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对于张迈这种严厉得有些霸道的语气,法信很奇怪自己竟然不反感。

或许,现在的西域,最需要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吧。

阿布勒仍然没有消息,这一点让郑渭有些担心。

内营,之前一日三四起的商人使者,如今已经彻底消失了。疏勒城虽然有许许多多或明或暗的通道,但胡沙加尔一旦加强了监管,再要出城就变得困难重重。

不过,祆教大祭司穆贝德的势力,显然不是那些商人所能比拟的,就在胡沙加尔已经加紧城防戒备的时候,他的使者竟然还是出了城,进入到唐家大营之中。

使者求见张迈,郑渭挡住了:“有穆贝德大祭司写给我们张特使的书信么?”

“这怎么可能有!”使者对郑渭的问话皱起了眉头,“阿齐木少爷…”

“对不起,请称呼我郑公子,或者郑参军。”郑渭纠正他。

“嗯,郑公子。虽然我们祆教的势力足以将我送出城来,但那并不意味着出入疏勒对我来讲是康庄大道。我能出来,成算也只有四五成,被拦截住的机会是很大的。”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既然有这样的危险,我怎么还可能带上大祭司的书信?这种没法转圜的证据若是被天方教的人得去了,就算是穆贝德大祭司,也是有危险的。”

郑渭仿佛还是没有听明白的样子:“那么你这次来?”

“大祭司有个口信,要带给张特使。”

“什么口信?”

使者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来:“我必须见到张特使,然后才能说。”

“是么?”郑渭轻轻一叹,那叹息仿佛是在告诉使者事情很不巧:“那你可能见不到张特使了,现在他很忙。”

使者盯着郑渭,好一会,才道:“郑公子,你私下拦住我,要是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么?”

郑渭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他虽然年轻,但在与人交涉方面可不是个雏儿:“你们似乎还是没弄清楚状况。”

“状况?什么状况?”

郑渭微微一笑,说:“你们似乎没弄明白,张特使他带领万余精骑一路杀过来,从来就没想到过要依赖外人。还在葛罗岭山口以西时他都如此,现在那就更是如此了。嗯?还不明白?那我就说得更加直接点吧:张特使是自一开始就打算将疏勒踏平!顺者昌,逆者亡!在他眼里,胡沙加尔也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至于其他人更是不值一提。”

郑渭这句话虽然委婉,但他也听出其中的意思:胡沙加尔张迈都不放在眼里,就更不要说穆贝德了,这几句话的潜台词分明是在说:你们祆教并没有你们自己想的那么重要!那使者脸色不由得变了,但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仰天哈哈一笑,说:“郑公子,你这句话,说得有些满了吧!”

郑渭笑了笑,说:“当初苏赖代表萨图克来见我的时候,用的言辞也和你一样。不过现在他已经知道我们他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了。”

苏赖是什么身份,那使者是很清楚的,他的眼神中露出十二分的惊讶来:“苏赖老将军?”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很可怕的推断来:“你们…你们难道是打败了博格拉汗之后,硬闯到这里来的?”

郑渭没有正面回答,也未编织谎言,只是面无表情地道:“萨图克现在是什么下场,等这一战打过之后,你看看胡沙加尔的样子就知道了。”

会见到此结束。

郑渭的傲慢并非他本身的性格,在那一刻他更像是张迈的分身,而张迈的傲慢也不是一种刻意——那是唐军高层商量之后所决定的对外态度。

“疏勒的这些墙头草,现在来不过是探探我们的口风,在我们和胡沙加尔决出胜负之前,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当时李膑说。

“那么,决出胜负之后呢?”

“决出胜负之后?哈哈,那时候我们和他们谈判的筹码就不一样了。”接着李膑的话头下结论的,是张迈。

穆贝德的使者恹恹回去休息的时候,唐军也已经开始集结。虽然这场大战已经势在必行,但张迈并不打算将主动权交给胡沙加尔,在回纥军集结完毕之前,唐军就已经开始行动。

作战的战术大方向是张迈决定的,战场阵势的布置则是郭师庸的提议,而最后战场上的总指挥则是郭洛——

第一折冲府和第三折冲府两千一百人是这次作战的主力,但郭师庸却不建议这两千一百人放在战阵的中间,而是藏在后面,正面的核心位置,郭师庸布置了一千五百步兵阵!最核心的是奚胜所率领的三百陌刀战斧营,唐军远程部队最具优势的第五折冲府是步骑两擅,这时全部下马,其中三百名将士持长盾横刀,三百将士持枪矛,九百人交错穿插,形成一个十分密集的步兵阵势。九百人之后,是三百强弓手和三百强弩手,共六百人的远程射击部队。华夏世界的弓弩武器独步天下,限于条件,唐军尚未能拥有重型床弩和车弩,可安守敬麾下的这六百弓弩兵相对于胡沙加尔麾下的正规军仍然占有几分优势,相对于那些临时调集的牧民则有明显的优势。

这个步兵阵阵势密集,放在大西北这样的旷野之上,远远望过去便觉得十分渺小,已经集结了三万人的回纥诸部望见无不大笑,大部分人在到达疏勒之前虽然也听说过那个什么大唐钦差三百骑兵破七千的传说,心里本来还有些许的忌惮,这时却忍不住嬉笑起来。

“就这么点步兵,挤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待会我们放开了马冲过去,都不用第二轮就可以将他踏平!”

“没错,没错!”

出城之前他们还得到胡沙加尔的戒令,要他们不可轻敌,但现在看到敌军这副模样,赶来援救的诸部个个都觉得胜券在握,甚至就是那些临时调集的民壮也都充满了信心。若不是胡沙加尔有严令在,他们这会只怕都已经冲出去了。

“这伙唐寇居然有这么大的名气,太好了!”许多人心想。敌人的名气越大,打败他们之后立下的功劳也就越大,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人考虑胜败的问题,所有人想到的只是胜利之后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骑兵在面对步兵时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就是相同数量的步兵对手他们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唐军的数量比他们要少得多!

不过,那两个步兵阵左右的兵马,才引起了他们的一点注意——

左边,是郭师庸的第四折冲府,右边,是薛苏丁的昭武部,这两部轻骑望过去纪律都颇为严明,尤其是第四折冲府,作为骑兵阵势却有着可以和步兵阵势媲美的整齐,在郭师庸的督训之下,似乎连马匹都晓得军律了一般,而薛苏丁麾下的一千二百昭武部,乃是由原来几千人的昭武部中选拔而出,三人中挑出一个,亦是西域兵将中之健者,薛苏丁本人亦颇有将才,自怛罗斯出发数千里辗转到此,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也得到了张迈等唐军高层的承认。

在这三部人马之后,似乎还有一二千的军民,不过数量也不是很多,疏勒的农夫、新归的诸部,都没有出现在这个战场上,张迈说话算话,真的是打算用这五千七百人来硬撼回纥的数万大军了。

郭洛拿着张迈的望远镜,登上位于阵后的战车,车上有加高了的坐垫,远眺之下,口中计算着说:“超过三万五千人,不到四万人。”

“胡沙加尔下了血本呢!”张迈说:“看来他是打算一举将我们击溃啊。嗯,也对,在这样的战场上,貌似是没法使用什么诡计的。回纥兵多,想来应该是对他们有利的。”说到这里张迈冷笑了一声:“不过,也只是想来而已!”

胡沙加尔本来打算在下午两点钟以后开战,在黄昏之前结束战斗,那样他就可以在被踏平的唐寇军营上对着月光喝酒了——可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兵力上屈居弱势的唐军居然提前行动。

“这帮唐寇,太狂妄了!居然敢和我抢攻,难道他们以为以不到我两成的兵力,能够与我正面对敌么!”

那个三百破七千的神话,对下面那些人有用,胡沙加尔事后细细审问逃回疏勒的士兵之后,却已经很清楚:大昭寺外,唐军之所以取胜、回纥之所以战败,有着许多条件的凑合,里头有着许多偶然的因素,未必能够真实地体现唐回双方实力对比。

“难道有了那次之后,这帮唐寇就被胜利蒙住了心,真以为他们能够三百破七千、三千破七万了不成?哼!若那个张迈心里真的这样想,那他离灭亡也就不远了!今天,将是他的死期!我要让这数千唐寇把他们的尸体埋在这个战场上!”

“兄弟们!”张迈戴上了郭汾为他另外赶制的新银龙面具,举起了赤缎血矛,巡走在战阵中间,朝阳之下,血矛上的赤缎显得分外的鲜艳,引起了数千唐军的一股嗜杀的冲动。“你们的屠刀磨利了没有?那边!”他指着对面回纥军的方向:“有三万五千头又肥又蠢的猪!”

听到张迈的形容,数千人一起狂笑了起来。

唐军的人数虽少,但是核心部队以寡敌众而取得大胜的事情,他们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这时并不慌张,而张迈那彻底藐视敌军的形容,更是激发了所有人的热血。

张迈举起长矛,敲打在一柄陌刀上:“今天,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杀猪的!胡沙加尔这头大蠢猪!他以为赶着几万头猪来就能吓人,可他不知道,在我们的屠刀之下,猪无论有多少都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挨宰!”

数千人又爆发出了一阵狂笑,对面的回纥以及诸部也隐隐听见了,他们却不知道唐军在笑什么。

张迈再次高举血矛:“兄弟们,把你们的精神振作起来,让你们的血液沸腾起来!我们一路数千里杀了过来,如今已经杀到了家门口,从这一刻开始,规复西域的行动就开始了!规复西域,从收复安西四镇开始,收复安西四镇,就从收复这疏勒开始!兄弟们,握紧你们的陌刀、横刀、弓弩、长盾!今天,我们就要把我们沦陷了百年的家园夺回来!兄弟们,想想你们自己的辉煌吧!遏丹一战,回纥的名将霍兰拦住你们没有!”

“没有!”数千人一起高叫。

“昭山之上,回纥的第三大汗土伦拦住你们没有?”

“没有!”狂暴的回答有一种钢铁般的冷酷之意。

“碎叶沙漠里,塞坎是什么样的下场?”

“他完蛋了!”石拔抢着高叫着,数千人哈哈大笑。

“俱兰城外,萨图克是被谁赶走的?”

“我们!”数千人继续高呼。

“那么今天,胡沙加尔这头大蠢猪和他手下那几万头诸,遇到了你们,会怎么样?”

“他们死定了!”“宰了他们!宰了他们!”

张迈长矛一指,步兵阵行动了!

他们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踏出都震动着大地,在郭洛的调度下,两翼骑兵才保持着阵势缓缓前进,落后于步兵阵二十余步,远远望来,唐军就如一个箭头,步兵阵是这个箭头的尖端,数千人虽然热血澎湃,却令胡沙加尔微感惊讶地保持着冷静的步伐。

可是胡沙加尔已经没有反应的时间了,甚至没有选择,尽管觉得唐军出乎他意料之外地主动发起攻势让回纥失去了先机,但他总不能下令退回去——那不仅会打击士气,而且会让他落下怯懦之名,他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随着唐军的推进,骑兵最有效的热身、加速以及最后冲锋的距离也即将消失。

这时候必须赶紧迎战!

不过,先让那些愚蠢的诸部去当炮灰吧!

回纥的令旗挥动,外围部族一万两千人翻身上马,出城以后这些人都已经歇足了马力,这时得到将令马上冲了上去。

疏勒城头,胡沙加尔露出了微笑,这帮唐寇到底有多少实力,就用这些炮灰测试出来吧,而且经过这一轮的测试之后,就算唐寇能占上风,大概力量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吧,那时候再以后续的主力部队施以雷霆一击,这伙困扰了博格拉汗多时的唐寇就将在自己的手上终结!

指挥战车上,郭洛也露出了微笑,年纪虽轻却已屡经战阵的他很清楚,不但每一个战役都可以切割成若干个战场,而且每一个战场其实都可以切割成若干个局部战场,若能在局部战场上不断取得优势,将这种优势连环叠加起来,那么就有可能创造出以寡胜众的战果!唐军在整个战场上的兵力是居劣势的,但郭洛却有信心让唐军在局部战场可以拥有战力上的优势!

疏勒城外的大地忽然变得肃穆,灌木丛和长草间的蛇虫野兽都逃得无影无踪,整个战场除了人与马之外似乎再无第三种生命的存在了!

第113章 龙战于野(二)

站在城头,胡沙加尔想起了昨日的事情。

昨日黄昏,他收到了来自下疏勒方向的不利战报,战报称唐军已经遣派一部骑兵袭击了正在攻城的回纥部队,攻入了下疏勒城,随后又两次出击,“第一次冲击西门方向的围堵,第二次是出城夜袭,对我军造成了相当大的伤害。莫兰特将军眼见已经再难围城,已经后撤十五里,与唐寇对峙。还请将军这边赶紧派出援军前往。”送信来的使者说。

当时胡沙加尔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从信使的描述来看,那伙唐寇是先在城外战胜了一次,冲入城内,然后两番出击,两番获胜!最后逼得莫兰特后撤。这相当于是三战三胜!

“一部兵马?到底有多少人!”胡沙加尔沉声喝问。

尽管来之前莫兰特已经跟他练习过了几次,信使脸上没有露出异样来,可心里还是直打鼓:“混乱之中,也算不清楚人马有多少,大概是两千人以上,三千人以下。”

“两三千人啊!”

胡沙加尔的脸色有些变了。

回过神来,诸胡骑兵已经开始加速了!

这一仗,必须打胜!

眼下疏勒的局势颇为微妙,胡沙加尔分析自己掌握的情报,得出的结论是很不妙的!从各方面的情报看来,似乎不大能依赖博格拉汗来援了——北面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不久之前,博格拉汗还来了密信说一切如期进行,可没几天这伙唐寇竟然就火烧葛罗岭山口,闯到了大昭寺附近,“以三百破七千”,击破了大昭寺的包围圈!

唐寇是如何抵达这里的呢?从在他的默许下到唐家军营试探后回来的那些商人口中,胡沙加尔间接得到了一些唐家对葛罗岭山口以西战局的描述。郑渭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暗示着博格拉汗已经覆灭了。

敌人给出的消息当然是不可相信的,但胡沙加尔还是忍不住联想到了马斯乌德和塞坎,两人败亡的经过他都是很清楚的,两次都是在以为占据上风的情况下,忽然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击,跟着就莫名其妙地就全军覆没!有一有二就有三,博格拉汗是不是也遭遇到了同样的命运了?

从之前博格拉汗发回来的情报看,这种可能是存在的——这伙唐寇,竟然在俱兰城将博格拉汗的大军逼退,也就是说对方拥有与博格拉汗相媲美的军力。有这样的军力作为基础,如果再加上战术上的奏效,则博格拉汗败亡于这伙唐寇之手也是有可能的。甚至由于败亡来得太快,以至于博格拉汗竟然没有时间向这边报信!

尽管压制了种种流言,尽管不愿意相信这伙唐寇是在击败了博格拉汗之后突入到这一带的,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解释呢?对方总不能长了翅膀从博格拉汗的军队头顶飞过来吧。

胡沙加尔的心理负担本来已经颇为沉重了,而北面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感到惊骇——下疏勒竟然也被他们控制了!这伙唐寇,究竟还有多少兵力呢!

大昭寺位于疏勒以西五十里,下疏勒位于疏勒以北九十里,都是轻骑一天之内就能抵达的路程,胡沙加尔之前之所以能够确保北面的安全,就是因为对下疏勒拥有攻势,而现在形势却已经逆转,北面的形势也变得不稳定了。如果唐军的正面部队从西面出发,北面的偏师带领明教教徒南下,那么疏勒城从东北到西南都将被封锁住。

南方是飞鸟难越的高山,东方有个不怀好意的于阗——胡沙加尔正在一步步地失去自己的纵深。

而更要命的,是人心!

胡沙加尔已经收到了消息,疏勒地区西南地区的诸族诸部已在和唐军眉来眼去,一旦下疏勒沦陷的消息传出,现在是否还会听自己指挥呢?假如诸部背叛,自己所能调用的兵力将至少减少一万人以上,而自称大唐臣属的于阗也派兵来援的话,那疏勒就将成为一座孤城!

胡沙加尔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已经在形成了。

在冷兵器时代,失去外援的城池被围困起来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那就意味着唐军都不需要强行攻城,只要将城池围住,断绝其交通出路,然后坐等城内粮绝就行了!

不行!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打败唐军的主力!必须趁着诸部还听自己命令,趁着己方的兵力与士气还在最巅峰时与唐军决战!

胡沙加尔从马斯乌德和塞坎的经历推测,这伙唐寇应该是善于奇袭,假如是正面作战的话,应该就可以确保不掉入敌人的圈套!

城外的诸部骑兵已经冲到了两百步以内!回纥本军八千人人以及民兵一万五千人也都已经起行。

安守敬下令:“弩!”

十五列刀斧矛盾兵后面,八十个腰弩、二百一十挺重弩已经准备妥当!

战场的形势已经一触即发!

郑渭带着穆贝德的使者,吐蕃、突厥诸部的使者以及三姓昭武的三个族长,李膑带着嘉陵,分别走出东南、东北两个辕门,在一个隆起的高地上观战。

“唐军难道是有十足的把握么?要不然怎么敢让我来观战?”使者心中带着诧异。

嘉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阵,他静坐的功夫虽然练得颇深,这时在万骑齐奔之下却有些惊骇。

“我们挡得住么?”嘉陵低声问道。

李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却说:“现在看起啦是回纥攻,我们守,但实际上我们却一直掌握着主动。无论是从整个战略上来说,还是从今天的这个战场来说。”

“哦?”嘉陵小和尚还不大懂得。

李膑指着疏勒坚城,叹息说:“回纥人的战法,开始转变了,可惜,这种转变未必是好事。”

嘉陵还是不懂。李膑这时所说的,不是胡沙加尔所布置的军事行动的变化,而是回纥人作战模式的变化。

萨图克这一系在得到疏勒之后,开始过起了定居的生活,兵将有一部分也脱离了游牧民族的战斗习性与战斗思维,而本土化为西域绿洲城邦的军事模式,萨图克有远图之志向,所以他在打下怛罗斯之后,没有回到疏勒这个更加舒适、更加富裕、更加安全、补给也更加方便的大本营,却反而选择了怛罗斯作为常驻地,就是因为怛罗斯是一个四战之地,部队驻扎在那里更有利于磨练兵将——若他退回疏勒,那就是一种保守的态势,而驻兵怛罗斯,则是一种进攻的姿态。

所以萨图克身边的士兵构成复杂,从游骑兵到阿拉伯式兵种到绿洲城邦兵种都有,而胡沙加尔麾下则以疏勒地方的城邦士兵为主。而且胡沙加尔本人亦是一个文武兼资的稳重派。

胡沙加尔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战将,他是一个合军事与政治为一体的方面大臣,霍兰上了战场,所要考虑的便只是胜利,而胡沙加尔要考虑的因素却复杂得多。

当初李膑还在大昭寺的时候曾经设想:“如果我是胡沙加尔,就广派诸部轻骑,以二三百人为一队,四出劫掠唐民的村庄,屠杀唐民,遇到唐军的大股部队就撤回城内,看到有空隙就出城攻掠,逢人便杀,逢田便烧…”

当他跟诸将说起这个狠辣的计谋时,杨定国和法如等都吓了一跳,要是胡沙加尔真这么做,数万唐民势必人心惶惶,法如为了保护唐民计或许会含泪投降,就算不投降,大昭寺内部肯定也会分裂——必有一部分人会怀疑引安西唐军进入疏勒究竟是对是错,到那时候,张迈也将无法全心攻城。

“只要拖上一两个月,拖到萨图克大军从西面掩至,我们就全完蛋了!”

不过要胡沙加尔这么做得有两个前提:一是他得对唐军知己知彼,也就是说得很了解张迈等的为人;第二是他得下定毁掉疏勒以拒唐军的决心——若实行这个毒计,疏勒地区的经济至少得倒退十年,人口得锐减一半!而且会让西域各族都对回纥人的心狠手辣侧目。

至今为止,胡沙加尔所领导的回纥集团仍然是疏勒地区的合法政府,在安西唐军进入之前,疏勒地区包括唐民在内的所有民族都属于这个政府治下的百姓,尽管疏勒唐民已经“变心”了,可是除了疯子之外,哪有政府大员能把思维转变得这么快,用屠杀领土内百姓来对付敌人呢?

想到这里李膑忽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目前安西唐骑在大疏勒地区正发挥着轻骑机动的特性,而胡沙加尔则固守本城,并在得到了一个正面决战的机会后就不肯放过,胡汉的军事习性,在这一刻似乎很微妙地反转了过来一般:胡沙加尔领导下的回纥,因为定居本地多年,被定居固守的思维盲点局限住了,而张迈所领导的唐军却在万里横行中无所忌惮、天马行空!

然而更奇妙的是:唐军并非一直纯粹的游牧骑兵,实际上在轻骑之外,安西唐军还拥有强悍的步弩!

一百五十步!

诸部中的骑射手已经开始张开,准备射击了——不过,还只是准备,一百五十步尚未是骑射手的设计距离。

奚胜先行下令:“坐!”

列于最前的陌刀战斧营、枪矛手、横刀长盾手一起小蹲。

就在前面十五列步兵蹲下之后,安守敬已经传下了命令:“射!”

咿——

数百声嗤嗤声响纠结在一起,形成了让耳膜感到很不舒服的破空之响!

在快速运动中,骑射手的射击精准度和穿透力根本就无法和步射手相比,更别说是弩兵!

强弩沉重,腰弩更无法在马上使用,然而在骑射手还无法发挥其远射功效之前,大唐弩兵已经应令而发,千百羽箭如电而至!

嘉陵在后面只望见空中出现了无数的黑点,便如大灾其间空中的蝗虫,然而去势却像千百流星!

胡沙加尔站在城头,看得更加确切!虽只不到一秒钟的功夫,他也已估算出了这些弩箭的强度!诧异道:“这是东土的弩兵?”

在唐军远程部队的压制下,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有数十骑翻滚摔倒,也有的被翻倒的战马与同袍绊倒,这一轮的激射杀伤了近百人马,对于正在前冲的回纥军来说,便如同一个竹笋被剥掉了一层薄皮!

胡沙加尔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失去信心。这样一个小小的顿挫还没能阻挡得住冲锋的骑兵。

郭洛拿着望远镜,却看得更加清楚!

嘉陵等只是远望,故而容易被那万马奔腾的气势所震撼,而郭洛却注意到了更加微妙的细节。在应对迎面袭来的飞矢时,在面临生死考验时,士兵的素质将会表露无遗,郭洛利用望远镜注意到了奔在最前骑兵的惊慌。

“这些骑兵,没有经过严格的集体训练!”

郭洛下了判断:冲过来的万余骑兵是临时凑集起来的。

一个个的个体的惊慌,掩盖于万马奔腾之中,暂时还能继续前冲,可是如果受到巨大的顿挫呢?

“弓——”

在敌骑冲到一百步时,安守敬下令!

弩兵射程较远,有效距离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步,弓箭兵则在百步上下。因此阵而后战,必先发弩箭,然后用弓箭!

这一轮,是弓兵平射!

连珠箭法!

向前冲击的骑兵又被剥掉了一层薄薄的“笋皮”。

与此同时安守业下令:“拒马钉!”

在弓箭手发射连珠箭的同时,三百弩手都将弩械放下,拿起准备好在身边的一筐拒马钉,熟练地从步兵阵的行列缝隙中穿插过去,将箩筐中的拒马丁一个个地抛洒到步兵阵之前,跟着从缝隙中迅速退后!跟着丢掉箩筐,拔出横刀、短矛!变成了轻步横刀手。

那拒马钉形状有点像鹿角,随便一抛,落在地面,总有三个尖锐的端角朝上,是民部的妇女老弱们在沿途采集木料赶制的暗器。

“立!”

在第五折冲府三百弩兵抛完拒马钉退后的瞬间,奚胜发出了号令!

陌刀手、战斧手、长矛手、刀盾手,都站好了马步!

战场的重心已经转移了他们身上。

步兵阵一千五百人,已经成了中坚!

诸部胡马来得好快!

五轮连珠箭发之后,双方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了!

胡沙加尔身子前倾,双手扶住了身前的城墙,郭洛握住望远镜的手也紧了起来。

这时万余胡骑已经冲得很近了,那种万马奔踏的威势,每欺近一丈,都能给人造成多一倍的心理压力!

嘉陵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心脏好像也将要被踏碎了一般!

“前面直接面对无数马蹄的将士,他们是怎么站得住的啊!”

眼看着万马本来,肯定会形成一种几秒钟后自己会被马蹄踩成肉泥的恐怖错觉,骑兵的冲锋的最大冲击力,不是撞不是踏也不是砍杀,而是叫人怕!

只要敌人一怕,一慌,站不住阵脚,步兵阵一乱,那就只有等着给对方屠杀的份了!

奚胜却藐视这眼前这一切!

在这个经历过几次拒马战的陌刀将眼里,已经将眼前的这一切当作了幻觉。他的心仿佛就是铁打的,他的双脚仿佛就是铁铸的!

平均身高超过一米八五,平均体重超过两百斤的三百陌刀战斧营将士,人人不动如山!

对面奔来的骑兵,几乎能够震破嘉陵的心脏,却仿佛半点也无法撼动他们的心弦!

如果对面涌来的骑兵是怒海狂潮,他们就是碣石巨岩!吁——风随马势刮来,激荡到端宁不动有如泰山的步兵阵上,又被反弹了回去!

“插!”

枪矛将一声令下,三百枪矛手都倒转枪矛,斜插入地面,一时间就像多了三百根或长或短、长逾两丈、短仅丈许的倒刺——长在地面上的倒刺!

“盾!”

手持横刀长盾者纷纷将盾牌齐声插入土中!跟着以肩膀抵紧了盾牌!

作为中坚的陌刀战斧手不动,这股气势蔓延开来,全军上下都稳如泰山!

近了,近了,更近了——

马嘶长鸣——

不知有多少马蹄在踏中拒马钉时,不知多少冲在最前面的骑士都翻滚了下来。

可是胡沙加尔还是半点也不动心,冲锋之际,必定会有损失,这些他完全计算在内!弓弩和拒马都只是小小的插曲,虽然造成了来势的些许顿挫,但改变不了整个战局!

哗——

骑兵终于撞了上来!

马嘶再次惊嘶——

到了这个地步,前面的骑士就算看到了危险也根本就收脚不住,有不少人是直接撞到了枪矛之上,被硬生生钉死在那里!

但也有的踏破了盾牌,或者撞折了枪矛,跟着背后的骑兵便踏着他们的尸体,踩着已被踏破的盾牌突入阵中!

然而,漏过去的,只是几滴水而已!

十五列的步兵阵,还是有足够的纵深来消化掉这些意料之中的突破者!后面的横刀轻步兵从步兵阵的行列缝隙中突出,短矛攒刺战马,横刀挥砍将敌人乱刀砍死!

那就像大水冲上了一块坚硬的岩石,水力虽猛,却没有冲垮堤岸!

泄向两旁的骑兵,将从两侧同时进攻。

两翼,郭师庸和薛苏丁部都已在马上张弓射箭助战!而后续的部队仍然在不绝开来!

不管胜败如何,唐军的两翼都已经准备出动,而回纥的八千正规军也已经陆续压来——那是五千骑兵外加三千步兵!

最前沿的各种兵器都已经投入到肉搏,而胡骑一轮接一轮的冲击仍未见底!胡沙加尔忍不住踮起了脚,决胜负就在这一刻了!

如果胡骑能够冲垮唐军的阵势,背后正规军涌将过去,局面将会变成击溃战,再跟着就是追逐战!对这伙唐寇的战争将毕其功于一役!

“起!”

悠扬的声音,仿佛来自秦岭之下、渭水之滨——

就像冬日里的太阳,照耀在结了冰的树林上,反射出一道道耀得人眼一刺的光芒!

“斩!”

战斧重而较短,取下三路,劈斩马腿,而陌刀则直剖人马!

光芒猛地挥动起来,血流在空中溅洒!

白色的光芒迅速变成片片的绯红,风吹过,带着血腥的味道扑向所有人的鼻孔。

第114章 龙战于野(三)

虽然已经与中土隔绝了几代人,安西唐军的部队在近几个月也是几经扩编,但军事传统和作战模式却还是有明显的大唐印记,在野战中,唐军的骑兵与步兵是彼此统一又相对独立的两个作战单位,就在步兵阵与敌人混战之际,位于背后的骑兵团也开始行动了。

迎面迫来一万多牧民骑兵虽然来势汹汹,但队列却颇为松散且组织力不够强大,若是他们能够一冲冲垮唐军的阵势,四五万只马蹄一起踩踏过去那当真是势不可挡,然而攻势一旦被遏住之后,接下来该如何攻坚破锐,十八部牧民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万余人在马上挥舞着马刀,看起来是个整体,其实却仍然是不相统属甚至各自为战的十七八部人马。

“骑部,行动!”

在郭洛的号令下,两千一百名骑兵组成的七个骑兵营出动了。

七营以前一、肩二、中三、尾一的阵势,形成一个梭形,最中心的骑兵营拱卫着张迈的赤缎血矛——这是全体唐军在战场上的精神依托,中心营两旁为左右两翼,是为中部三营。中部三营后面为尾营三百人,前面为左肩、右肩两营,两肩之前是正面前锋——龙骧铁铠营,而龙骧铁铠营最前面的锋锐正是石拔所率领的五十勇士!

十八部胡马人数虽多,一时间却冲不垮唐军步兵营的阵脚,正如海水的冲击面虽宽,却奈何不了海岸边那块凸显出来的峭利岩石,最前面的战线一胶着起来,后续的骑兵也难以再进,面对着陌刀战斧营,十八部胡马接近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远远望见那血肉纷飞的场景,胡沙加尔心中也忍不住惊骇,他想起了博格拉汗给他带来的信息中有一条曾说到唐军中有一部极其精锐的长刀步兵阵,看来就是这一部了。

“连霍兰也受伤的长刀步兵阵啊!”忽然之间胡沙加尔涌起了一股不算积极的想法,觉得要靠十八部胡马冲垮这个步兵阵可能性不大,但至少应该可以将对方耗得精疲力竭!

可就在这时,七营将士从步兵阵背后绕出,此间战场的地势北高而南低,北面有一座斜度不大的缓坡,南面有一条浅可踏过的小河绕过,石拔一勒连捷,以一个弧形上了缓坡,迂回逼近十八部胡马的右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