卫火也没大没小起来,他不喜欢身边的弟兄平日也叫张特使叫得那么死板,让他们改口,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叫老大也行,迈哥也行,别叫什么特使了。”

第一个改口的是小石头,反正老大也好,迈哥也好,对他来说都一样,心里对张迈的崇拜是不会变的,马小春第二个改口,把老大两字叫得那个顺溜啊,就像他就是张迈的天字第一号小弟一样。

反而是郭洛,自掌管狼牙营军务,人变得越来越严肃,张迈对他十分倚重,但平日却更喜欢和杨易厮混,不想杨易自当了鹰扬营的校尉,也故意板起了脸,跟郭洛比起了威严,有一次还有模有样地劝张迈:“特使啊,以后抠鼻屎时记得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影响不好啊。还有,你是咱们安西唐军的表率,又已经有了汾儿,就别整天拉着我谈女人了。被人听见会说你好色的。”

“好色?我本来就好的啊,谁不好?你不好?”

“我当然不好!”杨易挺起了胸膛,大义凛然叫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又是一营之主,怎么会想那些淫邪之事?”

张迈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骂了一句:“你就装吧你!看你能撑多久!男人不好色,那还叫男人?”

不理他,却拉着马小春,要说话,想了想,先将小石头打发走:“去问一下寒山,看灯下谷还有多久才能到。”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马小春:“你说那个乌护第一美女的事情,是真的吗?”

隐隐听到“乌护第一美女”几个字,杨易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当然啦!老大你不知道,现在你是西域所有女人做梦也想见的情人啊!”

“西域所有女人…”张迈眉毛扬了起来,笑道:“虽然我现在应该已经威震西域了,可你这句话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不夸张,这是真的。不信?你瞧!”马小春拿出一双羊皮靴子。

“这是什么东西?”张迈问。

“是那位乌护第一美女托人交给我,要送给老大你的礼物啊。”

“啊,乌护第一美女的礼物啊!”张迈接过,比了比,好像小了点,不过想想是乌护第一美女的礼物,张迈拿过,凑到鼻子底下嗅了一嗅,隐隐还闻到了一股馨香,想象着那位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乌护第一美女,身子忍不住燥热了起来,舔了舔嘴唇,不知是由于沙漠的干燥气候,还是身体里火焰在往外冒,口舌也干燥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将靴子放下了,长长叹了口气。

“唉,小春你不知道,”张迈叹息着,说:“我已经有一个爱慕的女孩子了…这,这可真是为难啊…”

“爱慕的女孩子?是郭大小姐吗?”

张迈心想你的消息挺灵通的嘛,点了点头。

“素闻郭大小姐是新碎叶城第一美女…”

张迈听到“第一美女”四个字笑着摇头:“不是不是,汾儿她,怎么说呢,她的身材脸蛋我都很喜欢,只是我觉得用第一美女来形容不恰当啦,当然,她长得是不错,是那种很健康的感觉,不过不是那种‘第一美女’的感觉啦。”

“啊,是吗?原来如此,老大你喜欢的是这种女孩子啊…那老大,这位雅丽儿你还见她不见?”

“雅丽儿?名字很好听呢…不过…”张迈看看远处的郭洛,他正忙着跟奚胜探讨怎么让新兵们尽快掌握横刀的使用方法,“我不能对不起汾儿,”张迈眼睛里射出了坚定的光芒:“虽然我还没向她承诺什么,但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有一种无声的承诺了,唉,不说了不说了,现在在行军呢,想这些干什么呢!我是唐军的表率啊,身负重任,怎么能把心思浪费在这些儿女私情上了?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件事情,不说了,不说了罢!”

马小春脸上露出无比崇拜的神色来,道:“那我现在就去回绝雅丽儿吧。”说着一甩缰绳,骆驼冲了出去,脱队要往后面去——黑头乌护的队伍在后头呢。

“喂!你干什么!”张迈急忙勒马追了上去,那鞭柄打了一下马小春的后脑勺,把他追了回来:“你干什么!”

“我去把老大你的想法告诉雅丽儿,好让她死了这份心啊!”

“我靠,你这人怎么这么…这么…这么死心眼啊!”张迈骂道:“你就这么跟人家说,人家会很伤心的。”

“那,那怎么办?”马小春好像变蠢了。

“这个这个…这事且就搁着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总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既然不负了汾儿,又不伤了雅丽儿的心,你说是吗?总之,这件事情等到灯下谷以后再说。”

“嗯,有道理,有道理。老大想的就是周到!”马小春说。

“老大——”这时小石头骑着骆驼赶了回来,道:“丁队正说,还有两天,就到了。”

“两天?两天?又是两天!”张迈有些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也不知是因为对这片沙漠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还是因为生理上的躁动颇不堪负。

他拿出郭师道当初交给他的地图,按照地图上的注解,似乎也不用走这么久嘛。他又拿出背包中那本地图集,上面的那座碎叶沙漠,南北走向也不长,也就是一个拇指大小而已,结果他们却跟着丁寒山走了两天又两天。

“不会走错路了吧?”张迈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这话没出口。尽管他手里握着两份地图,但相比较而言,丁寒山这份活地图却更值得信赖。

三十二岁的丁寒山从十二岁开始就跟着安六做侦察工作,常年活动在方圆一千五百里的广袤区域上,对俱兰城怛罗斯以北、八剌沙衮以西的路况了如指掌,在沙漠里进进出出,而且那灯下谷他是去过的,几年前碎叶沙漠以南的唐军旧部与新碎叶城联系未断时,丁寒山曾数次作为沙漠运输队的成员,在新碎叶城与灯下谷之间走过几个来回,运回了许多物资,如修补陌刀所需的钢料以及医药等等。

所以唐军诸营在渡过了碎叶河,补足用水之后,便是由丁寒山为向导,在他的带领下进入了碎叶沙漠。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张迈也不得不承认,尽管有着种种技术上的优势,比如直升飞机和越野汽车等,但在沙漠中实际求生的本领,现代人却未必就远胜古人。

丁寒山带着四匹骆驼和两个少年走在最前面,那两个少年是他的徒弟,一个手里托着司南盘,另一个屈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这让张迈想起那些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他也听不明白这个少年在默念什么,但见他们似乎能够靠着这些恍若咒语般的默词,让眼睛识破大自然的伪装,用一种张迈无法理解的办法来决定去向,而不是单纯依靠周围的景观来判断位置——因沙漠中景观类似,沙丘又经常移动,若靠着双眼所见反而要被蒙蔽。

部队走得不快,沙上行军,白天酷热,晚上苦寒,无论人还是牲畜都要保持体力,那种策马奔驰的情况,最多坚持个几里、几十里,就可能会疲弱了,要是因疲弱而生病,那就麻烦大了,万一再迷了路,那就更是欲速而不达了。相反,以相对缓慢的速度前进,有时候反而更快。

丁寒山告诉张迈,进入沙漠之后最要紧的是别走错路,只要能在用水耗尽之前走出沙漠那就是胜利了。

走了两天,沙漠中出现一座用石头垒起来的塔,丁寒山跑过去仔细察看了一番后说:“还好,没被动过。”张迈就猜这是唐军留下的标志建筑。

果然见丁寒山先用司南盘定准了位置,跟着背靠石塔,向西南方向走出一百五十步,那里刚好长着几株仙人掌,丁寒山面露喜色:“是这里了!”

郭洛手一招呼,早有几十个唐军拿起铲子就铲沙,铲了有一丈多深,沙的颜色由浅变深,这下连张迈也明白过来:“有水!”

“不是水,只是湿沙。”丁寒山说着,已挖出一把湿沙放在自己的口里吮吸。

这一天,他们就靠吮吸湿沙解渴,省下了至少一天的饮水。离开的时候,却又铲沙将这个坑埋平了。

如此继续南行,路上行军的方向、速度都听丁寒山的,有时候还没入夜,就已经停下,躲在骆驼圈里休息,以避大风,有时候天色已黑,他却要求部队跟着星星的指引赶路。

跟着丁寒山走了几天,再回想起自己当初在沙漠中迷路的情景,张迈汗颜得要死,想想两者的差距就知道自己上次迷路迷得实在不冤。

“再走两天就到了。”

丁寒山虽然向高层禀明了真正的行军日期,却总用“两天”来鼓励着众人。

行行重行行,两天又两天。

这一日望见两个犹如女性丰满乳峰的沙丘,张迈忽然想起了那幅地图上的注释,忍不住指着那两座沙丘欢呼起来:“灯下谷!灯下谷!到了。”

第002章 肉乎乎的白

听张迈说灯下谷到了,大石头小石头马小春等都拥走了过来:“到了?”

“对啊,你们看——”张迈指着那两座沙丘。

大石头和小石头望着那沙丘,一起摇头:“老大,那没什么吧。”

“就是这两座山峰了,你们不觉得这两座沙丘,就像两座乳峰吗?”

“乳峰,什么是乳峰?”小石头问。他才十七岁,力气很大,打仗也很勇敢,却还不知道女人的味道呢,在这方面属于晚熟。正因为这个缘故,张迈之前和马小春谈起女人的事情时,总是不自觉地先将他遣开。

可现在,张迈发现自己之前的做法也许错了。

这小子,都这年龄了,实在应该开导开导他了。

“乳峰就是…就是,”张迈用双手在自己的胸前一托一托的:“女人这个地方的这个东西嘛。”

“老大,什么叫做这个地方的这个东西?”大石头也学着张迈,拿双手在胸前一托一托的,原来他虽比他弟弟大一点,可对女人也是个白痴。藏碑谷也不是没有女人,只不过藏碑谷里的女人,长得像女人的实在不多,而且这两兄弟也没什么机会接触。

“这个地方的这个东西…”怎么解释呢?“就是…那是她们衣服里包着的东西。”

“衣服里包着的东西?啊,我知道了!”小石头叫道:“是肚兜,我听说有些女人,衣服里包有一种叫肚兜的东西,不过跟我们干粗活的那些女人,可没穿什么肚兜。”

“不是啦不是啦,”跟这两个人交流怎么这么困难啊,“不是肚兜,肚兜是个衣物,那乳峰…”张迈继续用手模拟着乳—房的形状:“这样的,这样的。”

他身边两个年轻人还是不明白,马小春在旁边窃笑起来。

“你笑什么!”大石头瞪眼。

马小春掩嘴笑道:“老大说的那个,就是女人喂孩子奶的那东西。”他年纪也不大,但显然已有过经验了。

“啊,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张迈望着那两个沙丘:“不过呢,这两个沙丘是黄色的,被阳光一晒又有些白芒,刺眼呢,女人的乳峰呢,则是白色的,嗯,一般也是白色的,但不是那种硬邦邦的白呢。”

“那是什么白啊。”小石头说。

“是一种…怎么说呢…”

“肉乎乎的白。”马小春接了一口。

“对,对!”张迈赞了一句,心想还是和马小春有共同语言。

“白色还有分硬邦邦和肉乎乎的啊?”小石头仿佛觉得不可思议。

“有啊,不过小春这个形容也不好,什么叫肉乎乎的,虽然柔软,但不是乎乎啊,怪难听的,虽然…”

张迈脸上显现着一种怪异的表情,仿佛忽然见到了江南的春天,他的五根手指也在那里一动一动的,对着那两座沙丘的其中之一,仿佛就在按着一个乳峰:“那感觉还真的是肉乎乎的啊,还有些软,嗯,虽然隔着衣服,但好像还能感觉到温度,手感啊,啧啧,爽!”

小石头扯了大石头一下瞧瞧说:“兄啊,看老大那模样,不会看见海市蜃楼了吧?”

“海市蜃楼…”张迈居然听见了:“对啊,就是海市蜃楼…哈哈,哈哈…”

身边的几个少年见到他这有些放浪的样子无不目瞪口呆,之前张迈在昭山上面对诸胡的时候,可多英明神武啊,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大失形象啊。

“来,大家跟我来!”

虽然还搞不大清楚“肉乎乎的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白色,但听说灯下谷到了,大石头小石头还是都欢呼了起来,随着张迈赶着骆驼从两座沙丘中间要进去,走了几步发现马蹄踏处都是黄沙,两座沙丘之间是一条笔直的缝隙,并无弯曲的道路。

没路了?怎么回事?

难道最近起了大风沙,入口被封死了?

“特使,不是这两座沙丘!”

丁寒山赶了过来。

“不是?可我看着挺像啊。”

旁边几个老沙漠一起笑了起来:“像?这碎叶沙漠里,‘像’这样的沙丘至少有几十座!”

“原来不是啊…”小石头有些失望,“不过呢,嗯,有几十座,好。要是那肉乎乎的白也有个几十座,多好。”

“你什么意思?”他哥哥问。

小石头伸出五根手指,一捏一捏的:“你没瞧见老大脸上那模样吗?我想那肉乎乎的白,一定爽死人啦,什么时候有机会尝尝味道…就好了。对不?”

旁边那些已经有胡子的男人们一听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时间笑声驱散了疲倦与失望,让人仿佛都忘记了沙漠的艰辛与困苦。

如此又走了“两天”,还是望不到沙漠的边缘,也找不到灯下谷。但丁寒山却半点也不慌。

“真的,再走一天就到了。”

于是又走了一天,狼牙营的兵将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张迈对郭洛道:“这时候回纥人只要有一百个骑兵开到这里,我们就全完了。不,不用一百个,五十个就够了!”

丁寒山在旁边听见冷笑起来:“别说五十个,五千个甚至五万个我们也不怕!”

“为什么?”张迈咬着干燥的嘴唇。

“因为啊,他们到了这里,一定比我们还要累!五万个累得趴下了的回纥,杀起来有如切菜,有什么好怕的?”丁寒山说。

他的脚下刚好有一堆枯骨,丁寒山讲起自己五年前的一次经历来:那时他和安六在沙漠躲避一队追兵,躲开之后却迷了路,等几天之后找到原路,又发现了那队追兵。

“那队追兵也迷路了,他们人虽然多,可论起在沙漠中求生的本领,却远不如六爷了。所以在那几天里我们找到了几株仙人掌,他们却什么也没找到,水喝光了就半点办法也没有,就那样渴了好几天,当时我其实也觉得手脚都软了,六爷也差不多,可相对于那些追兵来说却还有几分力气,于是六爷就这么走过去,拿起刀来,用杀鸡的力气就一个个地把那些追兵给刺死了。”

丁寒山的描述,让张迈听得有些悚然,耳朵仿佛听到了风沙之中那些追兵的哀号,那些还没死的,拼命想挣扎,想抵抗,却动都动不了,或者动了却缓慢迟钝得就像手脚都生锈了,他们人数虽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六一刀又一刀地捅入自己人的咽喉!

这时杨定邦赶了过来,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拿着马鞭拍了拍丁寒山说:“好像到了!”

“到了?灯下谷?”连张迈也愕然起来:“在哪里?”

“是到了。杨校尉的眼光真独到。”丁寒山说:“就那里了,特使你瞧,那不是?”

循着丁寒山的手指,张迈见到了两座沙丘,可这两座沙丘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曾见到过的那些沙丘又有什么不同呢?实在看不出来啊。而且和地图背面画的灯下谷不像。

“特使,地图背面那图画的是灯下谷东南面的样子,这次却是从北边来,这是灯下谷的西北面,所以你觉得不像。”

他带着部队又绕了个圈子,到了快黄昏时,这时几千人口里都在冒火了,饮水也已告罄,张迈道:“寒山啊,这次你要是认错了路,也不用等回纥追上,咱们就都得死在这里了。”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他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要是连灯下谷都认错,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一个瘸老头从一块大石上拐了出来,竟是安六。

一见到他,张迈就知道这回没找错路。

还没来得及上前叙话,谷口又转出一个人来,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眼眶中却噙着泪水——不是郭汾是谁?看见了她,张迈哇的一声从骆驼上直跳下来,口里有些失态地嚷嚷着:“你…汾儿!你…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看见他这模样,小石头拉了拉大石头说:“这人是谁,老大干嘛这样子。”

马小春在旁边小声笑道:“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老大的那肉乎乎的白吧。”

小石头走上去,这时郭汾正说:“谁等你了!我在等我哥哥!”

“嘻嘻,我知道你在等你哥哥,不过有没有顺便等我啊?”

“呸,谁等你了!”

郭汾说是这样说,嘴角却全是笑意,也并不遮掩,羞涩这种东西,和大漠风沙是不搭调的。说了几句要强的话后,她几乎就要冲上来滚入张迈的怀里,忽然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走近,对着自己丰满的胸脯不住地打量,有些奇怪:“这人是谁?”心想这少年真没礼貌。

“哦,是我新收的小弟啦,哈哈,就是在下巴儿思征募的新兵啦,他也是唐民的后裔。”

“哦…”郭汾脸上有了几分亲切,心想就当这少年是弟弟就好,却听小石头说——

“老大,这就是你那肉乎乎的白了?”

张迈一呆,郭汾也是一愕:“什么肉乎乎的白?”

“就是…”小石头做出了两个让张迈恨不得掐死他的动作,先在自己的胸口一托一托,模仿“乳峰”的形状,跟着五根手指一动一动的,对着郭汾胸口的方向,仿佛正捏着:“那感觉就是肉乎乎的啊,还有些软,嗯,虽然隔着衣服,但好像还能感觉到温度,手感啊,啧啧,爽…”

郭汾双眼瞪得圆了,她也不怕别人知道自己的情感,但那件事情,怎么可以拿来做谈资?

张迈忙叫:“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说,真的!我没说!我对谁都没说!”

真是越描越黑!

哪里知道小石头还不肯闭嘴:“有啊,迈哥你说过的,就是那个什么,哦,对了,海市蜃楼!”他模仿张迈的笑声“对啊,就是海市蜃楼…哈哈,哈哈…”

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啪的一声,特使大人的脸上多了五条指痕。

第003章 灯下谷

郭汾怒气上脑,一时失制,竟而打了张迈,然后转身就走。小石头看得目瞪口呆,居然还有人敢打张特使啊,而且张特使被打了还不敢还手!

杨易在一边瞧见,低着头对郭洛道:“你家汾儿可真凶…”郭洛咳嗽两声,望向别处,就当没看见。

“汾儿,汾儿,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说!我真的没说!”

张迈追了上去,谷口就只剩下安六和小石头一老一少,小石头怔怔道:“这位姐姐,好厉害哦,迈哥这么英雄,好像也很怕她。”

安六哈哈大笑:“小子,你这就不懂了,天底下不怕老婆的懦夫比比皆是,怕老婆的英雄也自古皆有。”

小石头问:“老婆比英雄还厉害么?”

安六笑道:“英雄是雄威一发,横扫万里,积尸山流血河,拔剑灭人之国,收刀坐享天下,然后解甲归家,见到了老婆,老婆雌威一发…”

“怎么样?”小石头赶紧问。

安六笑道:“英雄就只能跪在门外顶尿壶了…”

杨易、小石头等听见都忍不住失声大笑。

就是杨定国、郭师庸等也不由得莞尔,郭洛忍住笑,和诸营校尉一招手,带领军马开入灯下谷,仍然由安守敬殿后,清扫谷外所有痕迹。

等走了进去,没来过这里的唐军将士才知道这灯下谷是戈壁中的一个小山谷,在此地沙漠化后被黄沙所掩盖,入口极小,只是两个沙丘中间的一条小缝隙,这样的地方在沙漠中十分普遍,普通旅人经过一般也不会胡乱进来冒险。进去以后又有一段路也是弯弯曲曲的,旅人就算误入,走到一半也得戒惧折回了。

但走出有二里许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数里方圆的低地,里头建有上百间房屋,都是土石垒成,又有许多的颓垣断壁,不知是几百上千年留下来的遗迹了,这时又安扎下了许多营帐,外谷口全属天然,内谷口却增建了一些防御工事,看来竟像一座沙漠中的城堡。

“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啊!”杨易惊叹着,一斜眼瞥见郭洛脸上一点惊讶都没有,忽然想到了什么,脾气从肚子里涌出来,叫道:“阿洛,这地方你知道!”

“嗯,我十三岁那年来过。”

杨易又惊又怒:“你…你真的知道!却居然瞒着我,太过分了!咱们穿着一条裤裆长大,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你居然瞒我!”

郭洛脸上闪过一丝歉意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是我爹爹,还有你爹爹都叮嘱了不能说。”

杨易怒道:“我家老头子也知道这里?”

“那当然啊,要不是你爹爹也叮嘱我,我怎么会不跟你说?”

杨易哼了一声,叫道:“原来这件事情,大伙儿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其实他说“大伙儿都知道”也有些言过其实了,整个新碎叶城,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也是寥寥可数,杨定国也不是不打算告诉他,只是觉得“时机未到”而已。

郭洛见他怒气未歇,忙岔开话题,道:“这里我十三岁那年来过。听我爹说,以前怛罗斯河曾流到这里,形成一个绿洲,不过后来怛罗斯河在东南数十里外就断流了,所以这座绿洲城邦也就废弃了。”

“这么说这里没水了?”杨易听到这里有些担心地问。

经过这些天的行军,唐军将士无不比以前更深刻十倍地认识到水的关键性作用,干粮他们带了不少,但一个地方若没有水便是地理位置再好也无法驻留。

“不,有水!”

这时只见小石头刘黑虎等已经跑到一口井边,打出一大桶清澈冰凉的井水来,当头浇下,跟着刘黑虎爽快地大叫:“直娘贼!太痛快了!”

杨易也啊了一声,进入碎叶沙漠后,虽然部队带足了水,但饮用时也尽量节省,这时走到井边,也打起一桶水来狂喝,舌头舔着,微微有些咸味,但基本还是淡的,喝了个饱,才说:“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水量?”

这时大都护郭师道已经率领将官迎了出来,向诸营校尉下令,全军按照队列寻房屋居住,又烧火造饭,连牲畜也得以畅饮甘泉。

便见张迈恹恹退了回来,杨易嘲笑他道:“怎么,汾儿没让你顶尿壶?”张迈讷讷无法回答,哼道:“你说什么呢!哼!要不是看在阿洛面子上,我会这么娇纵她!”

郭洛吹了一声口哨,道:“原来这样啊,嗯,回头我会警告警告汾儿,把你这句话告诉她,让她别那么大的脾气。”这句话听来是帮张迈,但内里的含意俏皮极了,但郭洛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自他执掌狼牙营军务之后,杨易是第一次见他说这种揶揄的话,暗自偷笑:“阿洛也是个假正经。行军期间板着脸这么久,也都是装出来的。”

连郭洛也放松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来到这里后,大伙儿就都觉得“回到家了”。

张迈更尴尬了,叫道:“大舅子,你就别玩我了,无端端被小石头害得这么惨,我都烦死了!”

郭洛轻轻一笑,说:“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女孩子嘛,容易生气,气头过了就没事了。现在还是大事为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

张迈呆了一呆,马上就醒悟自己和马小春探讨“雅丽儿”的话多半吹到他耳朵里去了,瞪了郭洛一眼,心想:“当时隔得这么远,他怎么会听到这句话的?莫非我这大舅子是个顺风耳。”又不尴不尬了一番,岔开话题,才问起这灯下谷的情况,“这里附近都这么干旱,怎么谷里却有这么大的水量?”

郭洛指着东南方向,说道:“怛罗斯河在几十里外断流了,但按安六爷爷在中游的观测,那怛罗斯河的河床并未缩小,水量并未减少很多,流了上百年了,怎么到那里会忽然断流呢?后来他细加推测,便猜这条河并非真的断流了,而是因为地形变化,转入了地下,仍然流到了这里,所以这灯下谷表面上看没有水,但打井下去却能涌出源源不绝的甘泉。”

张迈听得点头:“这种事情听来很奇特,但考虑到这里的地形,应该很有可能,不过当初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呢?”

这个问题郭洛就回答不出来了,似乎从安六的父亲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已经接近碎叶沙漠的南部边缘,从这里再往东南走一天一夜便可以到达怛罗斯河上游,循河而下便可以找到怛罗斯。

而再往北深入沙漠的话,“那边还有一座废墟,以前具体叫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因为这里叫灯下谷,我们就把那里叫灯上城。按老一辈的人估计着,怛罗斯河在更早些的时候曾流到那里,所以形成了一个比灯下谷这里还早的聚居点,但现在那里已经完全干旱了,挖井也挖不出水来。”郭洛说。

诸营将士在杨定国的调配下分批进驻各个屋子,屋子分配完了,就在空地上安扎帐篷,一应钱粮全部归仓,由仓曹参军事统一调配,这次张迈东进,在夷播海大闹了一场,不但带回了大量的粮草,而且还带回了大批的军民,因此户曹参军事与兵曹参军事也都忙碌了起来,加紧造册编户、编伍的事情。遏丹、昭山两场大胜,有功将士的功劳也需要录入功劳簿,以备日后升迁之用,郭师庸、杨易、唐仁孝、奚胜等的人事调动,也得由大都护补发正式的委任,这些自有功曹参军事来处理。

安西大都护在新碎叶城时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功、仓、户、兵、法五曹俱备,这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留下来的建制,这时军民数量增多,所有事务却也脱不了这五曹之外,因此诸曹虽然忙碌,却忙得有条不紊。

到了黄昏,诸营、两部将士都已经入住各自的石屋、营帐,谷中最大的帐篷是郭师道居住,称“大都护军帐”,最大的一套石屋则留给了张迈,称“钦差府”。

张迈走进这“钦差府”,其实也就是一套很旧石屋,但看得出最近翻新过,分前后两进,前进大,可用于议事,后进小,可用于居住,张迈回来之前,郭师道早已命人安排了一些简单的桌椅,这时民部又派了郭洛的妻子杨清和杨易的妻子安盈盈来料理张迈的起居。

来到这里,张迈便知道接下来可能有几个月时间要在这里居住办公了,走到里间,发现里头有一张石床,床上被褥铺设得十分齐整,床下放了个洗刷干净了的陶盆,床头又摆放了一个水壶,两个陶杯,水壶用布条层层围住,外面再用藤框框住,有保温作用,若是临睡前倒入热水,万一晚上起来找水喝,水也是温热的,窗台上还摆了一株仙人掌——灯下谷虽然不缺水,但要种花仍然是太过奢侈了,但有一株仙人掌来做点缀,屋内便显得生机盎然。

这么间屋子,虽然为条件所限制,但一物之微都无不用心。

杨清含笑道:“这屋子是汾儿布置的,本来你的起居饮食也是由她负责,但刚才她忽然跑来说要改去照顾公公,于是才换了我来,怎么,你们吵架了?”

“吵架?我哪里敢啊。”张迈道:“是我被她骂,被她打。”但看看被褥、水盆、仙人掌,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暖意来。

当天晚上,郭师道摆了一个简单的宴席,既为诸营将士洗尘,也是作为对新加入的唐民以及北沼黑头乌护的欢迎,郭、杨、安等族老与乌护的族老在诸将、部众面前以礼相见,杨定国与合舍里交谈甚欢,由钦差张迈作证,当场结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