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听到这里已明白过来,大凡一个族群,不管是哪一族、哪一国,总有一定比例的“非正常人”、边缘人,或生理上有残缺,或心理上有问题,这个安九大概就是这一类的人了,安守敬插口说:“安九在我们族内人人讨厌,当初咱们迁徙的时候甚至有人说要把他留下,别让他跟着了,他自己也没什么意见——因他是个痴性的人,活得有如蛇兽,留他在山林间和带他一起走,其实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可大都护却不肯,他当时问了我们一句话,大伙儿答不出来,便把他带上了。”

安九算来也是安守敬的族叔,但安守敬却直呼其名,想来此人在唐军之中确实地位卑微。

张迈问:“大都护问了什么话?”

安守敬道:“大都护问:要是我们走了,回头安九被回纥捉住,大家觉得他会不会供出一些我们的消息?当时大家都答不上来,因人人心中都觉得安九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大都护道:大家其实也都知道答案,就冲着他有这性儿,咱们就不能抛下他——圣人教诲:‘鳏寡孤独皆当养之’,这是我华夏仁者之道,咱们还养得起他,怎么能就抛下他?因此便将他带上了。不想如今却有了用处。”

张迈听了郭师道的这句话心中感动,心想:“我大唐子民,毕竟是与胡虏不同!‘鳏寡孤独皆当养之’,这是老祖宗要求我们关怀弱势群体的大胸襟、大仁德。如今虽在战时,大都护却还能守住这条战线!我中华能屹立于世数千年不倒,岂止是铁血二字而已!”

这时说道:“既然大家都觉得安九合适办这件事情,那就交给他吧。”命马小春:“这次要审问的俘虏不少,你去后勤队伍中选二十个人,帮安九打下手。”

马小春应了,临走时郭师庸叮嘱:“你们听安九的指挥,把‘架势’安排妥当就可以离开,不用在旁边看着,他折磨人的场面,看了会伤人的恻隐之心。”

张迈越听越是好奇,不久马小春又回来禀报道:“那人真怪,听特使说要交人给他拷问,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得了一万两万金似的。不过他说他天黑之前干不了活,而且干活的时候得在一个别人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最好有个能隔绝内外响动的深土牢。”

这下巴儿思,却没有这等土牢。

郭师庸叫道:“哎哟,是我失算了,要是让他在城内审问,今晚我们都不用睡觉了。”

安守敬道:“那馒头山北侧,有一间小木屋,是下巴儿思牧民放牧歇脚之地,不如就让他去那里审问,我再派一队士兵将那周围守住。”

郭师庸道:“那地方不错。”

马小春领命去了,张迈再与众人商议今后的去向,只是谈来谈去,都觉得得有最新的情报作参佐,谈着谈着,自然就更期待安九拷问得如何了,张迈好奇心起,便要去看看情况,郭洛、刘岸等竟然都来拦住他,说:“安九现在应该正在拷问那个阿里和那些将领,他拷问人的场面太…太难看,君子远庖厨,特使你还是别去吧。”

张迈笑道:“什么叫君子远庖厨啊,阿洛你乱用典故,我又不是要进厨房。”

杨易咿了一声,道:“什么厨房,安九拷问人的地方,那就是屠宰场。迈哥你还是别去了,安九拷问人那场面见了,保管你三天吃不下饭。”

他们越是拦着,张迈就越发想去瞧瞧,不顾拦阻,骑马赶到城外,才望见小木屋,便隐隐传来一声惨呼,那惨呼叫得好怪,似乎不是单纯的痛楚,张迈也算经历过好几次战阵了,听到这个惨呼时却还是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心想:“庸叔说安九‘只是比较会吓人’,听这惨呼声,恐怕不是‘比较会吓人’而已。”

再走近些,便见到一队士兵把守着——却是安守敬派来的。那些士兵见到张迈躬身行礼,张迈发现他们脚下大都有呕吐的秽物,问道:“怎么回事?”

带头的队正与副队正对视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张迈便纵骑走近,这时又传来几声呻吟,那种呻吟却比刚才那惨呼更叫人难受,实非人间所能有,张迈到此已有些后悔了,到了小木屋前,要推开门时,不严实的门内已经传出一股莫名恶臭,似是血腥、粪便、胃酸以及种种分泌物凑合在一起,屋内究竟是什么样的惨状呢?张迈只觉得一阵反胃,竟不敢去想象了。

郭洛又劝道:“迈哥,还是别进去了吧。这等不仁场面,见之无益。”

张迈的手在木门停留了片刻,终于放弃了那无益于事的好奇心,道:“走吧。”

这一晚踏月回城,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何谓仁?何谓不仁?”

这几个月的经历让张迈看到兵家之事,从战场之上到战场之外,都充满了种种大不仁。有一些甚至是张迈自己主导着干的。可是张迈做这些事情在这个环境下又不显得突兀。

若是在兵事上按照仁义道德行事,那便是“宋襄公之仁”,不但必然招致失败,且还要为天下所笑,便是上古真正的圣贤,也不会有人赞同宋襄公的言行。但兵圣孙子却又强调“智信仁勇严”是为将之五德,仁居其一,认为“仁”是为将者的必要条件。

为将也要懂得“仁”——如果这话是孔夫子说的,张迈可以不鸟他,但这话却是孙子说的。

为将而不仁,则虽有鬼神之谋、无敌之师,也将行之不远。

“连孙子也认为,能取得战争胜利的,是仁而不是暴,那么,怎么样才是真正的战场之仁呢?老祖宗是如何在战场上把握仁者之度的?”

有一些道理,书上也有写着,可真正要领悟却无法靠读书或听教,而得靠铁骑与陌刀来体验才能真正掌握!

“那些迷信小仁小义、如宋襄公之流的民族,或早已都被扫入历史尘埃之中,连渣都不剩,或如印度的古民,虽然存留却代代为奴——这些,都是羊!”

“而那些迷信‘暴’的民族,如匈奴,如羯氐,如柔然,如鲜卑,纵然因缘际会得以横行一时,最终也如烟花般耀亮夜空后便一去不返——这些,都是狼!”

“只有具备‘战者之仁’的华夏,才几经劫难,终能于低谷间奋起重生!至今屹立不倒!”

“所以,我中华的图腾,不是狼,也不是羊,而是龙!”

郭洛和杨易发现张迈忽然停了下来,在马上握了握腰间的横刀,这一刻两人都觉得张迈的气度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三骑呈品字形静静立于明月之下,郭洛杨易却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左一右默默地注视着张迈。

忽然之间,张迈不很担心大唐的存灭了,尽管这时他还未能彻底掌握老祖宗的战者之仁,“但当我们悟透这一点时,或者长安也就到了!”

第014章 破敌趁胜

第二日,一份四页纸的回禀递到了张迈手中,纸很干净,却带着血腥味。

这份回禀是马小春呈上来的,他呈上这份回禀时双目充满了疲倦,与往日的飞扬灵动完全不同。仿佛昨晚耗尽了他的精神力一般。

张迈打开回禀,见里头写的都是供词,第一张纸是阿里的供词,里面有打圈的,有打叉的,也有点上点的,马小春给张迈解释,打圈的就是安九通过多重印证觉得很有把握的消息,打叉则是假消息,打点的则是不确定。

第二张纸也是一样,不过这些却都是十几个中层将领的供词了。

这两张纸信息点很多,汇集到第三张纸上,却才是安九的总结了。张迈发现笔迹很严谨,问马小春是谁写的,马小春说是安九写的,张迈有些愕然了,他原本以为安九那样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多半目不识丁,哪知他居然写得出这样一笔字来。

看这字,分明是个读书人,张迈真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那些待罪俘虏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

细细看安九的总结,用语也相当严谨节省,甚至吝啬。其总结分条如下:

“甲一,萨图克·博格拉已离怛罗斯三月有余,临行抽调怛罗斯数千兵马,一月之前又再次抽调,不知何往,不知何用。”

张迈拿着回禀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心想光是得到这条消息,就应该给安九记上一条大功了!又想安九究竟做了什么,竟让阿里讲出这么重要的情报来。再看下去:

“甲二,怛罗斯留守将领为塞坎,其人为博格拉汗麾下大将,善于用兵,然残暴,好虐,贪婪。博格拉汗之嫡子穆萨亦在城中,为监国。”

“塞坎,塞坎…”张迈便想到,若博格拉汗不在怛罗斯,则这个塞坎在未来一段时间将有可能成为唐军最重要的对手。

“甲三,今怛罗斯兵备约八千人,俱兰城兵备约一千人。两地民风悍勇,危难之际,民亦可助战。”

“甲四,发兵下巴儿思之缘由——闻俱兰城有警,塞坎在信与不信之间,其部将加苏丁力劝其谨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塞坎几经思虑,特派二将赴援,二将者,一为阿里,一名巴加,巴加率领一千人先赶往俱兰城,阿里率一千二百人,先至下巴儿思,将取此城土兵前往俱兰城会合。”

张迈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知道回纥为何会来得这么快,原来怛罗斯那边并不是已知道下巴儿思这边发生的事情,只是兵分两路奔赴俱兰城,然而回纥人没想到的是,阿里的部队出发时,下巴儿思已经落在唐军手里了,结果阿里来到下巴儿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将安九的整份呈禀看完,张迈不由得感叹道:“这个安九,简直是一个天才啊。不想咱们唐军之中居然还有如此人物。”

郭师庸却仿佛不同意张迈的说法,叹道:“他哪里是什么天才,只是心里有病而已。从小就如此,喜欢折磨人,且法子也是花样百出,找不到人折磨,他便去折磨畜生。若能折磨人时,便乐得如酒鬼碰上美酒,若找不到人折磨时,便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年纪越大这毛病就越重,一开始长辈们都觉得他天性不好,恶根深种,不断劝谕,后来慢慢地才知道他如此喜欢折磨人,也不心存恶意,只是病态如此,不能自制罢了。”

张迈放下那份回禀,让诸将传阅罢,道:“各位以为如何?”

刘岸道:“到了安九手中,想不说实话也难。我觉得这份情报可信度不低。怛罗斯这一带的兵力,比我们预想中还要少,不过比起我们来,却还是要强大得多。但我们只要保持机动,应该不会被他们截住。”

杨易道:“怛罗斯那边的兵力虽然比我们多,俱兰城那边的兵力却比我们少!不如我们先把俱兰城给打下了吧!”

郭师庸道:“怛罗斯八千兵马,已出两千,却仍然有六千人,其中一千人已被我们歼灭,我军若等兴武营回来,七营齐动,对俱兰城那边也有兵力上的优势,但相对于怛罗斯则仍然是弱势。若要攻打俱兰城的话,那里商家不少,私兵众多,动员起来可以达到两三千多人来守城。再说这次我们为怕他们增援下巴儿思,又放跑了牧民俘虏假传消息,说我们要攻打俱兰城,那边此刻定然严密防范着,没法像下巴儿思这样靠袭击取得城池,且守城容易攻城难,我们强攻,他们严守,我们的兵力其实也未必足够。”

诸将议论了起来,或觉得俱兰城可攻,或觉得俱兰城难打,最后张迈问到郭洛,郭洛道:“俱兰城能不能打,可以再讨论,不过假如我们打下俱兰城,接下来却该怎么办?如果我们打不下俱兰城?又该怎么办?我们去打俱兰城,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这句话又回到了唐军的大战略上来,诸将便都想起张迈所定下的短期、中期和长期三大战略:短期来说是要劫掠粮草,给灯下谷做进一步的物资补充;中期是要调动得回纥人疲于奔命;至于长期的战略目标则是建立根据地和联系长安。

郭洛提出这一点后道:“若是为劫掠,那么我们此次前往俱兰城就不能攻坚,只要扫掠其近郊然后就退走;若是为迷诱博格拉汗,那么此战我们就要调整战略,打出大唐旗号了;至于第三个目标…那么我们就是要突破怛罗斯这条防线,向疏勒进发了。”

他的分析条理分明,几句话说出来诸将无不颔首,刘岸道:“只是扫掠俱兰城近郊的话,作用不大;至于突破怛罗斯俱兰城这条防线,向疏勒进发…似乎也不是上上之选。”

因为就算唐军能够突破怛罗斯俱兰城防线,突破之后南方也仍然有上千里的陌生道路要走,那时候若在前路遇上坚城,背后塞坎的怛罗斯驻军又追了上来,那唐军可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了。

“那么,我们是否先将博格拉汗引诱回来?把回纥人的目光吸引到这边来?”唐仁孝说。

杨易却道:“那么回纥人将目光转移到这边以后我们怎么办?又回碎叶河北去?那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谓将回纥人引诱回来而唐军却反而回到碎叶河北,那是无法突破怛罗斯的情况下的备用选择,乃是一条后路,像杨易这种激进派自然不喜欢这种想法。

诸将又纷纷议论起来了,张迈忽道:“或许还有另外一条思路的。”

帐内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张迈,如今的张迈似乎已经习惯了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说话了:“劫掠是短期行为,回碎叶河北是无奈之举,现在我们还有选择,当然要走最有前景的那条路。”

“迈哥是说,咱们一口气突破怛罗斯俱兰城这条防线,直指疏勒么?”

到了疏勒,便能联系上于阗,到了疏勒,便是到了中国的门口!到了疏勒,一切形势都将变得更加的明朗!

杨易自然兴奋,不只是他,所有青年将领都兴奋,那正是唐军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啊——可是,这条路走得通么?

“现在就突破南下,万一前有坚城、后有追兵,咱们便要被前后夹击。”郭师庸说。

“不,不是现在就突破,而是要先消除追兵之患,然后再突破!”

“消除追兵之患?”

“对!”张迈说道:“从俘虏的口供看来,怛罗斯方面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我们的情况,我们仍然在暗处,而回纥人则在明处,他们还被我们打得懵懵懂懂的呢,我们得趁着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一部一部地吃掉他们,杀得这个地区兵力锐减,我们不就可以从容南下了么?”

张迈当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道:“如今怛罗斯的主将犯了分兵大忌,这对我们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这次作战成功,那我们不仅将有机会攻占俱兰城,更能削弱怛罗斯,那时候在这片区域上,我们就能取得主动了。说不定就能突破这里,挺进疏勒了。”

一众青年将领都听得出神,和往常一样,杨易是第一个出来表示赞成。

郭师庸看到这个架势,便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些年轻人了,说道:“若是这样,那我们最好将飞熊营、兴武营也取来,八营合一,挺进俱兰城,那样胜算会大一些。”

“不!”张迈却道:“兵贵神速!不能等飞熊营了,甚至不能等到兴武营回来!若要行动,现在就得行动!每过得一天,回纥人知道我们虚实的机会就大了三分!现在我们要跟回纥人争夺这个地区的胜负,决胜的不是兵力,而是时间!”

诸将在帐中议论的时候,马小春已经退到帐外和小石头一起把守帐门,门内隐隐传来张迈等人的声音,但马小春却听不清楚里头在说什么。

“小石头。”

“嗯?”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进里面听着,甚至参与讨论呢?”

“我不知道。”小石头似乎没有马小春那么多的想法:“反正特使让我们站岗,咱们就站岗啊,要是有一天他让我们进去,那我们就进去。”

马小春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这个同乡真是单纯得可以。“如果姐夫肯投效张特使的话,现在大概已经坐在里面了。”马小春想。

帐门忽然被掀起,慕容春华、唐仁孝、杨桑干、安守业等副校尉一个个地走出来,行色显得十分紧急,不就郭师庸、安守敬、杨定邦、杨易四个校尉级的人物也疾步迈出,帐内只剩下张迈、刘岸和郭洛,张迈向马小春招了招手,让他进来,说道:“这次安九立了大功,我想应该嘉奖一下他,你去问一下他,看看他有什么愿望没有,我希望能尽量满足他。”

马小春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替安九回话:“安九说他什么也不要,只是说,如果下次再捉到敌人,请交给他吧,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张迈听了,为之愕然,马小春又说:“对了,安九还说,那个阿里还有一口气,特使要让他干什么不?”

第015章 八倍山

安西唐军在下巴儿思发生了不小的人事变动。随着人事变动而来的是编制上的调整。

原本只是七营两千七百人出发,如今兴武营回去,却又另外增加了两个非战斗营:俘虏营和后勤营。俘虏营共有俘虏七百人,后勤营则是小经训练的奴隶。

军帐会议结束后,诸营校尉整理好部队之后,五个营的战斗队伍陆续出发,杨桑干统领广武营留守下巴儿思,同时监视俘虏、后勤两营。

直到张迈已经离开下巴儿思,城中的居民都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就是唐军的底层将士如小石头等,也只是在将领的带领下匆匆出发,甚至都未被告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前往哪里。幸好,张迈这段时间以来接连取胜的战绩,已让全军上下对他的领导有了信心,在某些人心里甚至产生了盲目的崇拜。

“跟着张特使走,总没错!”小石头说。

与此同时,俱兰城方面却依然不知下巴儿思这边的动态。下巴儿思城外伏击一战虽然逃掉了几个败兵,但这些散卒兵败溃散之后,自然而然地就往怛罗斯跑,并无一个往俱兰城来,所谓慌不择路,惨败之后自然而然会循着自己最熟悉的路回老巢,这是人——甚至动物的天性。怛罗斯那边听知后赶紧派人往俱兰城告知巴加,但那已经是数日后的事情了。

这日巴加火速行军,在出发后的第五日早上就抵达俱兰城,俱兰城的莱伊斯(城主)费尔代德急忙出迎,巴加问:“最近听说有巨寇到处劫掠,还要来攻打俱兰城,你这边可受到了骚扰。”

费尔代德道:“前几天确实听到了消息,我也加强了防范,但一直都没见有什么动静,别说巨寇,连普通的强盗也没有。”

“难道是假的?”巴加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按照塞坎的命令,接掌了俱兰城的防务。

俱兰城的常驻土兵有一千一百八十多人,此城毕竟比下巴儿思不同,城内城郊居民人数超过两万,又有不少商家,其中犹以西域三大马商之一的阿卜杜勒·阿齐木家族最为著名,不过怛罗斯这一带在萨曼手里还维持着相当的商业活力,等转入回纥手中就衰疲了许多,包括阿卜杜勒·阿齐木家族也丧失了昔日的商业领袖地位,甚至连俱兰城首富的地位都岌岌可危。

前几日才听说有“巨寇”来犯时,全城大小商家都紧张起来,或出钱或出力或出人,几乎家家出动,很快就聚了两三千人,但几天过去,别说什么巨寇,外边连条野狗都没出现,几千临时聚集的民壮慢慢地也就散了,都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谣言!”

这时听说怛罗斯那边也派了兵马来,暗地里都笑:“塞坎号称宿将,镇守回纥西疆,竟然也被这种无稽的谣言给骗了。回纥在这一带也就萨曼那个大敌,除了萨曼谁敢惹博格拉汗?敢来骚扰俱兰城?萨曼那边若要来得经过怛罗斯,这里是内地啊,能有什么事情?”

更有人说:“这多半是萨曼人放出来的谣言,他们将怛罗斯的兵马诱引到这里以后,就会去攻打怛罗斯——你们等着瞧吧,不出十天肯定就能听到怛罗斯那边传来警讯!”

因此巴加接掌了俱兰城的城防之后再号召全城出动,大家便都没什么反应,只零零散散来了几百人,又都惫懒,没什么积极性,之前他们自愿聚集时,几千人都自己带饭,现在不但要求巴加管饭,还要他答应每天补给他们误工的钱。俱兰城的商人虽挺有钱,官方财政却不甚富裕,巴加和莱伊斯费尔代德算了一笔账后觉得吃力,便没再多召人。

如此过了一日,全然无事,城中居民更当那巨寇什么的只是谣言。巴加更将那两个逃脱到俱兰城的牧民再次提来严加审问,那两个人一口咬定确实曾被唐军俘虏,巴加仔细琢磨,觉得他们也不像说谎。然而莱伊斯费尔代德却也半信半疑。

巴加想:“且等阿里来了,再商量看看怎么办。”一边向怛罗斯那头报平安。

又过两日,阿里还是未到,巴加骂道:“这个阿里,走路真是慢!”但想想下巴儿思那条路没自己走的这条路直,再说阿里到了下巴儿思还要征调土兵呢。

时近傍晚,却有两个士兵风尘仆仆跑了来报信,自称是阿里的手下,求见巴加,巴加忙召见了,问:“阿里来了吗?”

来人气喘吁吁说:“阿里迪赫坎,在城南二十里的拉贝尔山边和一群强盗打起来了!”

巴加微微吃了一惊:“强盗?莫非是那伙什么巨寇?”

“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凶悍得很,他们忽然从山谷里出现,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阿里迪赫坎派了马赛队长,带了一队骑兵突围来求援,但中途又被一队强盗截住,只有我们两个闯了过来。将军,你快去增援吧。”说着递上了求救的书信,那信上带着血迹:“马赛队长被强盗射死了,临死前将信交给了小的。”

巴加接过书信,忽觉得来报信这人不像个回纥,又问:“你们叫什么?是怛罗斯哪一营哪一部的?”哪一营是问编制,哪一部是问族系。

那人说:“小的叫马小春,这个叫干猴子,我们都是下巴儿思的牧奴,两日前阿里迪赫坎忽然到了下巴儿思,解了小的们的脚镣,给了小的们兵器,征调了小的们往这边来,小的隶属于马赛队长。”

这言语倒也对路,手中拿的兵器,也是下巴儿思土兵的武器,但巴加为人谨慎,马赛这人他是知道的,便又问起了马赛的一些事情,见马小春也能说出马赛的容貌,下巴儿思的情况,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这才无疑,接过书信打开一看,上面也有阿里的牛角印章,信上字迹潦草,还带着血迹,想是危急所致,但笔迹却无误,更无怀疑,便叫来城主费尔代德,跟他说知了此事,道:“看来巨寇是真的有,我这就出城增援阿里,你好好守城。若不是我来,轻易不要开城门。”

便带了自己的八百部队,以及城内才召集的五百私兵,这时正是开始做晚饭时候,忽然见召,私兵们都不乐意,然而也不得不行。

巴加命马小春当头领路,派人用刀剑跟在后面,一旦有诈马上杀了他们。八百骑兵跟着,后面则是五百私兵,私兵由阿卜杜勒·阿齐木家族在俱兰城的管家蒙由率领。

向南走出二十里,天色已经昏黑,却不见阿里的部队,也没见什么强盗,巴加生了疑心,马小春叫道:“真是这里,真是这里!我们在这里打仗的!”

有侦骑来报:“附近确实有打斗过的痕迹,还有一些血迹。”

巴加沉吟道:“搜索!”

侦骑四出,没一会东南方向回报:“八倍山那边有状况!”

催兵再往东南,一路都是凌乱的蹄印,那是数百匹马踏出来的,作伪不得,再走近些,便听见了杀伐之声,巴加心道:“阿里不往俱兰城,却被逼得往这边来,莫非这伙强盗真这么猖獗,他竟落了下风!”

便听侦骑来报:“在南边八倍山上!我们的人被围在上面,下边都是强盗。”

夕阳只剩下一线了,巴加赶上里许,过了一处谷口,在昏色之中远眺,果见八倍山上有阿里的旗号在晃动,山下围了两圈,只是地势颇为险峻,底下的人攻不上去,但上面的人也冲不下来,巴加看了周围的地形,心道:“阿里毕竟是懂得打仗的,退到这里,便不怕被围攻。敌人再强也可据险防守,等待援兵。”

见山上的兵马几次作势下冲,但也无法突围,双方僵持不下,巴加琢磨敌我兵力,心想:“这伙巨寇怕不有一二千人,不过看起来战力也就一般,虽围住了阿里,却没法突破阿里的防御,要是我们里应外合,定能取胜!”下令:“吹响牛角号!准备夹击!”

牛角号呜呜呜鸣响起来,山上也有牛角号相应和,巴加大喜,知道是阿里在响应自己,这时只要阿里从山上冲下,自己从山下杀上,里外夹击,便可击溃这帮巨寇!

“迪赫坎!那伙强盗好像要逃了!”

果见山下兵马有松动之势,巴加本来还想再看清楚些,见势更不犹豫,叫道:“冲!别让他们跑了!捉到了好好拷问,看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强盗!”

他在战场之外停了停,养一养马力,这时放马一冲,围困在山下的巨寇躲闪不及,只好迎战,同时山上的部队也冲了下来,两相夹击之下,竟在夕阳彻底落下时就将围山的“巨寇”截成了两半!

胜利了!

望见从山上冲下的兵马,回纥骑兵都振奋起来,后面作为增援部队的蒙由望见,知道只要双方一会师,围山的“盗群”马上就会溃散,便下令准备兜截逃兵。

山上山下两军即将会合之际,巴加哈哈大笑,叫道:“阿里!你还没死吧!”

却听上面军中一声长笑:“阿里早死了!”

那部被围困的“回纥军”冲了下来,在山下回纥军目瞪口呆中放马冲了进来,太阳已经落下,火把尚未点亮,在昏暝之中巴加隐约见到一个青年骑士直冲近前,对方的马是下坡冲击,来得极其猛恶!巴加大叫:“干什么,干什——”

最后半个词没吐出来,一支长矛夹带着下冲的马力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跟着整个人被支了起来,在咽喉烂穿之前巴加就已经死了,鲜血沿着长矛渗湿了那青年的右手,但巴加的尸体却成了那青年骑士耀武扬威的一面肉旗。

第016章 血色之夜(一)

“赢了!”

谷口处,张迈说。

这八倍山是唐军设下的圈套,乃是一个“伪围点真打援”的诡计。

唐军从下巴儿思迅速出击,一路飞驰,来到这八倍山附近,杨易见此处地形适宜伏击,便建议与其夜袭俱兰,不如试着诱敌军出城。

张迈听取了他的意见,他判断俱兰城方面很可能还不知道阿里的事情,便设下圈套,安排马小春带了血信入城“求救”,他们围歼了阿里部,得了印信和情报,加上阿里已被安九控制,做起伪来几无破绽。

“只要阿里被我们击溃的消息还没传到俱兰城,那巴加上当的机会就很大!”

这时的回纥人心里其实对究竟有无“巨寇”还不确知,就算是有,在他们看来那也只是这一带出了一股流窜的强盗,一切应对措施,基本是循着官兵对付强盗的思路进行,而并未将那两个牧民口中的“巨寇”当做与喀喇汗王朝对等的势力,果然巴加听说之后便领兵出城。

张迈大喜,这时他已准备妥当,让鹰扬营伪装成被围困的阿里部队被“困”在山上,让骁骑营、振武营将之围困在山上,至于那个混战的战场痕迹、一路逃到八倍山的凌乱蹄痕,自然就都是安守敬的拿手好戏了。

看看俱兰城方面的部队开到,埋伏在谷口的龙骧、豹韬两营且放他们过去,回纥人冲击上山时,振武、骁骑两营也是且战且退,郭师庸与安守敬都是老练的战将,队伍虽退却并未产生混乱,昏暗中巴加也没注意到这伙“强盗”竟有退而不乱的本事——一般来说这可是经过训练的正规军队才可能有的素质。

回纥军眼看就要接应上了山上冲下了的友军,士气正高昂,不想“友军”忽然“倒戈”,有如山洪暴泄,直冲下来,主将巴加当场毙命,死在杨易矛头,许多回纥士兵还在大叫:“打错了,打错了!我们是自己人!”

但鹰扬营的将士谁当他们是自己人啊!一路冲下,刀砍矛刺,如切肉,如刺瓜,同时振武、骁骑两翼围上,没一顿饭功夫,这八百回纥骑兵的组织便宣告崩溃了。

后面的五百私兵都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昏色之中看不清楚,但已有溃退的回纥兵反向冲击着俱兰城私兵的阵脚,蒙由虽然也搞不清楚状况,却当机立断:“退!退!这是个陷阱!”

然这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而是一伙乌合之众,有的是强健的小商人,有的是商队的护卫,虽然也都强悍有力,组织性却很差,一听个“退”字,哄一声各自匆匆往回跑,哪里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望见沙尘滚滚而来,埋伏在谷口的张迈叫道:“来了!给我截住他们!”

郭洛拔出横刀,当先而进,龙骧营将士列队而出,横在谷口,杨定邦则摆开骑兵,布列在龙骧营一线之后里许——唐军这时已经取胜,这样的阵势已不是追求再胜,而是布成一个双重罗网,要叫回纥人就算有漏网之鱼脱出了第一层,杨定邦这第二层也要将之捕住。

谷口的山壁上亮起了火把,与夕阳最后一丝余辉一起为这个地区提供一点昏弱的光线。与在昭山之下相同,所有龙骧营将士都在头上绑着一条红绸,虽在昏暗之中也显得十分惹眼。

龙骧营的将士经过昭山的实战与辗转千里的征途,在灯下谷又受到追加训练,昭山实战给予了他们强大的自信心与充足的士气,从昭山到灯下谷的千里征途爬雪山、跨草原、穿越沙漠,更是将每个人的意志力磨得异常坚强,可要说到组织的严密齐整,这支部队也就勉强合格而已。而堵住谷口、逆击溃兵,相对来说更需要严密的组织与丰富的经验,而这两项刚好则是龙骧营比较弱的两环。

郭洛看在眼里,心想这会若有三百陌刀队在手,对面冲来的溃兵别说是几百人,就算是两千人、三千人,要将之全部截住也不在话下,但以龙骧营来执行这次任务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心道:“还好有定邦叔在后面,就算我们这边没能全部堵住,后面豹韬营还有一张保票。”

这时蒙由等人已经冲近,张迈停骑在杨定邦身边眺望,身边是两个近卫火,手中是那一柄赤缎血矛——自郭洛以这支兵器杀出威风后,这已成为“张特使”的象征之一了。

“又没仗打…”小石头嘟哝着嘴,抱怨道:“原来以为跟在张特使身边是好事,谁知道…唉!”

他那声叹息好重,似乎故意要让张迈听见。慕容旸瞪了他一眼,便听谷口杀声呼啸而起,郭洛一声令下,齐声喊“杀”!

俱兰城的私兵听到都慌了,不知谁叫了一句:“前面有拦路的,后面有追兵,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一句话露怯,但后面却有人大叫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跟着就猛地冲了过来。

唐军轻骑而来,自然不可能戴上许多栅栏、刀车、虎拒之类的器械,六百骑原也没法将谷口堵个严实,这时俱兰城的私兵各自为战,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作最后一搏,龙骧营的将士口里喊着“杀!杀!”但当溃兵冲到跟前,要从骑兵与骑兵的缝隙中穿过去时,他们的反应却有些迟钝。

杨定邦在后面望见,暗暗皱眉,他看着两个并骑的骑兵,眼见左右都有溃兵逃来,因缺乏默契,竟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结果虽拦住了左右的溃兵,他们原来所处的位置却露出了一个老大的破绽来。并不只这两个骑兵如此,全营其他将士的反应也各有各的忙乱。

军队的训练,一般来说到了真正临阵时能将平时训练的成果发挥出两三成就不错了,当敌人冲来的时候,在肉搏的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想想怎么办的功夫都没有,就只是靠着反应来应对,因此经验才会显得那么可贵。

龙骧营组织上固有不足,将士的个人武艺方面也有缺陷,杨定邦看见一个龙骧营的新兵明明已经堵住了一个回纥骑士,但一刀劈去没砍中,竟然让那个骑士给溜了!

杨定邦轻轻一声冷笑,也不用他指挥,甚至不用他麾下队正指挥,一个火长手一指,豹韬营中驰出四骑,两前两后,前面两骑以夹击之势冲向那漏网的回纥骑士,长矛挺出,左边骑士以左手挺矛、右边骑士以右手挺矛,那突围的回纥骑士武艺颇为不凡,马上挥舞大刀要抵挡这两个骑士的双矛,不料即将交锋之际,那两个骑士却忽然收矛贴伏在马背上,躲过了大刀。

“这两个家伙是胆小鬼。”在三骑交颈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回纥骑士想,然后就猛地感到全身剧抖,坐骑惊嘶一声前脚跪后臀翘,将他整个儿掀下马。

原来那两名豹韬营骑士挺矛是虚招,左边骑士的右手、右边骑士的左手分别抓住一条绳索的一端,昏色之中那灰黑的绳索甚不起眼,更别说这是在战乱之间,更难发现了。三骑对冲的时候贴伏马背躲过敌人的大刀,与此同时绳索拉紧,双方马匹对驰,这股冲力可想而知有多大!回纥骑士的坐骑正被绳索绊中膝盖,惊嘶一声便马摔倒,人落鞍!

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双飞骑绊马索。但必须得两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骑士方才能办。

两个跟上来的两个豹韬营骑士,一个挺出长矛制住了那回纥骑士,另外一个牵住了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的马匹,跟着四骑分别归队。

这段话说来话长,其实整个场景也就发生在几秒之间,豹韬营四名将士虽然是以众敌寡、以有备战慌乱,但胜得利落之极!轻松之极!后面的豹韬营同袍望见无不喝彩!

反观龙骧营,尽管接战之前郭洛已作出种种安排,队正、火长也叮咛嘱咐,可真到接战时却还是手忙脚乱,有的漏走了敌人,有的七八骑围攻一个,有的却落单了反而陷入围攻,回纥溃兵那边也是各自为战,有的望见龙骧营一吓就往回跑,也有的继续往前冲,也有的要另外找路躲避,数百人方向不一,便如江水激流忽然强行顿住而变成了一摊的乱水、漩涡。

本来应该是一场毫无意外的堵截战,这时却变成了一场乱战,郭洛身处其中暗暗懊恼,这时别说要实现将敌人全部拦下这个目标,要是处理不好,龙骧营这条防线甚至还有可能被冲溃!

杨定邦笑道:“昭山一战龙骧营打出了好大的威名,如今看来也不过…嘿嘿…乃是时势所造啊。”

他本来想说“不过如此”,但忽然想起张迈就在不远处,便改口说“时势所造”,这个评语倒也不错,昭山夜战一役唐军是攻,以乱打乱,故其短处被掩盖了起来而长处则得尽量发挥,如今这形势,却是长处没能发挥出来,而弱点却尽数暴露了。

豹韬营的骑兵倏进倏退,但见有回纥溃兵漏网逃出便驰出拿住,跟着回归本队,每一次有豹韬营的将士都是齐声喝彩,一开始只是几人喝彩,到后来却是数百人一起喝彩,彩声之后甚至还带着几声讪笑——那讪笑自然是送给龙骧营的了。

即便是最团结的军队,营与营之间、队与队之间、火与火之间也常常互不服气,对这种斗气良将一般不会压绝,因为这种竞争关系若是恶化固然会导致灾难,但要是将帅本身有足够的能力来善加运用,使之保持在良性的范围之内,这种竞争关系便随时都有可能会变成引爆军队士气的引子。

昭山夜战一役中鹰扬、豹韬两营作战最苦,但龙骧营的前身狼牙营却功勋最著,鹰扬、豹韬两营的将士认为龙骧营是来的时机太过凑巧,赶在回纥与诸胡都被他们拖得疲累的空挡插了进来,竟而得建奇功!本来就不服气,这时眼看龙骧营出丑,哪里还有不笑的道理?那些驰进驰出的豹韬营骑士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将擒俘捕胡的本事施展得淋漓尽致,只差开口告诉龙骧营:“新丁们,骑兵拦截应该这么做,多学学吧!”

小石头等看得心头火起,就连慕容旸也冲着张迈叫道:“特使!”

这龙骧营是张迈的近卫营,眼见自家子弟被比了下去,张迈脸上自然也就挂不住,握了握长矛,对小石头道:“你不是嫌在我身边没仗打么?走,现在就跟我杀个够去!”

小石头大喜,两个近卫火更不迟疑,一起大叫了起来:“领命!杀!”

第017章 血色之夜(二)

龙骧营在谷口的表现,比张迈预想的差劲得多,但是回纥逃兵那边情况实际上却更加糟糕。

他们看到巴加溃败本已慌乱,逃回到这谷口猛地见谷口竟然还埋伏有人更是惊惶!

张迈带领近卫火冲近,他旁观者清且急中生智,大叫道:“大家上前杀敌!认准了头上没红布条的就砍!别管什么拦截不拦截了!”

郭洛心中一动,心想:“对!反正队列已不严整,不如就让他们各自为战!”对温延海慕容旸道:“保护好特使!”举刀冲了出去,叫道:“杀!”

他一动,队正、火长们也跟着动,狼牙营将士认得他是本营二把手,见他往前冲,也跟着往前冲,这时候什么队列啊、阵法啊,全都管不上了,但冲到了跟前,见到头上没绑红布条的就知不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那就杀!

龙骧营的将士在不久之前还都是光脚的,除了自己的性命并无任何值得珍惜的事物,或许没有学过武艺吧,但还有力量!战斗的技巧缺如,但陡然间陷入生死战场之上,求生的本能却是人人都有!

刀已出鞘,人在鞍上,敌人就在前面。

而战场的形势永远都是:

杀死敌人!

保护自己!

不是敌人死!

就是自己亡!

刚才八倍山那边的战况谁都望见了——回纥人已被击败,眼前只是一伙败兵而已,鹰扬、骁骑、豹韬还从后面掩杀过来,就整个战场来说胜负已决!

眼前自己要对付的,不就是一群败兵么?

若连这点败兵都打不赢,那以后在其它诸营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杀!”

“杀!”

喧嚣的战场上,除了马蹄声就都是龙骧营战士的呼号,俱兰城的私兵、回纥的败兵几乎都没有任何声响,他们和龙骧营将士一样几乎没有了组织,但他们更惨的是他们还没有了士气!

在昏黑之中许多人甚至分不清敌我。

在马上的,但见弯刀砍来,在马下的,便见马蹄踏来!

狭隘的谷口挤着千余人,千余人在乱战,千余人在求生,千余人在各自为战!

这就是真正的肉搏乱战啊!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张迈也许还无法想象自己陷身如此乱局时会有什么反应,现在他虽贵为钦差,却没有躲在人后,没有躲在安全的地方,他知道若总那么躲着将永远也无法体验真正的战争,没有经过战场的洗礼,身上的气场也会缺少某种特质!

“冲!”张迈高叫着,同时自己也鼓起勇气冲了过去,而且一个没注意竟冲脱了两个近卫火的保护。

慕容旸吃了一惊:“保护特使!”

两个近卫火紧紧跟上,但一冲入到乱战群中,到处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刀锋,偶尔还有冷箭,在这乱战之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更别说保护别人了。

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在千万人拥簇中的将帅死于“流矢”之下。

战场之上,没有必然的安全。

“特使!特使!”

有人呼叫了起来,混乱的战场中谁也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法说太长太复杂的话,但有个消息却在短促的呼叫声中传播了开来——特使也陷入阵中了!

“特使!特使!”——这短促的呼号是说要保护张特使,还是说要随张特使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