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眼前这个干猴子,是藏碑谷所有将士里,他最早记得名字的一个!

“特使,对不起…我…太瘦了…”

这是这个兄弟的最后一句话。

当初两人第一次对话时,干猴子身上瘦得皮包骨头,加入唐军后,张迈兑现了他的承诺,给了他们饱暖,而且是真心地将他们当兄弟来看!跟在张迈身边后干猴子觉得自己和以前不同了,他以前当奴隶时浑浑噩噩,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现在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人!

加入了唐军以后,在集体生活中得到了温情与关怀,才晓得为人的可贵,晓得了过去为奴隶的不堪回首。

而且随着营养的改善,经过连续几个月麦面羊肉顿顿饱,昔日的干猴子其实已经变得很结实,身上长出了新的肌肉,身体和精神几乎都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

这时他却因为自己的小腹没能抵挡住长矛而说自己太瘦了…

这临死前惋惜的一叹,算冷笑话么?

“啊——”张迈有些凄厉地叫了起来,是狼啸,还是龙吟?

他知道自己丧失了一个朋友,一个战友,一个居然肯用性命来保护自己的同袍!

一生之中,从未如此。

为何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境遇中呢?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界啊!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生啊!

这究竟是个什么际遇啊!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他身上所有多余的脂肪就都在一次次的训练与战斗中转化成了肌肉!

和古代人相比,现代都市人的营养总是过多的,只因锻炼不足而导致大部分的体力都潜藏着,而这一刻,张迈终于爆发了他的体力潜能!

眼睛完全红了!或者连大脑也都红了!

战争让他的精神在那一瞬间陷入近乎癫狂的地步!

除了手中的刀已经忘记了周围的其它一切!

只是眼睛还直觉得分得清敌我——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它的观感了!

只记得往前冲,先劈翻了那个杀害干猴子的回纥士兵,跟着再向前冲,朝者米冲!

报仇!

杀敌!

我是张迈,我是被上天选中的穿越者!我要保护这座灯上城,我要保护我的兄弟!

有一种幻觉在这个狭隘的空间弥漫,似乎唐军死去将士的英魂都附着在了张迈身上,那岂是勇者之气哉——那是战神般的狂怒!

左手是血牙弯刀,右手是大唐横刀!

他没学过什么双手刀法、没学过什么二刀流。

但这时他仿佛失去理智后的狂舞,却将双手刀的凶悍发挥到了极致,每一刀挥出都有平时绝对无法达到的力量!因为是一种完全忘记了生死、只凭本能的杀戮之刀,因此——

人阻杀人,神阻杀神,佛阻杀佛!

这一刻,他仿佛忽然变成了野兽!一头只晓得杀人的猛兽!

又像一个恶魔,嗜血的恶魔!

又或者,那是做狮子吼的巨佛!

者米也是一员猛将,但这时看到张迈的狰狞心里竟然也产生了一点恐惧,龙鳞面具那白银的质地里却散发着暗黑的光,这时又沾满了鲜血,整个面孔都被那面具挡住,没人知道面具之下的脸孔长的什么样子,但两只发红了的眼睛却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火焰!

“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条龙!”

一向只知道往前冲的者米心里想的竟是:“不怕,他离我还有七八步呢!”

平时的七八步,两秒钟就能跑过了,但这个战场上的七八步,却足足挤了数十人!

对方再怎么凶悍,也不可能一下子越过数十人杀到自己头上的!

但有这种想法已经说明他的畏惧!这已经是一种怯懦,一种被敌人震慑住后产生的怯懦!就在他露出怯懦而呆滞的这一刻,半空中忽然飞来了个什么东西?

一条绳子!

塞坎在底下望见一向勇猛著称的者米竟然好像勒马退了两步,心中诧异,跟着便见者米凌空飞起!更是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者米失神的那一瞬间,小石头出手,飞出套马索,竟然意外地套住了者米的脖子!他哥哥就在旁边,见状大喜,扔下了横刀搭上手来,这是他们兄弟俩练成的绝技,两人合力,那一扯的力量几达千斤!

“呼!”

者米整个人竟被凌空拉了起来,横过七八步数十名回纥士兵,落到唐军手中!

张迈已经疯狂,慕容旸也来不及说什么“捉活的”的话,飞过来的者米直接落到一支长矛上,在半空中两脚乱踢惨嚎连连!然而矛头却已从他胸口穿出,所有人都看出那只是临终前的挣扎。

“啊,啊,呀,呃——”狂呼伴随着惨叫,这员回纥前锋将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阵前!

附近所有回纥士兵望见无不心胆欲裂!

“杀!”

“杀!”

两声杀生同时响起,一是继续前冲的张迈,一是打开垣门、率领陌刀手冲出的郭洛!

与此同时弓弩手也恢复了作用,压制着从下面继续开援上来的骑兵。

回纥前锋士兵的组织乱了,心也寒了!

者米在矛头上还没死透,但他麾下士兵的士气却已经崩溃!

本来正打算投入第三个千人骑兵组队的塞坎黑着脸,忍耐着下令改攻为守!

以当前的形势,在这片高地上,再纠缠下去只会对回纥军很不利!

回纥军如巨浪般扑上来,又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郭洛拉住了杀红了眼睛的张迈,他注意到下面回纥人已用二十队百人骑分两翼排开,二十队骑兵之间有一个个的空隙让败兵逃到后面,这种阵势不至于会被败兵冲散,同时败兵逃到后方后又可以重新组织起来,但若是唐军冲下去,那就得面对二十队、每队百骑的轮番践踏!

“这个塞坎竟能当机立断,迅速布开这个阵势,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灯!”郭洛心想。

正南面回纥军退下后,张迈和郭洛也退回了垣墙之内,却将者米的尸体竖在大门上!

这是这一战的战果,也是威慑敌人的力量!

这时,东西两面的回纥骑兵也已撤退。正面的攻击一旦停止,他们便不能不退,否则唐军缓出手来增援,将让他们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塞坎驱马上坡几步,望着者米的尸体,脸上黑得可怕。这一仗他死伤了三百多名部属,者米之死更是让他如断臂膀!伤亡如此之重大大超乎意料。

这可是正面战场的搏斗,而不是击溃战或者围剿战。数百人的损伤,这个数字是相当大的!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是一鼓作气打下这座城堡那还说得过去,但现在却不但损兵折将,而且士气还大受打击!

如果者米不死…

如果前军不乱…

那么现在自己也许已经站在这座废墟上,踩踏着这伙唐寇的尸体喝酒了!

可战场之上却没有如果!输与赢,只差一步啊!

第041章 水的问题

回纥人认为这一日的战斗他们败了,可高地上的唐军呢?

张迈正沉浸在对干猴子等的哀悼之中,并无半点得胜的喜悦。

他已经从癫狂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下战场之后,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的体力严重透支了,就像一整天的能量都在冲出垣墙的那一战中全部爆发完了。

马小春正帮他包裹伤口,那些许的疼痛,让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脑袋要尽快清醒,体力要尽快恢复,谁知道回纥的第二波攻击什么时候会到呢。

所为“诱敌”与“拖延”,在庙算者那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决策,但到了执行者这里,却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不可能的任务,也得完成!

这一刻,唐仁孝等理解了张迈挺身亲自担当起这次任务的考量了——如果他不是自己来,今天的局面能否守住怕是两说了。而现在有张迈在,士兵们在九死一生之余非但并无半点怨怼,反而更加地团结,更加地振作。

“这才第一天啊!”从小就在刀口上舔血的郭洛,对战阵伤亡的接受力比张迈强不少,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今天能够击退敌人,除了张迈的英勇、小石头兄弟的绝技以外,也实在是够运气啊,“看来老天爷还眷顾着我们呢。”

但他很快就发现,老天爷是公平的。

“特使!郭副校尉!”

负责防守东面的温延海派人来说:“到这边来看看。”

“怎么了?”

张迈和郭洛赶到东面的垣墙,只一眼就看得呆了。

原本已经修补好的垣墙上,崩裂了一个足可容一匹马冲进来的缺口。缺口不大,但在战斗中却可能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这不是用沙包土石堆垒起来的地方被敌人冲破,而是原本以为结实的垣墙在战斗中忽然崩塌。

这毕竟是不知几百年的垣墙了,虽然外表还保持着干硬的观感,但内里的结构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会让最有经验的工匠也无法完全弄清楚。

但让张迈和郭洛震惊的却不是这缺口,而是——

有三名唐军将士,竟然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将这缺口给塞住了!

这时他们都已经瞑目了,但逐渐冷却的尸身却还屹立不倒,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们。

跟着张迈过来的大石头、小石头忽然丧失了立功后的兴奋,猛地嘶哑着声音痛哭起来,张迈的热泪也流了满面!

和这三位同袍的舍命比起来,自己的那点功劳又算什么呢。战局就像一个水桶,决定其失败的通常只需要一个小孔,就可以将优势如漏水一般倾斜个尽!这三位将士,是用自己的身体,堵上了灯上城的漏水处啊。

“快把他们挖出来,”张迈掩面道:“然后用沙包堵上。”

十几个人同时动手,却很难挖得动那紧紧钳在缺口里的英雄,三名将士人死了,那力量似乎却还留在这个空间里。

张迈忽然涌起了无比的信心,他大叫道:“我们一定能守得住的!回纥人,突破不了这面垣墙!”

他没有说原因,但大石头小石头等却都好像明白,大叫起来:“对!我们一定守得住!”

这面垣墙,似乎已附着了忠烈者的英魂,已经变得有了生命!

张迈召集各队队正、副队正,要让他们代表全军去给这次战斗中牺牲的将士送别,却发现田浩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郭洛派人去寻,过了一会派去的人慌慌张张来报:“特使,副校尉,你们最好过来一下…”

张迈郭洛和安守业温延海几个人跟着那名将士,一路竟走到了废城中的一间石屋外头,这是废城内寥寥几间基本保持完整的石屋子之一,安守业认出是唐军存水的地方,心中隐隐不安。

进到屋内,张迈和郭洛第二次呆了——

这里的储水箱、储水罐竟然大部分都被打破了!田浩等人正奋力挥动着铲子,将那些湿了的沙子泥土挖出来!

“怎么回事!”郭洛的脸黑了下来!

这些水,可是唐军的生命线啊!

田浩没有停手,张迈道:“先帮忙!”去叫了几个口紧的亲信来,将那些湿沙全挖了出来,直挖到无法再挖了,田浩才以一种随时要自杀的羞愧与痛苦,说出了原因:

原来刚才战事最为危急的时候,有一个极其凶悍的回纥士兵在混乱中闯过了沙包墙的防线,闯到城内来了,田浩带了五个人跟上兜截,那回纥士兵眼见无幸竟在垣墙内部乱闯,最后竟让他闯到了这储水的地方来!

“虽然我们已经将他制住,但是…”

但是他临死前的破坏却已对唐军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制住这回纥士兵后他当机立断,抢救流失的水,可是覆水难收,他甚至想到把周围那些浸湿了的泥沙全部挖出来,但还是没法弥补损失。

“那我们现在还剩下的水,还能用多久?”郭洛问。

安守业沉声道:“如果按照平常饮水量的话,一天!”

“一天!”张迈惊呼起来。

“如果连我们挖出来的那些湿沙湿泥都算上的话,或许能多撑两天,如果能再省点,节制着让士兵喝水,或许能多支持到四天,但那样我们就得忍受半干渴了。”

“四天,那不够啊…”

张迈原先的预计,可是至少要将塞坎拖足七天,甚至半个月!如果只是四天的话,那根本无法达到预期的目的!

郭洛注意到旁边还有一排完好的大水罐:“这些,真的只够一天?”

“郭校尉,这些水罐大部分装的都不是水啊。”

“不是水?那是什么?”

安守业道:“是石油啊。”他们原本叫石油黑火水、黑火油、火石膏等等,后来都跟着张迈改了口。

张迈呆住了,便明白过来。

自碎叶焚城一战后,唐军上下便深感这石油作为防守利器的威力,所以这次也带了不少来,但现在张迈却宁愿这些罐子里装的都是水!

“这件事情,必须瞒住!”郭洛说:“不能让将兵知道,否则士气要崩溃的!”

安守业很无力地说:“只怕很难瞒住,别的可以瞒,但是水…天天都要喝的啊。”

人一天都要喝几次水,士兵渴起来就要找水喝,要是找不到水喝就会问,那时候很快就瞒不下去了。

“都是这个家伙!”这时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回纥人还捆在旁边,马小春抬起脚来就要踢他,却被张迈拦住:“别杀他,这人虽害惨了我们,但那是他的职责,他也是一个勇士!”

什么?马小春才待争辩,只听得张迈淡淡地说一句,“给他个痛快吧。”

田浩忽然跪了下来,用刀架住自己的脖子:“特使,郭校尉,就拿我的人头,来平息将兵们的恼怒吧,一切都是我的错,让将士们恨我吧!他们吃我的肉也好,拆我的骨也好,只要能保住龙骧营的士气,我死不足惜!”

没有水,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士气因此而崩溃,那样的话也许不用等到四天,士兵一哗变,今天晚上灯上城就得完蛋!

张迈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挖出来的湿沙沉思。若是几个月前,面对这样的打击,他大概无法做到如此冷静,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却已经改变了他。

“别动不动就死的,我不是曹操,而且也还不到那个时候。”

“可是…”

“战场上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不都很正常么?若是一切都没有意外,若是一切都如预计那样进行,那就不是战争,而是下棋了。”张迈说:“今天我们在正面,如果不是小石头趁乱套住了那回纥将领,那或许我已经死了,也或许这灯上城就已经失守了…外面的运气强了些,所以里面就弱了一点,对不?哈哈,”张迈发出了一个和眼前忧患很不协调,却又让小石头等觉得理所当然的笑声:“其实老天爷对我们还是不错的,相对于全面失守、战斗完败,现在毕竟还有转机,对不?”

他的乐观让田浩呆住了,眼眶渗出了泪水,那个回纥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强壮的胡人听不懂张迈在说什么,只是奇怪他这么这时候还笑得出来,郭洛叫道:“不错!迈哥说得不错!我们还有转机的,而且我相信我们一定守得住!”

“那现在怎么办呢?”安守业问。

“由我来把真相先告诉所有队正,然后让队正将真相告诉火长,然后,让火长通知士兵:我们要节约用水、半渴度日了。”张迈充满自信地说。

“可士兵也许会乱的。”安守业说。

“瞒着他们,等他们自己撞破真相,那才会乱呢!而且是不可收拾的乱!经过今天的并肩作战,我相信,坦诚地告诉他们,不会乱的,”张迈道:“再说,只要大伙儿忍一忍,两天之后,咱们就有水了。”

“两天之后?”安守业和温延海的眼睛都亮了:“两天之后哪里来的水?”

“没有水,但会有湿沙。”张迈看着地上那些铲子,那是当年安六等人挖井不成留下的工具。

“湿沙?”

“对,虽然没有水,但吮吸湿沙,能撑下去吧?”

“这…当然可以。可是湿沙从哪里来呢?”

第042章 挽歌

“什么?水没有了?”

当副火长小石头将这个消息传下去时,他的手下都看着他和火长两眼发瞪。火长刚才从队正那里听到消息时已经慌过了,队正跟着要他们振作。

“因为你们是咱们唐军的主心骨!现在灯上城虽然有了困难,但只要你们心里不动摇,我们就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这话是张迈当面对所有队正说的,他说的时候,态度十分诚恳,而眼睛里则充满了自信,所有的队正都被他打动了,跟着所有队正也都跟火长、副火长们如是说,再跟着则由火长、副火长来和众将士说。

这时面对着部下的恐慌,火长和副火长一面要压制住内心的恐慌,同时还要尽量鼓舞大家。

“不是没有水了,是我们需要节省地用水。”

“节省着用水,那还不就是没有了?”士兵们可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尽管外面包围重重,敌人兵力接近城堡内唐军的六七倍,不过仗着地利以及今天打下了的士气,许多将士还都认为灯上城可以守住。

但现在,却忽然听说了储水箱储水罐被打破的事情!

垣墙的防御、充足的饮水与食物、高昂的士气、以逸待劳的优势,这些都是唐军赖以对抗数倍敌人的条件,但要是城内补给不足,那事情可就难说了。

副火长小石头大怒:“火长和我都跟你们说了,不是没有,是我们要节省地用水!”

整火十个将士,他的年龄最小,但最近连立战功,已得到全军将士的敬重,这一发怒,其他八个士兵就都被镇住了。

“水又不是没有,只是每个人要节省点喝,张特使还跟我们在一起呢,你们怕什么!”小石头哼了一声。

想起了张特使,八个士兵心里似乎找到了点倚靠。

是啊,张特使还在呢,这段日子里,张迈与龙骧营甘苦与共,为大伙儿争取吃的,争取穿的,训练虽然很苦,但他是打心里尊重每一个士兵,这一些,龙骧营的将士都感觉得到,这龙骧营可大部分都是苦哈哈出身,一辈子就没过过几天舒坦日子,至于说保暖之余还得到别人的尊重,那更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有些士兵甚至说,这辈子能有这段日子,也就够了。

而今天的战斗,让全营将士进一步对张迈归心,在危急关头张迈的那种应对、那种勇气,甚至那种运气,都让士兵们觉得他是可以依靠的人。

而且他可是长安来的钦差,有他在,外面的部队,应该会想办法来增援吧。

想到这些,八个人心里都定了一定。

“所以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尽量少喝一点水了,还有,尿也得留下,有用。”小石头协助火长跟士兵们讲述如何节省用水,比如怎么将尿留住等等,这些都是荒漠缺水时节的应急措施,安守业丁寒山对各个队正重复了再重复,各个队正又对各个火长副火长重复了再重复,如今轮到小石头来唠叨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会过得很苦,但张特使也会和我们一样熬,他可是钦差大人啊,也这样了,我们又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子,可不能吃点苦就乱叫。哼,只要熬过了这几天,等打了胜仗,有什么不能补偿回来的?”

小石头丝毫不怀疑地说道,只要是张迈的话,他都毫不保留地相信——说着说着,忽然又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地道:“还有,我从丁队正打听到一个消息哦?”

“啊?”所有士兵——连同火长都把头埋过来,急切地问:“什么消息?”大家都知道小石头虽然只是个副火长,却深得张迈的宠爱。

小石头神秘兮兮地说:“张特使好像设下了什么妙计,说能搞到湿沙!”

“啊!湿沙?”

“对,能吮吸解渴的湿沙。”

从这一夜开始,唐军其实已经在开始限制用水了,许多士兵都开始感到干渴,听到“湿沙”两个字都自然而然地就舔舔嘴唇。

“张特使怎么能找到湿沙的?这附近不都是干沙子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张特使既说能搞到,就一定能搞到。”

小石头这句话有些玄虚,但八个士兵连同火长却都信了,他自己当然更是深信不疑。

自他们入伍以来,就不断从老兵那里听说了张特使如何设计焚城,烧死了几倍于己的回纥,至于昭山一战,那更是大家都自己有体验过了的,后来怎么在下巴儿思料敌制胜,怎么诱打巴加的援军,怎么骗夺俱兰城…

其实这些事情,有许多并非张迈一人之功,有一些甚至是别人在起主要作用,但军中传着传着,却都说这些全部都在张特使意料之中,所有光环都套在了张迈身上,在龙骧营所有将士心目中被塑造成一个神机妙算、一步百计的奇人。

所以这时小石头说张特使能搞到湿沙,竟无一人产生怀疑。

“张特使既然这么说,他就一定能够办到。”小石头说这句话时点着头,全火其他九人也都跟着点头。

当然,张特使会如何搞到湿沙呢,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期待。

呼——

入夜后,城堡中心,一团篝火冲天而起。

今天牺牲的同袍都已被运去埋葬,张迈却在每个人身上捡取了一件信物,或只是一条汗巾,或只是一条布条,或只是一个刀鞘,然后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地投入火中——他是用这种方式在给远去的兄弟道最后的别。

篝火冲天而起的时候,远处回纥人没注意到的地方,有一个唐军探子望见后就悄悄偷回灯下谷报信去了——这一团篝火,就是张迈给郭师道他们报平安的信号。

而灯上城,则有人在篝火边唱歌,是郭洛,唱的是陶渊明的拟挽歌辞: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歌声悲悯,想想逝去的同袍,有些士兵哭了起来,也有些跟着郭洛低唱——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

最后几句回环绕城,不断地重复,最后几百人都一起唱了起来。

山下回纥士兵听了,虽然大多数人因语言问题不明歌中之意,却也听出了其中的情感,或为逝者默悲,或为自己感伤,纷纷下泣,虽然是敌对的阵营,但人类的情感却是共通的。

有几个回纥将领碰了一下头,推出一个人来见主将,提议说不如去和那些唐寇商量一下,让回纥士兵上去把者米等的尸体要回来。

塞坎闻言大怒,将提议的人打了二十几鞭,又派出人去巡视,不许士兵听歌悲泣,道:“这些唐寇当真可恶,如此做作,坏我士气!”

回纥士兵便都不敢再哭,只是内心默泣。

篝火燃尽,烟灭灰烬,张迈一拂袖,道:“睡吧,明天还要打仗。”便随便找了个地方,和最下层的士兵躺在一起,没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士兵们见他睡得那么甜,心想:“那水的事情一定解决了。要不然张特使怎么可能睡得这么香甜?”

他们口耳相告,这种情绪互相影响,当晚虽听说了缺水的事情,却是全军上下,人人安心。

这一晚睡得好,第二天起来个个精神充足。

而山下塞坎驱遣兵将继续围攻,却发现士卒都甚疲惫,似乎不止身体累,连心都累了,行动之际,无甚神采。

塞坎哼哼连声,知道是昨日士气受打击所致,一时却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个困境。

“杀。”

塞坎在下面指挥着,部将加苏丁上山督战,可是无论督战将领怎么努力,也没法让士兵像昨日那样拼命了。昨晚回纥军的精神状态就像一个气鼓鼓的热气球,但现在这个气球却瘪了。

“杀,杀,杀!”

塞坎怒吼着,但战斗却进行得有些死气沉沉,冲上山去的回纥将士,还没望见唐军就先拿盾牌护住要害,同时身体收缩,尽量让盾牌挡住更多的部位,冲进时小心踯躅,退下时快步如飞,身体不舒展,怎么打仗?害怕前进而争后退,怎么攻城?

看着山坡上的战友的身体,许多回纥士兵的心都懒了,拼命,拼命,就是为了成为这古堡前的一具死尸么?

人心如此,加苏丁也毫无办法,他已经预料到下山之后会受惩处了,他没有料错,黄昏时一下山,塞坎果然狠狠抽了他十鞭,加苏丁心里不服,暗道:“你若有本事,自己鼓起这士气来!真要惩罚,不妨将六千多人都打上十鞭子,不敢责众,又不能不找个负责的人来,却拿我来做替罪羔羊。”

然而在塞坎的威压之下也不敢开口。

塞坎目光毒辣,似乎竟看破了他的心思,然而也未说什么,只是瞳孔忽然收缩。可是要他学张迈为平时被他视作奴隶般的士卒举哀——那怎么可能,塞坎要是能这么做,他就不是塞坎了。

作为一员宿将,他是明白士气为何如此的,甚至昨晚听到山上唐军那挽歌时就有些预感了,不过他自有他的打算,腹内的想法,却也不准备去和部属商量。你说他态度恶劣也好,你说他刚愎自用也好,塞坎不管,以往有很多次,塞坎就是靠着这一点取胜的,他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纵横疆场多年的大将,谁不具有这样的自信呢?

接连两日,进攻方表现得不甚猛烈,防守者以严密以待,双方均变得保守,回纥伤亡数量直线下降,唐军更是伤亡无多,甚至有些伤兵因为伤势好转而继续投入战斗。

张迈在城墙内对郭洛道:“回纥人的气势被我们打没了!好像改强攻为围困了,要是我们的食水充足,我可恨不得他们如此呢!但现在却不知是该盼他强攻,还是该盼他围而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