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缺水,如果战争酷烈,运动量加剧,流汗多,身体所需的水分自然也就增大,反之,如果回纥围困而不攻打,那唐军便能忍受得更久。

“回纥人的表现差了太多,塞坎居然好像不是很着急,只怕他还有后着。”郭洛说着,登高眺望,发现山下的部队好像比昨日少了些,想了想说:“是了,他们的食水也开始短缺了,塞坎多半是派人到怛罗斯河取水去了,我料等他取得水来,多半就要发动第二轮猛攻了。”

张迈心中一凛,道:“取水?这里去怛罗斯河,一去一回大概要三四天,除去今天,那大概就是三天之后。上一轮强攻危险得紧,胜负只在一线间。若到三天之后,回纥人取水归来,气势恢复,而我们却缺水乏力,到时候能否再扛住他们的进攻可就难说了!”

安守业问道:“要不要放狼烟?让杨易就去截住塞坎派去怛罗斯河的人?”他是城中五个知道全盘计划的人之一。

“不行!”张迈断然拒绝:“回纥军都还没疲呢!而且又还很谨慎,就算现在分兵了,以我们在灯下谷的兵力也占不到太多的便宜。”

眼前的形势对攻守双方来说都有利弊,如果事情能如张迈计划一般发展,那么唐军就能取得大胜,但要是灯上城守不住被攻破,灯下谷方面的士气势必大受打击,塞坎在打下这里之后不但能歼灭唐军的一支有生力量,而且还可能进而取得灯下谷的情报,将唐军来个全歼。

战争打到这里,已不是再靠智谋决胜负了!接下来就是要看谁更加坚毅,更加拼命!

“我们出谷时就已经知道,这一仗,是生死之战!守住了,云开见月,守不住,万劫不复!再撑一撑吧,拼一下命,为灯下谷的弟兄们争取一击完胜的机会!”

大风狂飙,废堡如坟,只是这里即将埋葬的,是大唐将士,还是回纥胡马?

张迈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似乎也都没有半点水分了,干巴巴的,可是他还有信心,绝对要胜利的决心!

“干猴子,还有众多逝去的兄弟们,你们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是被老天爷选派到这大唐西域的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倒下!你们且等着,很快,我就会送山下的几千回纥来见你们!”

第043章 马血毛毡(一)

灯下谷。

杨易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战场上他勇猛无前,然而说到沉着却是远远不如郭洛。

和龙骧营分手之后回来,郭师道便安排鹰扬营去休息,但杨易哪里休息得了?心里满是担心,只是想着:“迈哥怎么样了,阿洛他们怎么样了,龙骧营怎么样了?灯上城那一点人马,抵挡得住么?”

确切来说,灯上城虽然易守难攻,却还算不上第一流的天险,而塞坎的凶恶杨易是见识过两次了,第一次他去俱兰城时,暗中窥见塞坎的部队经过,以杨易这样爱冒险的人竟然也不敢贸然去袭扰那支严整的部队,第二次则是和龙骧营一起去诱敌,杨易自忖,如果当时塞坎是追着鹰扬营,自己是否能逃脱都没有十足把握呢。

慕容春华几次来找他,见到如此,一开始不好说什么,后来忍不住冷笑说:“怪不得人家都说,杨家子毕竟不如郭家子。”

杨易一怔,问:“你说什么?”

慕容春华道:“我说,大伙儿背后都道,杨家子轻浮、暴躁,远不如郭家子之沉着冷静,虽然屡建奇功,但那也不过是为将的素质,说到为帅的素质,相较之下那是高下判若天渊了。”

杨易和郭洛虽是青梅发小的好友,但同时也是自幼就彼此竞争的对手,沉静、“听话”的孩子总是比顽皮、“不听话”的孩子更得大人们的喜欢,所以老一辈对郭洛的评价从来都比杨易高些,杨易打光屁股时就不服气了,这时被慕容春华当面道出,怒道:“你说什么!”

慕容春华道:“若换了阿洛在此,他定不会似你这般焦躁不安。灯上城篝火夜夜不熄,我们不断有探子回来禀报,可见龙骧、振武还是安全的。塞坎既然围住了灯上城却攻之不克,可见已经落入了我们算计之中,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作无谓的担心呢?”

他虽然是杨易的副手,却比杨易大了几岁,在私交上如同杨易的兄长。

杨易也不是傻子,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副将是在用激将法劝诫自己,怒气一敛,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只是我性子如此,就是知道无用,却也忍不住着急。”

慕容春华道:“个性固然无法全移,但这养气的功夫,却还是可以学的。你看张特使,说句心里话,他才到新碎叶城时,说武艺武艺不行,说经验经验不够,几次临战我偷着观看,见他不止是毛手毛脚,而且目光闪烁、手脚发抖——分明是怕得厉害,当时我们几个明面上虽然敬他是钦差,可是背地里却都笑话他是个文人,上不得战场、见不得厮杀,平居时又不大正经,好作轻薄调戏之语,偶尔立了点功劳,又洋洋得意地骄傲了起来,甚是浅薄可笑。但是现在如何?这几个月下来,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武艺虽然还不是第一流的,却已敢上阵厮杀,人也沉着了,胆色也练出来了,平居不正经,他却能将这种不正经变成士卒亲近他的气质,就是那骄傲,也变成了狂傲,临阵之时总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说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狂言妄语,然而大家听着却又忍不住有热血沸腾的感觉——甚至就是我,也常想跟着他拼命乃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这“很爽的事情”,却分明是张迈的用语了,这几个月来,张迈的言行举止甚至思维模式已经深深影响到了唐军将帅士卒。

“由此可见,天性或者难以改变,却可以通过锻炼,使之朝好的方向发展,既然张特使可以,你为什么不行?这几个月和张特使交往,我可真是受益良多,受益的不止是想事情的方法,还有就是他那种不断进步的能力。”

杨易也听得有些呆了,遥想张迈这几个月来的变化,确实如慕容春华所说,忽然之间对灯上城那边有了信心,“因为迈哥在那里啊!”

其实他和小石头一样,都已经有了对张迈的盲目信任,只是这种盲目程度轻重有所不同罢了。

“不过,”杨易说:“我该怎么锻炼呢?”

“你的有点和缺点,刚才我已经说了,你的好处是勇猛刚烈,坏处则是轻躁易暴!所以锻炼的方法,就是要将长处继续加强,同时补上短板。”慕容春华道:“而现在,就是你磨练自己心性的好机会——不要去想灯上城的胜负了,那是张特使的事情,既然我们相信他就无须穷担心。让自己沉静下来!要知道,一旦张特使是在用韧劲要将塞坎拖疲,而接下来就要由我们对回纥作出雷霆一击了,那时候你就要成为其中最锋利的刀!”

杨易点了点头,调解着心中的蠢蠢不安,慕容春华见他脸色渐和,眸子渐定,心中一喜,道:“来,咱们下一盘棋!”

灯上城。

从第二天开始的战斗,简直就是在考验士兵们对干渴的忍耐。

这一天,每人只分到了一盏清水,在吃干粮的时候一起咽下,所有人都将盛水的器具舔了个干,为了不渴得太快,大多数人尽量不说话,敌人不来攻击的时候也尽量不动,又躲到阴影中免得因为炎热流汗而消耗掉身体里的水分,而尿——如果有的话也尽量憋着,也有憋不住的,就用皮袋把尿装起来——第一天还没人喝尿,但以后谁知道呢。

这哪里还是在打仗,分明就是在比活受罪的本事嘛。

然而沙漠里打仗就是如此,最关键的素质不是爆发力,而是忍耐力!大家拼的,不是谁更强,而是到最后谁更加的“不弱”。

常常是:两个人中谁在最后还保有拿起刀来的力气,那他就赢了!因为敌人可能已经连逃走的力气都一举没有!

谁更坚韧,谁更能忍,忍到敌人受不了,忍到敌人没力气,那时候就是收获战果的时候了,而那战果,就是敌人的首级!

龙骧营大部分人都是贫苦出身,在没有遇到张迈之前,他们平常过的日子也比现在好不了多少,所以很多人都还忍得下去,再见特使张迈、副校尉郭洛也和自己一样,大家就都没什么怨言了。

毕竟这只是战时权宜,只要挨过这几天,就好了。

而且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张特使能够搞到湿沙。

又有人发现,已经有十几个民壮被派遣到那个涸湖低地去了,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拿着铲子。

他们是要去挖湿沙么?

士兵中消息灵通的人,就曾听说当年安六一辈曾在涸湖低地挖井而挖不出水的事情。

不过据张迈估测,虽然井水挖不出来,但在干沙的底层,应该还会有湿沙。

有湿沙,就能从里头吮吸出水分来!那样唐军就还有希望。

“真的有湿沙么?”

“当然有,当然有!”小石头指手画脚:“张特使说了的!他口里说出来的话,掉到地上就是金子!”

但唐军上下,像小石头那样无限盲信张迈的人,其实不是大部分,大多数人对张迈的信任还是有条件的,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他们中有许多人其实也有在沙漠生活的经验,摸摸脚下的干沙子,这一刻,他们考虑的竟然不是回纥有多强,而是心想:“这样的地方,真能挖出水来?”

地底有没有湿沙,尽管丁寒山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大伙儿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偷看张迈的眼神,很让人鼓舞的,他们在张迈眼睛里看到了淡定、从容与自信!这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怎么样?看见张特使了吗?”

“看见了。”

“他怎么样?”

“刚才回纥退下去后,我就瞧见他正在优哉游哉地散步呢,龙面具挡着,看不见脸,但那眼神,却是满不在乎。”

“啊,这么看来,他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湿沙多半是有的了。”

“嗯,一定有的!”

在干渴中鼓起勇气来,以最大的求生欲活下去,这是与天斗,与地斗!

相对而言,与回纥人的拼命反而变得没那么难受了。

胡虏再强,能强得过干渴的折磨么?能强得过天地么?

“冲啊——”

这天又一队回纥有气没力地冲了上来。那声“冲啊”也底气不足。

刘黑虎舔舔嘴唇上的裂缝,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你干什么?”慕容旸在旁边问。

“我忽然想到一个解渴的办法了。”

“啊!”就像当兵三年忽然见到一个丰乳肥臀的女青年,又像饿死鬼在地狱边缘闻到米香,旁边所有人都马上被这句话引了过来,个个竖起了耳朵。

刘黑虎磨着他那嘴唇遮不大住的牙齿,说:“你们不行的。”

“什么不行!”田浩邱子骞等纷纷叫道:“除了女人不能一起上之外,有肉一起吃,有水一起喝,这才是兄弟啊!怎么不行。”

连张迈也忍不住蹭了过来问:“黑虎,你有什么解渴的办法?”

刘黑虎磨着牙齿,笑着说:“等回纥人冲近啊,大家也别用刀枪,就冲过去将他们抱住,扳歪脖子,跟着…”

“怎么样?”

“跟着用牙齿咬下去,哇——”刘黑虎仿佛想到了那些红色液体喷出来的场景:“哈哈,不就解渴了吗?”

郭洛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他说的是喝敌人的血!正想干笑一声说:“黑虎也会说笑话了。”然而有几个将兵却已在那里点了点头说:“嗯,主意不错,主意不错。”

小石头更是一本正经地问:“迈哥,人血好喝吗?怎么喝?”

这天回纥士兵匍匐着逼近的时候,发现那些唐军将士有许多眼睛赤裸裸的,“他们盯着我们的脖子干什么?却又不拿弓箭。”那眼神,就像豹子看到了猎物,又像一群饿鬼看见了美食,有些人甚至还在舔嘴唇!

这种可怕的眼神让所有逼近的回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有一个回纥一时不察,耸了耸身子时,在那电光火石间,忽然一条绳索抛了过来,竟然套住了一个回纥,是小石头的套马索!

“小心!”

回纥人赶紧拿着盾牌后撤了几步,却见小石头以一个饿虎擒羊的姿势,将那回纥俘虏按在垣墙上,掰歪他的脖子,问刘黑虎:“黑虎大哥,咬哪里啊?这里?这里?这里?”

那个被捉住的回纥见他一边说,一边按着自己脖子的各处寻找大动脉,忽然明白过来,哇哇大叫:“别!别!别吃我!求你,别吃我!”一股污臭冒出,竟然吓得屎尿齐流!

小石头怒道:“你干什么,脏死了!都没胃口了!”一脚把他踹了下去,那回纥跌了个半死,却还没死,手脚齐用,滚下山去,垣墙内唐军将士齐声讪笑,却也没人发箭射死他。

那回纥逃回本队,将遭遇一说,所有听到的人无不毛骨悚然。

“这些唐寇,他们竟然吃人!”

“怪不得呢,我说之前那些尸体都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尸体?难道是…”

没人敢在说下去了。但一想起山上唐寇“吃人”的场景,个个毛孔泄着冷气,晚上再望灯上城,只觉上面鬼气森森,仿佛里面驻扎的不是一群将士,而是一群魔鬼!

“小心啊小心啊,千万别被抓去,那群唐寇吃人的!”

“我要是被捉住,宁可自杀!”

“别自杀,自杀了他们吃尸体呢!死在上面,尸体被吃了,说不定灵魂也进不了天堂,而是也跟着被他们吃尽肚子里去了。”

“什么!真神啊,那我们还有什么活路啊。”

漫长的三天过去了,这种漫长是山上山下双方共同的感觉,这三天里,回纥人的进攻总是断断续续,没精打采似的。小石头那次套住了那个回纥士兵,发现他的嘴唇也是发白的——就像嘴唇上抹了一层盐巴,这也是干渴的表现。

“对方也缺水!”事后小石头兴奋地来跟张迈说。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唐军之中响起了几声欢呼!

虽然己方缺水,但如果对方也缺水,那彼此就是对等的啦,双方拼的将是毅力与决心!

可是,唐军的这种兴奋没能持续多久。

到了第四天下午,山下忽然爆发出了欢快的呼声!

有回纥人高举水袋,沿着骑兵队伍炫耀,甚至将水当头淋下,所有回纥人望见都欢快地叫嚷着!大叫:“水,水!呼呼,呼呼!”

他们在山下尽情地欢饮,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来自天国的美酒佳酿!

灯上城的将士望见,个个都看得喉结上下挪动,有的则吐着舌头,若不是有长官看着,有些人几乎就要冲下去抢水喝了!

“湿沙,湿沙…什么时候才能挖出来啊!”

有些将士心里开始抱怨了,不过被组织上的威严压着,不敢嘟哝出来,但张迈仍然看出了一点端倪。

“太做作了!”郭洛哼了一声,旁边唐仁孝马上就明白过来:就算回纥人从怛罗斯河取回了足够的饮水,由于这里离怛罗斯河太远,一次取来的饮水也不可能支撑得太久,所以他们本不应该如此浪费才对。

但现在回纥人却在饱饮清水,甚至有人用水淋头!

敌对双方的士气也存在此消彼长的关系,塞坎故意在山下浪费水,除了提升自己军队的士气之外,也是在打击唐军。

“这都是在作秀!”张迈也很快就看穿了对方。

“这个塞坎,不愧是一员宿将!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发动真正的强攻,是因为明白回纥军的士气被我们打掉了,就算发动强攻成功的机会也不大。而现在他是利用这次机会,把上次被我们打掉的士气给振作了起来。”郭洛说,“到士气重振的时候,就将是他发起真正攻击的时候了!”

“嗯,是明天,对么?”张迈说。

郭洛点了点头。

“哼!”张迈道:“那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郭洛道:“是否开始杀骆驼了?”

张迈点了点头。

日落了,篝火再次点起,这火光不止是为了照亮灯上城,让敌人没有摸黑进攻的罅隙,同时也是张迈在通知埋伏在远处的唐军眼线,通过他们告知灯下谷:我们还安全,我们还抵挡得住。

这一夜,张迈召集了所有将士,说:“今天大家也看见了,回纥人应该是从怛罗斯河那边,取回了水。如今,山下的回纥士兵已是士气大振!”

他的声音很沉,却并不显出有半点的慌张与恐惧,有的,只是临危迎上、直面强敌的决心!

“所以明天,对方一定会发起强攻,且可能是比上次更猛烈的强攻!”

众将士心中不由得一沉,很快的——

“但是,大伙儿害怕吗?”张迈的音调忽然抬高了!

“不怕!”大石头、小石头、马小春等纷纷叫道!

“对,不怕,我们不怕!”张迈放声大笑:“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这个灯上城的上空,盘绕着我们战友的英灵!这个灯上城的泥土,也将成为埋葬这些胡虏的坟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回纥血!来吧,来吧,让他们来吧!来得越多越好,来得越猛越好!”

小石头等个个听得热血沸腾,张迈拍了拍手,便有人送上碗盏来。

同时有人捧了大大小小的皮带。

“水?”七百将士的眼睛都亮了!

但是从皮带里倒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一种腥膻的红色液体——血!每人分到一碗血后,跟着才又分到一碗色泽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水。

“今晚我与大伙儿一起,尽饮此杯,明日回纥人若是真敢来,就叫他们有去无回!”

张迈说着将一碗血一饮而尽!跟着以水相送。

“干!”

数百人一起高叫:“干!”

马血并非解渴之佳物,鲜血下肚,小石头只觉得血脉沸腾,恨不得回纥人现在就来!

“睡觉吧!养好精神,明日奋战!我要叫回纥人永远记住这面垣墙,因为这里将是他们的鬼门关!”

第044章 马血毛毡(二)

第二日上午,回纥人一开始没什么举动,张迈反而心中起疑:“难道昨天我们料敌失误了?”

因为有准备,结果没盼到敌人,心里非但不轻松,反而有些失落。

现在的唐军已经变成一支求战的唐军,此刻的张迈已经变成一个好战的张迈!身体累,不要紧,但一定要胜利!这是武人们的骄傲!

可是,回纥却一直没有什么举动,甚至连那种拖拖拉拉、没精打采的进攻都没有。

“迈哥,我们昨晚没料错!”郭洛说:“如果塞坎是再次发动像前两天那样可有可无的战斗,那我们就料错了,但现在看来,我们没料错,他完全不行动,是因为在积蓄一击必杀的力量啊!”

张迈一听马上就认同了郭洛的这个说法,没错,事不寻常,必有妖异!塞坎啊塞坎,你已经振作了士气,接下来是打算用上什么手段呢?

就在下午阳光最猛烈、让人感到最干渴的时候,郭洛暗叫一声:“不好!”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干渴疲倦,而且又有唐军将士申请要到垣墙阴凉处躲避酷烈的阳光了。

“如果我是塞坎,一定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攻!”

很不幸,让郭洛料对了!

山下的回纥终于有了动作!回纥的骑兵开始进攻了。

“来了,来了!”负责放哨的马小春叫了出来,其实不用他说,唐军将士全都看见了。

“这帮胡虏,真是狡猾,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唐军缺水,在这种天气下打仗,那简直就是慢性自杀!

热,倒也算了,但每流下一滴汗水,都像是在抽出唐军将士的生命。

可是,没有人退缩畏惧!

昨夜,所有人都受到了张迈的感染,血液中的豪情都被激荡了起来——

“来吧来吧,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总之一字记之曰:杀!”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回纥血!”

“来吧!”刘黑虎狂笑:“真要渴得受不了了,咱们就喝他们的血!看看是他们的血多,还是我们的汗多!”

“不错不错——”

十几个壮士齐声响应着。

回纥,越来越近,但来势却不快,不,简直可以说是慢得出奇!看看众回纥已经上坡,前锋数十骑忽然展开了一面事物,把众骑兵都遮住了。

“什么东西?”

唐军为之一怔。

仍然与上次一样的进攻,但这次最前面的骑兵却竖起了几面厚厚的毛毡,毛毡高达丈许,宽达二丈余,人马都躲在后面,步步推进。

张迈心中一凛,暗道:“好个塞坎!”知道塞坎虽然粗豪暴虐,却不是一个纯粹的莽夫,要他只是一个莽夫,萨图克·博格拉汗怎么可能将怛罗斯交给他。塞坎凶残、猛烈又不顾惜手下的性命,却不是一味的莽夫。他虽然没将士兵当人,但就算只是将士兵当做刀剑,也不希望这批武器未换回应有价值就报废。

“这几天他们攻势缓了,原来就是要搞这个啊!”

先等取水以振作士气,然后守候到一天中唐军最虚弱的时刻,跟着才亮出他这两天所准备的必杀之器来!

那领毛毡,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出奇的事物,但冷兵器的战场上,武器无需出奇,只要合用!

毛毡很厚,每一张都如同一面巨大的软盾,这可该如何对付呢?

郭洛、唐仁孝、安守业等都是久经战阵,一看到那毛毡的厚度就猜弓弩手的箭根本没法穿透过去,就算穿透了也杀伤力大减弱,回纥人就躲在毛毡后面,一步步地前进,唐军根本就没法阻止。

如果双方兵力对等,唐军大可冲出去和回纥近战,那样这毛毡就什么用处都没有了;如果灯上城的垣墙够高够厚,像是真正的城墙那样,唐军也大可等他们开到城墙脚下再破回纥的这个阵势——可惜,这两个如果都不存在。

唐军弓弩的最大作用就是要尽量压低冲到回纥人冲到垣墙边的人数,但他们若躲在毛毡后面,就有可能数百人一起冲到跟前——一旦让大量的部队开到垣墙之下,那时候弓弩手就会彻底丧失作用,单靠这道垣墙,怕是没法扛住攻击的。而唐军的数量又远远不如回纥,肯定是没法抵挡源源不绝涌上来的回纥军的。那样的话形势将会比第一日更加的危险。

“要让他们冲到墙边,那可就完了!”

虽然明知道可能无效,但弓弩手还是发箭射击!

“射!”丁寒山带领部分弓弩手,瞄准了巨大的毛毡一起拉弓射箭。

羽箭从飞出到射中只是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郭洛等心里这一秒却变得好长!心里明知道射箭多半无效,却还是抱有“万一”的期待!

“成吗?成吗?”

那是多难受的一瞬间啊。

就连山下塞坎也凝神于这一刻!

“噗,噗,噗…”

一部分弓箭被弹开,一部分羽箭都挂在毛毡上,有一部分特别强劲的恰好射中毛毡的弱点,穿透了毛毡,但可以想见,穿透毛毡后的羽箭还能剩下多少杀伤力?一轮弓弩发射完毕后,回纥人那边却根本无人落马。

“哈哈哈…”山下塞坎得意地狂笑了起来,灯上城内唐军心里却是一沉。

“怎么办?”城内士兵都有些慌了。

郭洛眼中光芒一闪,叫道:“望空射!用如雨射法!”

一百多名弓箭手迅速拉弓,在郭洛的号令中仰天而射!

“箭雨!发!”

“嗤嗤嗤嗤嗤…”

飞箭有方向而无具体目标地射出垣墙之外,跟着呈抛物线落到毛毡后面。

“砰砰砰…”

一种冰雹打中木板铁板的声音不断传来。

“对方用盾牌啊!”唐仁孝叫道,他一听声音就猜测回纥人用盾牌防住了如雨飞箭。如雨射法注定了精准度不够,而唐军的弓箭手只有一百多人,没法完全发挥如雨射法的威力,回纥人既准备好了盾牌,唐军便很难打乱他们进军的步伐了。

“可恶!可恶!”

唐军十几个队正齐声怒吼,世间所有的战法都有破法,如果让大家慢慢想,有个时间准备,总能想到一个主意的,想到一个破法,但现在哪里有时间?

幸好,回纥人因为要举着毛毡前进,没法走快,只是一步步地挪上来,唐军还有一点儿缓冲的时间。

可是随着那巨大软盾的不断逼近,所有人的心都在往下沉。

“特使!”田浩跪了下来,请战:“请许我出战,我出城去破了这毛毡。”随他跪下的,还有他的所有部属——全队的人马。

“特使,请许我们出城作战,破那毛毡!”

张迈和郭洛都明白他们的意思,田浩等是打算拼了性命,出城去破那毛毡,那厚厚的毛毡可以防弩箭,却防不了近战刀枪,一旦近战,毛毡便无所施为,而且由于毛毡又大又重,一定会妨碍上山骑兵的行动。

可是田浩要以少数人马出城,结果不问可知,那就是要将性命撂在那里,说什么也没可能回来的了。

他这么做,可不止是勇敢,更有“赎罪”的意思。

作为张迈首批近卫火的十个亲将之一,田浩的功劳虽然不如唐仁孝来得卓著,却也凭着一刀一枪拼到了队正的地位,并不愧对十亲将这个行列,但水箱被打破的事情,却让他这几天都如针在背,张迈没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他反而加倍地难受。

“是我害了大家,是我害了大家!”

但张迈却没怪他,一句责备也没有,甚至严令所有的知情人不许泄露此事只言片语。

田浩知道,一旦此事被人知道,干渴的同袍们只怕会撕了自己。更何况,张迈还有一个绝密的任务交给了他。

为了大局,田浩忍下了这耻辱,可是他还是急盼有个机会以死效国,也算一雪此耻!

现在,是时候了!田浩决定,就让自己以死来雪耻吧!

“眼下,或许只有这个办法了。”郭洛说。他不止理解田浩的心情,而且一时也想不到其它的办法,毛毡正步步逼近,已经没时间了!

“特使,请让我们出去吧!”

“对!请让我们出去!”

“特使,要快啊!”

“或者,我们一起出城,以主力冲出去乱杀一阵!”郭洛叫道。

张迈一时间却还不肯答应,说话间,那厚厚的毛毡又推进了十几步,他望着那毛毡发了一会愣,道:“不行,没用,他们尽可先杀了你们,然后再次举起毛毡。你们现在出去,那只是做无谓的牺牲。”

“那我们就带火把出城,”田浩叫道:“拼了性命,也要将毛毡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