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

“走了!”

“这群比魔鬼还狡猾、比虎狼还凶狠、比基督徒还可恶的唐寇!终于走了!”

“愿真神将下天火的惩罚他们!”

商户纷纷咒骂着,唐军占据俱兰城的这段日子,他们受到的伤害是最大的,反而是底层百姓没有什么感觉。

不过很快的萨穆尔卡拉丁等又发现,不但唐军不见了,这些天唐军从他们那里敲诈的那些钱粮也统统不见了!

“真神啊!他们是什么时候运走的?这伙唐寇,这伙唐寇!他们…他们竟然把俱兰城搬空了!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啊!”

偌大一座俱兰城,大部分存粮竟然都已被卷走,不出七八日,这座城市就会变成一座饥饿之城,回纥人就算夺回来也得运粮来接济,那势必将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城外又响起了马蹄声,商人们害怕起来,但有大胆的爬到城头一看,发现却是回纥的兵马。

“怛罗斯的兵马来了!”

他们兴冲冲地打开城门,迎接他们心目中的王朝军队,许多商人甚至奔到入城将领的马前,哭诉他们这十来天的遭遇。然而很快地他们的兴奋与依赖就消失了,因为发现奔进成来的回纥士兵神色并不和善。

一个四十来岁、长着一双三角眼的男子跨马驰入,站在商人群里的蒙由认得这人就是怛罗斯的镇守者、回纥喀喇汗王朝西疆的方面大将塞坎。

“那帮唐寇呢?哪里去了?”

塞坎用他那带着八剌沙衮口音的阿拉伯话,沉着嗓子问道。

自从萨图克前往八剌沙衮,在这偏僻的西疆他就作威作福惯了,可在短短半个多月里,他就折了两千兵马,损失了两名部将,治下第二大城市失守,虽然夺回,但钱粮却已经被席卷而空,这不是他能够忍受的!就算他能咽下这口气,将来博格拉汗问起,他却又该如何应答?

想到萨图克·博格拉眼睛中那狮子般的寒芒,塞坎心中也忍不住发颤。

“这个…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随着这位回纥将军眼中闪烁出凶狠的光芒,居民们才忽然记起,塞坎在王朝内部的口碑也不佳,不是因为他不会打仗,而是因为他那贪婪而淫邪的秉性。

许多人忽然意识到,刚刚入城的并非他们的救星,而是另外一个煞星。

“阿齐木”府。

郑渭派了蒙由代表阿齐木家去迎接塞坎,自己却坐在靠背长椅上,显得很疲倦。

“一切都过去了吧。”

郑家的小厮不断将外间的消息传入府来,传来的消息都很不好,塞坎听说俱兰城被“唐寇”搜刮了个空勃然大怒,萨穆尔、卡拉丁等都被他吊了起来打得体无完肤,“这个塞坎啊,还是这样的脾性…”郑渭隐隐觉得,自己这次只怕也得遭点殃。

但同时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塞坎进城以后,马上派遣重要部将加苏丁率领约一百轻骑出东城门而去,对兵事颇有研究的郑豪也感到一点诧异:“他居然只派了一百轻骑去追赶唐军?难道不怕遭遇到唐家的阻击?”

但郑渭却很快就做出了不同的判断:“不对,如果是追击唐军,不会只是这点人马,也不会动用加苏丁这样的左右臂膀。”

“那三少爷认为是…”

“只派遣一百轻骑,是为了做出最快的行动,派遣重要部将,是因为此行需要一个权威足够的人…”他将这两件事情结合起来以后,便做出了判断:“塞坎不是要追击唐军,而是要派遣加苏丁,接掌山城灭尔基!灭尔基虽小,却是个军镇,那边也有几千兵马,且易守难攻,接掌了灭尔基,和八剌沙衮之间的道路就能保持畅通了。那样塞坎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郑豪问道:“看来塞坎要动真格了啊,三少爷,咱们要不要设法给唐军提个醒?”

主仆二人正在商议大局,但接着传来的消息却叫郑渭感到自己或许已无暇去顾及唐军了,因为危险已经逼到了头上——

进城的回纥军因怀疑一些商户“通寇”,破门而入进行搜缴,结果从不少商户家中搜出了唐军的“借条”,塞坎见了怒火更甚,他刚进城时鞭打众胡商一大半是为了泄愤,这时却已认定这些人通敌!

胡商们在严刑之下大喊冤枉,尤其是对回纥忠心耿耿的萨穆尔和卡拉丁叫得最是大声,连说自己曾派出伙计去怛罗斯报信。

“报信?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哼,给我打!”

惨叫声响彻大街小巷,却还没传到阿齐木府,郑汉混在人群之中,看看萨穆尔卡拉丁的惨状,生怕接下来郑家也要受牵连,赶紧回府,来向郑渭禀报。

“三少爷,我们也该未雨绸缪吧。”郑豪说。

“放心。”郑渭好整以暇地道:“我早就处理妥当了。借条我已经烧了,神主牌我也已请唐军带走,所有的痕迹我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塞坎就是要动我们,也找不到证据的。”

“可是三少爷,塞坎是条疯狗啊,萨穆尔、卡拉丁对博格拉汗那么忠心,如今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更何况我们!”

郑渭犹豫了一下,带了郑豪到书房,取出张迈给他的那张地图,让他记熟,道:“咱们的根基毕竟和萨穆尔、卡拉丁他们不同,博格拉汗还要用我来敲诈我爹,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不过为以防万一,地图上这个地方你记好了,或许会有用。”

萨图克·博格拉汗占领怛罗斯一带后,对萨满的边境封锁只持续了半年,之后便断断续续地有了来往,以边境走私的形式开展商贸,但以郑家这样的势力、郑渭这样的能耐,这些年却没法带上妻子弟弟逃往撒马尔罕去和父兄会合,自是因为博格拉汗设下重重限制的缘故。不过这重重限制,既是一种约束,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郑渭敢如此有恃无恐,有一半的原因就在于此。

郑豪是惯走沙漠的人,将那地图仔细看过记住,心想这地方好像是灯上城,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郑渭压低了声音,说:“是唐军驻扎的地方,他们甘冒奇险把这么要紧的情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可万万不能外传。”说着将地图嵌入李白的集子的隐秘夹层当中,塞了回去。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喧嚣声。

主仆两人对望了一眼,一起出来,却就见塞坎带领一帮人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见到了郑渭,冷冷道:“郑公子,别来无恙啊。”他不叫凯里木,却叫“郑公子”,郑豪一听就知要糟!

郑渭轻轻咳嗽一声,道:“将军无恙。”

塞坎猛地冷笑起来:“你们这帮养不熟的唐奴!博格拉汗对你们这么宽厚,你却里通外敌。”

郑渭惊道:“什么里通外敌,将军,你可别血口喷人!”

塞坎冷笑起来:“若不是你们郑家里通外敌,俱兰城会这么容易就沦陷?若不是你们郑家里通外敌,那帮唐寇可以这么轻易就把全城钱粮搜刮一空?若不是你们郑家里通外敌,他们会无声无息就走了个干净?”

郑渭还要抗辩,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我失算了!他治下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将来等博格拉汗回来一定要清算责任,他这是要拿我郑家来做替罪羊!”已在暗暗谋划脱身之计,给郑豪使了个眼色,口中却还是大声道:“将军,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没有?”

“证据?哈哈!”塞坎冷笑道:“物证自然早就被你毁了,但我还有人证!”

“人证?”

塞坎身后走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外管家蒙由!

“阿齐木”有内外两个官家,郑豪主内,是个唐裔,蒙由主外,是个胡人,这时郑渭一见到蒙由从塞坎身后走出,暗中吃惊,塞坎哈哈大笑:“郑渭,你就认罪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郑渭盯着蒙由,沉声道:“蒙由!我阿齐木家待你不薄,你怎么可如此冤枉我!”

蒙由却陪着笑,说:“冤枉?小人怎么敢干这样的事情?三少爷,那些唐寇的首脑,曾进府来,与三少爷在书房了大半天,这事我不是扯谎吧?而且我蒙由也是多亏了三少爷的脸面才得释放,这事整个俱兰城的人可都知道啊。”

郑渭急忙辩道:“那帮唐寇来找我,那是因为他们听说我阿齐木家是俱兰城的首富,所以第一个就进来敲诈勒索,不错,他们是有劝诱我投降,可我阿齐木家深受卡迪尔大汗、博格拉汗大恩,在这俱兰城也生活得好好的,怎么能干出背叛通敌的蠢事?难道我好好的富家翁不作,却要跟他们去奔波受苦?荒唐,荒唐!这话说出去谁都不信。”

又对塞坎道:“将军,正是因为我不肯投降,所以那帮唐寇恼羞成怒,对我阿齐木家加倍勒索了起来,你不妨到我家里各处转转,除了那些带不走的,其余各种值钱的东西,也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啊。”

“是么?”塞坎斜瞥了他一眼,脸色却半点也没有转和。

蒙由又道:“那么就在那帮唐寇撤走之前,他们的首领悄悄跑来见你,又和你说了那么久的话,还交了一件东西给你,三少爷,那盗魁交给你的那件东西,能否拿出来让大家瞧瞧啊?”

郑渭脸色大变:“他连这个也知道了!他当时躲在哪里偷看的?”神色颓丧了下来,似乎被击中了死穴,摇晃着连连后退,身子一晃,后退了两步,绊到门槛,跌进了书房,塞坎道:“那个唐寇的首领交给你什么东西了?你最好交出来,或许我可对你从轻发落。”郑渭猛地跳起,将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塞坎大怒,随即失笑:“你个蠢唐奴!一道破门,拦得住我?”蒙由叫道:“将军,小心里头有地道!”塞坎惊醒过来,下令:“快把门砸开!”

砰砰砰砰——门终于被撞开了,塞坎踏步入内,郑渭却没走,只是他手中却多了一本李太白集,脚下多了一撮的灰烬,灰烬上还在冒着余烟,塞坎怒喝:“你烧掉了什么?”

郑渭将李太白集放好,他的手尽量保持着沉稳,说道:“将军,当初卡迪尔大汗占据这一带时,曾与我家约法三章,说只要我们并无过犯,就不会侵扰我们的生活,这一条,历代大汗、副汗都做到了。博格拉汗进驻这一带后,虽然我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已经不在俱兰城,但博格拉汗还是亲自到我阿齐木府上来,好生宽慰,当时我年纪虽然幼小,却也十分感动。”

他忽然说出这些话来,那是要告诉塞坎:我阿齐木家是有靠山的,你别乱来。

塞坎却冷笑:“有这事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郑渭忍着积愠,保持平静继续道:“塞坎将军,你只要能找到证据,要打我杀我,甚至灭我满门,我都没话说。但你若是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就来治我的罪,将来博格拉汗面前,只怕…”

“只怕你见不到博格拉了!”塞坎的话让郑渭的心又是一凉,他看着郑渭那干净白皙的皮肤,笑道:“一个男人,竟然长着这样白嫩的脸皮,却不知道挨得多少鞭子。”

蒙由上前道:“将军,其实不用动鞭子,小人有一个办法,使了出来,包管他马上得开口。”

“哦?”

蒙由低声说了两句,塞坎大喜,道:“他老婆真的这么漂亮?那快带来我瞧瞧。”

郑渭全身打了个颤抖,声音也在发颤:“你…你们…你…你们要干什么!”

蒙由哈哈一笑,已经转了出门,郑渭失态地大叫一声,要去拦住他,却被门口的卫兵推了回来,过了不久便见郑家全家大小都被抓到了书房之前,郑少夫人也其中,却不见了郑豪。

塞坎笑吟吟的,走向郑少夫人。

郑渭怒吼了起来:“塞坎!你…你要敢动雅丽丝一根手指头,我…我保证你不得好死!”

塞坎哈哈大笑,哪里管他?却猛地扯下了郑少夫人的蒙脸来,雅丽丝惊叱了一声,面纱落下,满屋子的男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塞坎也呆了一呆,喃喃着:“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伸出手来,竟然就向雅丽丝的脸颊摸去,雅丽丝失声尖叫,郑渭人被按住了,却手脚狂舞,仿佛疯了一般大叫:“畜生!畜生!你…你住手!”

塞坎却好像半句也听不见,手顺着雅丽丝的脸颊,一路摸了下来,郑渭整张脸都涨得红了,发狂了一般跳了起来,虽然有三个回纥士兵一起用力,却几乎按他不住,而他的怒吼也已变得几近疯狂:“塞坎!塞坎!你…你住手!你…你再敢乱动,我一定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

第029章 疲敌奔命(一)

广袤的俱兰山脉,虽然不如喜马拉雅山那般摩天接云,不如葱岭那般飞鸟难越,但也是一个极其险峻的所在。

这列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峰峦连绵,望不到尽头,中央部分的山头都覆盖着白雪,山腰以上都是冻土,张迈从俱兰城出来后,进入到这雄伟的群山之中,忽然感悟到了自己的渺小。

鹰扬、龙骧、骁骑三营将士,一个接一个艰难地走着,首尾相接相连,长达数里,若从天上俯瞰,便如一行在搬家的蝼蚁一般,这时候只要俱兰山神打个喷嚏,一场雪崩盖下来,一瞬间就能叫这支游骑兵从这个世界消失。

来到一个岔路,刘岸指着正东的前方说:“从那里走的话,就可以到达灭尔基城,那座城不大,可防范当真森严,是一座纯粹的军镇,城内不容闲杂人等进入,过往客商只能在城外寻找歇息处,不像俱兰城进出较为自由,当初我也没能进去。只听过往客商说里头有几千人,其实也不知里面虚实如何。”

跟着他却带着队伍折而往北,道路越走越是崎岖。

中原地区的山岭,多还有樵夫、猎人居住,俱兰山上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灌木丛中隐藏着窥伺的野兽,崖壁上偶尔掠起受惊的飞鸟,如此走了两天,山势渐低,白头的山峰转到了背后,回望来处,昨日所在已隔着危崖深谷,张迈有些诧异自己居然走了那么远的路程。如此翻山过水,就算是最灵敏的灵獒猎犬也别想能追踪得到。

又翻过十几个山头,三营人马才踏入沙漠之中。进入沙漠之后,原本一路驮着张迈的战马已经疲累不堪,郭洛就给他换了一头骆驼,刘岸在前定位领路,至此张迈对周围的景象已完全陌生,万丈黄沙,处处都是一样的景观,在这片土地上连认路都得有特殊的本领,张迈心想,如果让自己回头,只怕也找不回俱兰城去了。真想不通刘岸是怎么寻找、辨认道路的。

如此又走了七八日,大部队才望见灯下谷,鹰扬营先锋先行入谷内禀报,郭师道率领诸将迎了出来,将三营将士都接了进去,这段征途走将下来,预备兵营的士兵无不叫苦连天,一到谷中“解散令”一下全营就如骨架散了一般,倒是龙骧营将士久经历练,身躯虽然疲惫却是逐次而散,各归营帐。

这时郭师庸、杨定国等早就到了,众人将张迈等迎到大都护军帐中,杨定国等喜上眉梢,对张迈道:“特使,这一番收获可真不少啊!”

郭师道抚摸着张迈等带回来的神主牌,听说了郑家的事情后却不胜唏嘘,道:“百年世交,如今却疏远至此。”

“那倒不然,”张迈道:“我看出郑渭心里对咱们大唐还是有眷恋的,只是安居已久,下不了决心。”

杨定国道:“不管怎么样,这次特使连取两城,声威大震,又带回了这么多的钱粮,往后我们心里也就更有底气了。如今三营将士,原来疲倦,不如且休息几日,再定去向。”

张迈却道:“不,我休息一晚,明天就去怛罗斯。”

诸将都感吃惊,郭师道却捻须道:“好主意!不过特使也疲倦了,不如这一番待我去。”

张迈道:“其实我自己倒是不觉得累,还是我去吧。”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了这么多场的生死历练,张迈的体魄是越来越雄壮了,虽然才经历了一场相当艰苦的行军,但屡胜之下,精神奕奕。

郭师道亦不与他争先,便答应了,张迈道:“这次去,调用飞熊、豹韬、振武、广武、兴武五营,其它诸营留守灯下谷。”

杨易双眉一挺,叫道:“为何不用我鹰扬营!”

张迈道:“鹰扬营刚刚回来,需要休息。”

杨易道:“我不累!”

“你不累,可不代表全营将士都不累。”张迈道:“经过这么几次失利,回纥人一定加倍的谨慎,从他们这次逼近俱兰城时的动作已可见一斑。此次作战,仍然以迅疾轻骑为主,到了怛罗斯城下,可取则取,不可取则劫掠其近郊,不要纠缠。我出发之后五日,由龙骧营守灯下谷,鹰扬、骁骑两营可再次出发往下巴儿思、俱兰城,见机行事,肆虐一番就回来,城池攻不下无需强攻,攻下来了也无需死守,总之不要被敌人缠住。怛罗斯是坚城,我料塞坎纵然分兵外出也必有所准备,恐难一击而破,若是强行攻城而不克,被敌人窥破了我们的虚实,塞坎援军又到,里应外合,我军反而危险。咱们且再调戏塞坎一番,叫他疲于奔命,等塞坎累得心浮气躁,咱们再合兵一处,打他的软肋。”

军事会议结束后,诸将分头行事,张迈对郭师道说:“郭老,我这次出去,那个预备兵营就且交给你了。”

郭师道呵呵一笑,说:“刚才我已大略看了一眼,这些新丁体质还不错,只不过训练还不足。特使你就放心去吧,等你回来,老朽不敢说就将他们变成精兵,但一定会让他们行动更有法度。”

张迈又叫来奚胜,让他带一队人马埋伏在通往灯上城的路上,若郑家有人来,“没有军队跟着,就带来灯下谷,若有军队跟着,马上回报。”

回到钦差府已是晚上,走了这么长的路,开会又大耗脑力,真是人累,心也累,但和上次一样,进屋之后发现屋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一摸水壶,温的,很是温馨,但却还是没见到郭汾,只是杨清和安盈盈过来帮他料理生活。

“她还在生我的气么?”张迈问道。

安盈盈要说时,杨清肘了她一下,反问道:“你问谁啊?”

“还有谁。”张迈笑着,他见杨清调侃自己,便猜事情多半不坏。

“我怎么知道你问谁。”

“哎哟,嫂子,别吊我胃口了。”张迈说道:“我问的,还能有谁?”

杨清道:“嗯,那人啊,确实很生气,还很伤心呢。”

“伤心?”张迈有些急了道:“她伤心?”

“是啊。”杨清道:“人家可是乌护第一美女,你收了人家的礼物,却到现在还没去看望人家一次,自然要伤心的。”

张迈这才知道杨清还是在调侃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哟,难道汾儿生了我这么久的气,不是因为…不是因为我失口,而是因为那什么乌护第一美女的事情?好嫂子,你就别逗我了,跟我说吧。”

杨清微笑道:“她生不生气,为什么生气,你干嘛不自己问去,却来问我?”

张迈想想也是,吃过晚饭后,拿了从俱兰城缴获的一份战利品——一包绸料,顶着月光,来寻郭汾,杨清等听到消息,早就通知和郭汾同住的妇女都躲开了,要给小两口一个独处的机会,张迈手里拿着那包丝绸,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和郭汾说话,手抬起正要敲门,忽然背后哇哇几声大叫:“特使!特使!你在这里啊!”

张迈一怔,回头见是唐仁孝、慕容旸、小石头、马小春、干猴子等一干龙骧营将士,他们望见张迈后就将他围了起来,叫嚷着:“特使!可找到你了!”

虽然被打扰了好事,但对这些龙骧营的弟兄,他可生不起气来,只是问:“你们找我干什么?”说着望向唐仁孝。

唐仁孝有些惭愧道:“特使,他们一定要来,我压他们不住…”

小石头已经怒冲冲地道:“特使,我们听说你明天要出谷去打仗,对吗?”

“那又怎么样?”张迈笑道:“我要去哪里打仗,还要你来批准不成?”

小石头叫道:“你要去打仗,那你要带谁去打仗?”

张迈笑道:“这个不用跟你说。”

小石头叫道:“有我们的份没?”

张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唐仁孝去传令,告诉龙骧营将士接下来七日尽情休息,小石头等便要来找张迈玩儿,唐仁孝拦住说特使明天还要出征,不许他们来骚扰,众兵将一听张迈要出去打仗却不带着自己都不干了,连夜跑来找他,这时张迈道:“不是我不带着你们,是龙骧营连番作战,个个都疲累了,所以要让你们休息休息。”

小石头等大是不满:“我们要休息,那你为什么不休息?”

张迈道:“我是将,你们是兵,怎么相同呢?我睡一觉,明天就恢复力气了。”

小石头伸出手臂鼓起肌肉,大石头拍拍胸膛,干猴子摩拳擦掌,个个道:“我们不用休息,现在也能打仗了。”

张迈笑道:“你们不用休息,可不见得别人也不用。好吧好吧,你们两火这次我就带着,其他人…”

这次来的却不止张迈的两个近卫火,跟着来的其他几个将领也纷纷叫嚷了起来:“不行!不行!特使你不能厚此薄彼!”

个个叫嚷着,不肯退后。

这时张迈若拿出特使的威严来,也能压得他们不敢再说,但他对龙骧营除了有一份“严厉”之外,更有一份“亲密”,张迈在龙骧营也早过了得立威取信的阶段,因此等闲不愿意乱用威压,寻思着:“本来担心龙骧营屡战疲倦,士气低落,现在看来却是人心可用。”便有些心动了,他和这些将士出生入死,出征打仗不带着他们心中也不踏实,却故意退了一步道:“别嚷得这么大声,也就你们几个不累,全营六百人,难道人人都不累么?”

小石头等叫道:“特使,你自己到营里走走,看大家是愿意窝在这里无所事事,还是愿意跟特使一起去打仗!”

众人都道:“对,对!”

张迈道:“好,那我就去问问,不过只要有一个人不大愿意跟我出发,便全营都得留下。”

这可是一个颇为苛刻的前提,但众兵将却充满自信,都道:“随特使去问!我们保证一个不愿意的人都没有。”便拥着张迈往龙骧营驻扎的地方走去。

张迈本是来找郭汾的,被小石头等一打岔,便一心都想着军伍的事情了,走出了十几步,才又想起郭汾的事情来,那包丝绸还在怀里呢,回头望了一望,想转身,前后左右却都是龙骧营的弟兄,张迈心想:“这会要回头,这帮小子非笑我重色轻友不可。有他们在,我也不好和汾儿说话。嗯,且先到营里去一趟,再回来找汾儿。”

他们离开后,杨清和安盈盈从暗处走出来,安盈盈顿脚骂道:“这些粗鲁汉子,做事也不会挑时辰,就是迟半个时辰来,会死人么!”

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郭汾那张有些瘦削的脸蛋来,杨清瞧见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神中带着那种希望忽然落空的难过,她也是女人,想起刚才见到郭洛之前的心情,想想自己扑到征战归来的丈夫的怀里时的那种心花怒放,再想要是郭洛到了门口却忽然转身走了,那自己可不知得多难过,说道:“汾儿放心,我这就去追他回来。”

郭汾忙拉住了她道:“别,嫂子,眼下咱们唐军的形势似安实危,男儿当以大事为重!我知道他的心意就好,我等得的。你千万别去,免得扰乱了他的心境。”

第030章 疲敌奔命(二)

张迈来到龙骧营中,将兵都已聚集,见到张迈,纷纷请愿,希望出击,张迈道:“大伙儿从昭山跟我到这里,之后又出击下巴儿思,数次接战,又从俱兰城数百里辗转回到灯下谷,眼看如今大部分人都累得慌了。我想还是且休息休息,等养足了力气。”

底下龙骧营的将士却都叫到:“我们不愿休息,愿随特使出谷杀敌!”

张迈听了欢喜,下到每一个队去,见所有人都精神甚旺,个个见到了他都声音洪亮地请战,张迈便知道这的确是龙骧营将士们的真心,而不是部分将领的冒言,这天晚上他便呆在了龙骧营,与众将士同起卧。

第二天一大早,张迈便来见郭师道,将昨晚的情况说了,认为龙骧营士气正旺,可以再出一趟征:“等回来再休息吧。”

郭洛也在旁边帮忙请战,郭师道也就允许了,以龙骧营代替飞熊营,继续做这次出征的主营。

这时豹韬以及振武、兴武、广武四营都已准备妥当,张迈传下改主营的号令,龙骧全军欢呼如雷,郭洛下令集结,只一盏茶时间便全体集合,便是郭师庸、杨定邦,见龙骧营有这么迅捷的行动力也都暗暗点头,杨定邦心道:“我豹韬营的训练或比龙骧营更足一些,但说到军心士气,那却有所不及了。”

因这次预计只是一次骚扰战,不会是长时间的出征,所以大都护府便不安排军民相送,五营趁着中午未到,开出谷口,一千八百人或骑马或骑骆驼,乃是清一色的轻骑。

刘岸以游击军司马的身份随行,带着丁寒山等在前引路。

灯下谷位于怛罗斯北面,从直线距离来说也不远,但现实的道路不是地图上的直线,是不能看着司南盘就笔直往南走的,这中间有着戈壁的阻隔,还可能存在流沙陷阱,在刘岸的概念中,没探索过的道路大军不可轻易涉足。他往怛罗斯的走法是——先向西南找到怛罗斯河的干涸处,然后溯流而往东南,就可抵达怛罗斯。

“这才是最妥当的走法。”刘岸说。

这半个多月里回纥人四出侦探,但沙漠何其广袤,便是出动上万骑兵也未必能够对碎叶沙漠展开地毯式的搜索,若没有确切的情报,哪里找得到唐军的踪影?

眼看有半个月没“唐寇”消息了,但回纥的兵将却不敢倦怠,下巴儿思和俱兰城两战是将他们给打痛了。

就在这时,龙骧营忽然出现在怛罗斯附近。怛罗斯是回纥的西部重镇,城中人口众多,民风又剽悍,自听说下巴儿思遇袭、俱兰城沦陷,塞坎马上下达征兵令,在短短三日之内征调了三千多民兵,半数素质较好的直接入伍,半数作为民兵协防,塞坎自己率领四千五百骑兵开赴俱兰城,留副手曼苏尔守城。

这日黄昏,怛罗斯城北十里哨岗上的士兵正打哈欠,忽然北边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沙尘蔽野,尘埃渐稀,隐隐的便瞧见有骑兵开来,他定了定神,推了一下正打瞌睡的伙伴:“喂,那是海市蜃楼吗?”

“海市蜃楼?”

他的伙伴睁开眼睛,抹了眼屎,定眼看了一下,猛地跳起:“什么海市蜃楼!是敌袭!敌袭!”

“是萨曼?还是唐寇?”

“从北边来的,应该是唐寇!”

警戒的号角吹响了,城门迅速闭上,然而城外还有不少没来得及撤入的牧人。

正面袭来的正是龙骧营,只有六百多人,曼苏尔登城一望,见来犯的兵马不多,便要领兵出城截击,但他的副手哈伦道:“将军,小心是唐寇有诡计!听说这次巴加就是中计出城,结果他打了败仗,不但人死了,俱兰城也丢了。还有马斯乌德,多厉害的人物!听说也惨死得不明不白。”

唐军在碎叶河以北的所作所为,普通民众或者干脆没听说,或者知之而不详,这些高级将领却是知道的。

曼苏尔却是个不肯轻易退缩的勇士,他说:“我也不走远,你让瞭望士兵盯紧了,如果发现出了状况,你就吹响短促的军号,我就回城。”便带着一千名骑兵出城御敌。

直冲过来的正是龙骧营,他们正在城外驱赶牛羊,阻拦牧人回城,见曼苏尔出城,张迈反而引兵稍退,曼苏尔见他们来了又要走,形势有异,就不敢冲得太急,只是缓缓逼近,看看两军就要接近,忽然城内响起了短促的号角,曼苏尔暗叫:“不好!唐寇果然有诡计!”赶紧回撤,这一来马头掉转得有些急忙,将士们听得号角催他们回城也有些慌张,队伍略显得乱了。

“给我冲!”张迈挥舞着马鞭大叫道:“可别回去后让飞熊营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他说了句很粗俗的话,却激得全营将士无不奋勇,叫道:“冲!冲!冲他个稀巴烂!”

特使都亲自上阵,谁不奋勇?

这次出征的机会是龙骧营全体将士一起争取来的,若是没点战绩回去,岂不要被人笑话?

“冲啊冲啊冲啊!”

快马挺进之下,龙骧营的最前锋咬住了回纥军的后队。

“杀啊杀啊杀啊!”

后面冲上来的人马已将落后的一百多名骑兵围住,而冲在最前面的百余骑还紧紧追着曼苏尔不放,直追到城墙底下,哈伦派弓箭手射箭掩护,张迈才勒马而回,掉头与郭洛围歼那一百六十多名被拖住了的骑兵。

曼苏尔不敢回援,直奔入城,然后便关上城门,上了城头问:“怎么了?为何吹号角吹得这么急?”

哈伦指着远处道:“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曼苏尔见到了远处又出现了一支骆驼兵——那是郭师庸的部队了,这队骆驼兵每一个后面都拖着柴草,一字排开从来,后面烟尘滚滚,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马。

哈伦又指着另外一个方向:“你看,你看!”

原来龙骧营是正面攻击,其它四营却分队迂回,成包抄之势。

“嗐!差点又中了他们的诡计!这伙唐寇当真狡猾!怪不得连马斯乌德都栽在他们的手里。”

然而他这么一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军将滞留在外面的回纥士兵歼个干净。龙骧营的将士没逮住敌军主力,便把气全撒在这些回纥身上,刀砍起来一个比一个狠,直到最后有人大叫投降了也收不住手。

曼苏尔在城头看得心里发毛:“这帮唐寇不止狡猾,而且凶悍得可怕!”一边严密防守,一边派人从南边出城,迂回而东向俱兰城报讯。

“真是倒霉,这帮唐寇不是在俱兰城那边吗?怎么跑到怛罗斯来了。哼,回头塞坎回来,非给我脸色看不可!”

“那有什么办法呢,这帮唐寇啊,连博格拉汗都拿他们没办法。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哈伦说。

曼苏尔道:“那你就不知道了,这些唐寇一直都有的,只是以前只是小打小闹,没这么猖狂,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再说他们一直都是在疏勒山区和碎叶河北岸活动,就算胆子大些也就是冲到八剌沙衮附近,可从未跑到怛罗斯这边来。听说当日阿尔斯兰大汗最宠爱的外甥泰凯什正在情理一帮不听话的奴隶,那群唐寇忽然不知冲哪里冲出来,竟把泰凯什给杀了。阿尔斯兰大汗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巴林库尔(夷播海)一带游猎,勃然大怒,马上下令要跟在他身边的马斯乌德还有我们的博格拉汗去将这伙唐寇给剿干净了。结果没想到,唐寇非但没剿掉,还越闹越凶!马斯乌德连命都丢了。”

怛罗斯已是回纥与萨曼王朝的边境,二十余年间战事频起,刀兵往来,郊外本有一些灌溉农田,这时也大多长成了草,虽然回纥对萨曼是攻击的时候多、防守的时候少,但喀喇汗王朝以游牧起家,对农业并不重视,近郊农村几乎已完全荒废,张迈能掠到的便只有牲畜。

入夜之后,龙骧营带着牲畜俘虏退去,郭师庸和杨定邦又轮番上前,二更假装冲击,三更假装攻城,把城内军民都扰得睡不好觉。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又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曼苏尔忍耐不住,道:“这些唐寇,兵力好像也没那么多。”

唐军究竟有多少兵力,奇袭的时候还可以炫人耳目,但攻城之际却肯定要露底。攻城是个人海活儿,除非是武器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攻击方总得投入比防守方多得多的兵力,而这时城外唐军的实际兵力却比城内回纥守军还少。回纥人之所以被吓住,那是从懵懂无知转为对唐军的猜惧,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但是等曼苏尔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准备出城再战时,那帮“唐寇”却又忽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031章 家畜之安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老马夜知道,苍鹰饥着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张迈与龙骧营将士一起,唱着慷慨的歌,赶着成群的羊,走在回灯下谷的归路。龙骧营中也有部分胡族血统出身的人,汉语还说的结结巴巴,但却已经学会了几首大唐豪歌,唱起来毫无窒滞。郭师庸自率三武营断后并消灭种种痕迹。

龙骧营连战皆捷,士气大振,之前训练时的种种辛苦,似乎也得到了回报。

回到灯下谷,已有人等候在谷口,却不是郭汾而是郭太行,张迈不免微有失望。

但见郭太行迫不及待地带人清点战利品,张迈叫道:“给我留下一百五十头羊,今晚我要犒劳有功将士!”

“一百五十头羊!”郭太行叫道:“特使你这次出去就抢到了这点东西,就是全部入库也于事无大补,你还要扣起一百五十头来?”

张迈笑道:“我不管有补无补,大补小补。总之东西你给我留下!”带了几个月的兵,他和龙骧营的将士间渐渐已产生了感情,慢慢地理解到严肃的影视作品中那些将军们为何要对自己的下属偏心护短了——平时不对他们好,危急时谁跟着你拼命啊!

这时张迈开口要东西,郭太行不肯,龙骧全营上下就都鼓噪了起来,郭太行无奈,道:“一百五十头羊实在不行,五十头吧。”

“五十头?那顶个屁!我们有六百人,平均十人还分不到一头呢!肚子都填不饱!”

郭太行道:“我拨些面食给你们补上。”

“不行!”

“那…我再给你们二十坛酒。”

“二十坛?太少。”

“三十坛,不能再多了!特使你也该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

“嗯,四十坛!”

“三十五坛。”

“好,成交!”

当晚张迈就办了个篝火羊肉宴,围拢了论功,给所有有功的将士吃肉,两手空空的吃面,杀得敌人、拿得俘虏的赏酒。

张迈一手拿着酒,一手拿着肉,在将士中间一个个地劝吃劝喝,对全营最瘦的干猴子说:“猴子,你可得吃多些,老这么瘦,让鹰扬营的人瞧见,人家要说我刻薄你们啊!”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干猴子脱了上衣叫道:“我哪里瘦了?我很胖了!看看,看看!”他的小腹还是一片平坦,众人都笑,干猴子大叫:“你们不要笑啊,过来摸摸!以前我可是皮包骨头,现在皮底下有一层薄肉了!”众人就笑得更厉害了。

小石头功劳最大,他打仗时用上抛索套的绝技,套上了一个回纥人的百夫长硬拖了下来,之后又将一个回纥骑兵砍翻,又拿到了一个俘虏,唐军此次的杀敌俘敌的数量加在一起不过一百六十二人,小石头一人就占了三个,张迈上前骂道:“你小子知道杀人,却不懂得女人,本来我回到灯下谷是肯定有人帮忙暖脚的,结果就因为你乱说话,害得你老大我窝火了快一个月了!看我今晚不灌死你!”

小石头喜欢喝酒,却没机会历练,酒量不很行,被灌了两口就呛,拼命挣扎,马小春等冲上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不让他躲避,硬生生灌了半坛子酒下去,小伙子整个人醉掉了,失了神志,脱得赤条条的在人群里、篝火旁乱跳,大叫:“我要肉乎乎的白啊,我要肉乎乎的白…”把命根子甩得一荡一荡的。

数百人见他这副丑态一起大笑,张迈大怒:“你小子还敢说!”

大石头等已冲了上来,叫道:“老大,轮到你了!”也是有人捉手有人捉脚,灌得比灌小石头还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