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祖父所说,反正日子过得挺好的,何必为了“大唐”二字活得那么累呢。

大唐已经遥远得像一个梦,唐诗,对他的兄弟姐妹们来说最多只是一种兴趣,而不是能带来默默温情、激发血脉思念的诗篇了。

“郑兄弟?郑公子?阿齐木!”

张迈的喝唤把他叫了回来,郑渭才发现,原来自己走神了好久。

那个“郑”字,似乎也不如“阿齐木”更能激发他的反应了。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张迈说。

这个张特使的眼神让郑渭觉得自己糊弄不了对方。

郑渭见闻广博,熟知史事,知道中土皇朝有几次撤出了西域,但当再次回来时,那力量、那威势都是极其强大、极其震撼的!

“这个张特使虽然年轻,但他能只身来到这里,让新碎叶城的人都俯首听命,只怕也是班超、李靖、苏定方那样的人物呢!”

想到这一点,郑渭心里有些许的忌惮、些许的害怕,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许的兴奋!

聪明的他早在十几岁上就明白,郑家和新碎叶城那帮边荒土包子虽然还有联系,但所走的路已经完全不同。

长安、大唐…那只是郑渭少年时的一个梦。

俱兰城、撒马尔罕,还有阿拉伯萨曼王朝,以及后来占据了俱兰城的回纥王朝,才是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的现实。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他却该如何选择?

再次面对张迈的目光,郑渭恢复了镇定与理智。

第021章 论茶

与郑家的后人重聚——这是张迈期盼已久的事情了,因为他很希望能尽快地在这一带发展起一批“自己人”,而发展对象的第一选择,当然就是当年“货殖府”的后人了。

唐军可以放开胸怀接纳所有民族,但在创业之际,主心骨却必须是真心真意、有共同价值取向的人。

“郑家和货殖府毕竟是唐军的一支,血缘上同气连枝,有共同的话语,价值观上也更容易达成一致。”他想,一旦与货殖府的后人达成相互谅解,双方水乳交融、重新融为一体的机会应该很大。这样比起重头去融合一批外族要快捷得多,而且根基也会更加牢固。

想起当年货殖府所展现的种种能力,那无疑可称之为唐军中的智力精英,若他们的后人仍然保有先祖的能耐,而唐军又能将他们争取过来,那对唐军的帮助将士难以限量的。

这种帮助不是直接体现为战场上的战斗力,而是后勤的支援、谋略的参谋、情报的探究,乃至将来寻找到根据地后对内部的治理。

可现在见到了郑渭,张迈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设想中那么简单。

张迈第一眼见到郑渭,就已被这个青年所吸引,能力如何尚未看见,但从他的言语、应对、气质等方面看来,张迈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思路清晰、且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而郑渭呢,亦举得张迈似乎不是寻常的武夫。

“他毕竟是长安来的钦差,能走到此地必有过人之能。”

两人都觉得对方不简单,可惜两人却未能彼此交心,张迈觉得与对方有隔,而郑渭那边,似乎也对张迈保持防范之心。

双方在密室之中交谈了十几句话,句句都暗藏机关,互相试探。

“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我们又来得突然,他防着我们一点,也是应有之义。”张迈心想。

其实张迈又何尝没有防着对方?在未确定郑渭能与唐军真心合作之前,他也就不敢贸贸然将唐军的虚实、战略托盘相告。

不知为何,张迈对郑渭的第一感觉不错,尽管郑渭并未一见面就对唐军敞开胸怀,但张迈却告诉自己:对方这种反应是正常的,要容忍,要放开心胸。要是郑渭一上来就表现得要向唐军推心置腹,张迈反而要疑忌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藏碑谷里的唐民,一开始也抵触过我们,但现在他们却已经成为了我们安西唐军最重要的力量之一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应该也能劝化郑家的。”张迈心里想着,脸上便减少了几分不满,而多了几分和悦。

郑渭呢?他也在琢磨着:新碎叶城的这帮家伙忽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若这时直接就问张迈,当场就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却不敢造次地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对方不可能会对自己说。

可惜越是无声的琢磨,正确的答案却离得他越远。

几代人的隔阂,不是片刻间就能够化解的。

几个人回到了书房,老家人郑豪奉上茶点——茶不算好茶,可是这里是俱兰城啊,居然还有茶喝,郭师庸杨定邦等都大感意外了,杨易干脆就不知道茶是什么味道,喝了一口,皱眉道:“这就是茶?难喝!苦巴巴的。”

郑渭的弟弟在旁边一听笑了:“茶本来就有点苦,苦过之后就有点甘了。”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大有一点城里人看乡下人的模样。

张迈对茶虽然没有很深的研究,可他大学时同宿舍有个潮汕人,每天都要摆开那套功夫茶的,张迈也就跟着喝了几年,又听他吹茶经吹了几年,肚子里也跟着有了点茶道的学问,这时咂了一下,发现是较为劣质的茶,而且是撒上茶末,烹煮了好久闷出茶味来,茶本身已经不好,再加上煮法不合茶性,所以口感就更差了。

这个时代西域的茶叶都得从中原进口,从中国的南方万里迢迢转转运到此地,其价格与丝绸、黄金都有得一比了,郭师庸、杨定邦等素知茶是中华的“国饮”,平时哪里有机会尝到这滋味?所以虽然口舌觉得不好喝,却还是另有一种心理上的享受。

张迈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试过觉得茶劣就放下了,笑着对杨易道:“这里毕竟是西域,能够有茶算是不错的了。等将来回到中原,我再请你喝龙井、普洱、君山银针、碧螺春、铁观音…”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名茶,把郑汉听得怔了,连郑渭平素自负“二千里内学问第一”,也听不大明白,只是听到“等将来回到中原”一句,心中一凛。

杨易便问:“迈哥你刚才说的都是茶名吗?”

“是啊。”

杨易看看手中那碗黑乎乎的液体,往桌上一放,道:“什么龙井啊普洱啊,若都是这么苦,我看还是不如喝酒。”

张迈笑道:“这茶和酒,就像文武两道,可以并存不悖。咱们大唐男儿,手握唐刀,口诵唐诗,战争时期醉中杀敌,和平时期茗茶谈经,两不相误。”

郑渭听了,微微点头,杨易却笑道:“别说的那么好听,”提了提郑汉的耳朵说:“小子你说句真心话,你真喜欢喝这苦涩玩意儿不?”他身上有一种“自来熟”的气质,郑汉虽是初见,因年纪与杨涿相仿佛,言谈举止之间就将郑汉当弟弟般看待了。

郑汉跟着乃兄,也带着点儿斯文气质,这时耳朵被提了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可看见杨易笑嘻嘻的,不知道为何却气恼不起来,本想否认,但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其实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好喝,平时夸它好,还不因为它贵!这喝的不是茶,是钱。”

杨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道:“迈哥你听见没有?我就说这茶不行!不但难看,而且难喝。小孩子的话,难道还有假?”

张迈鄙夷地看了杨易一眼,说道:“那是你没喝过好茶,真正的好茶,难道都是这苦味么?嘿,比如那西湖龙井,就不仅好看,而且好喝。”

“西湖龙井?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人西施的那个西子湖吗?”郑汉想起哥哥以前给他说过的故事。

“恩,就是那西子湖。那龙井茶就产于西湖附近的四座山峰上,那茶啊,啧啧,刚端上来时,只见茶汤碧绿,汤底的茶叶细嫩成朵,端得近些,便觉香气悠远清郁,人就已经半醉了,跟着端上来轻轻一品,那滋味啊,甘、鲜、淳、正——那个美啊,正的就像,就像…”

郑汉吞着口水,叫道:“就像西施一样!”

张迈哈哈一笑:“对,就像西施一样!你没喝过,却形容得比我还好。”

杨易更是听得呆了:“有这么好的茶啊…”

连郑渭也怔怔出神。书房书架之后,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渐渐挪近,似乎也被张迈的茶谈所吸引。

张迈眼角一扫,虽然瞧见了却又当做没瞧见,说道:“咱大唐的好茶,不止这些,这西湖龙井,有如美人,英雄美人,本来是自古就相映辉称的,不过咱们唐军正当创业之初,却不能沉溺于此。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冢!因此咱大唐的名茶虽多,若此刻让我选,我却宁可选武夷大红袍。”

杨易郑汉都问:“那武夷大红袍又是什么样的茶?”

张迈道:“那武夷大红袍其香味浓郁,耐得久冲,茶性和而且活,耐得久藏,更有一般难得处——如西湖龙井虽然名贵,但终究是长在和风悦雨之中,虽然产量极少,但每年望得季节到,采茶女也就可以依时采摘。但那大红袍却生于碧水丹山之间、绝岭峭壁之上,其茶中极品更是遥处于云雾之端,要想采得此茶,非先征服天险不可。好男儿品此茶,遥想采茶者征服险要山川的情景,气概自生!这却又不止是在品茶,更是在品味咱大唐男儿的无双勇气了!”

杨易一听双眉飞扬,郑渭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微微一动,说道:“为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却去冒那粉身碎骨之险,怕是未必值得吧。”

张迈道:“不历险中险,哪里得来味中味?”

郑渭道:“就算要得味中味,可也得量力而行。大红袍纵然是极品,终究是个外物,但要是因此而丢了性命,对自己、对家人,却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莽行了。”

“不然不然,”张迈道:“鲁莽固然不好,但要是心向往之却不敢行动,那虽不是莽夫,却是懦夫了。”

郑渭淡淡一笑,说:“人生于世,事莫大于生死,情莫大于家庭。这茶只是小道,为它送命毁家,不值得的。”

张迈道:“茶虽然是小道,里头却蕴含着至理,甚至与兵法也相通。勇士置身死地,未必便死;那些畏畏缩缩的人苟且偷生,却未必有什么好下场。咱们老祖宗留下来那些做人处世的道理,虽不提倡一味猛冲,却更不提倡一味畏缩,而是讲究智勇双全,讲究仁严并重。就茶道来说,当如那君山银针,乍一看虽然又小又弱不起眼,却因自身蕴含着兵家智、信、仁、勇、严五德,所以便自然而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书房内包括郑渭在内,人人听了都感好奇,杨易最好兵事,更是忍不住问:“君山银针蕴含兵家五德?那又是什么样的茶啊?”

张迈说道:“那君山银针出产于洞庭湖青螺岛,茶叶色泽之亮、香气之爽、滋味之醇,那也不用多提了,却更有一样,这茶全选芽头制成,茶身遍布白毫,其上上品大小长短均匀,形状如同银针,又像缩小了的枪矛!若将其置于杯中,以沸水冲入,这茶叶便根根垂直竖立,悬于汤中,就像偃伏休息的军队听到战鼓,猛然挺立,跟着上下游动,最后慢慢下沉,立于杯底,犹如长矛方阵威武林立!故此茶为兵家之最爱,因兵势如水,这君山银针受水冲荡,便如一支精兵受兵势冲击,先是顺势而行,最后却成中流砥柱!古代有名将见之,说此茶:能顺水势,可谓智;游动有则而不乱,可谓信;如枪如矛,如戈如戟,威而不杀,可谓仁;动而后能沉,如精兵之见变不惊,可谓勇;簇立于杯底,阵法谨密,望之虽有缝隙,细细琢磨实无可趁之机,可谓严——为将五德,此茶全备!”

这番描述将郑汉听得嘴巴合不拢,杨易更是说不出话来了,恨不得此刻就长上翅膀,飞到洞庭湖去品一品这君山银针。郑渭更是如痴如醉,喃喃道:“这等好茶,别说品尝过,便是听都没听过!”过了一会,不由得喟叹道:“上天对中华百姓,眷顾何其美厚!如许珍品,都尽数赋予于东土。似这西域,似那漠北,诸族却都生长于苦寒旱漠之地,一出生便注定了要受罪。”

张迈冷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咱们大唐的万里河山、中华的文物珍品,难道是一开始就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张迈自品茶以来,说话都算客气,这时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郑渭被他骂得一愕,道:“有请教。”

张迈冷冷道:“咱们这万里河山,是老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每寸山河都染着先烈的鲜血!至于那无数的文物珍品,更不是天赋,而是千千万万聪明才智之士,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我华夏不但能够外拓,而且能够建设,汉家子弟到了哪里,便将好生活带到哪里,江南、巴蜀、陇右——这些地方,当初哪里不是蛮荒?都是后来纳入华夏版图以后,经过数百年以上的开发才逐渐变成膏腴之地!反观胡人,其性勇于破坏,而懒于建设。他们的铁蹄踏到哪里,那里的城市也要变成废墟,田园也要长满荒草,即便如此却还不知自省,但望见中原繁花似锦,就想着上天不公平,就要来抢。却不知道汉人能享有这花花世界,背后浸染了多少鲜血、渗透了多少汗水!你刚才的这句话,正是胡人心性的写照!我看你也读过书,你自己说,那是不是混账话?”

郑渭听了,为之默然。

※※※

注:张迈说的这些茶道学问,有许多系出后世,茶道鼻祖陆羽的《茶经》也是安史之乱以后方才刊行,要广泛传播那得是多年以后。郑渭虽然学问不错,但受限于条件,自不可能看破这一点。

第022章 乱世安得两全法

郑渭听了张迈的话,心头有些动了,但他毕竟是在商海里浮沉过几年、不到二十岁就开始独自支撑整个家族的人,那感动只持续了一小会便恢复了冷静,这时郭洛听说找到了郑家也赶来相见,郭郑二人小时候是见过面的,这时重逢,心中各有一番感慨。

与郑渭相见过以后,郭洛便向张迈禀道:“宴会已经准备妥当,却是什么时候开宴为宜,迈哥你到时候是否出面?”

郑渭想起之前来请自己赴宴的唐军将士那来势汹汹的样子,心想这个宴会怕不是好宴,他推测张迈的语气,恐怕这个宴会对这些商户似乎是不利的。郑家在俱兰城落户已有几代人,郑渭自幼生长于此,自然而然地便当自己是俱兰城的一份子,这时寻思着:“俱兰城中的商家不但是我阿齐木家的邻里、朋友、亲戚,而且互为臂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有众商家都保住,我们家才可以无恙,若众商家受到打击,我阿齐木家恐怕也势难独存。他们来给我发请帖的时候来势汹汹,只怕这次的宴会不怀好意。”便决定要设法维护俱兰城同行们,以作唇齿。

他看看郭师庸杨定国身边那两个喝光了的茶盏,心道:“他们自知道我是郑家子孙,态度便好转了许多,看来对货殖府的后人还有些香火之情。若动之以情,或许能为俱兰城多保留一些元气。”

他有心分二用的本事,口中和张迈周旋,心中已经想到了办法,于言谈之中若无其事地告诉张迈,俱兰城的商户,有许多都是汉人的后裔,“当然,大部分的家族都已经和昭武族九姓甚至波斯人混血了。希望这次贵…”他本来想说“贵军”,但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见外,只怕张迈不高兴,便改了口:“希望这次唐军入城,不要伤害他们。”

他说这几句话,只是希望张迈能够看在往日渊源的份上,减少对这些商户的骚扰,不料张迈、郭师庸和杨定邦叔侄对他的这句话却是出奇的热心,杨易当场就问道:“俱兰城中还有许多唐民?都是当年货殖府的后代么?”

张迈也满怀期盼地等待着郑渭的回答。

“这…”郑渭十分机警,杨易只是追问了一句,张迈只是显露了一个表情,郑渭就从他们的反应中隐隐察觉到刚才自己的话可能出了问题,唐军在碎叶河以北虽然闹得很大,可俱兰城这边的人却并不知道那边的细节,就算消息灵通的人也只是听说那边出了边患而已。

郑渭不知道唐军这几个月来的变化,不知道唐军确立了“拯救唐民”等四大目标,更不知道张迈与郭师道都有重新团结所有西域唐民后裔与亲唐势力的决心,在对唐军缺乏了解的情况下,他对一些事情的判断便出现了偏差。

这时他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是的,货殖府的后人,很多都在怛罗斯,更有的迁徙到了撒马尔罕——嗯,也就是康居城。俱兰城的商户只是其中一部分,大家心里都还是惦念着大唐的,所以希望特使能够善待他们。”

他这几句话七真三假,郭师庸杨定邦听见,脸上却都露出喜色来。所谓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便是其一,虽然隔了几代人,但想想当年唐军因故分裂,如今却有机会重逢,自然是天大的喜讯。

就连张迈,他本来是想让唐仁孝刘黑虎等去招待那些商户,先威而后礼的,这时也改变了主意。对方既是货殖府的后人,自然就不能再用和下巴儿思时那样的手段了。

“你放心。我怎么会为难他们呢?我们又不是强盗,更不是野蛮人。咱们华夏是礼仪之邦,就算是对别的民族也都以礼相待,何况是同胞呢。”张迈回答道,“不过既然是同胞,我就不能不和大家见一见了。”

便要带郭师庸杨定国等去赴宴,郭师庸拦住他说:“特使,之前我们不知道这些商户乃是货殖府后人,所以你派了刘黑虎他们去办这件事情我也没意见,但现在既然知道,就不能用这样的鸿门宴来款待他们了。”

郭杨一脉但凡知道当年之事的,无不对当年祖上未能相忍为国颇怀愧疚之心,这时得与货殖府的后人重聚,便急盼能化解宿怨,言归于好。

张迈点了点头:“庸叔的意思是?”

郭师庸道:“咱们且不忙过去和他们相见,且先派人阻止唐仁孝刘黑虎,让他别乱来,另外由郑世兄向众商户说明我们的来历与来意,晚上另设一宴,请齐了众商户,到时候大伙儿再由特使带领,与货殖府的父老兄弟相见。叙旧之余,还得向他们赔罪,以谢我们今日的唐突。”

郑渭在旁边听着,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再次被触动到了,寻思:“听他们这两句话,对我们倒是真的有心。”忽然在为自己方才的盘算暗暗不安,不过却没有冒昧地就表露出来。因想:“我们彼此之间虽然隔绝了这么久,但毕竟是血浓于水。”张迈刚才在拉拢他郑渭自然心里清楚,这时虽不想跟随他们,但也不想与唐军为敌,“希望能想到个办法,顾及得彼此两全。”

张迈却已经对郭师庸的话表示赞同,忙派小石头去通知唐仁孝刘黑虎,又对郑渭道:“今日阿易打破郑家大门,实属无心,我在这里替他赔罪了。至于宴请俱兰城众商家的事情,我想就依庸叔的意思,定在今夜,地方嘛,就定在莱伊斯府,若仍然由我们去请,只怕货殖府的父老兄弟要惊慌害怕,就有劳郑兄为我召集吧。”

他和郭师庸都叫起“父老兄弟”了,显得十分的亲热,郑渭却反而有些尴尬,张迈问道:“怎么,郑兄不肯?”郑渭忙道:“哪里,哪里。”顿了顿,道:“只是现在城中戒严,我…”

张迈笑道:“戒严那戒的是异族心怀不轨之辈,又不是针对自己人。”唤来马小春,让他留在郑府,随从出入,“但有什么需要,就跟小春说。”顿了顿又说道:“郑兄,其实你只要穿上这身大唐衣冠,在这俱兰城内便可通行无阻,也不用我多下什么命令。”

说完了这些话后,张迈便带人告辞,除了马小春之外一个士兵也未留下,临行时又反复叮嘱马小春,要向对待自己一样对待郑渭。

走出去时,郭师庸拍拍自己身上的旧衣裳,对杨定邦苦叹道:“可惜我两年前新做的那领袍子留在灯下谷没带来,今晚和父老兄弟见面,可得穿这破衣服了…”

杨定邦道:“是啊,这身衣服处处都是血污沙尘,就是早些知道,预先浆洗浆洗也好,晚上怕得有些失礼了。”

是啊,他们要见的是几代人没见的至亲父老、至亲兄弟啊,这两句话言辞平静,但一片赤心与诚意却已跃然而出,郑渭在后面却听得呆了。

张迈等都走了以后,郑渭的弟弟郑汉道:“哥哥,这帮人很好呢,还有那位张特使,他的学问怕比你还好。他说的那些茶咱们一种也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说的那番话,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郑渭摸了摸他的头,道:“他说的那番话确实慷慨激昂,我也被他打动了一会儿。不过呢,阿汉,你愿意为了这番话丢掉这个家,丢下所有生意,跟他们一起去颠沛流离、出生入死么?”

郑汉叫道:“我…我敢!不过呢,好像代价也大了些。”

郑渭轻轻一笑,说:“是啊,代价是大了些。而且就算你去得,我去得,你嫂子、奶妈她们这些女眷,撒克爷爷这些老家人,怕也受不了这番苦。”

郑汉问:“那怎么办?”

郑渭沉吟道:“我估摸着,唐军不会在俱兰城停留太久的,目前来说且设法应付过去,等他们走了,咱们生活便恢复正常了。”

一直陪侍左右的老家人郑豪是个真正的唐民后裔,也是家中少数知道这些掌故的人,郑家近十几年来押解物资前往灯下谷,他都曾随行,在旁边听着,上前道:“三少爷,你刚才怎么能跟那位张特使说俱兰城的这些商户是货殖府的后裔?这里头虽然也有二十几家确实是,但大部分都不是啊。就是那二十几家,也都不是当年货殖府的嫡系,货殖府的嫡系多被截断在撒马尔罕那边,留在这俱兰城的这些,经过这么多年也都蜕化得差不多了。今晚还要带他们去赴宴,万一到时候被拆穿,这…”

郑渭叹道:“我本来只是想帮帮俱兰城的商户,好让这些唐军莫伤害他们,可也没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竟然还要这样郑重其事地约见他们。这下却是失算了。”他的这次失算,主要倒与智计无关,而在于他不能相信张迈等的真诚,既算错了张迈的立场,方向一错,之后便一谬千里了。

“若这里是怛罗斯,事情还好办些,就是在这里,也还是有办法,我已说了句‘大多数人已和异族混血’打底,这件事情,只要大家听我的话,仍有可为。”便要派下人去请众商户到政府来商议。

郑豪道:“三少爷,咱们阿齐木家自从分裂为二,你虽然撑住了俱兰城这边的家业,但威信已大不如前了。尤其是萨穆尔、卡拉丁等,在老爷、大少爷他们被隔绝在萨曼那边后,这几年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就这么派个小厮去请,他们未必肯来吧。来了,也未必肯听你的话啊。”

郑渭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已有主张了,就算他们里头大部分并非唐民,只要按我说的做,也当能躲过这场劫数。”

郑汉与郑豪出去后,那个身材窈窕的波斯女郎从后面走了出来,她正是郑渭的妻子,这时从后面环住了郑渭,轻声用波斯话问道:“是出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么?”

郑渭捉紧了妻子的手,柔声道:“放心,没事,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这个家,我无论如何也会撑住。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让全家所有的人受到一点伤害。”

第023章 犒军礼单

郑渭和张迈在书房里喝茶时,俱兰城城中比较富裕的六十四户商家却都被刘黑虎等的邀请吓得战战兢兢了,郑渭得了张迈给的方便,派遣府中下人,去邀请城中大小商户,但他年纪太轻,如今郑家在俱兰城这边的产业又已算不上龙头,十几家大商户都不肯相应,来到的商户不到十家,且都是平时与郑家有生意往来的小商户。

郑豪说道:“三少爷,这帮人既势利眼,又鼠目寸光,依老奴看帮不过的。”

郑渭却道:“正因为他们鼠目寸光,所以我才要设法帮他们的忙,若他们能够应付眼前的事情,我何必再操这份心?这些人不是我们的亲戚,就是我们的邻里,再不就是我们的生意伙伴,与我们休戚相关。若他们出事,我们也很独善的。”

郑豪道:“三少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投靠唐军去?唐军对咱们倒是挺好的,而且我看得出这帮人有情有义。老奴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多吃了几十年的米,经历过的事情多了,总觉得这样两头靠,将来只怕两头都不讨好啊。”

郑渭呆了一呆,心里隐隐觉得郑豪的话非无道理,只是他想是想到了,决断之际却破不开心中的牵挂,赶紧摇头:“不行,不行,太过冒险。还是按照我的想法来。这位张特使的性格我已经摸着了几分,应该可以应付过去。”

因寻思该如何推动此事,正巧马小春来说唐军俘虏中有一些似乎是郑家的伙计,其中还有一个叫蒙由的,问郑渭是否认识,郑渭忙道:“认识认识,这些都是我们家的伙计。蒙由还是我们阿…我们郑家的管家。小春,你能否跟张特使说一声,请他放了我的人?”

马小春笑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跑腿去说了,没多久便得到答复,张迈二话不说,听到消息立刻放人,郑渭欢喜之余,已有办法,故意叫消息散布出去,俱兰城的大小商家大多都有子弟、伙计被俘,就是没参加那支私兵的,一听“阿齐木家”已经攀上了进城的军队,人人都闻讯赶来,有的打听消息,有的则是希望能通过郑渭的门路将自己的亲人伙计救出来,没多久登时聚了两百多人,阿齐木府占地虽大,但二百多人一聚便大显喧闹。

慕容春华听说这里聚了这么多人,怕出乱子,赶紧派兵前来护卫。府内几百人一听说都慌了,一个暴躁的扯住了郑渭的衣领,怒道:“凯里木,你怎么勾结了这伙强盗来骗我们?是要引我们到这里来一网打尽吗?”

郑渭挣脱了他,皱眉对马小春道:“张特使不是说戒严不是针对我们的吗?为何说话不算数?又派人堵住了我前后大门?这是什么意思?”

马小春见张迈对郑渭颇为客气,不敢顶撞,道:“小人不知,小人这就去问问。”

慕容春华听说屋内众商户起疑,又被郑渭责备,便下令撤退,派人入内表示并无其它意思,同时又向张迈禀报了这个消息,杨易道:“迈哥,郑渭虽然是郑家的后人,与我们是世交,但他到现在还没明确向我们表示投诚呢,这时却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商议的事对我们有利那没什么,但要是图谋不轨却不得不防。要不要派人混进去,监视他们。”

张迈沉吟片刻,却道:“不,郑渭这人的脾性我已摸到了几分,虽然不够爽快,却不是会这样公开造反的人。我们应该给他们一点时间,也给郑渭一点时间。人多反而不怕,上百人一起开会,议不出什么有力量的决议的。若是几个人的密谈反而可怕。”

杨易道:“可是我之前去巡视时,也见过好几个商家,实在不像咱们唐人啊。”

张迈道:“郑渭不是说了么,他们中很多都和本地人混血了,大概是这个缘故吧。”顿了顿,说:“其实就算不是货殖府的后裔,也没什么所谓。只要郑渭能让他们真心拥戴我们就好。民族这种东西,久假成真的多了去了。”

那边众商户见郑渭一句话就将府外的围兵退散,这才消了小觑之心,脸上多了几分敬重。刚才上前扯他衣领的人更是惶恐,连忙赔罪。

郑渭这才请城中两大商户萨穆尔、卡拉丁上座,他自己在主人在下手陪坐,道:“唐军入城的事情,大家想必都晓得了。”

众商家纷纷道:“自然知道,凯里木,这伙什么唐军,究竟是什么人?”

郑渭道:“据他们说,乃是大唐来的军队。”

郑豪站在一边,听了心中松了口气:“三少爷毕竟是在商海里翻滚过的人,说话有分寸,并未将新碎叶城的虚实和盘托出。”

厅中众商户却都吃惊不小,议论纷纷,萨穆尔、卡拉丁等都经历过多少风雨,这时也忍不住惊呼:“大唐?大唐还在么?”

卡拉丁道:“就算大唐还在,他们怎么会忽然杀到俱兰城来?难道疏勒或者八剌沙衮都陷落了么?之前也没听到消息啊。”

郑渭举起手,叫道:“诸位,诸位,请静一静。这部唐军究竟从何处来,如何来,说实在的我心里也迷糊得很,不过大概是托我父兄的恩荫,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阿齐木家是俱兰城的首富——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这些唐军大概是消息有误,但却因此找上了我,要我通知诸位,今晚一起去赴宴。”

他这番话说完,几百人又议论纷纷起来,心里都不愿意去,却又都不敢不去,便有人道:“凯里木,依你看,这伙强盗…”有好几个人同时嘘了一声,那人赶紧掩住自己的口,继续道:“这伙唐军请我们赴宴,为的是什么。”

郑渭道:“要照我的判断,他们既占领了这里,多半就要和本地人打好关系,好维持他们的统治。他们今天一大早不是已经派人来请我们去赴宴了么?那时候凶巴巴的,因这里以前曾是大唐治下,我已对他们说,这俱兰城以前是大唐治下,这里的商户有许多身上都有唐人的血统,他们一听说脸色就缓和了许多,又将宴会改成了晚上,再邀请我们去,应该倒是一番好意。”

他说到这里,有人插口问:“俱兰城以前在大唐治下?有这事?”

有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商人道:“当然有这事,你们这些小年轻,难道以为这里自古到今都是回纥人统治不成?”

那插口的人道:“也不是,我以为以前就是萨曼管呢。”

“那萨曼之前呢?”

萨穆尔忽然开口,大声道:“大家别吵,听凯里木继续说。”

自郑渭的父亲郑万达离开俱兰城以后,萨穆尔已隐隐然成为这座城市的商业领袖,这句话喝出来威严十足,众人这才都闭了嘴。

萨穆尔道:“凯里木,若按你说,准备怎么办?”

郑渭道:“诸位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咱们今晚就都自称是唐民后裔,前去赴宴。”

许多人都叫道:“这倒是好主意。”

却有人担心:“可咱们不是啊,万一被他们拆穿了可怎么办?”

郑渭道:“其实是否同族,那是虚的,是否有心,那才是实的。唐军既然进入这俱兰城又有意向我们示好,那就是要看我们是否真心支持他们,只要我们表现得是真心支持唐军,那么就算我们身上没有唐人血统,一样也可以过得这一关的。”

“有心?”卡拉丁笑道:“你说的有心,是不是指…钱?”

郑渭点头:“是。”

卡拉丁笑道:“他们若是要钱,那还好办些,咱们就各自备一份厚礼送给他们就是。”

二百余人都道:“是,是。若只是自称唐民,送点礼向他们示好,那倒没什么。”

郑渭却道:“我的想法是,咱们要送的,可不是一份讨好唐军领袖的礼品,而是一份对他们有益的军资。礼聚则显得重,礼散则显得轻。咱们六十四户商家各自送礼,礼品显得少而单薄,不如合在一起,送一份又厚又实在的大礼。汉家有一句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才入我俱兰城,咱们就以一份大礼犒军,这就显出了我们的诚意了。咱们既以好心好意开了个场,他们接下来就不好冷面无情地对待咱们了。”

众人都道:“那是,那是。大食也好,回纥也好,那些做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么?”

卡拉丁道:“凯里木,按你说,咱们却该送什么大礼才好?”

郑渭道:“诸位叔伯来之前,凯里木心里已经盘算过了,若是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犒军,那么不管大伙儿是否唐民后裔,也应该可以保得我满城平安。”

跟着拿出他拟定的礼单,萨穆尔接过一看,脸色就有些变了,卡拉丁瞥见,脸皮也抽动了一下,厅中六十五家代表二百来人,要人人传阅一遍那得花上半天,郑渭请萨穆尔卡拉丁看过后,便让郑汉朗读出来——

“小麦九千袋,稻谷二千袋,布料一千匹,马八百匹,骆驼三百峰,羊八千头,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此下是各种各样的商品,如衣服,如鞋帽,以及各种各样可以带走的商品,也都是俱兰城各家商户所贩卖的东西。

郑汉还没读完,厅中的气氛已经大变,卡拉丁黑着脸说道:“凯里木,这哪里还是送礼?你要是让大伙儿凑钱买个珍品、宝贝去送给他们的头儿,也就罢了,可现在这样…我看你是想将我们的口袋都掏空!小麦九千袋?我告诉你这里所有人家的米缸都倒空了,也凑不出这么多!”

郑渭道:“卡拉丁伯伯,你这句话说得太过了。这笔钱虽然不少,但依我看,也不过在座所有人一年所获的三成。小麦、布料、稻谷、羊马骆驼看数量是多,但要是咱们六十五家同心合力,应该还是筹得起来的——而这些又刚好是唐军亟需的,咱们若拿出这笔物资来做见面礼,必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有道是:破财消灾。咱们大户,就负担得多一些,小户,就负担得少一些,六十五户大小商家,要凑齐这笔钱粮,虽是割肉,也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一场大难却可以…”

“行了行了!”萨穆尔道:“凯里木啊,你这哪里是在出主意啊,你这是剜我们的心肝。”

“那么萨穆尔伯伯,按你说该怎么办?”

萨穆尔沉吟道:“其实你之前已经做得很好的,你不是说我们都是唐民后裔吗?那咱们今晚就拿出唐民后裔的架势来去赴宴。我知道,中土大唐的人是最好脸面的,到时候只要咱们每家备一份礼,到了那里再多拍几下他们的马屁,捧得他们飘飘然,多半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卡拉丁笑道:“萨穆尔老板说得不错,我看就这么办吧。”

郑渭大惊:“这…这…不可!我见过他们的张特使,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然而这是二百余人正各自议论,都没听他说话,个个都觉得郑渭开出的这份大礼太多了,要真按他说,每户人家都得大破财,而且大户吃亏犹多。卡拉丁道:“我看就按照萨穆尔老板说的,大伙儿到时候随机应变,万一不行时,再想办法。”

郑渭叫道:“不行啊,要是咱们第一次就给了唐军一个不好的印象,接下来他就不会相信我们了,依我看来,像他这样的人,一旦不相信我们,就不会客气的了。”却无人听他的了。

卡拉丁见郑渭还在不断地劝说,忽冷笑道:“凯里木,你就行了吧你,难道你真想和这伙——贼军——做朋友么?”他说“贼军”两字时,声音压得甚低,又冷笑了一下,道:“其实大家只要尽量想法子尽量拖延,拖到怛罗斯那边发兵,将这伙贼军赶走也就行了。”

郑渭还要和他辩论,忽望见郑豪在朝他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沉默了,不再说话,萨穆尔道:“那事情就这样吧,大家各自回家,准备准备,今晚一起随我去赴宴。记住到时候要多微笑,嘴巴要甜,多说几句好话,反正又不用花钱。”

六十四家纷纷叫好,二百余人片刻间走得一干二净,热热闹闹的阿齐木府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第024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天晚上,六十四户商家便都自称是唐民后裔,家家都拿着一份精美的礼物,人人都堆着笑脸,来赴张迈的宴会。

于是,张迈见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有别于碎叶军民与藏碑谷唐奴的第三类“唐民后裔”。

这些人脸上都满布着热情,好像很欢迎唐军的光临。

可是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脸、眼睛还有他们的服饰,却完全看不出他们是汉人。

这也就算了,中华并不是一个纯粹以血统来维系的民族,确切来说中华乃是一种兼容并蓄的文化,更多的乃是文化立族、文化立国,张迈也并不是一个唯血统论者,和其他民族通婚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人在俱兰城,穿着这边的服装也没什么,曾长期处于萨曼王朝统治下,信了天方教也正常。

然而他们的语言…

张迈基本上听不懂!

这些人,竟然大部分都不会讲汉语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张迈发现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大唐西域完全不同,为了适应环境,他在拼命锻炼武艺的同时也学着讲些回纥话、昭武话乃至阿拉伯话,但因为时间太短,也只学到一些日常用语而已。

这时俱兰城的“大唐后裔”卖力地讨好张迈,噼里啪啦说着很快的谀辞,那是阿拉伯语特有的腔调,张迈听得在那里瞪眼。

在藏碑谷,张迈曾对那些沦为奴隶的底层汉民失望过,但这时他却发现,那些底层的人聚在一起,生活在一个被西域主流社会遗忘的角落里,故而还能保留一些“老旧”的传统,因为本地的土著蔑视他们,相继入侵的葛逻禄和回纥人压迫着他们,这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怒恨,同时也造就了他们在社会交往中的某种隔绝,在这个半封闭的族群中,汉语唐言父以传子、子以传孙,所以藏碑谷的那些“唐奴”,都还听得懂汉话。

但是俱兰城的这些有一定资产的唐民后裔,每天都要和外界打交道,日日夜夜与人沟通交流用的都是胡语,耳濡目染尽是中亚地区的习俗和语言,几代人下来竟早就把祖宗的言语给忘光了。

更何况他们中的许多根本就都是冒充的。

直到一个很老的商人走了过来,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说:“特使老爷…万福,特使来到俱兰城,小的们…不胜荣幸。”

张迈本来已经在打哈欠了,这时才赶紧站了起来,与老人相对作揖——在都市里,他也是不习惯作揖的,这个礼节,反而是从郭洛郭汾他们那里学回来的。

近两百个俱兰城的大小商人看得呆了,本来热火朝天的场面迅速冷了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都穿帮了!

张迈的眼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后停在郑渭身上,忽然笑了起来:“郑兄,这就是我们的‘同胞’?”同胞二字故意加了重音。

他说的是汉语,场上没几个人听得懂,都望着郑渭想要他翻译,但郑渭这时候哪里能翻译给他们听?只是尴尬着,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是不是都无所谓吧。”张迈说道:“总之呢,咱们安西唐军是一个文明之师,正义之师,来到俱兰城,不是来奸淫掳掠的。今天来到这俱兰城,设下这个宴会,也是希望能得到在座诸位的支持。只要各位对我唐军真心真意,那么不管你们是什么种族、什么宗教,我都会一视同仁。嗯,郑渭,你可以把我的这些话告诉他们。”

郑渭爽了爽喉咙,翻译了张迈的话,也不敢随意添词减句,张迈的阿拉伯话不过关,他身边可有人懂得的。

众商家听完之后,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称是。

“当然,本特使远道而来,也不能这么就回去,在和诸位聚聚之余,也希望诸位能赞助一点军资。”

那些商人听了郑渭的翻译后都说:“那个,自然自然。”

有一些人更是高叫起来:“我捐十袋小麦!”

“我捐五头羊!”

“我捐十头!”

“我捐一头骆驼!”

张迈怔了,郭师庸与杨定邦面面相觑,两人的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恼火,不但恼怒这帮奸商,连带着把郑渭也恼上了,郑渭低着头不作一语,杨易却已经听得怒上眉梢。

就在这时负责巡视的安守敬派人送来了一张紧急纸条,张迈打开一看,原来唐军自众胡商到郑府聚会以后,便表面上放松了警戒,又释放了许多俱兰城商户的亲人、伙计,结果这网只松开了这么一点儿,就已经有人见机取事,萨穆尔和卡拉丁竟然分别派了伙计,觑得唐军防范松懈处,便连夜翻墙而出,准备往怛罗斯报信。

岂知张迈这人心肠歹毒得很,他对这俱兰城的戒备却是分为两拨——一拨安排在城内,一拨安排在城外,凡城内看起来松懈些的地方,其实城外都有暗桩,那两拨胡商伙计以为找到了唐军守卫的破绽,结果才缒出城就被城外的巡防士兵给捉住了。

安九的手段,那也不用多说了,只牛刀小试,那两拨胡商伙计登时屁滚尿流,和盘托出。

张迈将纸条扫了一眼,递给身后二郭二杨,却忽然笑了笑:“好,好,诸位有心,诸位有心。”

众胡商报了捐款数目后见张迈脸色阴晴不定,本来还有些担心,待见张迈露出笑容,也忙帮着笑,心想他既然开心,那多半是好事,肯定是自己的马屁拍对了。

郑渭虽然和张迈只见过一次面,谈过一次话,却似乎已很了解他这个人,这时看见了张迈的笑容心里却不禁有些发毛。

却听张迈对唐仁孝刘黑虎说:“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吧。”

唐仁孝问:“怎么做?特使给个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