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营将士彻夜狂欢,只有二十几个吃面的脸红耳赤,躲在角落里,羞愧得不行,郭洛走过来叫道:“下次再有仗打时,可要想想今夜的窘迫!”

一个将士愤愤道:“老子下次要再空手,就不回来了,自己在战场上自己抹脖子算了!”

安西唐军物资紧张,平时都得数米下锅,龙骧营完成任务归来才有酒肉吃,豹韬、三武四营因杨定邦郭师庸顾全大局,没有厚起脸皮去争取,便只是没人吃一碗有着块羊肉的面,飞熊营就只能干看着,还得给他们守夜。当晚龙骧营上下醉得七横八纵,连张迈也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却发现自己躺在草席上,身上还盖了条毯子,还隐隐闻到一股馨香,猛地甩了一下脑袋,才发现有一条人影闪了出去,急忙冲到门边,那人却不见了。

“是不是汾儿呢?”正想叫人来问,便听谷外传来消息——

“骁骑营、鹰扬营也回来了!”

过了一会,郭汴跑来:“迈哥哥,我爹请你过去。”

大都护军帐里,郭杨二老以及诸营校尉都已经齐聚,张迈见杨易一脸不痛快,问道:“怎么,没抢到东西?”

“东西?屁!”杨易道:“我们听说有大部队从俱兰城里开出往怛罗斯方向赶去,便猜塞坎回援去了,塞坎军容严整,安叔说中途截击不会有好处,便放了他们过去,等了一日才忽然冲近俱兰城,可惜这次他们防范得严了,没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没夺到城门。俱兰城的软蛋们被我们吓怕了,没胆子,不敢出城,只是躲在里面头都不冒一下。我本来想攻城的,但安叔却不肯!只是在城外兜了一圈就走了。那城外也没什么东西。”俱兰城不久前才被唐军洗劫过一次,别说城外,城内值得抢的东西也不多了。

安守敬道:“攻城,攻什么城!当日马斯乌德带着两三千人也拿不下新碎叶,这俱兰城可比新碎叶还大,里头我看也有千来人,咱们一千人都不到的队伍,攻什么城!”

“总之平安回来了就好。”郭师道说,“这次让你们出去,也就扰乱一下对方,就算已达到了目的。”

张迈笑着问杨易:“所以你们这次就什么都没带回来?”

“那倒不是,我带了个人回来,就不知道你想不想见。”

“谁?”

“还有谁,那个阿齐木呗。”

“阿齐木?郑渭?”

张迈真没想到,短短半个多月间,郑渭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公子哥儿,虽面临唐军的刀剑,杨易的威吓,也保持着俱兰城首富应有的风范,但现在却是满脸的风尘之色,脸颊、脖子上都是擦破的疤痕,身上的衣服也多有破损,里面的衣服有如奴隶所穿,外面的一领显然是后来才披上去的,而且整个人看起来颓丧萎靡,一双眼珠子全无神采,甚至不大敢与人对视,似乎心中藏有一件羞耻之事怕被人知道一般。陪他一起来的老家人郑豪、他的弟弟郑汉都呆在外面。

郭师道早从那里听说过郑渭的身份,郭杨鲁郑四家百年之前曾是同袍战友,郑家与新碎叶城暗中又联系不断,郭师道自是把郑渭当作了世侄,这时见到他这副样子惊道:“阿易,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郑世兄!”

杨易叫道:“郭伯伯,你别误会,我可没虐待他,是塞坎干的——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比现在才惨呢。”

张迈忍不住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易对郑渭没什么好感,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日塞坎的军民过去后不久,我们便见郑家的老家人郑豪骑着一匹骆驼往灯上城的方向赶,我便将他截住,他见到了我急忙求救,原来那日我们后脚离开俱兰城,塞坎前脚就迈了进来,因摸不到我们的影子,恼羞成怒,这时不知谁告了密,说我们进城时有商户和我们暗通款曲,塞坎一查,果然还真搜到了不少咱们开出的‘借条’,塞坎一怒之下,就把所有‘借’过我们东西的商户都抓了起来。郑小子人聪明,提前将借条还有种种证据都毁了,可惜啊,人家回纥要找他麻烦时,哪里管什么证据不证据。所以啊,他们郑家也就跟着遭殃了。”

郑渭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怒道:“你,你…”胸中似有无穷的痛苦与愤怒,却说不出话来。

张迈也听得愕然,当初他开出那“借条”,一来是走个形式,二来嘛,他也预备着往后唐军要发达了是真准备还这笔钱,建立信用,没想到却给这些商户惹来了无妄之灾。

杨易继续道:“别的商户,塞坎还只是怀疑,偏偏郑家有个外管家叫蒙由的却背叛了家主,竟然将我们与郑小子几次接触的事情都告诉了塞坎,那个蒙由还不知如何,还偷看到了迈哥将地图交给郑小子的情景。”

军帐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哦了一声,心想这对郑家来说只怕是件不小的祸事,都想知道郑渭如何处理,却见杨易说到这里脸色转和,继续道:“不过这郑小子也有点好处的,塞坎对他威逼利诱,甚至拉出了他的家人来作威胁,他居然还是扛住了,咱们驻扎点的事情他半点也不泄露,还觑了个机会把迈哥给他的那张地图给烧了。”

他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郭师道等都知道当时的情况一定十分的凶险残忍,而郑渭竟能忍下来没出卖唐军,他对唐军的这份情义,已足以让帐中所有人为之感动。

杨易继续道:“当时郑家上下,只有一位最忠心的老家人郑豪…”他往门外一指:“逃了出来,他逃到城外后躲了一天,辗转听说他走了之后郑府的变故后,便逃入沙漠。因之前郑小子…”杨定国喝道:“什么郑小子!”杨易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因为郑…郑渭兄先前将灯上城的事情告诉过郑豪大叔,所以郑豪大叔脱身之后在城外,来给我们报信。我本来要去俱兰城,知道这件事以后更是快马加鞭,赶去救人。塞坎把那些搜到借条的商户抓起来后,男的拷打,没打死的就发到城内城外做苦工,我们见到他的时候,”杨易一指郑渭:“他家在俱兰城的产业已经被塞坎和蒙由瓜分了,一家子的男丁和十几户被塞坎贬成苦工的破产商家,正被一队回纥士兵押着,在城外做苦工运柴草呢,我望见之后冲了过去将他们都救了出来,但他们家的女眷便找不到了,听说都充到军中去做…做那个…嘿嘿。”杨易说到这里,见郑渭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没讲下去了。

诸将便猜是军妓之类,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张迈和郭师道都不禁站起身来,向郑渭道谢。

郑渭斜着头,冷冷道:“一份假地图而已,我就算出卖了你们,也损不了你们分毫,谢什么谢!有什么好谢!”他既到了谷中,自已知道张迈当日的言语有诈。

张迈急忙道歉,道:“用假地图,毕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你我易地而处,你当时会怎么做?但灯上城那边我却派了一队人马在彼处,郑兄若到了灯上城,我们的人马上就会接应过来。”

郭师道也道:“特使说的是,地图是假,情义却是真的。”

郑渭是对儒家、佛教、天方各家经典都曾通读的人,文化修养与性情涵养均佳,这时却忍不住跳了起来,完全失态地捉住了张迈的衣领怒道:“情义是真?真个屁!我告诉你,你对我没什么情义,我对你也没什么情义!你们这些人,别装出一副可怜我的脸孔,我不需要!是!我妻子也被捉去了,怎么样,你脸上装着可怜,其实心里很得意了,因为我当初没听你的话,是吧!觉得我好笑!对吧!”

众人赶紧上前来拦,张迈见他脸色狰狞,也体会到他的痛苦,道:“我没这意思!我没这意思!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郑渭呸一声吐了张迈一脸的口水,怒道:“不想?不想?什么叫不想?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我们郑家在俱兰城过着好好的日子,若不是你们无端端冒出来,我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口水喷了张迈一脸,他却也不擦拭,这时两人的眼睛相距不到一寸,张迈眸子一点也不回避,沉声道:“我早和你说过,刀握在别人手里是不行的!自大唐退出西域,这里已成胡虏之地,诸胡贵,唐民贱!你就算改掉了汉姓,在回纥人眼里仍然是比昭武、波斯等族都不如的第三等人!你就算积聚了再多的财富,也只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圈栏里的家畜,分别只是看人家什么时候找个理由来割而已,运气好的话就苟且一生,运气不好的话,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了。除非我大唐国威重振,否则这种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

郑渭全身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踉跄退到门边,蹲了下来,掩住了脸,眼泪鼻涕从手缝中流了出来:“我本来以为,回纥会慢慢变得好的,他们的立国者卡迪尔大汗曾颁布了律法,说会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样对治下诸族一视同仁,博格拉汗占据怛罗斯和俱兰城时,也跟我们许诺说会按照大食已行的天方律法办事…”说着说着忽然嚎啕起来:“原来都是狗屁,狗屁啊!”

其实在塞坎看来,女人类于货物,在他的观念中夺走雅丽丝也只是夺走郑家的一件珍品,那仍然是敲打之折磨之警戒之的意思,他认为并不算做绝,但郑渭心里的感受却完全不是如此,这一刻,那个优雅从容、博学多才、纵横商场、独当一面的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不见了,蹲在门边哭泣的只是一个虚弱到了极点的可怜男人。他弟弟郑汉在外面听到哭声,走过来叫道:“哥哥…”却也跟着哭了起来。

郭师道长长叹了一口气,其他人也都不知该如何劝他,许久许久,张迈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郑渭哽咽着不能说话,杨易冷笑道:“算了,迈哥,别理他了,这种窝囊废,见多了都心烦。”郑渭猛地抬头:“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窝囊废!”

杨易冷冷道:“你在俱兰城不是神气得很么?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出了事只会哭,你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郑渭咬牙切齿,咬得嘴角淌下血来,也不知咬破的是牙龈还是嘴唇,猛地道:“我不是窝囊废…我不是窝囊废…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第032章 圣战者

听郑渭大叫:“我要报仇!”

张迈道:“好,我们帮你!”

郭师庸眉头一皱,手肘撞了杨定邦一下,杨定邦道:“特使,你身份特殊,请慎言。”他是提醒张迈:以你现在的身份,一句话说出来就可能会影响到唐军全体的动向。

“慎什么言!”杨易冷笑道:“不是说咱们郭杨鲁郑是什么百年世交吗?现在百年世交遭了这么大的屈辱,而他受这屈辱咱们也有责任,不帮忙说得过去吗?”他本来一直和郑渭抬杠,张迈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帮郑渭说话的也是他。

杨定邦瞪了侄子一眼,保持心平气和地道:“特使,咱们如今正谋划着东归,此举关系到万余人的性命,横生枝节,恐有不妥——还是大事为重啊。”

郭洛却道:“不然,我们自从新碎叶出发,一路艰苦经营至今,要兵,兵不过三千,要粮,粮仅支数月,前有虎狼警戒之敌,后无尺寸可退之土。最近虽然接连取胜,但接下来的路却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我们连塞坎的主力都不敢去碰呢!咱们并不是靠利禄结合起来的队伍啊,而是靠情义,靠对大唐的爱和对胡虏的恨,这些是我们共有的东西,也是我们最该保护的东西,它让我们身上有了一股回纥人没有的气势,但要是为了一时之利害而罔顾情义,没了气势,我们还有什么优势可言?我们还拿什么来凝聚人心?这路怕也走不远了!”

郭师庸道:“道理是这么说,可不管报仇也好,还是办别的事情也罢,都得量力而行。”

张迈道:“量力而行?要是量力而行的话,咱们就该听安六叔的,去找一个胡人捉不到的偏僻河谷躲起来,或者去向回纥人俯首称臣。再说,东归之事和帮郑家报仇,这两件事情未必矛盾。”

郭师庸听张迈也这么说,也就不反对了,只是请张迈说出一个具体的计谋来,即既能报仇,又不影响东归,张迈却沉吟了起来。

正如郭洛所说,安西唐军最近虽然接连取胜,但接下来的道路却很艰难,大方向虽定,但在眼前的歧途中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这就像棋盘对弈,唐军趁着回纥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吃掉了对方几个卒子,可惜实力和对方实在差得太远,回纥人丢了几支部队,死了几千兵马根本就没伤到筋骨,而唐军这边只要一个不慎,随时就会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甚至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唐军表面上威风八面,其实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当中——俱兰城已经刮不到什么油水了,塞坎既已回去,怛罗斯也不就能轻易去犯险,若要突过怛罗斯、俱兰城一线,现在多半也能办到了,但是越过去之后呢?唐军将在那片不熟悉的土地上面临什么样的挑战?一切都因为不可知而充满了危险的变数。

至于说要去攻打怛罗斯找塞坎报仇,这里头却还有几个难关。

屋内静了下来,再也无人发话,只有郑渭冷着眼睛看众人的反应,这个青年似乎正在走出人生最大的低谷,又开始恢复平素的沉着与冷静。

“今天的事,就先到这里吧,这是件大事,也不急在一时。洛儿,你先送郑世兄去休息。阿易,守敬,你们鹰扬营骁骑营才回来,想必也还有些事务要料理。”做最后散场语的,是郭师道。

散会之后,张迈脑子里便只是想着会上的争论,在屋里来回踱步,也不知是否受昨夜酒精的影响,想到深处脑袋就痛。入夜之后精神恢复了过来,决定再找郑渭谈谈。

几年前萨图克攻陷怛罗斯,郑家还留在俱兰城来不及撤走的主要成员就只有郑渭郑汉兄弟,郑渭的新婚妻子以及内外两个管家,以及一些走不动的老家人。这次出事,胡管家蒙由先一步跑去告密,结果塞坎便将阿齐木家在俱兰城的部分不动产赏了许多给他,郑家女眷的下场自不待言,男仆亦多星散,只剩下郑豪还跟在身边,杨易说是将他们家“一股脑”接来,其实也只三人而已。

张迈走进特意安排给他们的屋子里,见郑渭正艰难地吞咽着那比窝窝头还难吃的干粮,郑豪甚通人情世故,便带了郑汉出去,郑渭道:“你来干什么,趁着我家破人亡,要说服我加入你们么?”

张迈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坏么?如果你要加入,我们自然欢迎,但你要实在不肯跟着我们受苦,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当设法派人送你去康居城,我们军中也有不少能人,大部队要跨国越界的不容易,但只送一个人的话,应该还有可能办到。”

郑渭听了这话,脸色稍稍和缓,道:“我跟你说,虽然我现在处境很糟糕,但我仍然不会跟你们走的,因为你们无论是要建国,还是要东归,都不可能成功的。我不会去做一件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张迈这次带了一壶酒来,递到郑渭面前:“要不要喝点,醉上一场,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心里好受些。”

郑渭推开了酒瓶:“我不喝酒,从现在起我要让脑子清醒着,我也不想忘记什么,心里难受就难受着,至少让我不懈怠。”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没有?”这个问题张迈是第二次问了。

“什么打算?”这一回郑渭回答得十分干脆:“当然是报仇!”

“报仇?你…你打算怎么办报仇?”

西域民风彪悍,郑渭虽不文弱,但和郭洛杨易相比毕竟只是个书生式的商人,如今又沦落到这等田地,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张迈真不知他打算怎么报仇,或者,这只是他的一股冲动,而非计划。

然而张迈错了。

“我自然有我的主张!怛罗斯这一带,形势错综复杂,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对他弟弟萨图克又要利用,又要打压,萨图克对阿尔斯兰是什么态度,那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又勾结了圣战者,拼命想讨好他们,可又想侵入萨曼王朝掠夺财富。萨曼王朝的奈斯尔二世极度讨厌侵略成性的萨图克,暂时却又不想和他起冲突,只是希望他把矛头转向东方的于阗,对那些圣战者更是又爱又恨——这一些,才是真正有实力的人,塞坎不过是这些人中间的一颗棋子。我手中虽没什么力量,但只要能巧借形势,未必整不死他。至于蒙由,哼,这个杂碎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张迈心想你对这一带的军政形势倒是清楚得很,可惜手中没有强大的力量,只怕有再好的计谋也没用。

回纥的大汗阿尔斯兰、副汗萨图克,这两个人张迈是知道的,奈斯尔二世是萨曼王朝当代的君主,这个也听郭师道提起过,可是,“圣战者是什么?”

郑渭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圣战者?”

张迈显得有些茫然,郑渭仿佛觉得不可思议:“你连圣战者都不知道,情报这么缺乏,居然有胆带着几千人来闯俱兰城怛罗斯,还说要东归长安,我以为你是通盘计划好了才行动的。”

“情报,唉,我们缩在新碎叶那边,地方又远又穷又闭塞,哪能如你们这般消息灵通。”张迈苦笑道。安西唐军如今的情报探索范围,基本是东至碎叶河下游、南至下巴儿思,再过去就超出郭师道等人的能力极限了。就算得到些情报也是道听途说,不够确切,哪像郑家,长居此地数十年,商通四方,对各派势力的微妙关系自然有极其精准的把握。

郑渭摇了摇头:“你没有通盘计划,居然就敢出发,真不知道郭叔叔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跟着你胡闹。”

他素来习惯于“谋定而后动”,因此也就认为别人也必如是。一时却没想到安西唐军不是不想计划周全,而是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起而行险。以郭师道和张迈还在碎叶河北时所掌握的力量、情报和物资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制定出什么既能打开局面又有十足把握的“通盘计划”,由于粮食吃紧,甚至连耽搁的时间都没有。

张迈这时笑了笑说:“我跟你说过了,因为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所以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这不,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一路赢了过来,而且仗越打越顺手,物资越打越多,军队也越打越强大!”

郑渭对他这种盲目乐观偏偏又还节节取胜显得十分无力:“你们要真没有通盘计划,那我看也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你是要说我们运气好吧,可我跟你讲,运气也是实力之一啊!”

郑渭无语了,不过他也知道张迈的话没错,古往今来那些能成就大事业的人,在关键时刻确实都拥有过人的运气。

“别说这个了,跟我谈谈圣战者是什么。”张迈催促着他,他直觉地觉得,这个情报或许会有重大作用。

郑渭道:“你虽是从长安来,但总应该知道天方教吧?”他这时还没听过“张特使一家代代西行”的故事,还以为张迈是直接从长安来的使者呢。

“嗯,知道啊。”这怎么可能不知道,从兰州出发一直到中亚,迢迢万里几乎都已经成了天方教的地盘了,张迈一路游玩过来,越往西,就越觉得自己不像在中国。行政上还属中央管辖,但在文化上就觉得完全是两码事。

“这些圣战者,是大食帝国里头一批相当极端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存在的最高意义,就是要将天方教推行到全世界,让整个世界所有人都信仰他们的真神,为此甚至不惜发动战争,因为他们认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大食帝国分裂以后,作为大食帝国的一个割据王朝,这批人在萨曼境内也仍然存在。这些人都是昏了头的,不可以常理度之。奈斯尔二世和他的重臣贾伊罕尼、巴勒阿米等虽然也都信仰天方教,虽然也要利用这支力量,可因为这帮人和萨图克走得太近,所以对这批人采取的是容忍、羁縻、安抚同时又防范的态度。”

可这样有着宗教狂热的人,通常来说都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和破坏力。

他这么一解释,张迈就完全明白了:“可是这些圣战者,和萨图克又有什么关系呢?”

“萨图克已经改信天方教了啊——他是回纥汗族里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改信了天方教的成员。而且圣战者和萨图克之间有个密约,会尽全力支持萨图克…唉,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密约了,回纥与萨曼消息灵通的明眼人大概都看出来了。萨图克自攻陷了怛罗斯以后,很快就开始保护天方教在怛罗斯的地位,同时又在他控制的疏勒也推广天方教,甚至不惜为此而压迫佛教徒、祆教教徒、明教教徒,他的这些举动,我估计连大汗阿尔斯兰都洞若观火了。”

这个地区各派势力的军事、政治关系,张迈心中是越来越明晰了,郑渭的这一番言语,可不是靠安九用刑能逼出来的。

“圣战者们支持萨图克,那么萨图克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张迈很明白,这些军政大事乃至号称神圣的宗教,也都是讲究对等交换的。

“还能给他们什么啊,”郑渭冷笑道:“当然是萨图克当了大汗以后,下令让包括回纥人在内、治下所有民族全部信仰天方教啦!”

张迈心头一阵狂震!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是他!是他!原来就是他!这个博格拉汗,果然是个大人物啊!是个我听说过的大人物!就是那个下令让二十万帐游牧民族同时改信天方教,让中国整个大西北都变成绿色的‘古代君主’!”

※※※

注:在古代,汉人计算人口常用户为单位,与之对应,胡人则常用“帐”,都是一个家庭的单位。

第033章 绿化肇端

回纥人立国之初,使用的是突厥的文字与语言,在阿拉伯的文献中,常将这个民族归入突厥系当中。天方教东进的过程里,来到河中地区之后在宗教上遭遇到了明教、佛教、祆教的抵抗,大唐的势力退出以后,在军事上受到的最大障碍则是这些缺乏稳定信仰的突厥系民族,因此若能征服突厥系民族使之皈依真神,对那些狂热的圣战者而言乃是无上的荣光与功德。至于所使用的手段,那就无所谓了。

张迈在从兰州到喀什的旅途上,曾不止一次地向导游、当地人以及同行中较为博学的驴友问起为何天方教会占据整个大西北,甚至蔓延到中原腹地,以至于大半个中国尽是斑驳绿色。一个驴友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述了天方教东传的历史,时间跨度达到千年,张迈也没法完全记住,但他却牢记了其中一个最关键的环节:有一个古代游牧王朝的君主曾下令全境改信天方教,导致了二十万帐游牧民族一夕之间都成了天方教的信徒。接下来这些皈依了天方教的游牧骑士便继续向东方发动圣战,以军事征服与流血杀戮,灭亡于阗(新疆南部、青藏高原北部的一个大国,是中国传统的藩属),渗透河西(甘肃一带)一路杀过来,灭绝了沿途的佛教、祆教、明教、景教,隔绝了儒家的影响力,一直持续了上千年。

也许是因为所受教育的原因,那些中亚地区的人名老是重复,那些什么阿里、哈桑、阿卜杜勒、纳赛尔、博格拉等等,就像张三李四一样叫张迈难以记住,尤其是那位“关键时刻里的关键君主”驴友和当地人在介绍的时候说他有好几个名字呢,而每个名字又有不同的翻译,算起来好像有十几种叫法,所以张迈一开始也没有很快将之和萨图克·博格拉联系起来,但是“二十万帐游牧民族被勒令皈依”的情节太震撼了,所以张迈一听了郑渭的话马上就想起:“难道这个萨图克,就是那个人?”

反而是郑渭对张迈不知道圣战者显得有些诧异:“这些事情,在回纥境内虽不能说是人尽皆知,但奈尔沙希一家却是很清楚的——他们家因为生意上的关系,表面上改信了天方教,其实暗地里却还是明教教徒,阿布勒不是被你带走了吗?你就没问他这些事情?”

张迈听了心中苦笑,他当初带走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确实有要从他身上取得情报的意思,但由于根本就不知道有圣战者这回事,怎么去问阿布勒?而阿布勒对安西唐军也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并未主动说明这些情况。

不过张迈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耸耸肩,说:“现在形势是这个形势,那你打算怎么对付塞坎呢?”

“萨图克是被圣战者们看中的领袖人物,为人雷厉风行、御下极严,这次他被阿尔斯兰拖在外头,塞坎留守怛罗斯,责任极大,可他却在萨图克离开期间连打了几个败仗,损兵折将,下巴儿思、俱兰城数日之内连续被攻陷,又被卷走了大批钱粮,他却连你们的影子都没摸到,按照萨图克以往的为人处世,塞坎这次表现得这么无能,降级处分都算轻的了,五马分尸都有可能,塞坎现在都快急疯了!所以他抵达俱兰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派人赶往灭尔基,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去调兵,后来一直没见灭尔基的兵马开到,才醒悟塞坎最急的只怕不是调兵,而是要将这边的消息隔断,为他自己争取时间,从他进俱兰城后那表现就可以看出来了,眼下我只要…”

郑渭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张迈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暗夜中波斯猫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刚才无意中讲到的几个情报点已在张迈脑中翻起了怒海狂澜!

眼下安西唐军的行动开始变得踟蹰南行,除了实力不足之外更麻烦的就是情报缺乏!

现在对张迈来说,情报可比黄金还要贵重一万倍!

而刚才郑渭的话却让张迈捕捉到两个关键的信息点:

第一是萨图克的性格——御下极严。

第二是塞坎的困境——极若不能找到唐军取得战绩,他将有可能被处分,甚至被斩!

“你是说,塞坎现在比我们还急?”张迈问。

“是啊,怎么了?”郑渭仿佛也觉察到张迈似乎将有所图谋了。

“那么,按你估计,萨图克什么时候会回来?”张迈沉吟了好久,又问道。

“这个就难说了,不过应该没那么快吧。”郑渭说:“你们来之前,萨图克忽然从怛罗斯调走了大批的军马,听说疏勒那边也有同样的动作,我们这些生意人一开始都很紧张,以为萨图克要和阿尔斯兰摊牌了。”

回纥境内正副两个可汗相争,那可是会引起整个国家动荡的大事,在这样的关头上站对了行列那便大富大贵,站错了行列那就全家富贵——这些商人自然要关注。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不是,原来这次萨图克调兵竟是阿尔斯兰大汗下的命令,好像是要到北边去对付什么厉害的人。大家估摸着有可能是山林中又冒出了一支不服八剌沙衮管辖的游牧民族或野蛮人吧。”

游牧游猎民族总是一支赶一支,匈奴式微而鲜卑崛起,鲜卑式微而柔然崛起,柔然式微而突厥崛起,突厥式微而回纥崛起,那些新崛起的民族,一开始总是起于边荒、发之甚微,到后来却铁蹄震天、席卷胡地,回纥人如今虽在这数千里方圆之内取得统治地位,但草原、大漠、荒野、山林之间突然再冒出一支什么比他们更野蛮的人来也并不奇怪,而回纥人对此严加注意以图防微杜渐也在情理之中。

但张迈听到这里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怪异,问郑渭:“你说的那支什么野蛮人,是在哪里活动?”

“好像是在碎叶河上游。”

张迈听到这里眉头作出一种很奇怪的纹路来,跟着忽然放声大笑,笑得郑渭莫名其妙:“怎么了?”张迈没有回答,却是笑声不止,郑渭也是极其聪明的人,辨颜察色,推情断理,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拍大腿叫道:“是你们!是你们!原来在碎叶河上游滋扰回纥人的,就是你们!”

张迈脸带微笑,说:“到现在你还‘你们’、‘你们’的,难道都到这地步了,你真的还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郑渭的心沉了下来,这是张迈第二次向他发出邀请了,当日在俱兰城,唐军虽然卷走了郑家许多财物,但态度上却还表现得十分友善,如今自己沦落到如斯田地他们也未因此就抛弃自己,张迈、郭洛、杨易等人甚至主动表示要帮自己报仇,可见其意甚诚。

然而,跟着这些人走,真的有出路么?对郑渭来说,或许更可行的选择是设法回撒马尔罕,那虽然也很困难,但只怕也比跟着唐军打天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虽然饱读诸教经书,但就像古今中外的文人一样,郑渭下决断总是没那么快,也像古往今来的商人一样,他心中总是有一杆天平,做出一个决定之前,总要先把好处与坏处放上天平的两端,调整道义的准星,称一称利害。

回归大唐、回归长安…

相对于唐军如今困守在这碎叶沙漠中的现实,郑渭觉得那个梦太过虚幻了。

第034章 三计连环

从郑渭屋里出来后,张迈又找了郭洛、杨易、郭师庸三人商量了半日,当晚就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提出了新的作战计划。他分析了这段时间所得到的种种情报,尤其是萨图克、塞坎两人的性格。

“我和郑渭谈完话后,又去找阿布勒闲聊。”

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被“请”到灯下谷来以后,唐军一直招待得很周到,就当他是个客卿,但这次张迈去找他谈话,倒是第一次。当然,张迈做这次的谈话自然不可能真是闲聊,而是在闲聊中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阿布勒对萨图克、塞坎两人性格的描述,以及萨图克调兵前往碎叶河流域的事情,和郑渭是一致的。”

阿布勒和郑渭进入灯下谷的时间有前有后,两人虽然认识,但在唐军攻下下巴儿思后就没再见面联系过,自然不可能预先串谋。

“所以郑渭所说的情报,应该是属实的,如今萨图克被阿尔斯兰调走,塞坎又急着要捉住我们,怛罗斯的相对兵力不足加上塞坎的急躁,这正是我们的天赐良机,哦,不对!这个机会不完全是老天爷给的,而是我们之前的行动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们更要好好把握,若等到萨图克回来,我们只怕就再没机会走出这片沙漠了!”

提出“石油焚城”的想法时,张迈还显得很没自信,和众将领说话用的是商量、求教的语气,但经过了连续几次战斗,张迈对战争已是越来越熟悉,身上的气场也越来越强大,这次在与郭洛、杨易、安守敬等商量过后,心中已是胸有成竹,这时站在郭师道、杨定国以及众校尉中间毫不怯场,几乎是直接地在阐述作战计划了。

“我想,既然塞坎那么想找到我们,那我们就让他们找到!他的兵力总的来说虽然比我们强,但我们可以用沙漠的地形来抵消他的这个优势!”

回纥人占领怛罗斯后,目光一直投向南方——那里是富饶的河中地区,对北边荒凉贫瘠、渺无人烟的沙漠关注度不够,唐军则相反,为了取得物资他们必须越过碎叶沙漠,从郑家等还心存大唐的唐民后裔那里得到接济,安六刘岸丁寒山等对碎叶沙漠地理情况的熟识,那是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情报财富,而如今正成了唐军扭转局面的最大本钱。

张迈忽然提起他们第一次抵达灯下谷时,他对郭洛说此刻若回纥人有五十个骑兵开到,就能将唐军几千人全歼——因为当时他们都疲倦得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寒山在旁边听了马上道:‘别说五十个,就是五千个甚至五万个我们也不怕!因为回纥人走到这里一定会比我们更累!’”

在恶劣的环境中作战,疲倦是大敌,饥饿是大敌,干渴是大敌,在这沙漠中,投入战场的双方拼的已不完全是数量,而是看谁能保有更多的体力。

杨定邦道:“特使是想将塞坎引入沙漠?拖疲他们,然后以逸待劳,一击破敌?”

“对!”

“可万一他不上当怎么办?”

“他不上当的话,那就是维持眼下的局面。对我们来讲并无损失,且回纥士兵见主将不敢出击,一定会士气大靡!”

“那他如果只是派一支偏师来,而不是主力呢?”郭太行道。

“那更好!我们就沿途设伏,把他们的偏师吃掉——塞坎他还有几支偏师让我们一点点地吃?”

而从最近两次接触看来,回纥人显然已经变得谨慎,让塞坎再像一开始那样,分出一两千人的弱势兵力来作偏师的可能性不大。塞坎要么是大部队出城寻找唐军决战,要么就是缩在城里坚守不出了。

“那么,特使是准备将塞坎引到灯下谷来,消磨掉他们的锐气,然后我们再一鼓作气,突破包围歼灭他们了?”安六说。

“不,作战地点不能是灯下谷,这里虽然易守难攻,又有足够的饮水,但由于只有一条出路,且出路又很狭窄,同样的也就容易被敌人封锁,而一被锁住就很难出去——塞坎毕竟是一个宿将,到了这里一看地形,一定会放弃强攻而改用封困的,那时我们可就作茧自缚了。”

其实当初张迈一开始的想法也是在灯下谷以逸待劳的,但经验丰富的郭师庸却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不妥并指了出来。

这时张迈在粗糙的地图上一指:“所以我想把作战的地方放在这里!”

“灯上城!”

“对!灯上城!这里比灯下谷更加深入沙漠,塞坎到了这里,随军自带的水一用光,想要饮水,就必须到两天路程以外的怛罗斯河干涸处去取。这样的话,他的军队就会多出一个软肋。”

至此,这个作战计划已经完全明朗了:用一支兵马诱敌,将敌人引入沙漠,拖在灯上城,待回纥兵疲倦之后,再以奇兵骚扰,截断他们的水源,待得回纥军饥渴交加,在灯下谷养足了力气的唐军主力再一股脑冲出,那时候就算军队数量上仍然比不上对方,胜算亦极高。若是回纥军的组织被打乱,唐军甚至可能实现将敌人全歼于沙漠之中!

这一套的作战计划,连郭师道也听得暗中点头,心道:“此略先是引蛇出洞,次之以逸待劳,最后上屋抽梯,三计连环,都是拿这沙漠来做文章。若真能歼灭塞坎的主力,那么这怛罗斯一带可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其实这已不是张迈一人之功,而是张迈、郭洛、杨易、郭师庸四人反复推敲的结果。而且最后能否成功还要看执行起来的效果,许多战争谋略都是想得很好,到了实际投入战场上时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杨定邦道:“这诱敌拖敌的,张特使以为却该让谁去为佳?”

诸将心里都是一紧。

诱敌拖敌,这是整个作战计划中最危险也最艰难的一环,诱敌讲究灵活,拖敌得靠毅力,因为是诱敌之师,这部分人马不能太多,太多了其它部分的作战计划就没法展开,又不能太少,太少了扛不住敌人的攻击,但要以较少数的兵力强撑数倍于自己的虎狼之师,那就不是靠谋略能解决的了,可得拼上性命才行!这一环若做不好,那么整个计划都将作废,唐军整体也将转而陷入被动!

“我去吧。”郭洛说。

“我去!”杨易叫道,面对艰难危险,他素来不落人后。

“不,还是我去。”郭洛说:“你动作比我迅捷,有你在外面,袭敌粮道这样的事情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二人争为此事,郭师道迟疑不决,张迈道:“还是我去吧。”

诸将皆诧异,杨定国等忙道:“特使,你是钦差,怎么可以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张迈说道:“这个想法是我提出来的,总不成我就靠一张嘴,然后大家去拼命?再说,此战考验的是毅力,说到整体的军事指挥、布局,我肯定不如大都护,但怎么说也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代表着大唐皇帝陛下,有我在,将士们或许能坚持得更久些。”

看见张迈自告奋勇任此艰危,诸将心里都产生了点敬佩,郭师道亦有些感动,叹道:“好,不过请特使仍然让洛儿做你的副手。此战为我安西唐军生死一战,此战若捷,往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但失败了怎么办呢?

没有失败!

必须成功!

第035章 龙鳞面具

作战计划是高度保密的,除了参与军事会议的主要成员之外一律不得泄露,不过从当天开始全谷就下达了动员,几乎每个人都被安排了任务,但大部分人却都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小环节将在整个行动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尤其是龙骧营,气氛变得十分的紧张,他们都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是发现在谷内一直和将士们嘻嘻哈哈的张特使脸上的神色比往日凝重了不少。

谋落乌勒冷眼旁观也有所察觉,心道:“张迈要干什么?他胸中所谋还颇形于色,尚未是名将之风。”不过他也不去乱打听,甚至未将自己的观察和马小春多嘴。

整个灯下谷无论男女,或厉兵,或秣马,张迈在整个龙骧营忙碌的时候,到各个队伍中去巡视,尤其是重视牲口的检查工作,这次出发龙骧营将带上八百匹马外加四百头骆驼,也就是平均每个将士有两匹马或者一匹马一匹骆驼——以保证行动中有足够的机动力,这是诱敌战的关键!

张迈自己的坐骑是一匹大宛紫骍,外加一匹骆驼,这头紫骍马是奈尔沙希家献出来的,紫骍马乃是一种异种,毛发呈赤色,比寻常成年马要高出半个头,奔驰速度极快,负重能耐尤其强,张迈一百五十多斤的块头翻身上去,这紫骍马竟好像只是觉得背上多了一个婴儿,骑着它张迈已经打过了两次胜仗,因此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连捷”。

经过多日的相处,人马之间已培养起了情感,尽管他身为特使,但每天只要抽得出空总是亲自来喂养连捷,这时抱着它的头将脸贴过去,一边替它梳理毛发,替它拂下沙尘捉虫子,一边在它耳边说着:“连捷啊连捷,这次要是再赢一场,或许咱们就能冲出这片沙漠了。我会拼命的,你也一定要争气啊!”

连捷长嘶了一声,仿佛在响应主人的激励。

“在干什么呢?”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好听,又让张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转过头去——真是郭汾!

“汾儿!”

脱口叫了出来。

自己可有多久没和她说话了?

“你怎么来了?”

“不想见我么?”

“不是…我,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看看周围没人,郭汾走近了些,却走到连捷的另外一边去,两个人隔着一匹马。

“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我像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倒是你,这么久了都不来找我…”

“我不是不找你!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忙…”

“忙到来找我的时间都没有?”

“不,不是…”张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是还有一点时间,可是要么已经整个人都软趴趴,要么累得脑袋昏沉,所以…我不想那样子去见你啊。结果又因几次时机都不凑巧,就一拖再拖…”

隔着马鞍,郭汾怨怨地道:“你就是想让我看到你最强、最好的一面,对么?”

张迈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之前惹得郭汾生气,要讨得心上人回心转意,自然要费心思,只是唐军艰难急迫的战斗是一环接一环,张迈不但时间都花在这上面,就是心力也都被这件事占据了。

郭汾幽幽道:“可是你知道不,我并不是只想看见你的强与好,你虚弱的时候,你疲倦的时候,你脑袋昏沉沉的时候,我…我都希望能陪在你身边。你累的时候,难道还怕我会对你使性子不成?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你的负担,我是要做你回到家以后的依靠。”

张迈听得有些怔了:“好汾儿,你真的,不生我气了?”

“当然生气。”郭汾扁了扁嘴:“那天,我忽然听见你居然把那事说出去…”

“没有没有!我真的没说!”

“好了好了,有说没说都算啦,反正当时是挺恼的,不过第二天睡醒气顺了,就没什么了。”

“那么后来呢,那你干嘛还一直不理我?”

“嗯…”郭汾转着眼珠子,想了一下说:“因为看你在练兵嘛,我看你练兵练得那么专心,就…就忍着不来打搅你了。”

她说着一边用手梳理着连捷另外一边的毛发,张迈看着她那有些狡黠的眼神,心想汾儿只怕没完全说实话,只是女孩子的心事还是有些难猜,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想那么多,其实当天晚上就该打破你的门进去跟你道歉的。”

手伸过连捷的马颈,抓住了一只手,郭汾竟然没有躲避,就任张迈捉着,她的手背柔软而光滑,手指扣住了对方的掌心,碰到了指掌交接的地方,郭汾脸蛋长得很漂亮,手掌却有几个老茧,掌心也有些粗,碎叶的女人都得参加劳作,而且劳动量很大,哪怕是郭师道的女儿也都没有养尊处优的特权,郭汾全身上下透出的是一种健康的魅力,而不是那种风吹吹就倒的弱质蒲柳。

好想再和她说些什么呢,告诉她自己这段时间自己其实时时惦记着她,告诉她自己把龙骧营将士操得那么惨全都是因为她,告诉她自己即将出征,即将去做一件很危险很危险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忽然堵住了。

这次的行动是不能说的!就是对妻子情人,也不能说!他是特使,更得带头守纪律。

于是只是捉着对方的手,郭汾的手也扣过来,扣得紧紧的,好一会没说话,却哭了起来。

“这次,会有大事,对不?你要出征,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