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言语总是短促而简单,里头包含的内容更是激情甚至残酷!

“杀!杀!杀!”

必须赶紧取胜,杀死身边的敌人,否则特使就有危险了!

张迈坐在马上,左手紧紧地抓住马辔,右手握紧了赤缎血矛,左、右、后都是护卫着他的骑兵,眼前也到处都是绑着红头巾的龙骧营将士,只偶尔有几个没绑着红头巾的露了出来。

终于有一个回纥人闯到了他眼皮底下!

一咬牙!

“杀吧!”

长矛挺起,就要刺下!

天色虽然昏暗,但靠得近了,那回纥人脸上惊怖求饶的表情还是闯入了眼中!他正被一个唐军将士缠住,根本没法再来抵挡张迈!

战场之上,不杀敌人,死的就是自己!

这个道理张迈懂得!

可是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真到了战场,真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当他脸上露出求饶的表情,而你这一矛下去就将结束他生命的时候——

张迈的心里其实还是闪过了一丝的犹豫,没办法,懂得那道理和真做起来不同啊!

在进行战略战术决断的时候,张迈已经能做到决绝,但这时真正面对厮杀,却还是没能消除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障”!

幸好,经历过这么几个月,他的身体反应竟然已超过了他的大脑!眼前还浮现着那回纥求饶的面孔,长矛却已经捅入了对方的咽喉!

与此同时那个与这个回纥纠缠的龙骧营战士却缓出了手来,叫了一声:“特使!”他似乎是感激张迈,然而却没有一个谢字,脱口就是这两个字!

战场啊战场,何其不仁!

然而肉搏乱战却没有给人任何停下来思索的机会——所有的时间都被血腥与危险填满了。

这时又有一个回纥士兵冲近,张迈的长毛还没从那个回纥的身体里拔出来,对方的刀却已经斩到了脖子边上!

“我要死了!”

这是那一刹那张迈心里冒出的念头。

连惊震都来不及了!

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咔嚓!

回纥人的臂膀被旁边奚胜一刀斩断,同时两根长矛一前一后捅进了那回纥兵的胸腹。

“特使,你没事吧!”

张迈愣了一下:“没事!”

可这样的好运下一次还会降临么?

战场上的事情是很难精确控制的,张迈座下的马随大流地又冲出了几步,也冲出了奚胜、温延海、慕容旸等的保护圈,又有一个俱兰城私兵冲到了马前!

“保护特使!”奚胜叫道!

可没等他们赶上来,张迈左猛地拔出了横刀,长矛架住了对方袭来的弯刀,左手手起刀落,那也不是什么刀法,只是瞧准了尽力劈下!敌人的脑袋被他奋力一劈劈崩了,这一次他已全无犹豫!心里甚至什么想法都没有!

对方的弯刀顺着赤缎血矛落到张迈肩膀上时力量已经完全消失,而敌人伤口中那温热的血却喷了出来,溅了张迈一脸!

有几丝沾在睫毛,从睫毛上垂下来,透过这如帘血丝再望过去,发现——

这是一个血色之夜。

这是一个无法斯文、无法优雅、无法从容、无法仁慈的世界。

这是一个必须为了生存而拼命的时代!

不管这里是唐朝也好,异世界也好,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上——

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得野蛮!不得不学会残酷!

虽然缺乏组织,但龙骧营的战士还是在混乱中爆发出了让杨定邦等诧异的战斗力!

“特使,特使!”

知道张迈就在左近领着大伙儿一起厮杀后,龙骧营的将士们逐渐显现出一种略带狂暴的气势来。他们已不将这当做阻击战,而是将这当作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厮杀!他们的表现没有豹韬营同袍那样从容不迫,却展现出了拼命的狠劲,一刀一矛,都拼出了残忍来!

这些将士逐渐摆脱一开始那种生分的感觉,仗打开了以后便越来越顺手,兄弟相顾、朋友相顾,在最近的距离里,由于都是平日相熟的同袍,所以就算是黑夜之中听到声音也能知道敌我。数人为一堆,十人为一火,一个个小编制的作战群在混乱中来回穿梭,就像一把把的尖刀,将败退过来的俱兰城私兵、回纥溃兵杀得体无完肤!尽管这样的战阵显得太不严密,但就算是那些已经从第一重阻截中脱逃了的回纥兵也已被龙骧营打得没了战意,后面豹韬营再出兵一拦便将漏网之鱼给截住了。

当然,这也多亏了回纥兵编制已乱,要对方仍能保持队列组织的话龙骧营怕还是要吃亏的。

乱战之中,小石头看见败兵之中好像有一个头脑——那正是蒙由——便和哥哥大石头打了个招呼,两人同时出手,策马欺近数步,猛地抛出了绳索——这是他们牧马时练就的绝技,能够套住奔驰的骏马,此刻同时出手,蒙由只觉得身上一紧,已经被两个索圈套出,他大叫起来,大石头和小石头两只臂膀都有数百斤的力气!同时大喝一声,一向左,一向右,竟把蒙由给吊离了马鞍!

“投降了,投降了!”蒙由在半空之中惊呼着。数百还在作困兽之斗的回纥士兵、俱兰城私兵望见无不骇然。

这时杨易的鹰扬营已经冲近,张迈已砍翻了三人,听到叫声喝道:“投降免杀!”

卫护在他身边的十余人同时高叫:“投降免杀!投降免杀!”

败兵们见蒙由被擒,唐军前后夹击,战事已无可为,更何况他们都被龙骧营那可怕的杀气震慑住了!还没死的纷纷抛下兵器,郭洛、安守敬接收俘虏,杨易、安守敬率领骑射手四出追袭,射杀逃散的溃兵。

杨定邦上前,见张迈满身浴血,惊问:“特使受伤了?”

张迈笑道:“除了左肩这一道,都不是我的血!”

下了这次战场后,不知不觉间,他的笑声已带着些冷酷之意,马小春在边上给他包扎伤口,杨定邦亦不敢再当他是个书生,躬身拜服道:“特使神机妙算,经此一役,咱们就算大摇大摆地回灯下谷去,回纥人也未必敢出兵阻拦了。”

张迈道:“回灯下谷?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等马小春替自己包扎好伤口后,道:“请郭老校尉殿后,处理战场、俘虏事宜。龙骧、鹰扬、骁骑、豹韬四营,随我出发去夺俱兰城!”

“现在?”杨定邦说。

“对,现在!我们没法从容!到此刻为止时间还站在我们这边,若再过一天,不,再过半天,这个优势就会丧失,那时候可能就要陷入困境了!打铁要趁热!杀敌要趁胜!”

杨易叫道:“特使说的好!打铁趁热,杀敌趁胜!”

诸营将士一起高呼!四营将士不顾刚刚杀敌之后的疲倦,一起翻身上马,连夜朝俱兰城驰来。

第018章 俱兰城

唐军以鹰扬营做先锋,仍然由穿着回纥士兵服饰的一百余轻骑兵打头,由马小春带路,这次又拿了巴加的旗号。此地离俱兰城不过三十余里,三更时分已到,三营将士点了火把,俱兰城城头守军望见有一条火龙大摇大摆地走近,在城头叫道:“什么人!”

马小春久在回纥人治下,是藏碑谷中最聪明的小伙子之一,精通回纥语,就大叫:“快开门!巴加迪赫坎打败了强盗,接应了阿里迪赫坎,凯旋归来了!”

城头费尔代德听言语对路,在火光中见城下都是“回纥士兵”,又望见巴加和阿里的节旄,不虞有诈,便开了城门。

杨易不等城门开尽,放马就冲了进去,费尔代德大叫:“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杨易摸出巴加的头来抛给他,笑道:“你说我们干什么?”

费尔代德惨呼一声,早已被人刀剑加颈。

俱兰城只有东、西、南三个城门,唐军中有熟悉俱兰城的俘虏,被唐军的驱遣下占领了城内重要据点,城中居民这时多在梦中,但听马蹄声响,这才惊醒,俱兰城民风虽然剽悍,但这时民壮想要集结守城也来不及了!

至于常备军队,这晚轮值守夜的部队一共有三支,人数九百,分别布置在三个城门,其中西城门就有五百人,唐军夺取了西城门后,杨易便在向导的带领下迅速向东门冲去,安守敬则前往攻占南门,杨定邦接管西门后,郭洛押着莱伊斯费尔代德,占据了俱兰城的莱伊斯府,以此作为全城唐军的指挥中心,居中接应。

张迈进城的时候,东门那边已经传来了杨易的捷报,那里一百多名士兵眼见唐军势大已全部解甲投降。安守敬那边却遇到了不小的抵抗,郭洛请张迈坐镇莱伊斯府,要率人去增援,张迈却道:“不,你留下指挥,我去支援。”

他只带了两个近卫火就骑马赶去,二十一骑冲到南门附近,这时张迈左肩受了伤,右手又拿着赤缎血矛,骑马之际竟是没有拉着缰绳了,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他的骑术已进步到合格轻骑兵的层次了。

眼看骁骑营正与守城的两百多名士兵厮杀得不相上下,张迈举起赤缎长矛,小石头等高叫:“特使到了!龙骧营到了!骁骑营的兄弟们冲啊!”

骁骑营有的将士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瞧见了赤缎血矛,但大部分人根本就没功夫回头,只听到了小石头等的喊叫,有的高声怪叫,有的咬牙切齿,个个奋不顾身,争着上城。回纥的守城士兵本来就屈居下风了,这时看见唐军这样的表现心里都有些发毛,不知道这伙“强盗”为什么忽然有这种变化。

张迈又让马小春等呼叫:“巴加已死,阿里已死,费尔代德已经投降!俱兰城已经转手!顽抗者死!投降免杀!”

那“顽抗者死、投降免杀”八字在静夜中回荡,不但南门的守军听了抵抗心大弱,连临近居民听了也多心惊胆战,甚至有胆小的很可笑地躲到了床底下去。

那守城将领却颇为顽固,眼看不敌,却不愿意投降,他感觉到手下的抵抗越来越弱,干脆打开了城门,纵马逃走。小石头等要赶,张迈道:“穷寇勿追。”

小石头道:“被他们逃跑,去怛罗斯报信,让回纥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啊?”

张迈哈哈一笑:“你一个小卒子,也懂得这个?”

小石头说道:“咱们最近都是搞奇袭取胜,对么?所以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的情况啊。”

张迈连连点头,赞道:“孺子可教。不过仗打到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没办法隐瞒下去了。咱们唐军这面大旗,在这一带差不多也得正式拉开了。”

安守敬收拾完俘虏,郭洛那边也传来捷报,说已控制了城内各大街道、粮草和兵营。这时俱兰城的居民都已经醒转过来,可这座城市的大部分都已被唐军所控制,他们纵然心惊,又还有什么办法?

张迈回到莱伊斯府,郭洛素来沉静,这时也忍不住脸上带着欢喜之色,对张迈道:“迈哥,俱兰城的物资还没计算清楚,不过这里真不是下巴儿思能比的。虽然没有昭山行宫那么多的金银珠宝,但粮食却应该有得一比!”张迈笑道:“这么说来,咱们又发一笔小财了。”

郭洛笑道:“怕不止是一笔小财,兴许还是一笔大财呢——我从莱伊斯府的仆人口中得知,这俱兰城的官家府库积聚其实也不算多,但商户有钱的却不少,至于这笔钱咱们刮不刮,就要看迈哥你的意思了。”

张迈咳嗽了一声,笑道:“什么叫刮不刮啊,咱们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师,怎么能用刮字?是请他们提供赞助,咱们在下巴儿思借钱,不都打了欠条了么?还给利息,怎么叫做刮?”

郭洛哈哈大笑,一边派人去打探城中商户都有哪些,准备设“借钱宴”,又建议说赶紧派人前往下巴儿思、灯下谷报捷,并将灯下谷所有兵马钱粮都调到俱兰城来,“我料这会怛罗斯那边应该也已知道下巴儿思的事情了。怛罗斯一旦再向下巴儿思发兵,刘岸他们可抵挡不住。”

张迈深以为然,便分别向下巴儿思、灯下谷派出了信使。

背靠俱兰群山的俱兰城,是怛罗斯地区第二大重要城市,位于游牧地带与农业灌溉区的交错点上,草原的牧民常会将牛羊马匹带到这附近来寻找买家,而河中地区的商人们又会来这里购买,渐渐地使这里成为河中地区北部最重要的牛马集散地之一,此外这里又是八剌沙衮到怛罗斯乃至萨曼王朝的必经之路,因此有商业之便,居民六千余户,虽然仍不如中原要镇之鼎盛,却也已非下巴儿思可比。

张迈占定了全城后,郭师庸的后续人马也相继开入,这时天色已经发白。

郭师庸骑马走进俱兰城城门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从他出生到现在,多少年的光阴都在为保住新碎叶城而奋斗,为此以至于未老先白头,不料遇到张迈后的短短几个月,唐军居然有机会占据一座比新碎叶城大好几倍的城市!

“我们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了?”虽然还不能说“如在梦中”,至少却还有点恍惚的感觉。

那就像一个领了一辈子几千块薪水的人,忽然被一百万钞票砸到了脑袋,然后还被告知这钞票是他的了。

相对来说年轻人反而显得更难能接受这种变化,“今天占领俱兰城,明天占领怛罗斯,后天就攻下八剌沙衮!”小石头进城的时候,笑吟吟地说,一边还在屈着手指头,好像他屈下一个指头,便是攻占了一座城市。

“不行不行!八剌沙衮没用,我听说那里破得很,城内还有许多地方用帐篷呢!我们要去撒马尔罕,听说那里的花花世界就像天堂一样!”大石头说。

这几个月里他们跟着唐军,眼界已经开阔了许多,知道了中亚地区许多重要城市的名字。

这些豪情万丈的年轻人,竟全不将老将心目中的那些忧虑当回事,心中充满了自信与乐观。

而俱兰城内的居民却人心惶惶,城内被切割了的士兵,大半眼见无幸很快就投降了,只有一小部分在负隅顽抗,但天亮之前也都被平灭,居民虽然害怕,不知道攻入城内的是什么样的一伙势力,一时也都不敢做出过激的反抗。

杨易和慕容春华解除了俱兰城守军的武装之后,又已分头去搜缴民户的兵器,并准备如下巴儿思那样,去“邀请”本城商户来“赴宴”了。

可是,这次邀宴的主题将是什么呢?

如果唐军决定将俱兰城一扫而空,那么这次邀宴的主题便是尽量地“借钱”,相反,如果唐军有打算将这里作为一个据点,那么就要对本城的各派势力进行怀柔了。

郭洛因问:“这次还是要以灯上城主的名义邀请,还是干脆亮明旗号?”

张迈沉吟未决,这时已经到达莱伊斯府邸的郭师庸道:“当初在下巴儿思隐瞒姓名,是因为各方面的情况都未明朗,打着万一不敌马上远遁、叫回纥人不知道我们来历的打算,可如今我们在这一带已经闹开了,那天我见那阿布勒时,就听他旁敲侧击,似乎已经看出了我们的一些端倪。他们可以看出,别人自然也可以看出。我料就算我们刻意隐瞒也瞒不了多久。兵法云:大而示之小、小而示之大,强而示之弱、弱而示之强——我们初来时装成强盗,使敌人不防而打回纥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形势已变,对怛罗斯已不可能再收奇袭之效,与其等人来揭穿,不如干脆亮明身份,同时虚张声势,叫回纥怕我们,使怛罗斯那边决策之际进退维谷。”

张迈道:“庸叔说的对,那就亮明旗号!把唐军到来的消息传出去!不但是要传出去,而且是要大吹大擂地传出去!”

郭洛领命办事去了。

张迈累了一夜,但这时却精神健旺,甚至就是郭师庸也了无倦色,两人带了小石头等几个近卫,骑马巡视全城,这次不是像昨晚奔驰赴援,而是要好好地看看这座俱兰城,所以十余骑只是缓骑慢走,几乎就是散步。

俱兰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家家闭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郭师庸左看右看,心里幻想着这条街道所有店铺都开门做生意后的景象,眼睛中那色彩,就像回忆起他老人家的初恋。

张迈却是从上千万人的大都会来的,眼界开阔,这俱兰城和他在另外一个位面的居住城市相比较而言其实规模很小,可自自己到这个世界以来,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像样点的城市。

新碎叶和下巴儿思,名为城,却都是有城而无市,只是城池甚至城寨,而不是城市。下巴儿思中心有个集子,连固定的商铺都没有。而俱兰城却有了,而且有二十几家门面还颇大——也就是说这里的手工业与商业都已达到了一定的规模。

这时张迈走在俱兰城的大街上,看着两旁紧闭着大门的店铺,看看郭师庸的神情与反应,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这里能作为我们安西唐军的临时根据地吗?”

经过连续几次的扩军,唐军如今已经接近游动部队所能达到的极限,再下来找不到一个根据地的话,发展就要遇到瓶颈了。

唐军对根据地的需要,已经是越来越迫切了。

第019章 郑渭

来到这个世界有一段时间了,张迈对喀喇汗的情况他已经越来越明晰,在地理上,喀喇汗可大致分为东、西、南两部分。

东部的两大河谷(伊丽河谷、碎叶河谷)是喀喇汗王朝的军事中心与政治中心,这片精华地区上常年活跃着数十万游牧民族,如果成功发动可以聚集起来十几二十万的骑兵,回纥人的老巢八剌沙衮就在碎叶河下游。

南部则是商业重镇疏勒城(今喀什,共和国最西面的地级市),是波斯、印度通往汉地的必经之路,商业传统源远流长。

而现在张迈他们所处的怛罗斯区域,则是喀拉汗王朝的西疆,地势虽然相对狭窄,却是喀喇王朝进入河中地区的桥头堡,虽然萨曼王朝时时防备着回纥人的袭击,但民间的商旅并未完全断绝,边境贸易仍在有限制地进行。

唐军此刻占领了的俱兰城位于八剌沙衮西面,中间隔着俱兰山脉和碎叶沙漠,所以这座城市向来归怛罗斯的统治者管辖,如果立足于俱兰城再占领怛罗斯,唐军的轻骑便可以随时南下富饶的河中地区,进行真正意义的劫掠——甚至是统治!当然,前提是必须扛住来自八剌沙衮方面的反攻。

不过以目前安西唐军的兵力而言要攻下河中、抵挡住回纥王朝的主力都很不现实,别说八剌沙衮的大军,就算是怛罗斯的驻军唐军也还惹不起。

慢慢的张迈走上了俱兰城的城头。这时杨定邦也来了,城内已经控制住,他本来可以去休息,但与郭师庸一样,想到自己已成为这座俱兰城的主人,他哪里还睡得着?约了几个老兵也和张迈一般,走踏了全城的主要街道,最后也走到这西门城头来,却遇到了张迈,三个年龄、性格都颇不相同的人遇着,却是相视一笑。这一刻,他们似乎有着一种类似的心情。

“怛罗斯之战就发生在那里。”郭师庸遥指重山之外,西域群山多白头,那些雪线以上的白色积雪,就是这万里内陆的生命线:“当时我大唐在西域的最高统帅高仙芝将军,率领安西大军,以及宁远、葛逻禄两大属国的部队与大食决战,不料葛逻禄竟然背叛,在激战正烈的时候插了我们背后一刀,这一仗,终究是败了!高仙芝撤了回来,想要卷土重来时,不料中土却发生了安史之乱…”

这怛罗斯之战,正是大西域地区胡进汉退的重大转折,怛罗斯一战虽然失败,但高仙芝当时尚有一战之力,安西四镇的主力并未折损,可惜这时却出了安史之乱,大唐腹地告急,大规模地抽调兵马赴东方平乱,心腹有难,手足之患一时就顾不上了…

张迈听郭师庸描述当年的战况,不禁出神,心想:“当高仙芝听到安史之乱的消息之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惊慌?还是痛苦?还是无奈?唉,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安史之乱这场大唐的心腹之患让高仙芝永远地丧失了报仇雪耻的机会,他回到中原以后,就再没有机会重临西域了,葱岭以西的万里疆土也从此逐渐沦落进蛮族手中,一直到今天。

今天,历史给张迈提供了另外一个机会,“可我的到来,会让这一切产生变化吗?”

“报——”唐仁孝上前,“特使,俱兰城大小商家六十四户,都已经请到了。”

“六十四户?”张迈大喜:“阿洛的动作真快!看来这里的油水果然比下巴儿思丰厚多了。”

便让唐仁孝依照在下巴儿思时的办法行事,“让黑虎去招待他们。”

“是,不过…有一户人家闭门不出呢。连请帖都不接,而且还带领家丁家将抗拒呢。”

“什么人这么大胆?”

“是本城最大的商家,阿卜杜勒·阿齐木家。”

这些西域的名字,张迈总觉得要记住很难,不过这“阿齐木”却有些印象。

“啊,对了,阿布勒说俱兰城的首富,好像就是姓阿齐木。”郭师庸说。

听说那什么阿齐木家反抗,张迈不禁冷笑,心想你阿齐木家就算是俱兰城的首富又如何?现在也已经是瓮中之鳖,居然还这么不识时务。

不久慕容旸又派人来报:“因阿齐木家抗拒,杨校尉已经带人要打破他家的大门冲进去…”

张迈笑道:“阿易做事就是冲!”但旁人见了他的笑容,便知道他对杨易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张迈对郭师庸杨定邦道:“庸叔,定邦叔,不如咱们去瞧瞧这俱兰城首富是何模样,竟然这么不识好歹。下巴儿思虽小,可俱兰城的这家首富比起奈尔沙希家可差得远了。”

便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在慕容旸的带领下急驰到那阿齐木府外,果见好大一座府邸,大小十余间的门面,占了半条街,门前阶梯都是打磨光滑的石料垒成,与下巴儿思内那些土房完全是两种气象。

不过张迈却注意到这座大宅的屋檐边角颇有损落,一些地方有新增补的痕迹,看来这座豪宅刚刚奠基的时候固然风光,但现在已不是它的全盛时期了。郭师庸的观察更是入微,心想:“看这些石色,这些角落损毁已经有些年头,增补却是近期,看来这阿齐木家曾中衰过,如今或许小有复兴,却未达到全盛时的风光。”

这时大门已经被杨易砸烂,守住大门的士兵对张迈道:“这家子的大门可真结实,杨校尉刚刚进去。”

张迈也不下马,纵马入府,只听里头一个声音怒吼着:“你们…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住手!住手!”

忘恩负义?这什么话啊。

不过让张迈感到奇怪的是,说这话的人用的不是回纥语,不是铁勒话,不是昭武族的语言,也不是阿拉伯话,而是汉语!且是不太夹带胡音的汉语,当然也不是张迈所知道的以北京话为基础的普通话,而是某些地方有点像广东话某些地方又有点像陕西话的汉语——也就是郭师道、杨定国等所说的言语,据郭师道等讲,他们说的乃是大唐长安的官话。

张迈在一处屏风前跳下马来,顺着回廊走到大厅,见杨易正与一个阿拉伯打扮的英俊青年对峙互骂,杨易冷笑着道:“好大的架子!还关了门,还叫小爷出去!你们这些胡虏,城都被我们攻破了,还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你居然会说唐言,倒也难得。”

那阿拉伯打扮的青年白袍长靴,长身玉立,相貌俊雅,张迈入厅时望见,便想起一千零一夜连环画上那些阿拉伯国家的王子来,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从未见到如此气质的人物,心中忍不住喝了声彩。

这时这个青年正张开了双手,护着背后的家眷,他手中没有兵器,面对气势汹汹的杨易却丝毫不肯示弱,被人用刀指着时,眼里闪过一丝惧意,张迈注意到他背后却有一个蒙面女郎,正用一双柔胰搭住了他的左臂,那青年用手轻拍了那蒙面女郎的手儿,他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勇气,胸膛一挺,指着杨易大骂:“少跟我动刀子吓人,我知道你们的底细!但我不和你说话,找你们首领来!”

杨易冷笑一声,张迈上前笑道:“找我吗?什么事情?”走近了看,越觉得这相貌英俊的青年其五官容貌竟是个标准的汉人,只是一双湛蓝的眼珠子才泄露了他有混血血统。

他呆了呆,那青年也将他上下打量,叫道:“你就是首领?郭师道呢,杨定国呢!”

张迈杨易都是一愣,心想他居然知道郭师道和杨定国?

这时郭师庸杨定邦也走了进来,杨定邦瞧见那个青年,呀了一声,马上下令除了张迈、杨易之外所有人都退出去,杨易叫道:“二叔,你怎么把人都叫出去了?这是他老巢,小心有什么埋伏。”杨定邦却对其他人喝道:“退出去!”

众士兵看看张迈,张迈已猜事必有异,点了点头,众士兵才退到了厅外。

待众人都退出去后,那青年见了杨定邦,神色稍定,对身后他的家人道:“你们也都到后面去。不用害怕。”一个少年叫道:“哥哥!”

那青年道:“带着你嫂嫂到后面去!不用害怕!”

那少年答应了,一直躲在那青年背后那身材窈窕的蒙面女郎却不舍地握了握他的手。

“别怕,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些人我认识。”那青年的这几句话,却是用波斯话了:“你跟豪叔、阿汉他们到后面去,我就来。”

他力抗杨易时嘶声竭力,这时对妻子说话,却是极尽温柔。

张迈自听了他的口音,见了他的容貌,再听他说话,已猜到了几分,待厅中只剩下几个首脑人物,才问杨定邦:“定邦叔,这人到底是谁?”

“这…”杨定邦似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青年向杨定邦行了一礼,却已看着张迈道:“你是郭洛吗?我是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虽然当年未告诉你我这个姓名,但想必你应该还记得我的相貌,这些年不见,你可大变样了,都认不出来了。”

张迈听他知道郭洛,心里又多了两分确认,笑道:“我不是郭洛,也不知道什么凯里木。”这些阿拉伯式的名字经常重复,他实在是记不大住。

那青年怔了,望向杨定邦,杨定邦这才指着张迈对他道:“这位是长安来的钦差,张迈,张特使。”

那青年惊呼起来:“长安…什么…长安!长安特使!钦差!”喉音颤得极为厉害,却不是害怕,而是惊讶,惊讶中又带着不信,随即道:“杨叔叔,别开玩笑了!”

杨易听他叫“杨叔叔”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杨定邦说:“真不是开玩笑。这是最近的事情,特使这次来,还带来了朝廷的圣旨、鱼符。”

那青年眼睛直直瞪着张迈,仍然不敢相信,看看杨定邦,又觉得他不像在说假话,讷讷道:“长安…长安…朝廷的圣旨鱼符…难道大唐还在么?”

杨易怒道:“你说什么屁话!大唐当然还在!”再也忍不住,指着那青年问:“二叔,这人究竟什么来历!”其实这时他也猜到几分了。

杨定邦叹了一口气,揭开谜底,道:“他就是郑家的后人啊。安西四镇、郭杨鲁郑——他就是当年于阗镇守使郑据公的后人——郑渭。”

第020章 改姓汉人

张迈自踏入这阿齐木府,听了郑渭的话,看了郑渭的容貌,早就有些疑心了,这时候听杨定邦说他就是安西四镇中郑家的后人,已无诧异之心,只是恍然大悟。

杨易却依然冷笑:“我说怎么会讲唐言,原来是个数典忘祖的软蛋。”

郑渭大怒:“你说什么!”

杨定邦喝道:“阿易,不得无礼!这些年咱们碎叶能撑下来,郑家在暗中实出了大力!”

“他帮我们?”杨易道:“那是他们应该的!哼,我说,二叔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杨定邦道:“郑渭也到过灯下谷的,阿洛也见过他的。”又看了郑渭几眼,说:“但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刚才要不是听到他说的话,我几乎还看不出来。”

“阿洛见过他?”杨易愤愤道:“这臭小子又瞒着我,哼!回头看我找他算账!”

郑渭斜睨着杨易,道:“你也是杨家的人么?哼,教养可当真不错啊!初次造访,就打破了人家的大门。”似乎有要他赔罪道歉之意,杨易却看他这眼神不爽,冷笑道:“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总之好好的大唐男儿不做,却改了姓,叫什么阿齐木,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郑渭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只是恨恨道:“你们跟我来!”

在前带路,杨易道:“小心有诈。”郑渭冷笑道:“不敢来就算了。”杨易哼了一声:“不敢?我有什么不敢!整座府邸都让我们给围了!谅你也不敢有什么妄动!”

当头跟着他穿走廊,过小径,来到一个书房中,那书房外面是波斯的风格,到了里面,推开一个书架,里头又有一个房中之房,却是一派中国风了,到了这里,张迈心想:“他的口音那么正,没半点窒滞,莫非平日里和家人都用汉语说话,再看这隐书房的规格,看来他郑家虽然改了姓,却还心系母国。”

杨易问:“你带我们来这干什么?”

郑渭道:“我带你们去见见祖宗!不过,我得先更衣。”说着走进一个小房间内,窸窸窣窣换了衣服出来,张迈眼前一亮:只见郑渭轻绶缓带,正冠右衽,却是一副中原公子哥儿模样,任谁见到都知这是个华夏男儿,就是郭洛、杨易,在这郑渭面前一站,也觉得前者颇染胡风,不如郑渭淳淳然真汉家之风采。然而那双湛蓝的眼睛,却因此而越发引人注意了。

若张迈才到这个世界时就身处这么个书房里,见到这么个人,都不用转第二个念头,便知道自己到了古代!

郑渭道:“跟我来。”转动一个笨重的花瓶,一个大书架缓缓移开,里面却是一个直通地底的阶梯,自他改了衣冠后,不知为何,张迈、杨易便都对他生出了一股亲切乃至信任,这时更不多言,便跟着他步入地底,走了二十余步,转了个折,来到一间地下石室之中。郑渭点了灯火,张迈便见这石室约莫二十步见方,布设摆成祠堂模样,东面摆着数十个神主牌,其中最高的有四座,摆在最中间显著位置的不是“郑据”,而竟是“郭昕”!其余杨、鲁、郑三姓分列左右。

神主牌座的两根柱子上挂着楹联,上联是:子子孙孙以改姓为耻;下联是:世世代代以恢复为念!

杨易吃了一惊,杨定邦与郭师庸更是翻身拜倒,杨易至此也跟着叔叔匍匐在牌位面前,磕头行礼。

就连张迈到此,也在一怔之下,上前跪拜行礼。

他拜的,不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这个官衔,他拜的,是一群为国守疆、至死无悔的中华军人!

行礼罢,郑渭道:“你们现在明白了吧!”

杨易本来很尖锐的言辞这时再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书房、这样的地下密室,这样的神主牌座,都不可能是仓促间弄出来造假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郑家虽然改姓,但心里仍然有着大唐。

但张迈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

这个密室是密封的,虽然设置有隐秘的通风口,但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那是房间空置太久后的味道。然后他又注意到,神主牌座上,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灰尘。

看着郑渭一脸有些刻意的委屈,张迈指着神主牌位道:“这密室,还有这神主牌,虽然你们都还保留着,但你们郑家的人应该已经很久没进来了吧。”

密室中其他三个人都是一呆,郑渭更是显出了些许的尴尬,张迈又说:“看到你们郑家还保留着这神主牌,还保留着这密室,我们很高兴,但是在下巴儿思,有一个你们郑家的生意伙伴奈尔沙希,我听奈尔沙希家的阿布勒说,阿齐木家虽然在俱兰城已经落户了好多年,但几年前好像已准备整体迁往撒马尔罕,因为你们的生意都已经在那边了,只是由于怛罗斯当年忽然被萨图克·博格拉攻陷,所以还没来得及走的人便走不了了——是吗?”

郑渭双眼闪过一丝的不自在,但很快就恢复了明亮,说:“不错,是有这事。”郑家的主要家族成员——包括郑渭的父亲和两个兄长都已经迁往撒马尔罕(康居)了,那里是整个河中地区的商业中心,也是中亚第一大城市,生活设施的舒适、娱乐设施的多样、商业设施的发达都不是俱兰城可以比拟的。

“那么这密室和这神主牌,你们也有准备也搬迁过去了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张迈的双眼直逼视过来,让郑渭没有回避的余地!

郑渭知道,这时候只要眸子稍有挪移,那么自己就算说:“我们会把神主牌一起搬往撒马尔罕。”对方也不会相信了。

“这人真的是大唐的特使!”郑渭脑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他还没有见到圣旨、鱼符,但若对方不是特使,如何能有这样义正词严的责备呢?

“整个西域,在葛罗山口以西,现在没几个人会像他这样,心里将保持汉统当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毕竟,这里和大唐的文化断层,已经很久、很久了。

几十年前萨曼王朝占据这里以后,更是对唐民推行了禁武、改姓、毁宗三道命令,以达成其去大唐化的目的。汉文化在这段时间被打击得太严重了!

郑渭想起了幼年时的几幕场景,那时候,他那高寿的曾祖父在弥留之际要家族里所有的男性子孙一个个走到他床前,抓住他枯槁的手,向他发誓,要牢记自己的汉家姓名,在外面可以用胡姓胡名,说回纥语,说波斯话,说昭武话,说阿拉伯话,但到了家里,关起门来,却一定要以大唐的礼仪,说大唐的话,用回大唐的名姓!

当时,七岁的郑渭也答应了,也发誓了。他那醇正的口音也是在那段时期培养起来的。

然而三年之后,当他的祖父去世的时候,那个老人就没有这么坚持了。

那时候郑渭十岁了,他记得祖父说的是:“大家也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反正咱们家现在也算大发了,就算没有大唐,咱们的日子也过得挺好。不过新碎叶那边,能接济的,还是尽量接济吧。”

慢慢的,慢慢的,郑家关起门来,也不一定都讲唐言了,郑渭的哥哥身上还有一些汉家子孙的气质了,到了他的妹妹郑湘,就甚至不会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了。

和新碎叶那边也还有着联系,但到了郑渭的父亲郑万达这里,却已经显得十分的淡漠,而且是逐年地淡漠。

只有作为郑家直系小儿子的他,不知怎的,从小就对大唐充满了兴趣,他喜欢唐诗,喜欢唐言,喜欢藏在密室中的横刀!少年时期,好几次朦朦胧胧的还有着设法回大唐去的冲动!

“踏着李白当年东归的道路,寻找故乡长安…”

那是多么美丽而豪壮的旅程啊!

然而那毕竟是少年人的梦想而已。

回到现实中来,置身于胡风胡俗当中,他发现,自己在这一辈的郑家子孙中,也像是一个异类——郑家在俱兰城怛罗斯一带所结交的亲戚朋友,说的可都是突厥话、昭武话或者阿拉伯话,信的可都是天方教。

一个人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日子过得就会像日夜不停在逆水游泳一样,哪里可能长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