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是不是就叫“久假成真”?

大唐…长安…

“没错,做事可以用聪明人的手段,但是方向与目标…”

再次瞧了石拔一眼,张迈忽然笑出声来,笑得石拔与马小春都有些莫名其妙。

“特使,你怎么了?”

“你…”张迈指着石拔说:“小石头,你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啊!”

石拔挠了挠后脑勺,说:“我是简单啊。”

张迈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的对,关于我们的前路,有什么好想的!回长安,没错,就是回长安!”

第081章 西域纵横(三)

苏赖回到回纥军中,萨图克召集四大亲重大将,一起商议,苏赖将此次出使前后事宜一一道出,术伊巴尔道:“听起来,这个姓张的,野心不小!”

萨图克便想起当初在新碎叶城断壁残垣上见到的刻语——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

——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

苏赖说道:“这人的野心是不小,然而野心虽有,实力太弱,终究无用。当初我们小觑了他,本想借着讨伐唐寇,图谋阿尔斯兰,结果所谋不成,反而丢了怛罗斯,并致令唐寇坐大,如今要扳回一局,却仍然要落在这件事情身上。”

霍兰这时伤势已经转好,结结巴巴道:“阿叔,想,怎么,对付,这,唐寇?”

“我们不是要对付唐寇,这群唐寇,并非我们的目标!”苏赖道:“我们的目标,仍然是阿尔斯兰。”

霍兰道:“我们,自顾,不暇,现在,自保啊,还,打阿尔斯兰?”

他虽结结巴巴,但众人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现在博格拉汗处境危险,自保尚有问题,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进攻?

苏赖却道:“现在正是乱局,乱局才更有机会取胜啊。我们的困境既然由这帮唐寇引起,却也可以借由这帮唐寇的手来解决。”

术伊巴尔惊讶道:“难道…你想借唐寇的兵去攻打八剌沙衮不成?”

“不,这个棋局不是这么摆的,也不是这么破的。”

杨定国带着郭安两个都尉,以及刘岸郑渭李膑等人到达莱伊斯府张迈的居室时,张迈正在和马小春摆象棋。

眼下他们摆的这个象棋,不完全是张迈记忆中那成型了的中国象棋,也不是流行于西方的国际象棋,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一种战棋游戏,张迈便管它叫西域象棋。张迈不懂得印度古象棋,也不知道这个是不是。

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听某砖家说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都源于印度古象棋,来到这个时代的西域后才觉得这种说法极不靠谱,据教他摆这西域象棋的奈尔沙希说,此棋非是从西(印度)往东(中国)传,而是从东往西传。

奈尔沙希是在疏勒长时间生活过的老货,见识颇为不凡,而疏勒又刚好位于中西交通的节点上,乃是各大文明的汇聚之地,话从他口中出来,张迈便觉得比那些砖家有说服力得多。

国际象棋源于印度古象棋,这已是定论,那么印度古象棋又是源于哪里呢?是印度自产,还是说其实是从中国传入?若是这样,那么中国古象棋和印度古象棋、西方国际象棋的关系,便非一母(印度古象棋)二子(中国古象棋、西方国际象棋)的关系,而是祖(中国古象棋)—子(印度古象棋)—孙(西方国际象棋)的关系了。

张迈发现,这个时代的西域,从康居到疏勒到敦煌,蕴藏着太多太多文明源头的秘密,或许今后自己有机会一一揭开它吧。

郑渭见到张迈居然好整以暇地在摆象棋,笑着对李膑道:“看张龙骧这样子,分明是成竹在胸了啊。”

张迈哈哈一笑,说:“别说的我好像神机妙算一般,只不过有些事情想通了以后,就不慌了。就像明白了这象棋传播的因果关系一样,心中有一种豁然开朗了的感觉,嘿嘿,这些西域蛮夷,想和我们华夏子弟对局?终究是欠了点沉淀与火候。”

“我们不是要借唐寇的兵去攻打八剌沙衮,那样名不正言不顺,会激起两河诸部对我们的反感。”苏赖说道:“反过来,我们是要利用和唐寇谈和的这段时间,去八剌沙衮借兵来平定怛罗斯之乱——怛罗斯既是博格拉汗的领地,但同时也是回纥的领土,国土出现大敌,两河诸部理应一致对外,共同对付唐寇的,对么?更何况,这帮唐寇还曾杀了阿尔斯兰大汗的外甥,还曾放火烧了昭山行宫,有这两笔账在,也足以让我们名正言顺地号召回纥诸部一起讨伐他们了。”

昭山行宫的火,是张迈放的,那是冒犯大汗虎威的国仇;阿尔斯兰的外甥泰凯什,则是郭汾杀的,那是家恨!

但术伊巴尔和霍兰等四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苏赖这想法似乎有点天真——可他们却都知道苏赖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霍兰首先开口:“道理,是,但,阿尔斯兰,恨不得,我们,死,怎么,会,帮我们?”

他的意思是说,名义上道理上,怛罗斯确实是回纥的领土,阿尔斯兰也是岭西回纥的大可汗,有保护国土和部族的职责,只是他们更知道,名义这种东西是拿来利用的,不是拿来遵守的,所以不大相信阿尔斯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帮助他的弟弟——哪怕有着国仇家恨。

但萨图克却不急着去质疑苏赖的想法,他知道这个老臣兼老师接下来必会解释。

“不错,阿尔斯兰当然不会好心来帮我们,所以我们这次,明里是去求阿尔斯兰,但暗中却是去鼓动另外一个人。”

“谁?”术伊巴尔和霍兰同时问道。

“在回纥内部,实力仅次于阿尔斯兰和博格拉汗的土伦可汗。”

土伦汗,是回纥境内大可汗之一,其势力在伊丽河中游流域到夷播海之间,当初唐军大闹夷播海他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事后不但被阿尔斯兰大声斥责,就是两河诸部背后也看他的笑话,可以说也是一个把唐军恨得牙痒痒的实力派人物。

和萨图克一样,土伦汗一派虽然也从属于回纥,但本身仍然拥有相对独立的草原与兵力,他和阿尔斯兰的附属关系比起萨图克来说要紧密一些,在八剌沙衮也有很大的发言权。

唐寇如今已经把事情闹得很开了,不知不觉间从大汗到副汗到三汗全部得罪透了,又占领了回纥的重要领土怛罗斯,在这样的形势下,如果是副汗博格拉汗发起号召,三汗土伦汗起而响应,阿尔斯兰确实很难不表态,就算他不公开下令讨伐唐寇,至少土伦汗要越过碎叶流域来帮萨图克时,于情于理,阿尔斯兰都不好阻止。

“可是,土伦汗会因为这仇恨,就越过碎叶流域,从伊丽河那边赶过来帮我们吗?”

而这一点,却是整个计划的前提。

苏赖笑道:“土伦汗虽然量小易怒,又贪婪短视,不过仅仅凭着一点昔日的仇恨,还是未必能让他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所以,我们还得放下一个饵来引诱得他非过来不可。”

“什么诱惑?”这次发问的,是萨图克了。

但苏赖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几乎连他都不敢相信的话:“成为副汗、问鼎大汗的资格!”

“什么!”帐内四名重臣同时发出惊呼。

“你说什么!”萨图克亦沉声问道。

霍兰叫道:“阿叔,你,说,错了,话,吧?”

苏赖却不慌不忙:“不,我没说错,我们要放下的诱饵,就是一个让土伦汗代替博格拉汗而成为副汗的机会。我们不但要帮他成为副汗…”他看着,说出了一句整个副汗阵营只有他敢说的话:“博格拉汗,咱们还可以帮他,成为大汗!”

虽然明知道苏赖和萨图克之间有很深的信任,但想想萨图克那残忍雷厉的作风,术伊巴尔也不禁为苏赖暗中捏了一把汗。

萨图克却眼中精光一闪,却露出了笑意:“你是说,先把那头蠢猪养肥,然后再杀,对么?”

马小春和石拔出去后,众人坐定,屋子很小,八个人一坐便显得很挤——但同时也,都等着张迈说话,张迈一言不发,等得众人都有些急了,李膑便先开口,将自己与苏赖“秘谈”的经过大略说了。

郭师庸等他说完之后,道:“虽然李参军觉得,苏赖其实并无诚意,而是另有图谋,但这终究只是李参军自己的推测,究竟是否如此,尚未可知。我们昨日已经拟了急信,连夜送往怛罗斯,我看这件事情,不如就等怛罗斯那边有了回信,我们看看大都护是什么意见,然后再加参详。萨图克那边,可先派刘岸过去,以好言拖上几日——反正他们攻我们守,我们也不担心粮食问题,时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杨定国就要点头赞成,却听张迈道——

“不必了!”

郭师庸一愕:“不必?”

“对,不必了。”张迈说道:“大都护远在怛罗斯,一来一回,又是数日的耽搁,兵贵神速,前线决策之事,无需如此来回反复,那会耽误了军机。而且,我从怛罗斯出发的时候,曾与大都护相约:后方之事大都护自当之,至于前线之事,我若有把握,自己决断就是了。”

郭师庸和安守敬对望了一眼,安守敬道:“那特使是已有把握了?”

“对!”张迈道:“具体的计策还要与诸位商议,但大方向却已经定了下来,我们就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原定计划?”郭师庸等似乎都有些不解,“什么原定计划?”

“原定计划,就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制定好了的计划,也是我亲口告诉过苏赖、但苏赖却不肯相信的计划!”说到这里,张迈反问众人:“我们从新碎叶起兵出发时,目标是什么?目的地又是哪里?”

众人一怔,没人敢出头回答,过了一会,才由郭师道说道:“我们出发时定下的目标,是要回东土寻找能够规复西域的力量,目的地当然就是长安。”

“这就对了啊!”张迈道:“既然东归是早已定下的目标,那么在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上,就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了!一切的战术谋略,都得围绕这个大方向来!方法可以讨论,道路可以迂回,但是大方向却不能变来变去!”

整个会场登时静了下来,郑渭、李膑都面露喜色,安守敬也低了头若有所思,郭师庸却还是忍不住道:“但要是东归长安的路走不通呢?万一我们到了疏勒,那边的佛民却并不是很愿意接纳我们…”

没等他说完,张迈就截断了他的话:“路走不通,那就想办法把它打通!疏勒那边,也不是我们要去投奔鲁家,而是我们要去引领那五万佛民!主动权不在别人手里,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

看看郭师庸还有一点疑虑,张迈在胡床上凭几跪起,道:“我们从星火砦出发时,可曾想过我们能够火烧昭山行宫?可曾想过有灯上城大捷?可曾想过我们可以占领怛罗斯?可曾想过我们竟然能正面逼和回纥的副汗?”他连发了四问后,道:“但我们一步步走了过来,如今不都实现了吗?”张迈又坐回下去,一拍茶几,道:“所以今日之后,我们的方针,就是一边用议和来拖住萨图克,一边加强练兵,一边寻找前往疏勒的方法。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往这上面使!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往这上面用!不能再有其它的心思,若有人要走其它的路,那就不是在帮忙,而是在拖后腿!我们不容许有这样行为的存在!苏赖说的那些话,不要去想它了,因为他给我们讲的,乃是一条貌似万全、其实却满是陷阱的策略——但是对我们现在来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想什么万全之策!在抵达疏勒之前我们只能铤而走险——我们没有选择!我们要的,就是疏勒,至于这怛罗斯,萨图克如果要,那我们就还给他!”

“怛罗斯不是我们的目标,唐寇也不是我们的目标。”苏赖说到激动处,连胡须都翘了起来:“唐寇只是一个理由,而怛罗斯则可以作为一件礼物,我们可以答应土伦汗,扫平唐寇之后,便将怛罗斯送给他。若土伦汗得到了怛罗斯,那时他就将成为回纥第二大势力,并有机会问鼎阿尔斯兰的宝座,——这样的机会,以土伦汗的为人是绝对抵挡不住这个诱惑的!以此为诱饵,便可促他发兵。他得到怛罗斯之后,兵力不可能马上增强,但他的野心,却会膨胀!若这时博格拉汗再屈身事之,促使他移兵八剌沙衮只在反掌之间!”

“同时,用汗血宝马绕到碎叶河北岸,那一带山原我们刚刚探索过,地旷人稀,可以疾驰,向西找到火寻之后向他们买路,估计快则一个月,慢则四十日,当可以抵达萨曼,可以许以重诺,比如事成之后将灭尔基以西以南所有领土——包括讹迹罕、库巴,全部割给它,把萨曼也拖进来。这将是一个乱局,但也将是一个最大的机会!”

哒哒急响——

一乘飞骑抵达俱兰城南门,举手叩城。

“咦?”城头安守业叫道:“是怛罗斯那边来的弟兄!出什么事了?”

第082章 库巴来的客人

却说唐军与回纥各有图谋,但双方决定暂时休战却是一致的,刘岸领了张迈的新命令准备出使回纥军中,回纥也正准备退兵事宜,这时却有使者从怛罗斯方向赶来,里头竟有郭汴,郭汾见到弟弟自然高兴,却问:“你怎么来了?”

郭汴道:“怛罗斯好闷,我嚷嚷着要来,刚好那边要带个消息过来,爹爹说我口才好,说话清楚,就让我来了。”

张迈问道:“什么消息?”

郭汴道:“库巴那边派使者来了,都已经进入怛罗斯了。”

张迈与诸将听说无不愕然,张迈问道:“库巴圣战者不是萨图克的人么?怎么会派使者来找我们?莫非…”脸色微微一变:“莫非他们得到了消息,竟然要和萨图克一起,给我们来个两面夹击?”

“不是不是。”郭汴笑道:“其实他们虽然派来了使者,却不是冲着我们来,而是冲着博格拉汗来啊。”

张迈松了一口气,便知这里头出现了什么误会。当初他曾和郑渭、李膑讨论过库巴方面的事情,曾考虑是否要在南面安插一直部队设防,李膑却觉不用,因萨图克和库巴隔着唐军,要传令过去殊为不易,而且怛罗斯与库巴之间路遥险阻,讯息迟延,就算这边打个天翻地覆,除非特地派人传消息过去,否则那边也不容易知道得确切。却问郭汴:“冲着博格拉汗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四折冲府东进之后,怛罗斯暂时便平宁下来,郭师道用兵论奇诡不如张迈,但也兼备稳重于灵活,为了瞒住萨曼方面,他仍然在怛罗斯城头竖立着回纥的令旗,对内则实行战时管制,怛罗斯内部的经济因此无法盘活,不过这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与此同时,郭师道又进一步对昭武部进行整顿。

当日薛苏丁只花了不到一天就将四千多人整合凑齐,求的是一个“快”字,因为需要将那些俘虏、土兵都编制起来管理,这样才不会骚扰到地方上的治安,等张迈一走,郭师道缓出手来,又将昭武部分为上下两部,上军各方面素质较好,是经过挑选出来的人马,约一千二百人,颇可用于战阵,仍然由薛苏丁统领,下军则只是强调纪律而已,只能用于维持治安,由大都护长史安二统领。

经过这么一轮整顿,薛苏丁所带的兵力虽然减少了,但他非但不恼,反而归心,为何?因士兵经过选拔,战力反而提高,再说郭师道又是将上军交给他,而不是将选剩下的下军交给他,亦显示出了对薛苏丁的信任,那是进一步暗示将他当自己人的意思,因此薛苏丁不恼反喜。

郭师道人在怛罗斯,心神却时时放在白水城与俱兰城——前者是在防备萨曼的袭击,后者则是担心战事的进账。

不料东西两面都没事,这日南面的山路上却转出一队人马来,这日薛苏丁在南线巡逻,发现这队人马后当即纵兵将之围住,那队人马竟然也不抵抗,只是叫道:“我们是库巴来的使者,到怛罗斯求见博格拉汗。”

原来薛苏丁的这部人马除了一些将领之外,别说兵员本是怛罗斯一带的守军,就是衣服武器也都没换——唐军本身又哪里有武器可以给降军换来着?所以那队人马竟然就自然而然地以为对方是博格拉汗的兵马。

薛苏丁是真心归附的人,为人又颇有智计,当即上前问讯,道:“来者何人?”一定眼,叫道:“欧马尔,是你!”

原来这人却是库巴圣战者的领导人之一欧马尔——薛苏丁是宁远国后裔,库巴所在正是他的老家,因为这层关系他曾数次作为萨图克的副使或者使团护卫前往库巴,所以与欧马尔彼此认得。

欧马尔也认出了他,叫道:“是加苏丁么?”看看他带领的人多,道:“你升官了啊。”

薛苏丁心道:“他这么和我说话,莫非还当我是萨图克的手下?”口中一笑,说:“现在是千夫长了。”

欧马尔啊了一声,道:“恭喜,恭喜!我奉了讲经人法令,要来拜见博格拉汗,劳烦引路。”

薛苏丁微一沉吟,道:“欧马尔,你来得不巧!我们怛罗斯最近出事了。再说,博格拉汗也不在。”

欧马尔诧异道:“怛罗斯出事?出什么事了?”

薛苏丁道:“这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怛罗斯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现在才平定,但城内城外戒备甚严,没有将令,谁也不得入内。”

欧马尔叫道:“怪不得我走出山区以后,便觉得形势奇怪。那可怎么办呢?加苏丁,我们是自己人啊,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不成?”

薛苏丁笑道:“不是信不过,是军令如此,不得违抗,我总得走个形式,先入城请令,然后才带你进去。只能劳烦你先在城外等一等。”

欧马尔亦素知萨图克治军极严,不敢违抗,点头说:“好。”

薛苏丁便火速派人入城通知郭师道,自己在城外营帐相陪,探他口风,欧马尔不虞有他,说道:“我这次来有两件事情,一是希望迎少主往库巴,讲经人希望能亲自教导他少主经义,二嘛,嘿嘿,等见到博格拉汗再说。”

库巴的讲经人瓦尔丹想接萨图克的儿子巴伊塔什前往库巴,这事薛苏丁倒也听说过,瓦尔丹此举既有拉近圣战者与萨图克关系的意思,同时也是要趁着巴伊塔什还是少年给他灌输经义,让回纥副汗的下一代成为虔诚的天方教徒,这其中实际上有些军政势力与宗教势力进行利益交换的味道,只因萨图克一直说“时机未到”,所以未能成行。

欧马尔又问:“这次的叛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居然骚扰到了怛罗斯?是萨曼那边暗中派人支持捣鬼的么?”

薛苏丁心想:“不知道大都护要如何处置此事,嗯,我且扯个谎蒙过去,这可要说个什么谎才好呢?嗯,就且按照之前李参军他们给萨曼放的谣言来说。”就道:“这事闹得很大,一伙贱民伪托唐寇起事,把塞坎将军引到城外,发动了叛乱,把整个怛罗斯城都卷进去了,叛乱最猖狂的时候,连怛罗斯汗府都被他们攻占了,此事博格拉汗震怒非常,听到了就生气,所以你还是别提起的好。”

跟着就给他讲那伙“贱民”如何引诱塞坎出城的细节,截取的却都是唐军引诱塞坎出城的真实片段,他说的仔细,没多久已经黄昏,郭师道派人出城,道:“城内已经安排好了,带他进城。”又与薛苏丁对了口风。

薛苏丁这才护送欧马尔进城,路上道:“塞坎将军因为此事削职贬官,被召到前线听令去了。”

欧马尔一路见市井萧条,家家闭户,心想这场叛乱真是不小,到了城内,唐军将之安排住在曼苏尔的旧府邸,郭师道派来的人道:“天色已晚,还请休息一夜。”

薛苏丁和欧马尔打过几次交道,深悉他的脾性,晚上送来了美酒款待,库巴戒律森严,欧马尔却嗜酒如命,平时没得喝,每次都是到了外出时才得偷饮,此时见了这迷魂汤便如不要了性命,当晚喝酒吃肉,酩酊大醉。

张迈听郭汴讲到这里,问李膑道:“我记得你曾跟我说,库巴戒律森严,怎么这个什么欧马尔,才到怛罗斯就醉酒了?”

李膑笑道:“库巴圣战者,自讲经人瓦尔丹以下四员大将,马克迪西精明强干,伊斯坦骁勇善战,阿西尔更是人中俊杰,就是这个欧马尔,虽然言辞便捷,却不守清规,不但贪杯,而且好色,不过萨图克却很喜欢这个人,每次派人去库巴,总暗示由欧马尔作为回访使者,对他亦最厚。”

张迈更奇了,郭师庸道:“这个萨图克,不喜欢贤人却喜欢不肖,是何道理?是他没看不透这个欧马尔的性情么?还是说萨图克喜欢别人的阿谀奉承?”

李膑哈哈笑道:“萨图克不是看不透这个人,他看得很透彻呢!正因为看透了,所以才对此加以利用啊。贪杯则易失言,口风便不紧,好色则授柄于人,库巴与怛罗斯山原阻隔,与疏勒更是隔着个讹迹罕,萨图克虽未直接掌管库巴,这几年来却对库巴的内情了如指掌,那都是托了欧马尔的福啊。”

他这么一说,诸将才明白过来,张迈笑道:“看来萨图克对这些圣战者也在用心机,不见得就完全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问郭汴:“后来呢?大都护是将那欧马尔下牢拷打,还是将计就计,诓了他一回?”

李膑微笑道:“既然还许他入城,又好就好肉地招待,那当然是将计就计了。”

“李大哥说得对。”郭汴说。

张迈学着变文的腔调笑问:“却不知大都护计将安出也?”

郭汴哈哈一笑,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这一回,可就轮到我大展神通了。”

李膑念头一转,道:“大都护让你假扮巴伊塔什了,对不?嗯,欧马尔没见过巴伊塔什,这事薛苏丁也是知道的。”

郭汴咿了一声,连声道:“李大哥太不厚道,我都还没说,你就捅穿了我的老底!”

第083章 再上征程

欧马尔抵达怛罗斯的时候,前线尚未开始议和,郭师道不知前线情况,因与安二、安六、杨定邦、薛苏丁等合计了一夜,觉得若是扣押住欧马尔,库巴方面迟迟不见他回去,只怕会再派人来找,那时候事情只怕就要穿帮,那时库巴发兵犯南部边界,与东北萨图克军相互响应,唐军势必大见吃急,不如像对付萨曼一般设个诡计拖延住圣战者。

郭师道听加苏丁说萨图克的方面大将里头,有一个叫苏哈伊的和霍兰这两人欧马尔没见过,当即定计,由杨定邦假扮苏哈伊,由郭汴假扮巴伊塔什,第二日仍然由薛苏丁去邀客,告诉欧马尔如今博格拉汗不在,怛罗斯是苏哈伊做主辅佐少主巴伊塔什,欧马尔当即请求拜见巴伊塔什。

这些天来,郭汴一直和巴伊塔什在一起,对他的言语习惯都弄熟了,这小子胆子够大,头脑够活,此刻在一个没见过面的欧马尔面前假扮起巴伊塔什来活灵活现,全无半点破绽。

张迈问道:“你们是怎么解释当前怛罗斯的形势的?”

郭汴道:“薛苏丁说,上次萨图克起兵前往碎叶河北对付我们的事情,库巴方面是知道一些的,所以这次我们就说,有一伙‘唐寇’从北面沙漠南下,同时城中的叛乱趁机勾引响应,在怛罗斯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这边的叛乱才平定,那伙‘唐寇’又转到俱兰城去了,袭扰了俱兰城,又占领了灭尔基。如今霍兰将军正率领大军在俱兰城与灭尔基的‘唐寇’对峙作战。”

“这个谎撒得不错啊。”李膑道:“那欧马尔一听,是马上说要回去向瓦尔丹禀报,还是跳脚大骂唐寇,求做先锋,同时又说要派人往库巴方面搬救兵的?”

郭汴咦了一声说:“李大哥,你怎么知道那欧马尔会求做先锋搬救兵的?”

李膑笑了起来:“那就好了,他若是说要回去向瓦尔丹禀报,那就是看出了破绽,但现在没有要走,反而要往库巴方面搬救兵,那他就是真的相信了——库巴方面这两年被萨图克养着却没仗打,一直蠢蠢欲动呢,他们是恨不得萨图克遇到危机,他们好趁机大展身手,怛罗斯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对他们来说乃是大好的机会。”

郭汴笑了起来:“那个欧马尔很好笑的,听说这边闹‘唐寇’之后,马上跪在我脚边向我赌誓,说只要让他作先锋,他一定立功啊什么的,那副样子,真让我想起了杨大哥。哈哈,哈哈…”

张迈又问:“他请做先锋,你们又是怎么答复的?”

郭汴道:“我不知道怎么答复,就看了假扮苏哈伊的杨二叔一眼,杨二叔就上来说,唐寇这次虽然闹得凶,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眼下我们还应付得来,就不用劳动圣战者们了。那欧马尔听了十分失望。后来我们又好就好肉地款待了他,就由薛苏丁送他到边境回去了。”

张迈、李膑、郑渭等听说后,齐声连叹道:“可惜,可惜。”

郭汴问道:“可惜什么?”

李膑却又不说了,张迈道:“可惜大都护还是太谨慎了,你们这个谎话编得极好,既然都已经骗过了欧马尔,大可再推一步,另设奇谋,把库巴这支军马调动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却竟然就劝欧马尔回去了,这一招棋却是有些浪费了,自然可惜。”

李膑道:“不过郭大都护这么决定,无意中倒也和萨图克一贯来对库巴的态度暗合。”

“哦?”

李膑道:“库巴是恨不得有仗打的,霍兰等将领也常说放着这支兵马在库巴不用太过浪费,但萨图克却一直很沉得住气,刻意闲置着他们,我估计,萨图克这么做一来是要挫挫瓦尔丹的傲气,叫他知道没有圣战者萨图克也一样行,要叫瓦尔丹明白,是圣战者依附着博格拉汗,而不是博格拉汗有求于圣战者。二来可能是要他们憋住一口气,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发挥大作用。”

诸将又谈论了一会局势,李膑犹在为库巴这一招棋未能物尽其用而惋惜,郭师庸等却比他看得开,说只要无过,便是有功。

郭汴抵达俱兰城之后的第二日,刘岸从萨图克军中回来,说萨图克已经答应退兵,并提出要赎回巴伊塔什等家眷。张迈回复跟刘岸回来的使者道:“此事不急,博格拉的世子与眷属我会善待,请博格拉汗不用担心。”

萨图克便猜唐军是有意扣留,以作奇货,冷笑一声,也不为此事而耽搁,当天便退兵了。

张迈见萨图克退得这么干脆,心中大喜,对诸将说道:“他走得这么急,多半是杨易在他后面骚扰有功。”

急派轻骑往灭尔基问讯,三日后轻骑回来,尽述灭尔基遇围、杨易出城解围之事,张迈不由得大赞:“阿易用兵是越来越有名将之风了。”

灭尔基之围解除之后,杨易又率领那个敢死营,北入荒漠,骚扰回纥后路,烧掉了一大批正押往俱兰城的辎重,萨图克之所以撤军撤得这么干脆,也正是因为他的两万大军已经面临粮草断绝的困境。

唐军诸将无不额手称庆,道:“守住了,这次是真的守住了。俱兰城与灭尔基掎角之势已成,萨图克下次再要进兵也得加倍谨慎地考虑了。”

张迈道:“下次进兵萨图克确实会更加谨慎,不过这第二次进攻他不来则已,若是再来那必定是雷霆万钧,打通东归道路的事情要加紧着手了,一定不能浪费了这次的机会!”

就在这时,贺子英带回了讹迹罕秘径上狭路相逢一战拿下的那两个俘虏,李膑看过书信之后翻译给众人听,诸将都感心惊,刘岸怒道:“萨图克对我承诺的时候信誓旦旦,若不是特使已经另有决定,我几乎都要相信他了——没想到他如此奸诈,这边跟我们谈判拖住我们,那边却已经在联系库巴,看来李参军说得没错,萨图克议和是假,筹谋第二次更大的进攻才是真的。”

郭洛送来的这个消息,把郭师庸等人最后一点议和的念想都打消了,众人均想:“还是特使看得透彻,眼下我们根本就没有资格想什么万全之策,只有冒险一击,才有希望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膑道:“灭尔基虽然在我们手中,但要取道灭尔基往疏勒,一来前面仍然有好几个城镇要过,二来走这一条路的话,我们一出灭尔基城萨图克便会发觉,那时他从旁侧击,我们可万万抵挡不住,为今之计,只有突破讹迹罕,然后挺进葛罗岭山口——若能赶在萨图克回来之前进驻下疏勒,那时就算回纥大军继至,我们也有一战之力。”

郭师庸道:“现在明教的人是否答应献出下疏勒还未可知,是否等阿洛他们传回消息后,我们再进兵?”

张迈道:“兵贵神速!若等郭洛回来,也不知道还要多久,若是前方再有变故,我们就随机应变。”

虽然事态十分紧迫,但预计萨图克要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军部会议过以后,当即敲定了全军出发,取道讹迹罕攻略疏勒的大方略,并分派任务:

以第一折冲府为开路先锋,第四折冲府、第五折冲府并昭武部上军及乌护部作为中军,郭师道与杨易负责断后事宜。

决议传到怛罗斯,郭师道道:“既然已经决定行险,怎么还放了两个折冲府这么多的兵力留在后方?杨易这一支奇兵空置在灭尔基,太过浪费!告诉特使,断后之事,只是用疑兵,不用真打仗,有第二折冲府与昭武下军足矣!其它所有人马,全部起行!不要瞻前顾后——难道我们还想着万一打不通讹迹罕还回来怛罗斯不成?若是怀着这样的心思,那此行肯定无成!”

同时分出两个营的兵力,让杨定邦率领了赶往俱兰城。

使者飞马回到俱兰城时,张迈已经准备出发,听到郭师道的修改意见后叹道:“大都护责备的是,这次我们攻略疏勒,乃是破釜沉舟、有去无回,怛罗斯这边就交给大都护了。”便下令给杨易,要他在杨定邦抵达后立刻出发,并将贺子英骑回来的那匹汗血宝马也赏赐给他,以嘉奖他的功劳。

郭师道和杨定国分别负责对怛罗斯与俱兰城的军民的动员工作,唐军对外只是宣称要转移,怛罗斯的称要转往俱兰城,俱兰城的称要转往怛罗斯,郭汾、杨清等也行动起来,唐军进城之后,占领了怛罗斯众将领的府邸,从这些将领府邸里解救了许多女奴,又将营妓全部放出,唐军民部的巾帼头领们一一询问那些待嫁女,会骑马且身体强壮的便编入民部,成立了一个女营,不会骑马或身体羸弱的便听便她们自寻活路。郭汾、杨清等人做起这妇女工作来,这担子也不比男儿们轻。

眼见全城忙忙碌碌,郭师道对大都护长史安二道:“安二叔,虽然人咱们诡称要迁往怛罗斯,但这等事情,焉能瞒得长久?再说大军一走,留下的兵力少了,控制力必然减弱,这边的消息很快就会隐瞒不住,到时候萨曼从西边来,回纥从东面来,咱们若走得不及时,这两条老命,只怕就要送在这里了。”

安二哈哈笑道:“我活了八十岁了,有子有孙,守敬也做到了折冲府都尉,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我是没打算走了,就留在这里尽量设法,能多拖延一天,便是为子弟们多争得一线生机!”

郭师道笑道:“二叔说的是!”这时郭洛、郭汴、郭汾都不在怛罗斯,身边只剩下杨清这个儿媳妇,便叫了她来,屏退了身边所有侍从护卫,道:“我有个几句遗言,要你带给阿洛。”

杨清大骇:“遗言?公公身体安康,为何说这样的话?”

郭师道微微一笑,说:“我以一个折冲府驱使三千名新兵,要守这怛罗斯,乃是借着张特使打下来的军威,装假老虎吓人,外唬萨曼回纥,内唬两城百姓,能唬多久,得看我的手腕,但若不下定必死之决心,只怕三两日也难撑持。”

杨清是郭洛的妻子,杨易的姐姐,郭师道的媳妇,久在军中,见识也自不低,听了郭师道的话,已明白了他的心意,两眼一红,眼泪流了下来。

“家嫂,莫哭,莫哭。”郭师道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甚是要紧,你得收拾好心情好好记住,莫漏了一句。”

杨清也知当此情境之下,丈夫郭洛、叔叔郭汴、小姑郭汾都不在,只有自己与公公作此生离死别,郭师道定要铭记,否则就算丈夫不怨自己一世,自己心中也必不安,点了点头,抹干眼泪,说:“公公放心,媳妇一定会将公公今天的话牢牢记住,日后转述给夫君、叔叔、小姑他们听。”

谁知郭师道却道:“不,不用跟汾儿说,汴儿那边,若阿洛觉得需要,自由他向弟弟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只跟阿洛一个人讲,其他人就算是你的父兄,也不许泄露半句。”

杨清心中一凛,道:“是,媳妇自嫁进了郭家,便是郭家的人,公公的话,媳妇不敢泄露半句给家后。”

郭师道颔首道:“我亦素知你贤惠,这些话便是汾儿,我也不会出口,但你与阿洛夫妻一体,却是无妨。”

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好一会,才道:“张特使当真是人中之龙,回顾过去数月他的作为与成就,对比我们在新碎叶城时的困境,一切变化,当真恍若梦中。我对他的来历、能耐、运道思前想后,最后只得出四个字:天命所归!想是上天怜我西域唐民,故而降下这么一个人来,带领我们走出死地而得新生。新碎叶城虽是我老郭家历代呕心沥血经营起来的,但天意如此,我郭家只可顺天而行,如何敢与天争功?因此这段时间来张特使虽然颇侵我权,我也无一句怨言,为的,既是顾全大局,也是深信他将来必能成就大业,既有千秋大业在后,则眼前作一点小小退让,又有何妨?”

杨清一怔,不想公公要和自己说的竟然不是家事,而是国事,不敢插嘴,只是牢牢记住。只听郭师道继续道:“这次我军若能顺利抵达疏勒,再往后张特使便如飞龙在天,恐再也无人阻遏得了他了。将来他带领我军,是回归中土、襄助朝廷也好,或者自成自立,开邦建国也好,你告诉阿洛,不要犹豫,尽力辅佐他便是!”

杨清听到“自成自立、开邦建国”四字,心中一惊,却只是点头:“是,媳妇记住了。”

郭师道长长一叹,道:“洛儿能耐虽然不错,但器质却非王霸之才,我郭家亦不敢作非分之想,然而以汾儿洛儿与张特使的关系,以我郭家为唐军所作出的牺牲,将来只要不犯大错,龙骧之外的第一家族,却是跑不掉的了。张特使将来能够建立的基业有多大,我也无法预测,但只要子孙不违我言语,则我郭家的基业,必能与这一份大业同始终!”说到这里,问杨清:“我刚才的话,都记住了么?”

杨清道:“都记住了。”

“好吧。”郭师道道:“那就去吧,不要悲戚,不要难过,我留在这里,若最后也得以撤走,那自是万幸,若万一走不了,那也是求仁得仁,为国捐躯,没什么好哭的。我们老一辈的走到这里已无遗憾,至于将来的天下,就靠他们这群年轻人如何去闯了。”

第084章 瞒天过海

唐军大军已经向南进发时,刘岸还正儿八经地率领了一个使团,再次出使回纥,与萨图克讨论以巴伊塔什等俘虏换取回纥境内所有沦为奴隶的唐民后裔之事。

这时萨图克已经撤到了俱兰山脉东北麓,一边暗中派人向八剌沙衮告急,一边却安抚唐军,同时广派探子窥探唐军的行动。

不久杨定邦赶到,接管了俱兰城与灭尔基,他选了一个身材与张迈相似的火长,戴上张迈留下的龙面具,在俱兰城与灭尔基之间巡弋视察,那些探子望见,都以为龙面将军还在俱兰城一带活动呢。

按下郭师道、杨定邦经营瞒天大计不说,却说负责过海开路的张迈召李膑、郑渭、唐仁孝、奚胜等商议,张迈道:“要到疏勒,得先经过讹迹罕,兵势有奇有正,现在我们各种力量都比之前茁壮了不少,但最紧迫的,还是时间。讹迹罕之战,仍当用诡。”

郭洛问他想用什么诡计,张迈道:“怛罗斯这边的事情,塞坎一向遮掩着,等怛罗斯易手,咱们又关了城门,虽然逃走了不少兵民,但萨曼也好,讹迹罕那边也罢,我估计都还未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后世人回顾一场战争,自然胜败输赢历历在目十分清晰,但身处战乱之中的底层士兵与百姓,对战争整体形势的把握就如瞎子摸象,或道北方赢,或道南方败,具体情况就很难说得清楚了,各种各样的消息都会有,对同一件战争大事,战败的溃兵、逃难的流民,几千几百张口的描述都会不一样。

“我想就在这一点上搏一搏,”张迈说道:“咱们就冒充回纥军,假装是怛罗斯的军队,就说唐军势大,我们弃城退走,要回疏勒去,问讹迹罕借路。”

郑渭道:“讹迹罕虽然是回纥属国,但和萨图克向来不对付,我们若打出唐军的名义,他自然不放我们过去,但就算是假冒回纥军,他们也未必肯放行。”

张迈道:“若实在不肯,那只好强攻了。”

奚胜道:“驱驰数百里,跨山越河,攻人城池,只怕胜算不大。”

唐仁孝道:“要不像对付俱兰城一样,来个围点打援。先把麦克利的主力引出来打败,然后攻城。”

郑渭道:“只怕有些难处,眼下麦克利就算还不大弄明白了怛罗斯这边的详细情报,但我有许多生意是经讹迹罕走疏勒的,通过手下的掌柜和麦克利打过交道,这人虽然没塞坎那么凶猛,可手段却更加灵活,处事也更加谨慎,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在怛罗斯、疏勒与萨曼之间立足?阿尔斯兰也不会派他来讹迹罕了。要骗他是很难的。”

李膑却道:“对付大胆的人,可以利用他的急躁,对付谨慎的人,则可利用他的胆小。麦克利长期身处重围之中,一贯的策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思维既习惯于此,我们可用移石封穴之计。”

张迈问道:“何谓移石封穴?”

李膑道:“路有蛇穴,行人将过,恐毒蛇暴出伤人,便先移大石封住穴口,然后经过,这就是移石封穴之计。不过要施此计,前提是假如麦克利引兵出城,我们野战能够取胜。”

张迈哼了一声,道:“我们连萨图克的主力都击退了,还会怕一个麦克利?不用犹豫,进军吧!”

这次唐军分批出发,一路也不张旗帜,以第一折冲府居前开路,第四折冲府统合民部居中,昭武、乌护两部继进,第五折冲府断后,杨易所率领第三折冲府虽然后发,却很快就赶到了第五折冲府前头,因郭师道还留在怛罗斯安抚民心,杨定邦又派人以龙面具假扮张迈巡查各地,因此大军虽然转移,但怛罗斯、俱兰城、下巴儿思三地的居民却还弄不清楚唐军的动向。

那库巴位于俱兰城以南五百余里,两城所夹地区地广人稀,中间有中亚第二大河——药杀河流过,沿岸水草颇为丰美,汉时为大宛国的一部分,也就是名闻天下的汗血宝马产地,大唐时受休循州都督府管辖,自大食东侵,大唐势力消退,土著民族也逐渐式微,近数十年更是处于回纥、萨曼拉锯交战处,民生疲敝,部落沦亡,但方圆数百里间仍有牧民顽强地存活着。

这五百余里山岭错落,虽然没有葱岭、喜马拉雅山那么险峻可怕,但道路也十分难走,而且歧途众多,若不是新归附的郑渭手底下有人深晓此间地形,唐军进入到这个地区只怕非迷路不可。

唐军迁徙,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骑马,婴儿也被骑马的母亲抱在怀中,也有一些老弱抵挡不住生病却也得撑着,有熬不住病死的,民部便就地火化,夜间唱挽歌为逝者送行,第二天则继续赶路。

茫茫群山,莽莽胡野,在未卜的前途中行进,血可流,泪水却得往肚子里吞。

长安在征途遥远的彼端,在尚未到达之前,征途上的儿女连感伤都是一种奢侈。

前军第一折冲府人强马壮,当地牧民、盗寨远远望见,或远远避开,或就来依附,或跪于道旁相送,或送来羊马奶酪,张迈让侦骑队那些来依附的考察后若无疑点便接纳,若有疑点便驱逐,对那些于道旁相送的加以安抚,对那些送羊马奶酪的,就以等价的物品如织品、小帽馈赠。沿途牧民无不欢喜而去,各无骚扰,加之这一带没有足以撼动唐军的强大部落,因此行三百余里除了山川之险外并无人祸阻碍。

一路翻山越岭,走到大唐休循州都督府旧址,原本在这里放牧的一个小部落不知唐军根底,已经望风远遁,奚胜道:“我们已经连续走了十天,队伍不可拉得太长,最好停下休整两天,同时等候后面的同袍。”

两天之后,杨定国以及第四折冲府以及民部到了,他来到休循州都督府旧址上,在断壁颓垣边放声大哭,对张迈说起一段旧事来:“当年我大唐将士破西突厥于此,置休偱州都督府,军务隶属于安西都护府,民政则由大宛旧民自治,后大食东侵,大宛王奔龟兹求救,我安西大将张孝嵩率兵万余人,长驱数千里,大破大食军,因改此国名宁远,嫁义和公主至此,世为藩属…”

张迈这时已经知道疏勒就是喀什——那也是共和国最西边的城市,而此处尚在疏勒西北近千里,听着杨定国述说盛唐往事,遥想当年大唐铁蹄长驱至此,救亡图存、立绝国、嫁公主,以威以德,声势炫于千古,不由得悠然神往。

然而如今,休偱州都督府所在却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只剩下若干破房子供来往牧民遮风挡雨。

张迈见郭汴和几个少年就在身边,说道:“老祖宗的这些功绩,我们要记得,但记住它不是拿来感伤,拿来怀旧,而是拿来时时激励自己!我们这些做子弟的,要思考着如何强爷胜祖,而不是想着如何依靠祖宗留下来的遗产不思进取!”

郭汴等纷纷叫道:“是!”

更有一个刚刚赶到的老妇人放声大笑:“对!对!说得好!”跟着便猛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