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嫂子!”

有认得的龙骧营将士叫了起来。

那个悍勇的回纥士兵没有实现他应有抢登城头第一功的梦想,就这样硬生生得摔死了,断送在一个女人手中。

“哼哼,”王二嫂子对一种年轻将士冷笑:“小崽子们,没力气了吧?看来你们都是小时候吃奶没吃够。”

奋战在第一线的士兵,有一些已经筋疲力尽,可这一刻忽然却都怒吼了起来!

“吃奶没吃够?这什么意思!”

“他娘的,扯蛋!”

“杀,杀!他娘的,女人都上来了!”石拔大吼:“难道我们第一折冲府,已经折堕到连女人都看不起我们了吗?”

“不能再让一个回纥踏上城头!”

“杀,杀!叫这些回纥有来无去!”

在唐军的怒吼中,不断有活人硬生生摔下跌死,也有的还没落地就已经变成了死人。

女兵们攀上城头之后,所有男人都被点燃了愤怒,他们挺直了背脊,榨出身体所有的力量,宁可斗脱了力,也绝不能让女人看不起啊。

血与汗,风与沙,这时都一举揉在了一起。沉默的俱兰城,由于一群斗志激昂的男女的存在,而变得有些高险难攀。

一具具的尸体堆积在城墙底下,城头亦染上了不少唐军将士的鲜血,这一晚双方的损失都不轻。

“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杀戮的残忍,在攻城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黑夜已经到了尽头,这一场连夜攻城的大战,似乎也将走近尾声。

“确实是劲旅。”萨图克在远处点头,承认了霍兰的判断,“塞坎死在这样一伙人手底下,也不算太过冤枉。”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么萨图克仍然认为俱兰城是可以拿下的。

今晚才刚刚开始呢!

“收兵!”

将近四更天,回纥终于陆续退下,第一折冲府的将兵几乎都累垮了,这时战场经验已经颇为丰富的张迈,望着对反撤退时的从容,便知道萨图克还没有出全力。

“今晚才破是题,正经文章,或许明天才会开始!”

要凭着俱兰城就扛住对方的两万铁骑,还是有些吃力啊。

“放狼烟!”张迈对刘岸说。

俱兰城和灭尔基之间有一套约定好了的狼烟信号,以狼烟的数量、烧放的时辰、烧放时间的长短作为信号,通知对方三个内容:局面是否危急、敌军数量多少、希望对方如何配合。

刘岸等到了辰时二刻、烧起了四道狼烟,准备烧半个时辰,这是在向杨易传递信息:俱兰城局面颇险,敌人在两万人以上,希望对方赶紧派出骑兵,骚扰回纥的后方粮道。

“回纥几乎是空身前来,没带辎重。”刘岸说:“只要杨易能够截断他们的粮道,多则五日,少则三日,他们就非退兵不…”

那个“可”字没出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灭尔基方向也燃放起了狼烟,刘岸解读着狼烟的讯息,不由得呆了!灭尔基居然同时在告急,而且围困灭尔基的敌军数量,似乎达到了一万五千人!

萨图克还有这么强的兵力?

而且他居然还兵分两路,同时攻击俱兰城与灭尔基?

事态的发展,已有些出乎张迈的意料之外了。

第070章 磨磨

四更天,张迈好容易合上了眼睛,就在城头靠着,萨图克在抵达的当天就发动夜战,对唐军来说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幸好,暂时结束了。”

如果白天攻城,那么夜里就得休息,如果连夜攻城,白天就得休息,这是铁律,萨图克的部下也不是铁打大啊。

辰时,正是群龙行雨的时刻,俱兰城内烧起了狼烟,那是在给灭尔基方面发出信号,可是让刘岸惊讶的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里,灭尔基方面也烧起了告急狼烟。

“怎么回事?”

才睡了没多久的张迈听到消息再也没睡意了。

两座城池同时告急?萨图克是分兵了?

而且,是两处同时都用了重兵?

俱兰城的城墙可以抵消回纥军的部分战力优势,但还没有坚固到足以让唐军产生安全感,张迈心中的一个重要依靠,就是可以与灭尔基方面犄角互援——若俱兰城遭遇攻击,则灭尔基从山道出发袭扰其后,断其粮道;若灭尔基遭遇攻击,则俱兰城方面提供背后的支援。可现在萨图克居然两面同时发动进攻,这下子唐军原先的打算就忽然失效了。

萨图克能用这一招可不是什么出奇的招数,而是实力,足够的兵力乃是最重要的前提。

可问题是,按照李膑的推测,萨图克应该没有那么强大的兵力才对。

“难道…李膑的推测错了?”

“看来,萨图克的实力要比我们预想中的多啊。”唐军的高层望见狼烟后,脸上都忍不住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

他们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只有李膑望着狼烟怔怔出神,郭师庸刘岸等人不清楚萨图克的底细,他可是知道的,城外已经有两万多军马,灭尔基那边居然还有一万五?

这不可能!

李膑原先的推断是:萨图克此次来攻,兵力上限为两万五千人。现在已经到了两万有余,或许背后还有几千人在押运辎重过来吧,那样的话灭尔基就不会遭遇攻击,杨易的行动将彻底自由。

可现在灭尔基方面却也同时告急,萨图克多出来的一万多兵力,从哪里来?祈求阿拉丁神灯变出来的不成?那就是神话了。

除非…

除非萨图克得到了八剌沙衮方面的支援,或者萨图克把疏勒的军队也调了过来。

但得到八剌沙衮方面的支援,那可能吗?且不说萨图克本人未必会向八剌沙衮方面主动做出请求,就算请求了,阿尔斯兰真会来帮这个弟弟?

或者说,从疏勒调兵?

“可是会是那样吗?萨图克对唐军,已经重视到这个地步了?”

李膑原来以为是不可能的,因为疏勒对萨图克来说,比怛罗斯重要得多了,那里是萨图克的粮仓、钱袋,就算是怛罗斯这边的驻军,也得靠着疏勒那边的粮食转运,才弥补了大概两成的军粮缺口。

如果失去怛罗斯,萨图克会实力大削,其回纥内部第二大汗的地位将会动摇,但要是失去了疏勒,那萨图克就不是实力削弱那么简单了,他简直将成为丧家之犬。

而且疏勒也位于与于阗佛国接壤的边境上,近年来由于萨图克向天方教示好,对境内的佛教徒威逼打压,甚至引诱逼迫佛教徒叛佛祖而归真神,因此和于阗佛国的关系显得相当的紧张,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李膑都不觉得萨图克不会轻易放弃疏勒方面的防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萨图克真的孤注一掷了,还是说,有诡计?”

狼烟燃放的数量、时辰、长短意味着什么,只有高层知道,底层将士不明所以,见灭尔基方向也起了狼烟,反而齐声欢呼,以为是那头在响应。

然而东门大多数人的欢呼声,却显得有些疲弱无力,毕竟昨晚奋战了一夜,而且是出尽全力的奋战啊,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精神还没恢复过来。只有少数像石拔这样精力过剩的人,才会睡上一个半时辰就够了。

石坚踢了他弟弟一下,“小石头,别吵!睡觉呢”

“咦?”石拔急忙扯了他哥哥一下。

“干嘛?”

“回纥人,又来了!”

“什么!”

东门的守城唐军都跳了起来,各就位置,张迈赶到城头,果然发现回纥军再次发动了进攻。

还是早晨,秋天的内陆,风虽然干燥,却夹带着晨寒。城墙脚下还撂着几百具尸体,伤疤都还没愈合呢,回纥人似乎就已经忘记了痛,一队队的骑兵绕城围攻,步兵推着云梯,在毛毡巨盾的掩护下逼近。

青天白日之下,敌军的行军显得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震撼。这一次,不只是,而是东、南两面同时进攻!

南面的攻击几乎赶得上北面了。

西门,则依旧是围而不攻。

郭师庸要派人来援救,但张迈拒绝了。

“我们还守得住!”他说。

第一折冲府的将兵,亦不愿意被人看扁,长久以来,他们都是安西唐军的骄傲,多少“不可能”的战绩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这一次,所有将兵也都相信不会例外。

郭师庸有些庆幸这边没有松懈,因为中午之后回纥人马上就对西门发动了进攻。

“进!上城!”

在东门,死亡的命令发布后,回纥军又冲了上来,这一次是萨图克的战术是围西、攻南,两个方向分别投入了约三千人的兵力,这样的兵力配置,让西门南门都不敢掉以轻心,郭师庸和安守敬觉得自己还守得住,但东面则依旧是萨图克最主要的打击方向,超过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分成前后几重,列队迫来。站在城头俯视,但见回纥士兵如蚁附来。

白天的光明,对双方来说是共同的优势和劣势,张迈更能看清楚回纥人的兵力配置了,但进攻方被躲在黑暗中射出的冷箭杀伤的机会也大大减低了。

激烈的攻城常规战开始了。

之所以说“常规”,是因为萨图克所主导的攻击,在形式上并无什么特别出奇之处,回纥军轻骑前来,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但是他的战术却让城内所有唐军将士都吃不消,那就是——他竟然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24小时)里头,片刻不停地投入兵力!

在迷蒙中醒来的石坚很快发现,这个早上他能睡上一个多时辰是多么的难得,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回纥简直连让他睡生半个时辰的时间都不给。

攻城部队退下一拨,跟着又马上冲上来一拨,不断有人被杀掉下云梯,但后来者马上补上空位。

在攻城战的外围,回纥的骑兵不断地运动着,似乎片刻不停地寻找着俱兰城的破绽——只要发现哪怕只是一个缝隙,便马上会扑上来撕咬。

在短短六个时辰之中,城墙脚下的尸体是一层层地盖上去,就如叠罗汉一般,而萨图克对士兵的性命依然没有吝惜。

天渐渐昏黑了,六个时辰又六个时辰,暗夜到来之后,转入夜战!又是连夜攻城!

如果将十二个时辰的战斗分配在六天,每天打两个时辰的仗,龙骧营的将士都会觉得很轻松,但连续十二个时辰的战斗,却足以将人逼得崩溃。

在连续作战六个时辰之后,每过半个时辰,都让石拔觉得过了半年那么久。

就算是在灯上城时,也没有这么痛苦啊!

是,在灯上城时面临缺水的困境,体力都跟不上去,那边的垣墙也没有俱兰城这城墙像样,不过塞坎也不会像萨图克这样,居然打了六个时辰都还不肯放士兵下去休息。

“疯子,疯子!回纥的这个主帅是个疯子!”

人的运动量大了,对休息的需求也会变得更大。

诚然,战争的威胁、死亡的逼迫,都可以让人激发出平时没有的精力,但是这种精力在透支过后一定要得到加倍的补偿,如果过了临界点还得不到补偿,那接下来所遭受的将是加倍的疲累。

杀人,杀人,不断杀人,张迈作为指挥,脚也开始站得发软了。至于抢在最前线的战士,他们能依靠的就只是意志力了。

唐军在中午过后就开始出现疲态,入夜之后那种无法抵御的疲倦就更加明显了,但让张迈看不懂的是,回纥的主力部队怎么还会有那么高昂的士气?难道萨图克给他们集体吸食天魔香了不成?难道这些回纥士兵的身体很特殊,竟然可以连续作战而不疲倦么?

不,也不是,有一部分回纥兵显然是很疲倦的,特别是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张迈判断,这些人是炮灰。昨晚冲在最前面的四千人,似乎就是他们,然后经过两夜一天的征战,这些人的动作都变得迟钝,而且数量也因为死亡而急剧减少,确切的数字无法统计,或者阵亡者已经接近一半,可是,回纥的攻城主力却依然勇猛,每一波冲上来都如虎豹一般凶狠。

他隐隐感到这里头出了什么问题。

却又没法在混战之中理出一个明白的头绪来。

昨天晚上,唐军在女兵上城增援之后,在这场攻防战中牢牢守住了阵脚,甚至还占据了一定的优势,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这种优势被拉平了,再到第二天的黄昏,第一折冲府守城将兵的体力精神都已经开始承受不住,到了三更更是衰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四千炮灰只剩下一半了,一座小小的俱兰城,短短一天两夜竟然多了两千具尸体,剩下的两千人,也和城内第一折冲府的士兵一般,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可回纥主攻部队的气势依然凶猛,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般。

萨图克的目的达到了,他用最残酷的手段,在短短的十八个时辰中就几乎将第一折冲府的体力给耗光了。

城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杨定国奔波于三个城门之间,西门和南门所遭遇的攻击断断续续,让人不敢掉以轻心,但也还防守得住。

可是东门呢,不但人,似乎连城防工事也开始出现问题了。战争进入第二天下午,回纥在干涸的西俱兰河边,将十几株白杨树连根拔起,在云梯抢登城头的同是,以之撞击城墙——不是城门,没错,是城墙!

城门的两侧刚好有两座瞭望塔,当初的设计,是站在瞭望塔上的弓弩手可以对城门的攻击者进行有效的射击。

可是,曾为俱兰城莱伊斯的术伊巴尔,却很明白东城有一段城墙十分的卑薄,薄到几乎比城门还要脆弱,因此在他的指挥下,数百名士兵用盾牌护着十根白杨木,对这一段的城墙发起了来回的冲击。

砰砰砰的撞击让城头的士兵充满了忧虑,弓箭手压制着回纥军撞击的频率,但也没法完全阻止对方,经过了一个下午的纠缠,术伊巴尔在发现城墙居然完好无损以后有些诧异:“难道我记错了吗?”

可是城内杨定国却急得犹如即将被煮熟了的青蛙,这一段城墙从外面看来还没有多大的损耗,但从里面却已经发现了裂缝!

“赶紧,赶紧!”民壮甚至女人都被发动了起来,扛着泥土包堵上、填上!或许这些还不足以阻止这一段城墙的崩塌,所以杨定国又设法在这一段城墙的内侧,钉上了一圈的尖木篱笆以防万一——这实在是一个有些窘迫的应对措施。

幸好,第二天黄昏之后,回纥人就不再撞击城墙了。

虽然城墙没有如预期般推倒,但是萨图克的另外一个目的却达到了。

“磨磨战术好像成功了呢。”术伊巴尔说,他是这场攻城战的总参谋,“接下来,就要收面了。该准备雷霆一击了吧。大冲撞木准备好了吗?”

从萨图克的主力抵达俱兰城下,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个时辰,萨图克曾说,要在三天——也就是三十六个时辰之内攻陷俱兰城,看来这个目标应该可以完成了。

“博格拉汗,明天的日出,我们应该可以在城头欣赏了吧。”

“萨图克使用了一个诡计!灭尔基那边,恐怕也是相似的诡计!”李膑冷眼旁观了十八个时辰,终于抓到了对手的尾巴。他推着轮椅,来找张迈。

“现在才看破这一点,有点迟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我军的兵力处于弱势呢。幸好我们还有一只车没动…现在只能寄希望这只车能起大作用了。不过,得兵行险着了。”

刘岸又在准备狼烟了,灭尔基那边的形势怎么样了呢?作为大都护司马,他所关注的自然不止是俱兰城一边的战局,对灭尔基那边,他也有些担心。

“杨易,你们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还有郭洛,疏勒那边,会给唐军一个什么样的回复呢?

第071章 烈焰陌刀(一)

就在俱兰城被萨图克打得几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灭尔基也同样面临大敌,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先行开至,杨易见对方人少,也不顾慕容春华劝告,出城迎敌,结果这支回纥士兵却没有继续逼近,反而后退了里许,在岔路口停了下来。

杨易怕他是诱敌也就引兵回城。不久回纥大军陆续开至,步步为营,半日之内人马已经将近万数,为首的将领却是噶苏,霍纳德吓了一跳,心想:“博格拉汗来了,这回是真的来了!他的军容如此强盛,这伙唐寇如何是对手?”再想想这段时间来唐军对他并不信任,离心渐生,但要回到萨图克身边却是欲归无门,暗道:“噶苏一定已在博格拉汗面前说我坏话,这时若再回去,博格拉汗也非杀了我祭旗不可。”思来想去,最后竟弃了南原小邑,窜入萨曼、回纥之间的三不管地区做流寇去了。

杨易见敌人势大,也不敢贸然出击,只是紧守城防,这一日里回纥大军陆续开至,将灭尔基城的几条出路都堵住了,慕容春华眺望其营寨规模以及士兵活动的情况,估计这支军队的数量当在一万到一万五千人之间,这么大的军队规模,当然肯定是回纥人的主力。

“真没想到,萨图克居然会先取灭尔基城。”慕容春华说:“我原本以为他会从背面迂回呢,这下好,该我们来一场灭尔基防卫战了。”

他估计,这场仗打下来,激烈程度只怕还将在灯上城一战之上。城中的第三折冲府连同八百民部辅助队伍心情都十分紧张,城外回纥军的兵力比城内唐军多出近十倍,但灭尔基不比灯上城,城防工事十分完备,又是靠山而建,城池虽小却十分牢固,而且城内食水充足,所以城内军民并不如何担心。

再说,灭尔基又不是没有后援,背后还有俱兰城的大军啊,只要守住一段时间,将敌人拖得疲了,那时候再发信号邀俱兰城的主力部队进攻夹击,说不定又能创造一次比灯上城更辉煌的大捷呢。

既有了这个盼头,灭尔基唐军的守城念头反而更加坚定了。

不料回纥虽然排布大军将灭尔基的出路堵死,却未发动进攻,杨易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在做攻城的准备,没想到回纥军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不免惹得期待厮杀的唐军心痒痒,又是奇怪,又是怀疑。

不过,对于像灭尔基这样又小又硬的山城,围困而不强攻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只是如今灭尔基水源不绝、粮食充足,眼看城外敌人打这样的主意,城内唐军上下无不冷笑。

第二天早上,慕容春华点燃了狼烟,向俱兰城通知这一头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俱兰城方面竟然也燃起了告急的狼烟。

“这是怎么回事啊!”杨易、慕容春华与四名校尉都呆住了。

“俱兰城被两万多的大军围困?”

几个校尉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可怎么办!”

而慕容春华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怎么可能!”

李膑这个人慕容春华虽然没有见到过,但李膑关于萨图克兵力的分析,张迈却抵达俱兰城之后却成修了一封书信给杨易,细细说明此事,慕容春华读过信后也觉得李膑的分析甚有道理。而现在,来攻的回纥总兵力却比李膑的预计多出了七八成,再结合围攻者显得有些异常的表现,慕容春华道:“莫非…围我灭尔基的这拨人,其实只是一伙虚兵?”

“虚兵?”诸校尉问。

“对,就像我们用民部在灯上城恐吓塞坎,以及攻取怛罗斯时用民部大张兵势一样…或许回纥用的也是这一招,也许城外的回纥,也在用这一招呢。”

杨易道:“你是说,城外围困我们的回纥守军只是一只纸老虎,他们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害怕露底?”

“有这个可能。”慕容春华点了点头。

回纥要在短时间内忽然增兵可能性不大,但以萨图克的影响力,要在这一带部分男女老少良莠,统合个万把人来,却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杨易一下子跳了起来:“要是这样,我今晚就带人出城,劫他们的营——不论真假,打上一仗就知道了!”

“不可!”慕容春华劝谏道:“我刚才说的只是推测,暂时并无证据可以作证。也有可能这根本就是回纥要引诱我们出城的诡计啊,其实只要我们守住了这山城就可扼得城外的回纥人无法西进,其实不必太过冒险的。”

杨易奇道:“当初建议奇袭灭尔基的是你,现在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胆小?”

“那不同啊。”慕容春华说:“我建议取灭尔基,是觉得若不取此城,我安西唐军将会有重大危险,但现在局势尚未明朗,若是贸然行事,只怕…”

杨易却不听他的解释,截口道:“如果城内少了三百人,你守得住灭尔基么?”

“三百人?”慕容春华有些不明白杨易的意思。

“我问你守不守得住。”

如果城内少了三百人,那第三折冲府仍然剩下九百人,加上八百民壮,“守住灭尔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于是杨易做了一个让慕容春华惊骇不已的决定:“那么我今晚就率领一营将士,从小门绕出,劫一劫回纥人的营寨。”

“什么?”旁边几个将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尉,你要用三百人,去劫一万多大军的营寨,这,这,这未免…”

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但杨易却显得十分认真:“你们不用劝了,我今晚三更就会出发——春华,如果我成功,自不用说,万一我失败了,还有你继续掌管此城,把灭尔基守好!”

“萨图克用了一条诡计!”李膑在唐军百忙之中,还是请了杨定国、郭师庸、安守敬、刘岸一起到,在东城门之后与张迈碰头,城头喊杀之声陆续传来,偶尔间甚至还传来巨木撞城墙的闷响。

“世上绝对没有连打了二十四个时辰的仗却不累的军队。”李膑说。

李膑拿着一把短剑,在地上画了个圆圈代表俱兰城,又标出东、南、西三个城门:“从一开始,萨图克的目标,就盯紧在了东门,因为这曾经是属于他的城池,他的手下应该有人会很明白俱兰城城防的虚实。”

“他确实是把兵力都投入到进攻东门的战场上啊。”刘岸说,“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这时一声惊叫在头顶响起,一个中箭的士兵硬生生从城下摔了下来,石拔眼明手快,抛出绳索将那受伤的士兵套住,但这一套虽准却没能将那士兵拉住,因为力气不够,绳索反而脱手——旁边的同袍看见,就知道连这个力大如牛的小将也斗得筋疲力尽了。

俱兰城内唯一的预备部队——陌刀营就在附近,几个士兵瞧见从旁边冲了过来,七八只手同时伸出,接住了这个伤兵——这些士兵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大力士,那受伤者堕落之势虽猛,落在这些大力士的手上却只是沉了一沉,没有再次受伤。

这一切就都发生在李膑的身边,连刘岸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但李膑却仿佛没有看见,继续画着他的图,道:“萨图克却是没有掩盖他主攻东门的计划,但是他却掩盖了别的事情,那就是进攻东门的士兵。”

“进攻东门的士兵?”

“对。”李膑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两夜两天里头,回纥对东门是一重接一重,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张迈提醒他道:“还是有一部分人很疲累的,但那些主攻部队确实有些奇怪,每一轮的攻击,来势都显得很猛,半点也不像连续作战了十几个时辰的人。”战场之上,无法确切点算出对方进攻部队的数量,但张迈也判定得出回纥每一次攻城的人数确实都在万人以上,就算萨图克让其中一部分士兵去休息,那个数量应该也只是占据一小部分,不可能整个攻城主力都保有精力才对。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李膑说着,用短剑点了点南门、西门,说:“回军对俱兰城三门的攻打是截然不同的,对东门是全力以赴,对南门、西门则是以围为主,以打为辅,显得不很卖力,却又让我们不敢贸贸然抽调出兵力来东门驻防,也不敢彻底休息下来。这就是他的诡计了。他正是用这个诡计,让进攻东门的士兵显得永不疲累。”

郭师庸、安守敬却还是有些不明白,李膑继续解释他的推测:“我估计萨图克的军队,大概是两万到两万三四千人之间,咱们暂时假定为两万二千人,其中大概有四千人,我怀疑是萨图克沿途捉到的牧民,或者是在来路上捉到的从怛罗斯俱兰城这边逃走的逃人,更或者是刚好来归附他的部落——总之对这些人萨图克是好不吝惜,这两夜两天中,萨图克军中唯一和我们东门守城将士一样几乎未曾休息的,就是这些人了。”

张迈点头称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回纥军中有几千个被萨图克当做炮灰的存在,而且经过这两夜两天的苦战,这些可怜的炮灰已经死了将近一半了。

“除了这几千人,萨图克应该还有大概一万八千人左右、两万不到的部队,他呢,却将这一万八千人分为若干部。为了方便解说,我就将数字说得更实一些,就当萨图克将这一晚八千人,分为十八部,每部约一千多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以其中十部大概一万兵马,驱赶那数千阵前卒攻城。同时却以三千人攻南门、三千人攻西门,而萨图克却还留下了大概两人马在后方休息——混战之中,两万人里头一成的部队未曾动用,这很正常,敌人也是很难察觉的。”

这正如唐军几次局势显得危急,但还是咬紧牙关让奚胜的陌刀战斧营保留体力、以图万分紧急时可以应变一样。

“然而和我们保留陌刀战斧营不同的是,萨图克的这两千人,不是两夜两天一直在休息的,而是一直在动的。”

李膑在东门、西门、南门之外又各自画了一个圆圈,代表围攻的士兵:“萨图克是这么做的,辰时时分,大军一起攻城,那两千人却仍然在休息,等到午时,却将这两千人去替代东门外的两千回纥军,东门外的这些回纥军是只围不攻,所以这些士兵在此几乎等于半休息,然后这些替代下来的士兵,却暗中转移到了东门,替代下主攻部队中的两千人,这两千人便成了东门主攻部队的生力,而被替代下的士兵便下去休息了,两个时辰以后,才又前往西门或者南门,又替代下一批兵将来,如此循环不止,让回纥的攻城大势在两夜两天中几乎是持续不断,但其实回纥的士兵却都能得到一定的休息,在我们作战的时候,城外不断有骑兵来回运动,怕就是为了这个。”

说到这里,诸将都感诧异,李膑道:“当然,我刚才说两千人、两个时辰,只是举例,萨图克麾下各将领麾下精锐程度不同,统兵归属也不同,所以萨图克真的在做时,可能分得更细,休息时间的长短可能也与我所说有些出入,但总而言之,他应该就是使用这种局部轮流休息的办法,让他的军队变得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李膑的这一番分析,乍一听似乎繁复新奇,其实这却是一个古老的战术——疲敌奔命战术的变化与运用。

早在春秋时期,晋国与楚国争霸就曾运用这个战术,当时晋楚争夺郑国的属权,晋国将军队分为三军,每次都只出动一军,在楚国班师时便出击郑国,楚军一到,晋军就退兵,郑国是个墙头草,晋军来就向晋国称臣,楚军来就向楚国纳贡,晋国以自己一军,调动了楚国全国的兵力,几轮下来楚国就扛不住了。晋国待得楚军已疲,这才发动最后的乾坤一战!

萨图克虽然未必听过晋楚争霸的事情,但他在兵法上亦有过人的天分,这局部轮休的兵法原理却被他压缩于数日之间,用以压榨唐军的体力。

郭师庸刘岸等听了李膑的分析之后,都觉得大有可能,杨定国愤然道:“这帮回虏当真狡猾之至,如今他们的主力力气未大损,第一折冲府将兵却累得不行了,若是这时…”

就在这时城头有士兵高喊,张迈问道:“怎么了!”

唐仁孝派人来报:“回纥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极大的撞木,又做了一个怪东西,护住了抬撞木的士兵,看来像要来撞城墙了。”

诸将都是心中凛然:“乾坤一击来了!”

登城一看,果然见到回纥军抬了一个巨大的撞木开近战场,沙漠地区大乔木不多,俱兰城附近本来也找不到这么大的木头,但那撞木却非天然,而是七八根大木头紧紧捆扎而成。

除了那撞木之外,却还有几台粗制的喷缊——那是古代的一种攻城器械,形状如车,上面以木板毛毡造成,中间内空,没有底座,士兵就猫在下面可以躲避弓箭,推到城下可以挖掘地道甚至掘开城墙。此车构建并不复杂,用料也简单,但作用却甚大,张迈咿了一声说:“萨图克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李膑便猜萨图克可能是将这几台喷缊的零件拆卸了,只是几台喷缊的零件的话,轻骑兵也还是可以带得过来的。

这时回纥人以喷缊掩护士兵,以士兵抬起撞木,随时就要向那内部已经崩裂的城墙推来。

郭师庸叫道:“我这就去调兵来东门助守!”

却听城外杀声大作,六千回纥迂回绕往西门、南门去了,东门的士兵尚在整束待发中,那六千回纥却已对西、南两门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

郭师庸、安守敬匆匆赶回去守城,但眼见要调第四、第五折冲府来增援东门已经不大可行了。

杨定国早已将全城所有民壮、妇女都调到东门附近,随时增援,可是若第一折冲府无法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光靠这些民壮妇女又济得甚事?

“如今可怎么办?”刘岸转头问李膑,后者正在几个士兵的帮助下上了城头。“你看破了萨图克的诡计,应该也就能破才对!”

李膑却有些为难了,沉吟了片刻,道:“没办法了,只能拼命了!”他看破是看破了,但萨图克的雷霆一击随时就要发动,这时除了拼命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刘岸整个人呆住了。

张迈却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好突然,又笑得好狂傲!

杨定国和刘岸都被他笑得愕然,不知他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怎么还笑得出来。却听他笑道:“李膑说得没错,现在是时候拼命了,说到拼命,却不正是我们最擅长的么?好,好,萨图克,来得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就让我们来决一胜负吧!”

转头叫来了郭汾:“汾儿!”

“啊?”

张迈道:“你去帮我准备一件东西!”附耳说了两句,郭汾眼睛一亮,带了姐妹匆匆去了。

“奚胜!”

“在!”

听张迈叫唤奚胜,诸将心里都是一动,心想这一支预备兵马终于要动用了。李膑更是心想:“眼下有机会改变战局的,或许就得靠这支兵马了,可一个营的兵力毕竟太少,要怎么用才能扭转乾坤呢?”

只听张迈道:“这次守城战,只有陌刀战斧营一直没动!我想,也是时候让你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特使放心!”奚胜叫道:“我陌刀营上下,就算拼了一死,也要拦住回虏,叫他们不得入城一步!”

“拦住胡虏?谁说要让你拦胡虏了?”张迈冷笑道:“我大唐陌刀,不是这么用的!”

第072章 烈焰陌刀(二)

在己方兵力占优势的情况下不断投入士兵,逼得对方甚至连轮休守城都不能够,萨图克这次攻打俱兰城,走的不是正路,而是奇道,就连攻打的时间,也总有些让人觉得怪异——第一战,是在深夜打响,而乾坤一击,则是在夕阳即将沉入远山的黄昏。

夕色如血,回纥在东,张迈在西,那如血的余晖从他背后抛洒开来,这是一片异历史的天空,“是属于我的天空!自我出现以后,萨图克,你就被那位真正的真神抛弃了!”

尽管处于极大的危险当中,但张迈的自信力非但没有消失减弱,反而增强了,他隐约中已经捕捉到了制胜的契机。

和李膑所猜想的相差不远,萨图克确实运用了局部轮休的手段,让士兵在激战中得到了长短不同的休息,所以他麾下的兵将并非全都在连续作战,在诸将的催迫下仍然拥有极度爆发的潜力。

但回纥人的行动,不是从东门开始,而是从西门、南门同时发动。

郭师庸和安守敬都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冲杀力和过去十八个时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连喊杀声都带着十二分的煞气,将领催促士兵登城的命令也变得残酷,一个折冲府对三千人,尽管有着城墙来抵消这种优势,仍然是倍感吃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