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个战场上,主将还是“霍兰将军”,所以取得了首级之后,阿西尔便来献捷。

“别让他上山了。”李膑道:“趁着昏暗,让他赶紧回去,别让他在这里久留,要不然只怕会瞧出我们的破绽。”

在山下护卫的,是薛苏丁所率领的昭武部,他就要引阿西尔上山,马小春却已经驰马下来,用回纥话叫道:“霍兰将军将令:赏赐阿西尔将军黄金五碇、貂裘一领、宝刀一口,以彰功劳!”

汗血骑兵团听了无不欢呼,阿西尔也为之精神一振,马小春又道:“阿西尔将军,霍兰将军说了,请速回本军去,免得西南方向有什么闪失,这边的战场,霍兰将军自会料理。”

阿西尔在马上行礼作别,临别时问:“刚才冲击城门的那位英雄,叫什么名字?”他来得迟了,没有见到陌刀营的杀伤力,只见识到了第三折冲府的冲击力,并认出了这支骑兵就是前几日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支劲旅。

若是别的使者,这时或许就答不上来,马小春却有着个灵活无比的脑袋瓜子,随口笑道:“那是霍兰将军麾下的爱将,近一年才在博格拉汗麾下崭露头角的英雄,千夫长木日勿将军。”

阿西尔哦了一声,道:“木日勿…”这个名字虽然奇怪,但或许是出自西域那个荒僻的部族吧,便道:“请代我向木日勿将军问好。若有机会,我想交他这个朋友。”说着将塔希尔的首级交给了马小春,在马上对着山坡高处行了个礼,便率领汗血骑兵团飞驰而去。

第101章 向东——葛罗岭山口!

虽然近乎全歼了讹迹罕的出城部队,但杨易却显得很不高兴,天还没亮,就想去请令攻城,以雪昨夜之耻辱——竟然在那样的情况下让阿西尔抢了首功,在他看来那是很大的耻辱。

慕容春华赶紧将他拦住,道:“阿易,你怎么糊涂了!说什么攻城!特使一开始就没想一定要拿下讹迹罕啊。咱们的既定策略既是‘移石封穴’,现在库巴圣战者这块石头也移来了,这毒蛇的穴口也封住了,接下来马上就要起兵前往疏勒了——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劳所在呢!讹迹罕这边,特使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你现在还要去说攻城,只怕叫人听了,都要看低你三分呢。”

杨易心中一凛,他也不是个糊涂汉,只是被昨日的耻怒燃气了无名火,冲昏了泥丸宫,这时有慕容春华一提,冷静一想果有道理,便按耐了下来。

反夜袭一战,彻底扭转了瓦尔丹对“霍兰”的看法,虽然很可惜的,杨易没有夺到城门,但一夜之内歼灭了一支讹迹罕的有生力量,让防守方大受打击,这样的战果足以抵消前面几日唐军的不作为有余。

“霍兰将军还是很厉害啊。”瓦尔丹对于强者有天然的好感:“虽然在大事上度把握得不是很好,但打仗却很有一手,怪不得博格拉汗会如此重用他。”他所谓的大事,那是指“霍兰”怀疑圣战者的诚意。

经过反夜袭一战之后,讹迹罕不但实力大损,而且士气也大削,圣战者与唐军第二日再次围城时,防守方便显得有些左支右绌了。

“现在继续攻打的话,一个月内,是有可能打下的。”杨定国说。

可是一个月的时间,对张迈来说太长了。

当天黄昏,他就派了薛苏丁去见瓦尔丹,道:“刚刚收到疏勒那边的消息,下疏勒的摩尼教教徒忽然叛乱了!”

“什么?”本来还正为昨日的大捷而兴奋,听到这个消息后瓦尔丹等又被震惊了:“摩尼教也卷进来了么?”

薛苏丁说道:“如今疏勒地区硝烟四起,疏勒方面大将胡沙加尔疲于应付,而且葛罗岭山口外又有可疑的部队在徘徊,讹迹罕的事情,只怕得加紧!”

伊斯塔精于兵略,说道:“昨日咱们虽然打了一场胜仗,但讹迹罕城防坚固,存粮又足,咱们的攻城器械又不够精良,继续围攻下去,恐怕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打下。若城内守军意志足够坚强,恐怕就是再守卫个一两个月,也未必不可能。”

薛苏丁道:“霍兰将军也有这个疑虑,将军以为,眼下当以疏勒为重,准备分出一半兵马来,先行前往疏勒与胡沙加尔将军会师。剩下一半兵力,便留在讹迹罕帮讲经人牵绊住讹迹罕。”

瓦尔丹奋然道:“这是什么话!若只是要牵绊住讹迹罕的话,何须霍兰将军再留下一半人马来?你回去告诉霍兰将军,他尽可拔营东进,讹迹罕这边我独力对付,等我打下了讹迹罕,再来疏勒与两位将军会合。”

薛苏丁道:“这可得先去问问霍兰将军。”去了半日回来,说:“霍兰将军道,讹迹罕城高墙坚,只有圣战者一方的话,恐怕不是麦克利的对手。所以…”

没等他说完,瓦尔丹已经怒不可遏:“你说什么!我不是那祆教猪猡的对手!你这就去告诉霍兰,让他赶紧走!若我库巴圣战者连麦克利都对付不了,我就不配当这个掌教!”

阿西尔好几次要说话,却最终在欲言又止中没敢出声。

薛苏丁这次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当天黄昏开始唐军就做出种种态势,大布疑兵,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把城内的人都看得糊涂了,不知道唐军在干什么。瓦尔丹也有所不解,派人来问,张迈笑了笑,由旁边李膑代为回答:“我们故意如此,乃是为了真正走的时候,麦克利也摸不清我们的虚实,那时候讲经人可派遣几百个后勤接管我们的空营,时入时出作疑兵,让麦克利以为我们的大军还在。这样讲经人的压力会小很多。”

瓦尔丹听了后连连摇头,道:“有这必要么?”

唐军临行之前,张迈派人来请郑渭回去,道:“疏勒那边局面复杂,必须有凯里木帮忙参谋。”瓦尔丹竟然也不阻拦,就放了郑渭回去了。

张迈见到了郑渭,欣然道:“萨图克不肯轻易让库巴圣战者行动,果然大有道理。瓦尔丹身上有一种几乎可以媲美圣贤的力量,能够鼓动得信徒为他生为他死,可在谋略上却大大地缺乏了。”

当晚连夜起兵,分批东进。

城内守军注意到了动静,有人建议出城一探,麦克利怒道:“还出城?塔希尔的教训还没让你学乖?那定然是萨图克的奸谋!又想诱我们出城哩。”

唐军分开三日,才将兵马尽数撤离讹迹罕的视野,在八十里外取齐。

此地离葛罗岭山口还有二百余里,一路已是高原环境,唐军一路过沙漠、爬雪山,能走到这里的无论军民个个身体强健。即便如此,到了此地许多人仍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看看离葛罗岭山口还有一百二十里,郭洛、杨易、薛苏丁一起请为先锋。

张迈迟疑未决,忽然帐外有人叫道:“下雪了!”

其时若按照中原的季节,尚未入冬,但到了葛罗岭山口附近,这一日竟下起了大雪!

大雪如鹅毛般飘下,没多久就将周围装饰成一片白色的世界。

“这鬼天气!”杨易骂道。

张迈也觉得有些为难,来到这附近后,他的呼吸也感到有些困难呢。必须赶紧越过这一带,可是,这等天气之下,是打不了仗的。

不得已,张迈只好下令杀羊,先让将士们饮血取暖。幸好从怛罗斯出发时,李膑就已经考虑到这边的天气问题,已经准备好了上万件的厚衣服,唐军军民临山而叹,翻过这一个山口,就能进入疏勒了,就回家了。

可是现在却遇上了大雪,一片银装世界,让人感到对面的疏勒是可望不可即。

看看雪花封路,张迈叹道:“听你们说,这什么葛罗岭山口再过去,就是疏勒了,但现在怎么办?”

杨易道:“雪虽然下的不小,但轻骑还是可以过去的。”

郭洛却摇头:“过去是可以过去,但打不了仗啊。现在弓都拉不开,龙骧本营的将士都将铠甲脱下来——没法穿了。”

张迈问李膑:“这里往疏勒,有几条路?路上都有什么防备?”

李膑道:“这里往疏勒,主要的道路只有三四个山口是终年不封冻的,这葛罗岭山口就是其中之一,山口上有个哨堡,里头只有二百余个士兵。”

张迈喜道:“这么少?”

李膑叹道:“少?不是萨图克不想安排更多人,而是这里没法停驻太多人。虽然只有两百多人,但在这天气下,我不觉得我们都围上去能讨到什么好处。真要攻打,得等天气转好。”

“等到什么时候?”张迈问。

“等到夏天啊。”李膑苦笑了起来:“这里无霜季节,只有十来天,不过在酷夏的话,虽然也难受,但应该还是可以打仗的。”

“夏天?”杨易叫道:“那不还得等上个七八个月?”

“是的。”李膑苦笑。

杨易怒极反笑:“那也不用等了,大家一起横刀抹脖子算了。萨图克会给我们七八个月时间?哼,顶多一两个月,他就回来了!”

李膑点头道:“是,所以只好用谋了。现在我们的优势是:萨图克面向西方的这一路,往西北是往怛罗斯,那是他自己的地盘,往西是讹迹罕,兵力威势都不足以撼动疏勒,是只攻不守,因为没有需要,所以萨图克对这关口只是做常规防备处理,我们要过去还是有机会的。”

张迈问郭洛当日是怎么过去的,郭洛道:“当初我们过来时是扮成逃难的商队啊,阿布勒送了点钱,他们粗粗盘查了一番就放行了。”

张迈道:“若是这样,那咱们就再扮一次商队吧。”

李膑想了想道:“事情可一不可再。现在毕竟与小郭都尉来到这里时候不同了,萨图克在俱兰城失利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这边,就算对方尚未预料到我们会从讹迹罕这条路过来的话,但在这敏感季节,胡沙加尔应该也会下令警戒的,那守将可能就不敢轻易收钱,收钱了也会严加检查,商队的话未必能通行,就算通行了,也只能进入驿站,而且若带不得武器也没法取此哨堡,大部队也没法通行啊。还是换一个法子吧。”

“什么法子?”张迈问。

李膑道:“不如让萨图克派遣一队骑兵,押解要犯往疏勒看押,各位以为如何?”

“要犯?”

李膑笑道:“比如谋落乌勒、加苏丁等人。”

诸将哈哈大笑,当即行动,从诸营中挑选精锐,共挑出了二百人,个个都是从相貌到体能到作战经验无一不足者,张迈亲自带队,押解了“谋落乌勒”与“加苏丁”等五十余人,并几十箱的“赏赐”,准备出发。

忽听乌护部、民部营中传来哀哭之声,张迈问起,却是有人在寒冷缺氧中病死了,法信大师正带着嘉陵小和尚为每一个逝者念往生咒,又不住地安慰正受病痛者:“忍着,忍着,过了这座山头,便一切安乐了。”

张迈心道:“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过去!”对杨定国道:“请定国叔统领诸军找个地方避风,我一传回捷报,便越过此山。这里是地狱的大门,但推开之后,东面就是天堂了!”

杨定国喘息着道:“特使放心!尽管去吧,我等在此等候特使捷报传来!”

第102章 云间哨堡

马性耐寒,踏雪而上,寒风刮来,就像刀割在脸上,走了二十余里,张迈勒马落后些许,问坐在囚车里的李膑和薛苏丁:“还受得了不?”

李膑给冻得够呛,他在萨图克麾下时就是文职,身体不如薛苏丁这武将强壮,但见张迈关心自己,还是勉强点头,道:“扛得住。”

此地海拔已经接近四千米,亏了这几个月不断翻山越岭的锻炼,去到海拔高的地方也不是第一次了,适应力提高了很多,所以张迈还撑得下去,然而也没法走得太快。

两百人的队伍走走停停,眼看还有五十里路,对面忽然迎来了一队骑兵,走得甚是急忙。

“听声音大概只有十余骑,迈哥,怎么办?”郭洛问。

张迈道:“你来做首领,大伙儿看我手势行事。”

迎面而来的十余骑奔行甚急,郭洛迎了上去,穿着回纥服饰的二百余起摆开阵势,迎面来的也是回纥骑兵,望见他们二百余人有些警惕,勒马停住,及看明是自家服饰,才问:“对面哪里来的兄弟?”

郭洛指着囚车,说:“俱兰城来的,刚押了几个俘虏回来呢。”

那队骑兵的首脑一喜,走近几步说:“打胜仗了?”

郭洛道:“俱兰城打下了,怛罗斯也快了。”挥鞭朝囚车抽了一鞭,说:“这两个家伙,可是要犯,好像还牵涉着什么事情,所以博格拉汗特地命我们押解回疏勒看押。”

对面那队骑兵听越说越对路,又走近了几步,郭洛问:“兄弟你们是往哪里去?”

那骑兵首领招呼了他走开几步,然后才低声说:“疏勒出乱子了。”

郭洛心中一凛,脸上也没有掩盖这种惊讶:“什么乱子?不会是被我们杀散了的唐寇余孽杀到这边吧?应该也没那么快啊。”

那骑兵首领说道:“不是,是下疏勒摩尼教徒叛乱,不过听说也和唐寇有关。我们这正奉了胡沙加尔将军的命令,要前往雅尔禀报呢。眼下正赶路,就不与你多说了。”

郭洛拉住他道:“等等,兄弟你给我一个实讯,疏勒那边形势急不急?若是形势紧急,我可不想一头栽进去啊。”

那骑兵首领笑骂了一声说他胆小,道:“凭着摩尼教那些人,能成什么气候?不过他们趁乱夺了下疏勒,这会正在下疏勒负隅顽抗,你放心吧,疏勒大体上来说没什么事情,就是各处山口关防已经告紧,非有胡沙加尔将军的令牌无法通过。”

郭洛呀了一声说:“我们从北面来,哪里却有胡沙加尔将军的令牌?”

那骑兵首领一奇,说:“那令牌听说是北方告急之后,苏赖老将军颁制,然后传下来的啊,你们怎么会没有?”

郭洛一笑,说:“是那个啊,我还以为是胡沙加尔将军新颁制的令牌呢。”

“那哪里会。”那骑兵首领说道:“要是那样,那像你们这样从北面来的可怎么办呢?不多说了,我得赶路了,身上这道急令是有时限的,要是超过了要杀头的。”

“且等等!”郭洛再一次拉住他:“那么你过哨岗,可也需要出示令牌?”

“当然要啊。”那骑兵首领有些怪异他为什么怎么问。

郭洛哈哈一笑,说:“那没什么了。我正是要告诉你,前面因为唐寇的缘故又增设了两道关卡,怕你没带令牌,到了那边过不了,那岂不误事?”

那骑兵首领哦了一声,便领人走了,走到二百骑兵中段的时候,郭洛在他们背后猛地作出一个“杀”的手势,张迈一点头,数百人一拥而上!这些可都是唐军中的精兵!一对一这一队去通报军情的骑兵也不是对手,更别说二百对十余了。

只是风雪之中,人人动作迟钝,纵然以将近二十倍的兵力,还是叫一个见机最快的策马回奔,脱出重围,石拔陡然出手,飞出套马索,硬生生将那人套住拉,石拔自灯上城一战以后,左手中箭受伤,痊愈后也只剩下五六分力气,这时单凭右手的力量竟还是将对方倒拔离鞍,唐军将士齐声喝彩,但凡动手的就都有些喘气,可见这高原气候多耗人的体力。

那骑兵首领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郭洛道:“你是奸细!”

那骑兵首领兀自没有醒悟,高呼大叫:“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不信你们看看我怀里有令牌!”

张迈从他怀里一摸,果然摸出一块令牌来,郭洛问道:“是这块?”

“当然,就是…”那骑兵首领猛地有悟,叫道:“你…你怎么会不认得!”

张迈哈哈一笑,用他不很流利的回纥话说:“因为我们就是,你们所说的,唐寇!”

处理掉了这一队报信的骑兵之后,二百余人继续上路,虽然只五十里的路程,但中间还是休息了一下,这时雪已经停了,但夜里却冷得更加厉害,连夜赶路的话何止是耗体力,简直是玩命!再说山口哨堡那边也不知是什么形势,说不定仍然需要战斗,所以得保存体力。

第二日醒来,又走二十余里,在中午之前终于望见了那座哨堡。

这一路来,张迈总只是觉得这条路熟悉而已,等望见了那哨堡的所在,猛地看清楚了地形,大叫道:“啊!这里!这里!这里我来过!”

郭洛等都有些讶异,但随即想张特使是从中原来,虽然是代代西行,可经过这里也并不奇怪,他却没有想到,张迈所说的“来到过”,简直已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对的,这里我来到过!”不知不觉间,张迈双眼竟有些恍惚,“没错,这个地方——当初走出国门,就是从这条路经过!”结果一个恍惚,竟然已经相隔千年了。

杨易见他神色有些怪异,问道:“迈哥,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张迈道:“继续前进!”

葛罗岭哨堡,其实规模并不大,只是山口平地上一个五十步见方、两层高的小堡,修建得也不是很好,然而要在这样一个地方修建堡垒,却仍然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哨堡下面有一个驿站,依托着哨哨堡,占地面积却比哨堡本身要大了许多。

二百骑还没走近,哨堡内部有人望见,已经派出五骑来迎迓,郭洛出示了令牌,道:“奉博格拉汗之命,要交两个要犯给胡沙加尔将军看押。”

来骑严明令牌无误,便挥动一面黄色旗帜让哨堡解除警戒,不久又驰出一队人马来,却是这座哨堡的副守备出来,他远远瞧见了李膑,叫道:“谋落乌勒!”

张迈一奇,在旁问道:“你认得他——”说着往李膑的囚车一指。那副守备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家伙一年要来好几趟呢。嘿嘿,不过我也有听说他背叛了的事情,哼,背叛博格拉汗的人,哪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之前博格拉汗还曾派人到疏勒抓了他老婆孩子北上呢。这家伙是怎么抓到的?”

李膑在囚车内听见忍不住全身一抖,张迈怕他情绪激动之下露出破绽,向郭洛使个眼色,郭洛说道:“这鬼地方!冷得让人受不了!兄弟,别在这外头说了,快让我们进去弄个火取暖吧!”

那副守备指着那几十个箱子问:“那是什么?”

郭洛道:“是美酒,前线打了胜仗,博格拉汗说,前线打了胜仗,也有赖于后方能够稳住形势,所以让我们带了美酒过来颁赐胡沙加尔将军,犒劳有功将士。”

这等寒冷天气之下,身子都冻得僵了,那副守备听说了“美酒”一词,喉头就有些痒痒,凑近了说:“不知道博格拉汗赐下的美酒,有没有我们的份呢。”

郭洛道:“好像没有。”

那副守备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但他也明白这本是情理之中,他一个小小哨岗的副守备,又未见立了什么奇功,博格拉汗颁赐的美酒,哪里会轮得到他?

郭洛又上前道:“不过兄弟若是要喝一点的话,哈哈,我们也不是不能通融通融,这么多箱酒,谅胡沙加尔将军也瞧不出来。咱们是自己人,要是连这一点酒都计较的话,却太见外了。”

那副守备大喜,当即迎了他们进驿站。

那驿站与这哨堡乃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建筑,哨堡高耸,哨堡之内驻兵,驿站供往来人员用的,驿站是月牙形,只有一层,又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是给过往商旅用,叫外驿站,里面一部分是供过往的士兵和公务人员用,叫内驿站,哨堡居高临下,可以监视整个局面。又有垛孔,如果下面发生动乱可以射出箭来。

外驿站处处漏风,内驿站比外驿站好些,但终究也不如哨堡里头舒服。

郭洛就想进哨堡,副守备答应了,进去一问,守备却不肯,道:“内驿站也能停驻,为什么要进来?这哨堡就是过往兵将也不得入内,这是博格拉汗定下来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让上头知道,我们吃罪不起。”

张迈担心要求过分了对方起疑,就没让郭洛再坚持。

二百多人驻进内驿站,副守备来讨博格拉汗赏赐的酒喝,郭洛问他:“哨堡内有多少兄弟啊,只怕不够分。”副守备笑了起来:“人有两百多,可又不是给所有人喝,你送我们一箱吧,让我们几个解解馋,底下的人,管他们去。”

郭洛笑道:“那我得去问问。”副守备一奇:“问问?你不是押解队首领么?”郭洛笑道:“不是,我是副头领啊。”一指后面张迈:“他才是正牌的老大呢。我只是个百夫长,他可是个千夫长,是霍兰将军麾下的爱将呢。”

那副守备听说是霍兰将军麾下爱将,呀了一声,颇感惊讶,郭洛又道:“不过啊,我们这位千夫长和霍兰将军一样,是个结巴,所以不大爱说话。”就跑了过去,和张迈耳语几声,回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千夫长不肯。”

副守备大见不悦,叫道:“什么意思!怎么转眼之间就变卦了?”

郭洛道:“千夫长说,酒是博格拉汗颁赐给胡沙加尔将军的,我们要是半路偷吃,回头上头查出来,我们吃罪不起。”

副守备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想想自己刚才转述正守备的话,便知对方的变卦是报复刚才守备不肯让他们入内,郭洛见他脸越来越黑,走近了几步说:“唉,其实这也不是我小气,你知道,咱们做副手的总是难做人。”这一句话下来,是拉近两人的距离,而将双方的长官当成对立面了,副守备对他的怒意就消解了几分,道:“谁说不是呢!上面要奉承那老大爷,下面又要照看好弟兄,正牌老爷不顺眼咱们要受气,底下的人不满也冲咱们来——真不是人干的差事!要是在疏勒、怛罗斯当差也就算了,偏偏又被发到这鬼地方来!也还是靠过往的客商识做,才让我们这帮在雪谷中驻扎的兄弟不至于饿死。你知道,这个地方,就是热水都烧不开,要烧一盆洗脚水来,也得非好大的功夫。可要是晚上睡觉之前不泡一泡脚,那觉睡起来只怕就没那么舒爽了。”

说到这里,微微露出索贿之意,暗示郭洛:你们就算是将兵,若要得到好招待,还是得拿出点“诚意”来。只不过彼此都是将兵,这话不好说明,毕竟经过的兵将若不给钱,他们也没法子。若对象是过往客商的话,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郭洛轻轻一笑,道:“其实我们进不进堡垒,也没什么所谓,反正我们停个一晚,明天就走,但你们守备动不动就拿出博格拉汗的规矩来,也不请我们进去喝口热酒,那就太见外了。你们守备见外,我们千夫长自然也就跟着见外了——这却也怨不得他,总不成你们守备冷着屁股,还要让我们千夫长拿热脸去贴吧?我们这个千夫长,可是在霍兰将军跟前也说得上话的人,平素脾气就不好,更别说让他忍耐别人了。”

那副守备想了想,觉得他话中有话,又进哨堡去,劝守备请那千夫长入堡休息,守备是个谨慎正统的人,黑着脸说:“你就这么嘴馋?不喝那酒会死!”

副守备道:“迪赫坎,现在不是酒不酒的问题,喝酒只是解馋,但得罪了人却不好。那千夫长是霍兰将军的爱将,如果我们和他攀上关系,将来也许有机会走他这条门路调离这里——这个鬼地方,难道你想继续待下去吗?”

“可是…”守备也不想在这种地方长待,听了这话有些心动,但还在犹豫。

副守备说道:“博格拉汗的命令,是说不许过往的军队进驻,可是咱们不是请人家军队进来啊,我们就请那个千夫长、那个百夫长进来,最多加上两个随从,你就是请他喝口热汤,问问前线的事情,那不算犯规矩。”

那守备想了想,终于答应了,但还是道:“最多只能五个人进来。我不是放他们进堡,只是请那个千夫长喝酒。”

第103章 火燎天原(一)

副守备欢喜万分,又回头来请郭洛,郭洛得到他的答复后甚是欣然,便去和张迈商量,张迈看了看那哨堡,说:“五七个人进去,无论如何夺不了这地方。若是被他们瞧出了端倪,将大门一堵上,别说咱们两百个人,就算后面大军全部开来,以这种天气和地势,急切间也攻它不下。若让疏勒那边有了防范,派兵来援,那我们就进退两难了。既然得不到它,便以宁可毁了它的决心,来行事吧。”

郭洛迟疑道:“毁了它?毁它容易,要再建就难了。”

李膑也道:“若是毁了它的话,要再重建,总得在天气大好时节,花上几个月的功夫,难啊。”

葛罗岭山口是面西的重要出入口之一,若唐军能够反客为主,这里也就会成为迎击萨图克回击的重要关隘,当然——前提是唐军能够反客为主。

张迈道:“我也知道若能夺下来更好,但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是火烧眉毛,若我们能反客为主,自然希望所有的城池关隘哨岗都是齐全的,但要是得不到,就只能毁了它!就算是将这一块地方烧成一片通途,也好过看着它过不去。毕竟,现在我们仍然处于客地呢。”

李膑心想要想还处于进攻位置就希望不损毁这个哨堡,那等于说既要攻城又要保护城墙,确实有些求全了,疏勒现在还在回纥手中呢,便颔首道:“也只有如此了。”

当即由郭洛去回复,道:“我们千夫长这就来,不过守备如此厚爱迎客,我们也不好不有点表示,那几十箱的美酒,我们想取出一箱来,请守备和底下的兄弟痛饮一番。”

那副守备大喜,自古以来,无论中外,驿站官吏如果要守规矩,那便最难做人,因为迎来送往的很多一般都是比自己大的官,得罪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但要是不守规矩,那便最好做人。利禄场上彼此退一步,那是皆大欢喜,反正都是用博格拉汗的规矩与美酒来做人情。

郭洛又道:“不过我们带来的东西里头,那两个囚徒出发的时候霍兰将军下令,不许千夫长离开一步,霍兰将军驭下甚严,这条命令是死命,和偷点东西不同,若有不遵得杀头的。这支队伍虽然是千夫长说了算,但里头兴许还有霍兰将军暗中安排了来监视我们的人。所以我们若进堡时,得连同那两个囚徒一起进去。”

见那副守备有犹豫之色,郭洛问:“怎么,堡里连两个囚徒都放不下?”副守备笑道:“那倒不是。”想想只多两个囚徒,碍得甚事?便答允了。

郭洛又说:“对了,若我们只取一箱子酒进去,太过明显,而且人多口杂,要是有人泄露了什么,将来要是事发只怕有麻烦,那二十几箱酒里头,有八大箱第一等美酒,我想不如我们说八箱酒也是霍兰将军下令寸步不离者,千夫长要进去,便将八箱酒也搬进堡内,隔了内外眼线,我们千夫长也只带两个心腹进来,我们再挑一箱喝了,然后从其它七箱里头每箱舀一部分把那空箱子灌个八九分,进堡时是八箱酒,出去还是八箱酒,如此一来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那副守备哈哈一笑,说:“好主意!”郭洛又取了碇碎金,塞在他手里说:“回头给我的兄弟们弄点热水。”副守备赶紧将金子藏好了,连声称没问题。去和守备说了。那正守备道:“进来就进来,还带囚犯?”

那副守备道:“这次他们既然押解要犯,上头下达寸步不离的死命令那也正常。他对囚车着紧,那是正理。”

正守备点了点头,副守备又说:“几百只眼睛底下拿酒,总要怕一两个多口的泄露了出去,但要是搬了进来再作手脚,只几个心腹瞧见,那就无所谓了,就算外边的士兵有什么疑心,也没证据。再说都已经答应他们了。”

正守备想了想说:“你刚才说多少个箱子?”

“八个。”

“那也不多,好吧,你就十六个人去搬,搬的时候别让他们太多人靠近。”

副守备道:“那是他们负责看管的东西,我们去搬,却不让人家靠近,那多失礼啊。”

“怎么会失礼呢。”正守备笑道:“我们是看他们原来劳累,帮他们干活啊,怎么叫失礼。”

副守备再次来请,张迈果然当众道:“守备大人,盛情难却,只是,我不敢离开…”指着那八大箱第一等美酒和两个囚车:“一步。”

副守备心想他果然是个结巴,说道:“那就一起带进去嘛,何必为了这些东西在这外面吃风?哨堡虽然狭窄,但八箱子酒堡里还放得下,至于囚车,推进堡内去,叫他们更加逃跑不得。”

便带了十六个人来搬酒箱子,张迈自叫马小春、石拔两人押了薛苏丁、李膑跟在后面,张迈一抬头,瞥见正守备在垛孔里盯着,心想:“这人好小心,若我们有什么动作,只怕当场就要关堡门。”

那正守备看他们只六个人走近,才没什么表示。

四人二囚进去后,大门关上,张迈在进门时留心了一下那墙壁,从外面看这个哨堡乃是石头垒成,朝内的这一面,他们应该是用牛粪混了泥土之类的东西,把石墙的缝隙都给塞住了,又用梁木顶住做支架,他看得暗中点头,心想:“外壁很坚实,是石头做的,若是从外面用火攻我怕也烧不进来。但里面的这个质地,可以用火。”

虽然只隔了一道墙,但内外的温度已经大大不同,张迈等在外面手脚都冻得有些僵硬,到了这里头才觉得温暖多了,动了几动,筋骨也活络开了,心想:“若是他们在这里面射箭,我们在外面攻打,他们手脚灵活、血脉畅通,我们却冻了个半僵,都不用打,就见胜负了。”

将据点安插在此处,出了墙壁监视之外,堡内的各种设施,尤其是有隔寒功效的设施便显得异常重要。

正守备迎了下来,郭洛对马小春说:“看好囚犯和酒箱子。”却带走了一个箱子,与张迈一起上楼去和正守备见面叙话。

副守备派了一个队长、两个士兵,命他们招待马小春和石拔,那三人便带了马小春和石拔连同两个囚犯到一间屋子里休息。

那回纥队长将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里去,那个房间里有个火堆,地上铺着羊毛毯,马小春坐下后,赞道:“这里可比外头舒服多了。”

那回纥队长笑着说:“当然。”点燃了供两人烤火取暖,马小春眼珠子一转,道:“我要小解。”

那队长便派了个士兵,带他出去如厕,马小春在路上赞叹:“这座城堡好大!”

那士兵笑道:“也没那么大。间隔得好罢了。”

马小春又说:“这整个城堡都是石头垒成的吗?”

“不是啊,”那士兵敲敲那些墙壁,说:“城堡外面那一层墙是石头,但里头是泥土和木头混合着搭,这山上石头不多,从托云小镇运上来的话,运一块都够呛,都用在外面墙壁了,里面哪里还能也用石头?要整座城堡全部都用石头垒成,那那得花多大的功夫啊。再说全部用石头也不合用。”

石头一般较厚,室内间隔的话,用砖或者模板能够更加节省空间。

哨堡不大,却住着两百号人,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自然颇为杂乱,整个哨堡没有女人收拾,几百个大老爷们聚在这么个地方,又缺乏相应的生活纪律,其日常生活情境可想而知。下层是普通士兵居住的地方,一些房间门也不掩上。马小春又发现这座城堡的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一点,地面也不怎么平,似乎他们刚才来的房间是比较高的地方。

厕所位于柴房隔壁,一眼看去很脏。

马小春捏着鼻子,假装便秘,半晌没完事,对那士兵说:“你不用管我,我认得路,待会自己回去就行。”

那士兵也不虞有他,便回去了,马小春蹲了好一会,觉得外面没人了,出得门来,他随身带着个水袋,袋子里却装着石油,瞧见没人就将石油泼在了柴草堆里去,然后才假装迷路,四处乱撞,几乎把底层看了个遍,直到被一个轮值正在休息、却偶尔发现了他的士兵叫住:“你干什么!”

马小春才自称迷路,那士兵听说他是外面来的客人,便带着他回到休息的那个小房间里去了。

那队长道:“怎么这么慢?”

马小春歉然道:“说出来笑死人,我居然迷路了。”

那队长笑道:“这堡里光线阴暗,路是比较难认的。”又骂刚才那个士兵偷懒,说他该陪客人才对。

这个房间有个小窗口,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看,已经是日落月升,马小春心想:“不知道特使在上面怎么样了。”

正好那回纥队长被人叫了出去,他让两个士兵仍然守在门外,“若两位有什么需要就叫他们。”

石拔等他出去以后,转身和马小春坐在李膑旁边,低声问:“怎么样?”

马小春道:“这座城堡下面这一层我估算大概有二十几个房间,楼板也是木头的,从里面烧应该烧得起来。而且这里头的地势不平。”指着墙壁说:“这些墙都有缝隙的,你发现没?特使说用火攻,我看应该可以。”

石拔道:“那咱们什么时候放火?”

马小春道:“总得先通知了特使和郭都尉啊。”又将厕所旁边那个柴草间的事情和他说了。

李膑想了一会,却道:“不,你们这么做…”

不久那个队长回来,马小春看看他脸有些红,笑道:“讨到酒喝了?”那个队长哈哈一笑,没有否认,马小春舔了舔嘴唇说:“我也上去讨一杯酒喝。”便缠着他带自己到第二层去。

石拔等他出门后,在一口箱子里下方一敲,敲破了个洞,流出来的却不是美酒,而是石油,一丝丝的都流入到缝隙中去。在这种海拔搭建房屋,墙壁也好地板也好,功夫都不可能做得很细致,那石油是唐军妇女加工过的,已经去掉了部分异味,他将一个火折子塞在薛苏丁手里,自己却敲门,对其中一个士兵说:“这个瘸子也要解手。麻烦带一下路。”就将李膑背了起来,却对另外一个道:“一定要帮我看好人。”

“放心吧。”那个士兵回应。

这时天色已黑,堡内就更暗了,那士兵拿着灯在前面走,石拔沿路倾斜了水囊,倒出一线的石油来。

那头马小春到了第二层,只听那个副守备叫道:“哎呀,那伙唐寇有这么厉害的刀阵啊!”

进了门,屋内几个人去都喝得脸颊绯红,张迈看见马小春,笑吟吟的,招手说:“来!过来!赏你,美酒!这些,平时,你可,喝不到。”

马小春连忙低头谢过,喝了酒,郭洛拿了那个已经空了一半的大箱子说:“你找几个壶,把酒都倒出来,然后这个箱子就拿去,按照我之前交给你的,从其它七口箱子里,每箱子倒出一成多来,填满这口箱子。”

马小春接过了箱子,那个回纥队长已经拿了几个酒壶过来,马小春就先将剩下的酒倒到酒壶中,却听那副守备问:“后来呢?霍兰将军是怎么从那个刀阵中全身而退的。”

“霍兰将军没有全身而退,”郭洛道:“他受伤了。”

正副两个守备都啊了一声,叫道:“霍兰将军受伤了?伤得不重吧?”

趁着他二人都将注意力聚焦在郭洛身上时,张迈和马小春交换了一个眼神,马小春微微一点头,在酒箱子下作了个手势,张迈心头一动:“这就动手了?不知李膑具体的打算是什么。”

见马小春倒酒倒得仔细,便猜他在拖延时间。

张迈和郭洛进了这间屋子里后,所讲的关于北方的局势大多数都是真的,因为是真事,所以才能说得毫无破绽,但再接下来,就要开始掺杂谎言了。

只听郭洛道:“后来啊,苏赖老将军就奉令出使唐寇,要和对方议和…”

郭洛是说话的人,聚神于讲述便无法同时深思,张迈却想:“不好,有点破绽了,这事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能知道的?”哧一声冷笑起来:“你,又开始吹…吹牛了!这样大事,你,哪里知道?”。

郭洛心道:“哎哟!”脸上现出尴尬来,说:“大家都这么说的嘛。”

那副守备一笑,正要说句打和场的话,却猛听下面有人高呼:“走火了!走火了!”

第104章 火燎天原(二)

听说走火,屋内几个人都是一愣,副守备犹自道:“不要紧。”他想手下应该会注意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