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过了一会,不利的消息接踵传来,终于有个士兵叫道:“有人放火!”

守备和副守备这才都吃了一惊,副守备忙问:“什么人!”

走火和有人放火,这可不是同一性质的问题了!

“是那个瘸子囚徒!”

屋内数人又是一阵诧异,郭洛随即笑道:“谋落乌勒?那怎么可能,他的膝盖都没了。”

“他是挟持了押他那人,到处放火呢!”

副守备再也忍耐不住,涌身出门,张迈和郭洛随即跟上,正守备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三人一眼,但这时局势甚急,乃至比他的反应还来得急,三人早已下楼,这堡垒其实不大,只是隔成了二十几个房间,本来天黑了之后,底层便十分昏暗,但张迈下得楼梯时却发现底层已经处处冒出火光。

“火源在哪里?”副守备叫了起来,已有手下带着他往柴房的方向去:“那边,那边。”

副守卫和张迈等到达时,只见李膑已经被人按在地上,石拔坐倒在一边,脖子上全是鲜血,马小春冲上去问:“你怎么样了?怎么回事?”

石拔按着脖子上的伤口,指着李膑叫道:“他挟持我…”就咳嗽起来。张迈瞧了心中一乐:“小石头也很会演戏呢。”

已有士兵向副守备禀报:“我们刚才忽然听见叫喊,出来一看只见这个瘸子一只手用刀架住这位兄弟的脖子…”指了指石拔:“逼着他乱走,他另一只手却用个奇怪的东西到处点火。”

张迈马上就想到那场景:石拔背着李膑,李膑一手握着刀假装挟持了他,另外一手当是拿着石油水囊之类到处点火。其实以李膑的体力武艺如何可能挟持石拔?若不是石拔暗中用手好好夹紧李膑的话,只怕李膑在他背上连身形都稳不住,不过在混乱中能想到这一点的却只有张迈等人。

柴房之外另有一具尸体,想必是被石拔偷袭杀死的。柴房里头都是干柴,又已被泼上了石油,真是一点即着,烧起来之后火势大旺,回纥兵用瓢子、木桶打水来浇,有一瓢没一瓢,有一桶没一桶的,或者用衣服、木板扑打,却哪里还救得熄?

副守备还在询问详情,猛地听一个人大吼:“这会还问什么!先把火救熄了再说!”却是守备赶了下来。

张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薛苏丁呢?

便猛地听一声惨呼,是先去马小春石拔休息的那个房间传来的,哨堡守备对他的副手说:“我过去看看,你留在这里救火!”众士兵本来忙着救火,听到声响又分了大部分随守备去瞧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迈郭洛也跟了过去,没走几步,便见薛苏丁右手挥舞着个火团,左手拿着个水袋子,水袋子泼出石油,跟着右手就拿火团点着,后面一个被他打倒的士兵叫道:“这刑徒杀了看守,到处放火!”

守备一挥手,已有士兵持刀扑上。

郭洛叫道:“不能杀他!得捉活的!”

守备猛地回头,喝道:“谁说的!”

郭洛叫道:“博格拉汗说的!”

那守备这时已经开始怀疑张迈一行,只是尚无十足把握,被他一喊“博格拉汗说的”还是迟疑了一下,他尚且如此,其他士兵如何敢贸然不听博格拉汗的命令?此刻守备如果能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大喝让杀,士兵们或许还有勇气,但他尚且迟疑,则士兵们就更加不敢违抗了。

薛苏丁乃是昭武九姓中的高手,武艺精强,此处地方又狭窄,众回纥士兵一时难以围上,再加上被那“留活口”的喝令牵绊住,更是缚手缚脚,慌乱了一刻钟,才算将薛苏丁按住,但薛苏丁的身后已经烧成一条火廊。与此同时,由于分了兵力,柴房那个方向的火也是越烧越是猛烈。

堡垒之内取水不方便,当时又没有消防车——哪怕是手动的消防车,回纥士兵用木板、扫把乃至衣服、盾牌来扑打火焰,那些才烧着的火线还能扑灭,已成气候的就扑之不熄,甚至没扑熄衣服扫把反而被烧着了。

守备猛地回头,盯着张迈:“你们进来的时候,他们的手脚不是被锁住的吗?”

还没等张迈回答,忽然有人指着走廊的彼端叫道:“那个房间好像有火在往外冒!”

那个房间正是刚才马小春住的那个房间,门口也有一具尸体,有个年轻鲁莽的士兵冒着沿途烟火冲了过去,一推开门,轰隆一声,一团火焰喷了出来,吓得所有回纥士兵都向后躲。

薛苏丁哈哈大笑,原来张迈运进来的那八大箱液体,只有一箱是酒,其它的都是做过手脚的石油,薛苏丁出来之前已经在房间里安了机关:他将油箱敲破一角,又撕了毛毯作为引子,点燃了一边,然后才出门。刚才那鲁莽的士兵若是没去推门,那么还要等上片刻那毛毯才会燃烧到油箱边,可是他将门一推,油箱倾斜撒了出来,洒到了燃烧的毛毯上,火舌跟着马上回吐,顺着泼出来的石油线一下子将那半箱油给点燃了,整个儿喷发了出来。

然而还不止如此!

那七箱由石拔敲破了一个,薛苏丁用了半箱子做机关、半箱在屋内放火,还剩下五个完整的,在屋内彻底起火之后,烧着了箱子,点燃了箱子内的石油,跟着火团便如同火龙喷焰般不住地外吐,甚至爆炸!

至于隔壁的房间由于被石油渗入,也一样烧得一片通红!

到了这地步,这几个房间的火已经难救了。

浓烟滚滚涌来,楼上的士兵有冲上来的,屋里的士兵有冲出来的,七手八脚,或救火或逃命,场面乱成一片,郭洛趁乱叫道:“大家先退出去!再想办法。”

一手抓住了李膑,张迈和马小春也分别冲上去按住了薛苏丁,拖了出去,他们在这哨堡内乃是贵宾,他们一带了个头,所有士兵都慌了,纷纷夺路出逃,浓烟不断从堡内冒出,屋外虽是寒风凛冽,但想想屋内那可怕的烈焰场景,所有逃出来的人又都觉得庆幸。

守备被人潮冲动也退了出来,等他站稳,才猛地发现张迈、郭洛等都已经不见了,回头一望,只见他们几个都已经退到了唐军二百人中间,而唐军二百人在哨堡内开始出现骚动时就已经集结待命了。

“你们——”守备心中已经有八成的把握认定这伙人不怀好意了。

看看堡内士兵已经冲出来了一半,张迈微微一笑,说:“在下张迈,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龙面将军。”

“龙面将军——”

数十人一起惊呼起来,张迈含着微笑,说:“从今天开始,我大概不用再藏头藏尾了。”大大地呼吸了一口这高原上的稀薄空气,手往大火猎猎的哨堡一指,道:“兄弟们,杀敌夺堡,然后救火!”

郭洛等齐声应明!踏步推进,横刀出鞘。

此时的局面,回纥守军有一大半刚刚从起火的哨堡内冲出来,猛地见驻扎在内驿站的唐军变友为敌,一时都还反应不过来,有一小半还留在哨堡内部救火,根本就好搞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哨堡对内驿站外驿站的最大优势,就在于有垛孔可以从各个角度对内外驿站的任何一个位置进行射击,若让守军关山大门,从容放箭,内外驿站任何角落的人都将变成他们的靶子,而只要哨堡的大门紧闭,外头的部队急切之间就冲不进去,故虽只两百人戍守,却足以扼住这个极其重要的山口通路。

“快退!”守备大叫道,可这时却哪里还来得及?哨堡门口的士兵你拥我挤,不成队列,或进或出,都没个统一的秩序。

“杀!”张迈大叫道。

刚才在堡内时,由于厚厚墙壁的隔绝,挡住了凛冽的寒风,哨堡内部又有取暖系统,柴火一烧,暖气蒸腾,虽然还没有后世北方暖气设施那种虽然在严冬亦暖热的效果,可是比起堡外来,至少是不那么寒冷。可是一到这堡外,便觉得空气中仿佛夹带着刺痛皮肤的针,行动了难受,不行动了冻僵更难受。

然而寒冷还不知最难抵挡的,最难受的是缺氧。

张迈也好,石拔也好,这时两人都是翻过雪山的,对高原缺氧的情况有一定的适应能力,这次挑选出来的二百人,在挑选标准上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可是真的运动起来时,还是觉得难受。尤其是肉搏战。

回纥的那二百守军,如果在堡内倚壁放箭,那么可以维持在最小的运动量下发挥强大的杀敌效果,可这时要进入肉搏。那可是拼命了的事情。

仿佛周围的空气不够呼吸所用似的,所有人都有哮喘的感觉,哨堡的守军久居此地,适应性更加强些,可他们的组织却是一片混乱,唐军以有备攻无备,士气正旺,但如果这时张迈有个分身超脱出来看看他自己战斗的模样,一定会觉得:这个张迈动作怎么这么笨拙?

哨堡内部不断有烟冒出来,空气流中的炽热感也越来越明显,看来由于堡外的变故让守军无心救火,火势正越烧越大。

“杀!”

石拔也觉得转动横刀的手腕没那么灵活了,要出猛力,又总觉得到了关键处劲力用不大上。

他的武艺本来就不是以灵活见长,不像郭洛和薛苏丁,都懂得用最节省的力气来杀人,横刀与陌刀不同,陌刀是重兵器,陌刀那个重量,是在沉稳进退中发挥劈砸的功能,那是在钝兵器上用上了利刃,只因为其在“重”的同时还有极其“锋利”的特性,钝兵器砸人,被撞到的筋断骨折,而陌刀杀人,则是在同样的力量上加上锋锐,所以刀刃过处血肉纷飞。

横刀又自不同,与陌刀相比它要轻薄得多,但刀身仍然笔挺,有刀沉重的好处,又有剑的轻便之长,横刀的用法仍然是劈杀,然而却又与陌刀这种漠视敌人任何动作,我只管挥刀,自然就能叫敌人纳命于刀下不同,陌刀更需要技巧一些。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石拔这样靠力量取胜的人便难以施展起长,忍不住焦躁起来,这高原气候折磨人了,张迈也有类似的感觉,不过他却乐观得多,心想:“还好哨堡的防御优势已经被打破,要是不然凭着这二百人去攻击这哨堡,那只有一一在堡下送死的份儿。”

二百人分为四队,每队分为五火,每十个人在一个小局部针对一小股敌军作战,在每一个局部唐军都是以众凌寡。

跟着张迈作战的十个人中有两个是钩镰手,不断以钩镰袭击敌人的下三路,一开始回纥士兵没有防范,被钩倒了两个,马上有长矛手奋力捅出,将他们搠死在地面上,剩下的人见识到了钩镰的厉害,一边抵挡还一边不停乱跳以躲避钩镰的袭扰,结果自然上下不能兼顾,张迈看得真切,挥刀一劈,又了结了一个,剩下五人心寒胆战,有两个就逃开了,田浩发一声喊,和其中七个有盾牌的士兵一起,八人拿起盾牌,将剩下三人围住了一挤,三人便都被盾牌挤成了一团,两名长矛手从盾牌空隙里不断地搠进去,惨叫声中,三人先后毙命。

这一伙将士尽管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斗了这么一场之后,虽然将敌人杀得六死二逃,但用力太过,个个都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张迈举刀叫道:“唐刀无敌!唐军必胜!”

二百人齐声响应,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吼,士气再次提升,朝着哨堡外残余的二十几名回纥士兵攻去,那正守备眼看败势已不可挽回,仰天长叹:“罢了罢了…”猛地脑中灵光一闪,对副守备叫道:“你快进去!点火烧堡!”

“什么?”副守备一时没弄清楚正守备的意思。

“点火,助长火势!”守备叫道:“就算我们死了,这座哨堡也不能留给他们!快去快去,我在这里挡着!”

副守备明白了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敬重,转身进去了,那正守备找到了一个继续作战的理由,身子一挺,横刀于堡门之外,二十几个士兵见他如此威武,纷纷围在他身边负隅而抗。

张迈见着,赞道:“好猛士!萨图克选你守在这里没错,可惜遇到了我!长矛手!”

三十名长矛手握紧了长矛,扎马,手臂一沉,一起搠出。

“拦住!”

回纥士兵有的举起盾牌,更有的从脚边捞起尸体抵挡,却还是有两个人被搠死了。

长矛手一退,一百五十名刀手又分作三组,车轮般砍来。

经过了八轮的猛砍,二百唐军都已经累了,那守备拼命抵挡,身边的手下已经死剩下不到十人,他依旧屹立不倒,堵住了大门。

对这个敌人,唐军将士谁都不掩饰对他的敬重。对于这样的敌人,就应该以更大的战意来回报对方!

“好对手,成全他吧!”郭洛说。

一百五十名刀手散开,后面五十名将士已经准备好了弓箭,这次精选出来的这二百名将士乃是唐军的精锐,大部分人都能用好几种兵器,除了石拔马小春之外,几乎个个都是弓箭好手。

一百五十名刀手一让开,那寒冷的弓矢锋芒已经对准了身披数十伤却依然屹立的葛罗岭守备。

“放箭!”张迈一声令下,五十箭齐发,这时回纥守军已经无可抵挡,而大部分的箭都钉在了那正守备身上,钉得犹如刺猬一般。

只听一声悲呼:“迪赫坎!”副守备回来了,瞧瞧一直压迫他的顶头上司,他胸中的怨恨似乎忽然全部消解,悲呼了一声之后,猛地一拉正守备的尸体,回身窜入哨堡的烈焰当中。

这场殊死的战斗进行了半个多时辰,在战斗中由于无人救火,哨堡内部的火势本来就蔓延得很厉害,最后又被副守备入内再添柴火、点燃了所有能点燃的所在。等到胜负完全分出,哨堡已经烧得无法挽回。

张迈轻叹一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烈焰吞噬着整个,到后来甚至连内驿站也保不住——内驿站既烧着了,外驿站也就难以幸免了。

唐军全体退到了驿站之外,大火冲天而上,罔顾再一次飘落的雪花,这场大火愤怒地向长天喷吐着长长的舌头,直烧了一天两夜,烧到最后只剩下一堆断壁颓垣,可怜这么一个辛苦经营的哨堡,竟然就此成了一片焦土。

不过,东归的路也彻底打通了!

接下来的战争,便不再是开路了,而是夺城!每夺取一座城池,都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临时据点,而是可以成为根据地的领土,那将是一场又一场的扩张之战了!

张迈派出轻骑去通知杨定国东进,这场大火这么一烧,可能远处的其它市镇也望见了,唐军奇势已尽,往后的日子,就得用堂堂正正的部队,一刀一枪地拼下新的战果!

席卷万里的凛冽大风,已从这里吹起。

第105章 托云小镇

张迈没有在燃烧着的哨堡遗址停留多久,对他来说,现在没有时间进行无意义的凭吊。

冲天大火有一个好处,就是让附近都变得暖和起来,也不用再想办法取暖,只是找了一个火蔓延不到的地方睡上一觉,第二天精力恢复,马上出发。

“不等定国叔了么?”

“不等了,先冲下去再说!”

葛罗岭山口所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二百骑兵沿路走下,便抵达了托云小镇,托云小镇名虽为镇,其实不过三百户人家,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虽然有围墙,却哪里有守卫的能力?

昨夜小镇上的居民眼见葛罗岭山口哨堡方向起火早就怀疑出事了,今天再看到有骑兵纵下,户户慌张,石拔问道:“特使,咱们要宣称是博格拉汗的人么?”

“什么博格拉汗的人!”张迈道:“我们是唐军,唐军!安西唐军!这个名号从今天开始不用对任何人隐藏!”

二百七骑兵精神一振,便驱马进城,小镇的迪赫坎早就逃走了,几个老人扶持着出来问讯,张迈道:“告诉他们,我们是大唐铁骑,一路从北面打下来,从怛罗斯到俱兰城到葛罗岭山口,全部都攻克了。”

为首那个老人竟然不用郭洛翻译,就满脸惊诧地说:“大唐!”

张迈微微一奇:“你懂得唐言?”

“当然懂得啊。”老者说。

“你是唐民后裔?”张迈眉头扬了扬,但很快就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大对。这个老者高鼻卷发,乃是个典型的胡人,比回纥人还明显得多。

“小的不是唐民,”那老者说:“不过和大昭寺的大和尚往还得多了,所以就懂得些唐言了。”

“你们还认得大昭寺的和尚?”这次二百骑是突袭葛罗岭山口,所以没带法信嘉陵两个和尚。

“是啊,”那老者说:“将军的来历,我们不敢问,但请将军不要为难本镇的居民,我们都是守规矩的好百姓。”

张迈笑道:“放心,既然是朋友,我军哪里有相侵犯的道理。”

这托云小镇上的很多人家靠的是做过往客商落脚的买卖,本有客栈生意,对于各派势力的变迁没有太大的抵触,那老者已经活了七八十岁,至少经历过三次统治者更改,所以只希望这个托云小镇不要被战火波及。

他告诉张迈,小镇西边二里处有个河湾十分适宜驻军,又表示如果唐军有需要的话,小镇居民可以贡献一点食物做军资,“只是此间居民颇为贫苦,贵军又有几百个人,只一两顿饭还管得起,多了,我们就力有不逮了。”

郭洛到二里外的河湾一看,果然瞧见写安营扎寨的钉子,当天便在这里停驻,李膑对张迈道:“大昭寺在疏勒以西五十里,下疏勒在疏勒以北九十里,此处往疏勒、下疏勒、大昭寺都大概有三百里路程,下疏勒城防颇可依靠,大昭寺则无险可守,特使,我们先走哪里?”

薛苏丁道:“大昭寺与我们较亲,但从之前得到的消息看来,下疏勒正受围攻,若我们就此驰去,或能一举解其围困。”

张迈一路上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这时道:“葛罗岭哨堡的那一把火,只怕已经让许多人瞧见了,奇袭已不可能,既然如此便大张旗鼓行事。现在等我们大部队在这里会齐再说。”

队伍在停了半日,还没入夜,便有后续部队赶到,原来杨定国望见山上火起,不等张迈派人来报,已经派遣慕容春华引轻骑前往增援,慕容春华在半路遇到张迈派来的报捷骑兵,大喜之下快马加鞭,连夜赶来,所以只比唐军迟了半日到达。

郭洛杨易见到了他心中都是一定,只想等后面大军到齐就准备继续进发。不料这天晚上,有个兴生胡蹑手蹑脚地摸到附近,被唐军拿住后,大叫:“我有要事前来禀报,是要来讨赏的。”

“讨什么赏?”

那人大叫:“我要见到你们主帅才说。”

石拔捏着拳头,笑道:“真的么?我这个拳头,就是你的主帅!”

那人急了,大叫:“你们若不给我通传,以后可别后悔!”

旁边马小春道:“看他的样子,也许真有什么要紧事。”

石拔道:“难道真要吵醒特使去?”

马小春迟疑着,道:“这个可不好,特使已经睡着了。这段时间他累得慌。还是别吵着他的好。”

石拔低头沉吟了一下,就去告诉李膑,李膑道:“带来我看看。”

那兴生胡见到了李膑,仍然嚷嚷着要见唐军的主帅,李膑摸出一锭五两重的金子,说:“有什么消息,你就说吧,若这消息值,这金子就归你,若这消息不知,我就叫你吞下去!然后命人开膛扒肚取出来。”

那兴生胡打了个寒颤,却说:“我这消息,不止五两金子!”

李膑道:“就算是胡沙加尔兴兵来犯的消息,最多也就值五两金子。”

“才不是呢!”那兴生胡脱口道:“是大昭寺被…”

“被怎么样?”李膑微微动容。

那兴生胡犹豫了一下,说:“被围了。”

“大昭寺被围?”李膑一边命马小春去通知张迈,一边逼问道:“你有证据没!”

那兴生胡犹豫了一下,说:“之前下疏勒的摩尼教教徒造反,被疏勒本城派兵镇压,跟着不知谁泄露了说大昭寺和下疏勒的叛徒有勾结,于是疏勒那边就下令捉拿大昭寺的主持。本来大昭寺对疏勒那边的命令向来是逆来顺受,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服从了,那些和尚又没有什么武艺,可居然把寺门关住了顽抗起来。如今大昭寺已经被围起来了,这事其实镇上的人许多都知道,只是没人肯跟你们说而已。”

托云小镇的居民虽然表现得顺从,但那并不代表他们已向唐军效忠,那些居民只是想置身事外而已。

李膑听这言语越听越是对路,将金子一抛,说:“好,这金子就算你的了,若消息真切,回头我们会再赏赐你十两黄金,不过要这消息是假的,哼,你就要赔上你的脑袋。”

那兴生胡拿到了金子,脸色一喜,将金子收了说:“消息当然是真的,我就住在托云小镇,叫石米,满镇的人都知道我的。你剩下那十两金子记得送过来。”

要退下去时,忽然又回头说:“看你这么慷慨,我再卖个消息给你,听说疏勒本城又去镇压下疏勒,又去围攻大昭寺,如今防卫正空虚哦。”

让人将这兴生胡带下去后,李膑推着轮椅就要去见张迈,到了帐门口就已经遇见了他,张迈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披了件睡衣就来。李膑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这时郭洛、杨易、慕容春华等听到消息也都赶了来,杨易当即叫道:“现在就出发,夺了疏勒本城,一来一局定乾坤,二来也有围魏救赵的功效!”

张迈问郭洛,郭洛道:“疏勒是一座大城,和怛罗斯、俱兰城都不同,我们忽然出现,城内居民对我们毫不信任,靠我们现在手头这一千来人,就是夺下了也守不住的。更何况那个石米说的话,前一半或许可信,因为大军行动,当地人也能察觉到一些端倪,大昭寺是否被围困也很容易知道。可是疏勒本城是否空虚,那就完全是道听途说,不能靠着这点情报就冒险去夺疏勒。我觉得应该先等后面大军到齐,然后再作打算。”

“恐怕不可。”慕容春华道:“我们后续的人马要全部到齐,少说也得七天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是夺疏勒也好,是救大昭寺也好,都得加紧行事。”

李膑却道:“疏勒与怛罗斯不同,这里受大唐影响很深,佛教、明教又都已经表示支持我们,我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形势其实也对我们有利,下疏勒既叛,疏勒本城胡沙加尔手中兵力不会超过万人。回纥在这里又不得人心,萨图克要回来也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急,而应该缓。只要争取到了这个地区的民心,利用民力将胡沙加尔排挤出去,事情也许会比单纯的战场取胜要更加顺利。莫要怕慢,欲速则不达。”

众人争论不止,一起望向张迈,张迈道:“李膑说的对,来到这里,宁可缓,不用急。”

杨易不满道:“那就任大昭寺被围不成?要是那个石米的话是真的,大昭寺真的被围得危在旦夕,我们却在这里慢慢等着,等到大军到齐然后去救人,说不定大昭寺就被攻破了,法如大师也被杀了。那时候佛门领袖也没有了,明教的长老也没有了,还有个狗屁人心可以去争取!”

李膑被他呛得有些尴尬,偏偏又反驳不得,如杨易所言,若是大昭寺和下疏勒同时被攻陷,佛民与明教教徒都失去了组织,那民心也就没法形成力量了。

“杨易说的也在理,但李参军说的也没错。”张迈道:“不过你们所说的其实并不矛盾,阿易说的是救兵如救火,这个应该急;李参军说的是攻略整个疏勒的大势,这个应该缓。但这两件事,其实可以并行不悖。”因下令:“我和郭洛,带领三百人,前往大昭寺,杨易与慕容春华,带领三百人,前往下疏勒,薛苏丁与李膑留在此处,等候后续军马,军马取齐,便向大昭寺方向开来。”

薛苏丁道:“回纥既围得住下疏勒、大昭寺,所用兵马必在数千人以上!只三百人前往,又分了兵,岂非大忌?”

“不,特使的安排大有道理!”李膑道:“我们现在分两拨人前往,目的不是靠这三百人去厮杀,而是要告诉大昭寺与下疏勒——我们来了,前锋到了!只要传递了这个消息,寺内、城内的僧民就会有勇气守下去,等待我们大军来援。”

张迈一击掌,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不多说了,现在就出发吧!”

第106章 大昭寺(一)

张迈一路南进,离开了托云小镇约有二十里,土地渐渐远离干沙荒旱,空气依然干燥,可是却有河流经过,再走数里,已有人烟,炊烟袅袅而起,隐隐见到有农田围绕着一座小寺,小麦已经到了快能收割的季节,屋宇田舍,犹如八十年代的内陆农村,张迈看得呆了,这一带真的是他所认得的“喀什地区”么?

就如同郭洛所说,空气中好像真的飘着一种味道,让张迈觉得自己回家了一般。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郭洛来到时见这里阡陌相连、妇孺讴歌,唐言歌曲飘满耳际,这时张迈走了数十里,路上却不见一人,情状十分诡异。

再走一日,田亩间隐隐有人藏在庄稼里头,郭洛叫道:“莫非有埋伏?”

他带了十余人冲入田中,隐藏在庄稼里的人哄一声四散,郭洛纵骑追上,抓到了其中两人,看模样都是个农夫,到了马前却只知道求饶,张迈喝问:“你藏在田里干什么!”

那两个农夫瑟瑟发抖,只说:“不干我们事,不干我们事。”

“什么不干你事!”

那农夫叫道:“不干我事!下疏勒的事情,我们真的不知道。”

张迈和郭洛对望了一眼,再逼问下去,才知道胡沙加尔果然起兵数千人围住了大昭寺,张迈喝道:“大昭寺被围,你们为什么不赶去救援?”

那两个农夫神色麻木,随口问:“救援?”又忙说:“不敢,不敢。”

张迈眉头皱了起来,石拔问:“特使,怎么办?”

“不理他们了!”张迈道:“继续前进!希望大昭寺可以撑住!”

郭洛是去过大昭寺的,认得道路,看看离大昭寺还有半日路程,张迈下令养了养马力,然后才又出发,走了二十余里,再养养马力,转过一个丘陇,一座山上矗立着一个寺庙群,那寺庙群占地倒也甚大,房屋甚多,怕不有千余间,但没有琼宇楼雕之属,连最大的建筑大雄宝殿色泽也颇为暗淡,远远望去就像只是个山上村落,并无一点统帅整个疏勒佛门者应有的气魄。

张迈便猜大昭寺的财政并不宽裕,这时驱马上前,见山下围着三围人马,约有七八千人,包围圈之外又有数千农夫拿着锄头之类大嚷大叫,张迈一喜,说:“疏勒唐民之中,毕竟还有不少有血性的汉子!懂得来声援。”

那数千人马陡然闯出百余骑来,朝农夫群中一冲,数千农夫便都被冲得四散逃跑了。按数量来说是一百对数千,但强弱之势却反了过来,数千松散的农夫在这一百多集约的骑兵蹄下全无还手之力!

郭洛看得连连摇头,张迈也瞧出了这些农夫身体虽健,但没经过训练,拿着木棍石头抵得甚事?心里想起了先圣的一句话来:“不教而趋之战是谓弃。”疏勒的回纥统治者不许这些农民拥有武器,更别说让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了,那些农夫聚在一起人数虽多,可被对方骑兵一冲,先杀了几个,后面的人一看到血就都慌了,丢锄头弃木棍,各自逃命。

从阵中冲出来的骑兵虽只有一百多人,但冲散了这数千人后四出剿杀,犹自行有余力,石拔看得愤怒,便来请战,郭洛道:“且再看看!”

张迈望到大昭寺西北侧数里之外有一个耸起来的陇丘,引马踏上远望,这时与围困着大昭寺的七八千人已经靠近,张迈就问郭洛:“你看对方兵力战力怎么样?”

郭洛道:“冲出来的那一百余骑,也就欺负欺负这些农夫,还不是我们的对手,但要是这样的部队有几千人我们也不是对手。但我看其他的七八千人,杂色军队很多,应该大多是临时调集来的民兵、牧民之类。”

张迈道:“看来胡沙加尔对大昭寺这边并不很重视啊。”

郭洛道:“也或许是他们认为调遣这样一支,已经足够对付大昭寺了。”

张迈点头称是,道:“我们之前的决断是对的,这边只是个杂牌部队,那么主力要么就是在下疏勒,要么就在疏勒本城,那个什么石米的话只是道听途说,果然信不得。”一指大昭寺的方向,道:“走!冲进去,我要去见见法如长老。”

这时张迈对战场之事已称得上精通了,看明了敌我战力之后,便估计己方三百骑若要冲上山去,对方未必阻拦得住。

唐军三百骑下了丘陇,渐渐靠近,有被冲散的农夫逃到了这个方向,望见他们以为是回纥的兵马,都骇然躲避,唐军也不解释,继续开进。

疏勒佛民虽多,却没有一支正规军,甚至连粗经训练的民兵、团练也没有。佛法之下,熏陶出了数万顺民,真如羊儿一般,危急之际,无以应变。

张迈叫道:“兄弟们,这些杂碎不算什么,临阵之际,尽情厮杀!”

三百人齐声响应,一起吆喝了一声。

那边回纥军见有这么一支军容整肃的军队靠近,因想疏勒佛民中并无一支像样的部队,就派了几百人来迎,还以为是增援的部队,上前问道:“你们是哪里派来的?”

石拔狂声叫道:“我们是你爷爷派来的!”

唐军齐声狂笑,猛地策马,加速奔踩过去,三百唐军齐声发喊,战马狂嘶——这些是千山万水翻阅过来、尸山血海爬滚出来的百战之士,虽然只三百人却给予人千军万马的压迫力!此时太阳正当空,阳光普照,耀得唐军的兵器盔甲烁烁生辉。

对面的回纥军脸色都变了,大叫:“干什么?”

话音才落,刀已临头!

唐军冲了进去,石拔在高原上发不了力,这时将养了过来,便如一股力气憋了十几天终于找到个发泄口,挥着一把大刀狂砍过去。

迎来的那数百骑士兵虽然在那七八千人里头已经算中坚部队了,但和唐军比起来素质不如,兵器铠甲不如,又是仓促应战,被唐军打了个昏头,石拔一骑当先,杀人之后也略不回顾,直踩过去,只是一冲,迎出来的数百骑兵就被冲得乱了,郭洛人在军中,瞧准了对面刚才上前问讯之人,料定他是首领,马上搭箭,流星般飞出,正中那人额头,回纥军纷纷惊叫:“千夫长,千夫长!”形势就更乱了!

张迈举刀大叫:“唐刀无敌,唐骑不败!”

三百人齐声响应,高呼:“唐刀无敌,唐骑不败!唐刀无敌,唐骑不败!”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士气为之大振!

疏勒地区唐民甚多,许多回纥将士也听得懂唐言,因听到那个重复的“唐”字,心中都是惊疑不已,不知道哪里闯出这么一支可怕的骑兵来。

“难道真的是大唐来的么?”

唐军这三百骑兵乃是西域唐民中身体最强壮的男子,这几个月来虽然在行军之中,吃的不是肉就是面,奶制品的补充亦足,加之时时处于战斗状态之中,磨练得心志、体力、作战技巧无一不佳,这时就算对上西域任何一支最精锐的部队都不逊色,而来包围疏勒的回纥部队,其核心主力只有不到一千人是疏勒本城派出的,其他的六千多都是临时调集而来,出阵来迎唐军的这四百人虽也是一千人之中,然而放在西域也不过是第二流的部队,单兵作战也不是唐军的对手,组织对阵唐军可以以一破二,在现在这个唐军占据先手的情况下,三百唐军绝对有能力以一破五!

张迈一开始只是想着设法冲上山去,毕竟对方有七八千人,那是二十余倍于唐军的数量,哪知接战以后发现形势比自己预料得要好得多,回纥军的抵抗比他预想中要来得弱些,“不急着上山了!”张迈叫道:“再冲杀一阵!”

竟然赶着败兵直冲回纥本阵。

杨易一杀起了性就如同一匹疯马,会不顾一切恶,郭洛却在最激烈的战阵之中也能保持冷静,这时随着张迈冲入敌群,心中实有些惴惴,但冲入敌阵之后,发现七八千人的外围那些杂色部队望见己军个个步伐散乱,心中一动,叫道:“特使,他们中只有中间几百人得小心,其他不足为虑!先击弱,再破强!”

张迈道:“不错!”便不往阵心,却不断冲击着回纥军的外围,三百人犹如一条游龙,穿梭在七八千回纥所构成的泥沼之中,回纥军虽然一时还不至于全线溃败,但竟然也阻挡不了三百唐骑的去路!

附近的农夫本已逃散,见这边忽然战势又起来,全都驻足停观,那些还没逃远的农夫听见,一个个咬着手指头大叫:“唐刀不败?唐骑无敌?唐刀?唐骑?朝廷派兵马来了?”

他们有些难以置信,可是眼前的情景却又叫他们不得不信!

“朝廷派兵马来了,大唐派兵马来了!”

“朝廷真的派兵马来了!”

“什么!”

“是朝廷的兵马!是朝廷的兵马!”

不止山下,连山上都人头耸动,个个都奔到寺门、崖台上观看,但见三百唐军如狮虎闯入犬群,转眼间就将同等数量的回纥军队击溃,跟着又驱赶着败兵冲击。

“天啊!几百个人,冲击几千人啊!”

许多农夫想起刚才回纥一百多人就赶着他们几千人跑,那些胡人个个都穷凶极恶,心里本来对他们都怕得要命,哪知忽然出现的这数百唐军竟然以三百冲七千,若不是亲眼见到谁敢相信?

山上山下,农夫咬着手指,和尚念着佛祖,目瞪口呆地瞧着唐军与回纥厮杀!

“真的是朝廷的兵马?我们大唐还在啊!”

“大唐真的还在!好厉害!好厉害!”

“朝廷没有忘记我们…”

“朝廷派兵来了!”

“朝廷派兵来了!”

“朝廷派兵来了!”

回纥阵中不断响起三百唐骑的呼吼,逃散了的数千农夫也渐渐走了回来,聚在一起,他们刚才都被回纥杀破了胆子,这时眼见三百唐军神勇无敌,势不可挡,又都被鼓起了勇气!

不知谁第一个随着三百唐骑的呼吼叫了起来:“唐刀无敌,唐骑不败!”

有了这第一句之后,山下数百农夫忽然都大叫了起来:“唐刀无敌,唐骑不败!唐刀无敌,唐骑不败!”跟着是数千人一起呐喊!

到后来,山上亦响起了同样的呐喊,就连和尚们都不念佛了,山上山下,万余人口中吐出,都是一个“唐”字!

三百唐骑来回冲杀,马力渐疲,回纥却已经反应过来,他们毕竟人多,唐军未能一鼓作气将数千人冲散,等到回纥的中枢指挥官缓出手来,逐渐安排人马围堵,张迈便觉得每前进一步阻力都大了许多。

“大概…”他刚想,得冲出去,免得陷入阵中了。

哪知就在这时,大昭寺上下忽然想起了震天呐喊之声!唐刀!唐骑!

刚才,是三百唐骑给了他们重新凝聚的勇气,而这时,则是他们激发了张迈继续奋战的决心!

“唐刀无敌,唐骑不败!”

石拔怒吼起来!

刚才,是三百唐骑先呼出了呐喊,外围的数千农夫则配合了这种节奏,而现在,却变成外围万余人齐声呐喊,而三百唐骑在敌阵之中配合这种呐喊的节奏了。

郭洛喉头也有一种咸咸的感觉,是热泪回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