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膑心想:“人都是贱骨头,驱之以义不如驱之以利,驱之以利不如驱之以惧,仁义若果能无敌,当年得天下的就不是秦始皇而是孔夫子了。”正要出言,却听一人道——

“不,不可!”却是一向主张为政者当宽以待民的郑渭,这时却反对了起来。

“不可?”不止杨定国,李膑也有些奇怪,郑渭居然会反对作减税承诺,杨定国道:“阿渭你是担心军粮问题么?粮草方面,大昭寺还存得有些,这些本是大昭寺历年从牙缝里省出来备荒的粮食,法信已经将账目交给了特使,刚才我也看了一下,当可支两万大军五十日之用。短时间内,我们暂时可以不用考虑粮食问题的。”

张迈也没打算将疏勒的战事拖到五十天以后——如果拖得那么久还没拿下疏勒,那么就注定唐军势将失败!因为萨图克不会给唐军那么多的时间。若胡沙加尔还在疏勒而萨图克已经兵临城下,来个里应外合,那唐军可就得完蛋了。

“这账目我刚才也看过了,没问题。可是,减税的事情,是不能随便开口的啊。至少现阶段并不合适。”郑渭道:“诸部对我们的拥护与否、拥护的程度,看的不是我们给他们好处的数量,而是看给他们好处的前后对比啊。人性贪而无厌,财源却总有限,以有限之财源如何填得了无限之欲壑?我们将来是要在疏勒立足的,若一开始就许下减税承诺,给足了他们好处,往后只会埋下更大的祸患。”

看杨定国和法信还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意思,郑渭解释道:“这就像是做生意,诸部对我们有所求,而我们手里也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生意之道,是一方漫天要价、另外一方落地还钱,诸部有所求,若我们一下子就满足了他们,他们得到之后过不久又会有要求,那时候我们怎么办?若不继续满足他们,他们就会怨恨我们,他们不会记得我们已给他们的好处,而只会念念不忘我们不肯继续给他们更多的好处。若要继续满足他们,那就只有剥削唐民来供养他们,那样一来就成了割至亲的肉来款待远亲,远亲不会因此就成为至亲,至亲却会因此而成为仇人。”

李膑点了点头,表示支持:“郑参军所言有理。先德而后威,则民怨其上,先威而后德,则民爱其上。再说如今我们都还没真正取得疏勒的政权,现在就许诺,说出来的话没有力量,也不见得就能得到诸部的真心支持。这些部族我太了解了,在我们真正打败胡沙加尔之前,他们不会因为从我们这里得到一点好处就为我们拼命,而一定会跑到疏勒城那边跟胡沙加尔说:看看,唐军已经给了我们这些了,你怎么样?要是你也给我们减税,给我们好处,我们就跟你围剿唐军,要是你不给我们减税,不给我们好处,我们就跟唐军一起反你。当然,他们也不会直接这么跟胡沙加尔说,但旁敲侧击的暗示却一定会有的——就像今天他们给副大都护的暗示一样。”

杨定国回想了一下方才会见诸部首领与使者的情况,确实如此,道:“可是回纥人会因此就答应减税?”

“肯定会啊。”李膑笑道:“若我是胡沙加尔,我也会答应的,胡沙加尔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他大可先假意答应了,等将我们歼灭以后再设法反悔。他们既然是假意减税,就可信口开河,诸部要多少就给多少,若我们是真心减税,开价一定谨慎,我们斗起减税的承诺来,斗不过他们的。”

法信愕然道:“可他们要是这么做,那不就失了信誉与人心了么?”

李膑冷笑道:“胡沙加尔的性命都卖给萨图克了,他要什么信誉?再说他又不是大汗,到时候萨图克回到疏勒时,随便找个借口过河拆桥,比如说他们曾经与我们勾结等等,杀几个族长立威,吓得诸部不敢动弹,然后再给一点甜头,事情就这么过了。甚至胡沙加尔自己也不会亲口,而派个手下来做承诺,总之等我们覆灭以后,他们要反悔,总能找到理由的啊。”

杨定国仔细想一想,也觉得郑渭和李膑的话很有道理,可要他也和胡沙加尔一样,口蜜腹剑、从一开始打着要过河拆桥的打算,杨定国又觉得这不是正道。再说双方都这么做的话,到头来唐军也没法在这上面取得优势。

他长年协助郭师道撑持新碎叶城,军队也管过,民政也理过,可以说是经验丰富,但新碎叶城的治理手段有其特殊性,那只是一个小城池,甚至只是一个小乡里、小部落,几千里不是亲戚就是邻里,又有外来威胁造成的危机感,让整个新碎叶城的军民都异常团结,靠着亲情与真诚也能够维系新碎叶城的稳定,但如今事业渐大,内外关系、民族关系、宗教关系、敌我关系…各种各样的关系纷繁复杂,杨定国所熟知的管理模式已经是完全不适用了,这时皱起了眉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这样,那还怎么争取人心?”法信有些黯然地说。

郑渭道:“若为疏勒的长治久安考虑,非但不能马上就答应他们的要求,甚至还得先压价!”

“压价?”

“对,得把价码压得低了,低到比正常水准还要低,然后当我们让价格恢复到正常水准时,诸部就会感恩戴德了。”郑渭说。

张迈听了嘴角不由得咧出一丝轻笑,心想别看郑渭一副斯文样,原来骨子里头仍然是个奸商。

“可是,”杨定国道:“你这样的话,岂非以暴易暴,那样他们肯定会站到回纥那边一起来反我们的啊。”

郑渭道:“这就要看手段和技巧了,其实无论是唐民也好,胡部也好,对于能与我们同生死、共进退的,可以先行减税,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到来对大伙儿来说乃是莫大的福祉。至于还在和我们耍心机的诸部…”他说着望向张迈与李膑。

张迈支着下巴,道:“伯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是要营造出一个局面来,让胡沙加尔做丑人,而我们来做好人,对么?”

在大昭寺僧侣的招待下,前来觐见的诸部个个吃得汤足饭饱,张迈和杨定国轮流接见他们,认真地聆听着他们的苦难史,并与他们分享安西唐军以前被回纥人压迫侵扰的痛苦,说到回纥人奸淫掳掠的罪恶,双方真个是投契得不行,对于回纥,也大生同仇敌忾之感。

“钦差大人啊,”吐蕃葱岭部的使者默泣着,说:“我们每年将牛羊交上去后,留下的东西自己都填不饱肚子,这样下去,我葱岭吐蕃非亡族不可!”

“放心放心,”张迈道:“等打败了胡沙加尔,驱逐了回纥,我大唐一定会还大家一个太平世界!”

跟着疏勒突厥的使者也来哭穷,道:“我部本来就年年闹饥荒,不怕钦差大人笑话,我部连族长都是皮包骨头,可都已经穷成这样,胡沙加尔还不肯罢休,今年夏天,忽然说什么北方有战事,说每一帐要上交羊四蹄,合族上下贡马一百匹,可怜我们羔羊才刚刚长成,又被回纥给抢了去,只是回军势大,我们突厥没落之余却又不敢违抗,只好听从,如今部内牧民个个空着肚子强撑,三岁孩童都跟着羊儿啃草根了,再这么下去,我们怕是挨不过今年的冬天。”

大昭寺群僧在旁听了,无不难过,藏经院首座慈悲之心大发,几乎就想开口借粮几许,却听张迈指着疏勒的方向怒道:“这些回狗,真不是东西!”拍了拍那突厥使者,说:“放心,咱们一起发兵,等打下了疏勒,他们抢了你们的东西,我都帮你们抢回来!”

那使者有些尴尬,说:“我部人饥无力,怕帮不了唐军什么。”

张迈道:“放心!只要大伙儿都肯来,将疏勒围住了,打仗的事情,自有我大唐的铁骑冲锋!至于饿肚子的老弱妇孺,可送到大昭寺来,暂时由寺僧抚养,我们虽然也没有多少存粮,但大家是兄弟,是亲人,有饭一起吃饭,没饭一起喝粥。等打败了胡沙加尔,驱逐了回纥,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几个小部落的族长被张迈同甘共苦的诚意打动,纷纷点头。

张迈因说起当初起兵之初艰苦奋斗的日子,道:“当日我们才起兵时,也是瞻前顾后,觉得以我们眼下在西域的兵力比起回纥来少了许多,哪知后来接战之下才晓得,原来回纥只是一只纸老虎,一戳就破了,所以千里远征,如入无人之地!各位无需顾虑,尽管起兵,只要我们肝胆相照、联手抗敌,胡沙加尔的灭亡便只是时间问题。”

唐仁孝、石拔等听张迈说起往事豪情,无不振奋,诸部使者对共同出兵一事却只是信口答应,但表示要先回去跟族长确定,大多没什么热情。他们又在山上留了一夜,第二日便淡淡而去,只有三个和大昭寺关系最密切的部落——昭武九姓中的石、安、何三部,才同意出兵帮助唐军共抗回纥,虽然这三个部落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丁,但三个族长都是亲自上山,张迈便好生招待,对他们与其他不同。

法信娴熟世务,见其它各部如此反应,已经揣摩到了他们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失望,来对法如道:“郑渭、李膑说得不错,这些人都不可倚靠,他们不会出兵的。”

法如却淡淡一笑,说:“在这西域之地,无威者不能立德,大昭寺山下一战只是让诸部知道了张特使的大名,要使诸部从命,需得先破胡沙加尔,手握生杀之刀,使诸部敬畏,而后再收民心,使诸部敬爱。世间若无地狱,谁人敬重佛祖?佛法如此,世务也如此。”

法信心中有悟,低头默念善哉,又道:“可是若无诸部助阵,只凭唐军四府三部的话,能在博格拉汗赶到之前攻下疏勒么?”

法如道:“这不是你我考虑的事情。但我看今天张特使的应对,显然是心有成算,他有如此自信,必有道理,你我全力协助他便是。”

法信想想这一路来唐军的战绩,精神亦为之一振,再无犹豫。

张迈自昭山夜宴之后,对诸胡的习性已经了然于胸,这次虽然没争取到诸部的出兵支持,心情也半点不受影响,前方郭师庸与安守敬调兵遣将,将战线推到了疏勒城外三十里,张迈率领三百唐骑,法信率领三千民壮,押解了粮草,赶到军中,郭师庸指着前方给张迈看,原来胡沙加尔亦已派兵出城,与唐军对峙。

郭师庸对张迈道:“眼前的局势,对我们不利。”

“为何这么说?”

郭师庸道:“据阿布勒派人送来的消息,城内胡沙加尔大概有一万多的兵马,他又在城内造谣,说唐军每得一城,男子杀尽,女人全部掳为军妓,所以城内居民人心惶惶,尤其是天方教徒,都有决死守城之志。祆教的长老也都表示会支持胡沙加尔哩。”

张迈道:“胡沙加尔有居民帮忙守城,可我们在城外的农村也有数万农夫拥护我们啊。”

郭师庸苦笑道:“特使啊,你说这话,是在跟我抬杠么?回纥军的兵力不在我们之下,可是他们却比我们多了一座大城——若是城外野战失利,随时可以退回去据城坚守,我们要是失利,却是缺乏退守的城防——众多乡村都无险可守,大昭寺的情况我听说了,也不是个可以坚守的地方。可以说,回纥是有矛有盾,我们却有矛无盾,攻守之际,局面自然会对我不利。至于那些农民,他们虽然拥护我们,可锄头和镰刀能用来攻城么?我和守敬商量过了,若我们要在这个地区和回纥取得均势,得先取下疏勒,但阿易虽然已经去了下疏勒,可他兵力单薄,未必能够取胜,最好我们这边拖住胡沙加尔的主力,却分兵前往迂回援助阿易,先取下疏勒,一步步削弱胡沙加尔的外围防线,然后再谋夺疏勒本城。”

张迈听郭师庸说道城市、镰刀,心中一动,就在这时,敌阵奔驰出一队骑兵来,试探性地攻击唐军的左翼。

左翼是安守敬的部队,训练精足,阵势十分坚硬,安守敬军中远程部队本来就多,在组成陌刀战斧营时,又从第一折冲府那里选换了不少弓弩手,这时前线立起盾牌,后方弩箭齐发,当先十余骑纷纷落马。

郭洛一招手,唐仁孝率领龙骧营驰出,回纥那支骑兵只是试探性进攻,眼见无法得利便斜斜撤回,龙骧营尾随着这支骑兵,直犯回纥本阵!回纥军中阿拉伯弓箭手亦射箭回击,郭洛望见,下令鸣金。

这个小小的试探战,双方都没捞到什么好处,张迈想了一想,道:“不,不能分兵!这种战术既然我们想得到,胡沙加尔也就想得到——那样做肯定会中对方的圈套。兵以正合,以奇胜!咱们先设法打上一场野战,而且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打赢,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张迈勒了勒汗血王座,眺望四野,道:“然后我就让大伙儿见识见识镰刀的力量!”

第110章 横槊扫千军

唐军以四府二部共七千人的部队逼近疏勒城,又有本地民壮一万三千人助阵,声势颇为浩大,疏勒本城告急之后,下疏勒的兵力也逐步抽调回去,胡沙加尔原本是打算短期之内攻陷下疏勒的,这时也更改了战略目标,变为先对付远来的唐军,毕竟明教的叛乱在他看来不过纤芥之疾,那曾经数次打败过回纥英豪的唐军才是不可测的劲敌。

战略调整以后,下疏勒的攻势顿时缓了下来,城外只剩下正规军一千二百人,带着三四千牧民攻城,城内明教教徒有五千多男丁,其中八百多人曾受过回纥的军事训练,乃是回纥的下层士兵,就人数来说城内明教起义军比起城外围攻部队还多一点,但仍然无法突围,杨易在远处眺望,又派出探子匍匐而进偷看下疏勒的攻防局面,见明教教众几次企图出城作战,却都无成而退,便知这些摩尼教教徒,比起回纥来战斗力还是差了一个等次。

不过下疏勒也是一座不小的城市,回纥军不到五千人的军队,只能堵住城门,而无法将全城围个水泄不通。

“迪赫坎,这几日出现在背面山丘之间的那部牧民,只怕有些古怪。”

回纥军中,副将给主将提了个醒,主将亦举得这一部牧民来得怪异,正要派人去问个明白,却见那部人马已经缓缓逼近。

三百唐骑的逼近,引起了城内攻守双方的警觉。

“这不是突骑施部,也不是突厥,更不是吐蕃!”

这些胡族虽然也人强马壮,但行走时队列不会这么齐整,而眼前逼近的这三百骑却很明显是经历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从其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看,分明久经战火的洗礼。

“打出旗号!”杨易下令!

安西唐军在新碎叶城时本有旗号,但蜗居在西北边隅之地,资源缺乏,旗帜也不过用麻布之类做成,十分寒碜,连克坚城之后,物资逐渐丰裕,一路上,民部的妇女已经赶制了几面大旗,都是用绸缎做料子,金丝为线,除了“大唐”之外,更绣出了张、郭、杨、安等几个大将的旗号,杨易的这面旗帜以雄鹰为图腾,居中一个大大的“楊”字,与龙底“唐”字旗交相辉映,在风中猎猎作响!

“唐?”

回纥军中有人认出了那个汉字!

“唐军?唐寇!”

回纥军从南面来,军队主力亦主要分布在南边,这时发现有了异状,兵力就渐渐往北面移。

而城头明教教众也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萨图克长期袒护天方,压迫明教,明教教众受不了这压迫,本来就想起事,这次阿布勒带回信息,说有一部厉害的大唐军队在北面打败了博格拉汗,占据了怛罗斯,如今将进入疏勒,明教教众闻讯大喜,当场就决定与唐军结盟共抗回纥。然正如李膑所料,这些明教教徒毕竟是乌合之众,运谋行事都不够机密,尤其在听说外有大援之后更是心浮气躁,整日价翘首西盼,结果本来只有五大长老才知道的事情,渐渐发展到中层干部也晓得了,终于出了一个叛徒,将明教教徒造反的事情捅破以邀赏,结果逼得明教长老不得不提前起事,疏勒地区境内七千多男女教徒因此被杀,幸而下疏勒地区根基巩固,但也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将天方教教徒驱逐出去,负城顽抗,直到眼下。

这时明教教众望见城外三百唐骑打出“大唐”旗号,从士兵到妇孺人人欣喜若狂,自回纥围城以来,明教教众的心理防线屡受打压,因其高层不像安西唐军在守城之时有着一整套的计划,将计划层层铺开,守住了城池士气自然不堕,明教的高层却缺乏这等统筹全局的能力,被迫起事之后只是见一步走一步,负城抗敌,抗得一天是一天,也不知道守住城后要做什么,是要守到唐军到来,还是准备削弱敌人的力量?都没有个确定的打算,加上回纥不断射入箭书,威吓、劝降,硬的软的无所不至,以至于城内人心惶惶,明明有城可守,有兵可战,却是惶惶不知明日如何,正如一个盲人行走在悬崖边上,虽然眼前有路却是战战不安。直到这时望见唐军旗号,全城欢呼,便仿佛瞎子陡然间看见了一线光明一般。

杨易策马走到下疏勒北门附近,回纥已经结阵以待,慕容春华从一处高地驰下来,说:“城内兵马也在行动,看来有出城接应我们的意思。”

而回纥军却也料到了这一点,三千多兵马已经在北门之外结成了阵势,两千余人面向城门,七八百人面相唐军,杨易笑着对慕容春华道:“看来回纥人还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啊。”

慕容春华一笑,说:“他们用两倍多的兵力来对付我们呢,怎么叫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很看得起我们了。”

杨易哈哈一笑,手一提,横过一支丈八长槊来,丈八长槊乃是马战重兵器,槊身乃坚硬堪比铁石却又兼具韧性的硬木制成,分为头、柄两部分,槊头钝,密排着八行铁齿,状如虎牙,所以杨易的这支槊又叫虎牙槊,可用于劈、盖、撩、砸,槊柄结实而粗重,非骑兵中武技纯熟的大力士不能用,杨易十六岁以后就曾反复练习。

只是马槊的制造论起繁难程度来不在陌刀之下,上等马槊不是直接用木杆削成,而是取优质拓木剥成大小粗细均匀的细蔑,然后将细蔑用油反复浸泡,约莫用上一年的时间,泡到不再开裂变形方才成料,然后将细蔑取出,用几个月的时间风干,再以上等胶漆胶合,外层缠以麻绳,待麻绳干透,再涂上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身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这槊身才算合格。这样的槊身虽是木制,却坚逾铁石,又有木质的柔韧性,可以说是同时兼有金木之长。槊身制成之后去掉其首尾,前装精钢头,后安红铜柄,可冲锋、可近战,妙用无穷。然而选料太刁、造价太高、费时太久、制作太难,根本无法普及,非骑战世家不能有,安西唐军中现存也只有两柄,一柄在郭师道处,一柄在杨定国处,这次直等到在葛罗岭山口西面,杨定国才在父子别离时将此槊传给了儿子。

如今正是秋季,疏勒地区刮起风来已满是寒意,东北方向死亡之海的沙尘扑飞至此,刮得漫天犹如蒙上一层淡淡的黄纱。

风沙之中三百唐骑慢慢逼近,只见杨易座下汗血马,手中虎齿槊,身上铠甲闪闪发亮,高出凡马一头的汗血宝马更衬得他高大威猛,虽然是骑兵对骑兵,仍然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真如天神一般,回纥士兵望见,未战先惧,城头明教教众望见,都道:“这么威武的男子,必是大唐的猛将!”唐军将士望见却生出一种敬仰,均打心里愿意跟随杨易作战。

回纥人本来欺唐军兵少,但杨易出阵这么一亮相,所有回纥便收了小觑之心,杨易将槊一挺,叫道:“走!”

三百骑便放开了马蹄冲来,回纥主将下令准备弓箭,但杨易却不直冲北门外回纥结好了的阵势,就在冲到回纥有效射程范围的边缘,忽然绕开,斜奔往东面,回纥主将一惊,东面只有八百多人,若城内的明教教徒与这三百骑兵响应,只怕那八百人阻拦不住!

“这几百人是要进城!”回纥主将如此想。若让这数百人进城,带进去外界的消息,使得城内人心振奋、士气大涨,对回纥来说可大大不利。主将唯恐有失,忙令预备着对付唐军的七百人转往东面援救,回纥军在内圈,唐军在外圈,虽然回纥出发较迟,但按理说还是赶得及到东门布阵。

不料杨易不等这七百人与东面的八百人会合,在这七百人奔到下疏勒东北时,猛地转向这七百人冲来!

这一部回纥的统领大吃一惊,东面的八百余人不敢妄动,北面二千人阵势中回纥主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杨易来得好快!在回纥三方军士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三百唐骑就已经冲入了回纥军中,杨易单手稳稳持紧虎齿槊,借着汗血宝马的冲击之力,就在两军交锋的那一刻砰一声,将迎面的回纥骑兵撞得飞起,那骑兵被这股大力撞得肋骨折断,在空中连连惨呼。

这一冲杨易已经冲入了回纥军中,借着虎齿槊后挫之力,挥转了槊柄横砸过去,正中一个回纥骑兵的后脑,噗一声脑浆沾满了虎齿,左手在槊尾一按,虎齿槊反撩回来,斜劈到旁边一回纥骑兵脸上,那骑兵的整张脸登时扭曲得不成人形,半张脸都成了一团血肉!

与此同时,杨易左右数十柄长矛挺出,便如一只巨大的刺猬滚入了回纥军中!但迎面遇上者无不被攒刺个鲜血淋漓!回纥的这七百骑兵有五百人乃是临时召集的牧民,便是那两百中坚也远不如唐军强锐,这五百牧民就更不用说了!

这时杨易将虎齿槊一劈、一挑、一带、一撩,在左右的护卫之下,连杀十余人,众牧民兵见了无不胆寒,就是那两百中坚也都站立不稳,杨易座下的汗血宝马一声长嘶,千余战马仿佛都被引动了一般,齐声嘶叫,但听战马嘶鸣中槊风急响,杨易又劈破了一名百夫长的天灵盖,这百夫长是此部回纥军的副将,他一被杀,这一部人马便有半数大见散乱!

汗血宝马如有灵性一般,冲坚破强,虽在战阵之中,却如神龙之游于大海,仿佛没受到一点阻力一般,马蹄踏下,滚落在地者无能生还!

三百将士齐声呼喊:“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风声马声喊杀声,夹在雄壮的呼喝之中,震动着战场上所有人的耳膜,这一部回纥已经失去了斗志,只是凭着求生本能以图自保,慕容春华瞧出破绽,从三百唐骑分出两个五十人队插入敌军空弱处,将敌军截成了三片,杨易挺槊在中间来回纵横,槊下又添了几条亡魂!那些牧民兵谁也不敢吃他一槊,但望见丈八虎齿槊杀到附近便纷纷躲避,局势眼看是越来越乱,只一顿饭功夫,这七百多人的部队就已被杨易冲击得零零落落,北门外回纥主将再要增兵眼看是来不及了,下疏勒城外的明教教众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在回纥面前被压制得死死的,却不料世间还有这么强悍的部队,让回纥在其马蹄之下显得不堪一击!

“这就是唐军?”

“这就是唐骑?”

“这就是大唐?”

本来他们见杨易只有三百骑开到,以为只是一部前锋,但这时见到杨易在短短时间内所创造的战绩,却都改变了想法——

“这就是援军!”

杨易冲散了这一部回纥之后继续向东,东门外的八百回纥望见他浑身浴血的样子,哪里还有胆子抵挡?稍稍退后百余步,竟然就让了一条路出来,杨易阵前长笑,横槊立于城门边上,对着退却的回纥冷笑,八百回纥非但不敢近前,反而又退了几步,慕容春华叫道:“大唐援军已到!城内明教的朋友,快快开门!”

嘎呀声响,城门打开,一个身高将近一丈的大汉骑马奔出,叫道:“温宿武奉命迎接大唐友军!”说的是唐言,只是声调有些怪异。

慕容春华朗声道:“这里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第三折冲府杨易都尉!”

温宿武大喜,迎了唐军进城,杨易横槊断后,最后一个才退入城内。城门才又关上,城内明教的长老、士兵纷纷来迎,刚才那一战城头兵将都是有目共睹,唐军来的人虽少,但人人都钦仰杨易的勇武,一得唐军入城,满城兴奋。

明教的长老和几个武将把杨易迎到城主府邸,引见之后,便问唐军主力有多少兵马,什么时候到,杨易道:“我军有四府一部,精骑万人,如今已经到达托云,向疏勒逼近。”

几个明教教众惊呼起来:“精骑万人!”

杨易轻轻一笑,说:“我们从阿尔斯兰的昭山行宫过来,一路破怛罗斯、取俱兰城、陷灭尔基,又打得讹迹罕不敢出头,万里辗转,火烧葛罗岭,硬是杀到了这里,你说我们有多少兵马?”

明教教众眼见唐军三百人就打得回纥散乱畏缩,一听有精骑万人,若都是像这三百人的精兵,那还怕什么?府邸之内齐声欢呼,消息传出去后,满城都额手称庆,多日的愁苦一扫而空。

明教的长老又问唐军什么时候能到下疏勒,杨易环顾左右,刚才他一路走来见城内兵马众多,这时便问数量,明教长老说有兵丁五千多人,战马三千四百多匹,杨易双眉一竖,正色责道:“那可比城外回虏还多啊!有这么多大好男儿,为什么坐困守城?为什么不出城厮杀!”

几个长老听了略为尴尬,一些青壮年武将却耸然起立,齐声响应。长老温宿海道:“我等是疏勒小民,如何敢与大唐铁骑相提并论?城内兵丁虽然不少,只是不如回纥人善战,我们几次出城,都被回纥堵了回来。对方兵力毕竟较多,老朽以为,还是等大军抵达下疏勒,然后再里应外合不迟。”

杨易冷哼了一声,道:“回纥人善战?狗屁!我大唐铁骑,从来不求兵多,我在灭尔基时,以三百骑出城便破敌数万!城外区区数千人,又何必等到主力到达再解决?”倏地起身,道:“我这就出城,打他一战,让大伙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善战!”

几个长老苦劝不住,反而是青壮将领纷纷道:“杨都尉说得没错,我们的兵力又不比对方少,为什么不能出城作战!”为首的却是温宿海的次子温宿武。

温宿武身高将近一丈,乃是个典型的巨人,杨易跟他说话也要仰头,但他在杨易面前却甚恭顺,显然刚才杨易在城外的一战已经征服了这个青年。

杨易见他长得雄壮,拍拍他的臂膀说:“你姓温,叫温宿武?”

心想姓温,莫非是汉家儿郎?

却听温宿武道:“小将姓温宿,名武!”

慕容春华道:“那是龟兹一带迁徙过来的天山旧族了?”

温宿武道:“我不知道那些,我只知道我们在这一带受尽了屈辱,回纥人凌辱我们,天方教逼迫我们,以后宁可战死,也不肯再过那日子了,杨都尉若要出城作战,一定要带上我!”

杨易道:“好汉子!只是不知城内可还有其他兄弟敢和我一起出城不?”

温宿武道:“只要杨都尉一声令下,满城的后生都愿意跟着杨都尉作战!”

“好!”杨易大喝了一声,道:“我现在就以三百人出击,你带领敢出城的兄弟为我之后,怎么样?”

温宿武大喜,道:“我这就去调集兵马!”

杨易道:“不要人多!若是身强胆壮的后生,几百个就够了!”

温宿武叫道:“是!”转身出去,慕容春华飞马前往各处城头观看局面,见西门围堵较为薄弱,派人来传消息,杨易便引三百骑兵直奔西门,与众长老相约,道:“诸位且在城头观看,我此次出去,必破敌而后回来。”

众长老虽然见识过他方才的威猛,却还是将信将疑,这时温宿武已经率领五百多名明教教众中的青年赶到,杨易便叫打开城门,这西城门外也只有八百多人,陡然见城门打开已感诧异,跟着变见数百人如狼虎一般冲了出来!唐军三百骑当头冲锋,温宿武带领五百余人在后紧紧跟随,双方虽然是八百对八百,但城外八百回纥多是临时调遣过来的牧民,如何是杨易的对手?就是那五百个明教的青年,这时跟在杨易后面,便如五百头狼犬跟着一头狮子,冲入敌群肆虐扑杀,打得好生过瘾!回纥主将眼见不敌,下令退兵,撤了西门的围堵。自觉已难再将下疏勒封锁住,便又再次修改战略,全军渐渐聚拢往西南。

杨易也不恋战,大杀一阵之后便即回城,笑谓明教诸长老道:“如何?”

几个长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杨易又笑着对身后八百骑道:“且别懈怠,好好歇歇,吃饱了饭,今晚我们再立一功!”

众长老惊道:“今晚还要打仗?”

杨易笑道:“当然,这一仗打下来,管教回纥退避三舍,再不敢打围城的主意了!我要让城外这些回纥人以后看见我的虎齿槊就发抖!”

当天晚上杨易又发动夜袭,以八百骑出城烧了回纥右翼的军帐,虽然没能趁势将敌人全线击垮,但已吓得回纥人不敢在离城太近处安营扎寨,又后退了五里许,与下疏勒之间不再围与守,而变成了对峙。

自此下疏勒明教教众对杨易无不心悦诚服,青年士兵更是无不对杨易归心,长老温宿与商议过后,决定将本城防务交托给杨易主持,杨易当仁不让,便接掌了兵权,一边挑选青壮年加强训练,一边派出骑兵给唐军主力报讯。

他笑吟吟对慕容春华说:“春华啊,咱们又立奇功了。上次打下灭尔基,本来想让迈哥将他那支赤缎血矛赏给我,结果他只赏给了我这匹汗血宝马,这次咱们仅以三百骑就接掌了下疏勒,既得一城,又得许多兵马,这样的大功,除我之外,全军上下还有哪个能够?我看迈哥这回总没法再小气了吧。”

其实张迈赏赠的那匹汗血宝马杨易也是十分欢喜,只是相比起来他更想得到那支赤缎血矛。

结果这边信骑未出,已有一伙唐军轻骑绕过回纥驻军,从西北方向开来,带来了唐军在大昭寺下大破回纥、如今正进攻疏勒城的消息。

明教的长老们得讯之后大喜过望,杨易人前也朗声大笑,过后却反而闷闷不乐,慕容春华问他怎么了,杨易叹道:“这回我本想以三百骑夺了这下疏勒,立下奇功了,不料龙骧营那边的战绩却比我们这边还大!这却叫我如何好意思开口邀赏?他娘的,小石头他们要抢功劳,也不会挑时候!”

第111章 虞诈伐交

进攻疏勒,和围攻灭尔基、下巴儿思甚至俱兰城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前面三座城池,唐军都有可能发动“围攻”,而对疏勒则不行。

疏勒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城市,如果将城内已经荒芜的区域重新开发起来,这座大城市的围墙之内足以容纳三十万常住人口以及超过十万的流动人口,这样一座城市,各种各样的蛇鼠通道极多,悠久的历史让城内的各派势力都分别有自己的秘密退路,而且这些通路常常是连官方也瞒住的。

对于这样一座大城,防守方固然很难完全限制市民的行动,攻击方要将全城包围得水泄不通则需要数量庞大的兵力。实际上,唐军此刻基本就不具备围城的条件,就算将数万唐民都发动起来,只怕也难以完成这件壮举。而防守方也还没有自己将城市出路完全堵死的意思——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呢。

在郭师庸的调度下,唐军出动轻骑控制了疏勒城从西北到正南方向的通路,而胡沙加尔则依然保有从东南方向到正北方向的安全,城内的居民甚至还能在官兵的默许下到城外东北方向的树林中砍取柴火,运入蔬菜,以维持城内市民的正常生活。

现在唐军与回纥还处于相持阶段,胡沙加尔还没到达闭门困守的地步。

也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让城内的势力有了对唐军派遣秘密使者的可能。

首先向唐军派出使者的却是胡沙加尔,当然,他派来的使者是很正式的、公开的,他派来的人试探性地询问唐军此来的目的到底是要做什么。负责接待来使的是郭洛,张迈认为对待回纥的正式使者,由武人出面会显得底气更足一些。唐军和博格拉汗一系的外交交锋,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所以张迈几乎已经可以预测到他们的套路:“第一次来嘛,多半要说几句大话,吓唬吓唬我们。”

结果不出所料,胡沙加尔的使者在礼节性地谈话结束后,话锋一转,便以阴森森的语气告诉郭洛博格拉汗即将回来了。他几乎是在发出明示:你们这帮唐寇,如今已是进退两难了,前面是你们绝对不可能攻克的坚城,而后面则是随时都会扑击过来的博格拉汗的大军,一旦前后合围,看你们怎么办!

面对这种恐吓,郭洛只是哈哈一笑:“博格拉汗?哈哈!博格拉汗!你们居然还在等博格拉汗?”

他没有解释什么原因,可是那笑声让使者充满了不安:难道博格拉汗也出事了?想想,博格拉汗本来可是正在北面对付这伙唐寇啊,结果这伙唐寇却忽然出现在这里,莫非这伙唐寇是打败了博格拉汗之后才回来的?难道说,疏勒已经成了一座被孤立的城市?难道说,疏勒只能靠自己奋战,而不可能再有援军赶来了么?

使者不敢再臆测下去,只知这一次的试探性出使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而唐寇的态度也比预料之中还要强硬得多。

除了胡沙加尔光明正大地派出使者之外,城内其它势力也通过各种途径传出消息,隐隐约约地向唐军示好送礼。在战争胜负未明朗的情况下,大部分的权势者总是希望能够两头讨好,很少人愿意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商人。

负责接待这批人的,是郑渭,商人出身的他,自然很明白这些同行的心理,在这个时候,要想劝说得众同行倒向唐军,那是不可能的,作为天底下最最见利忘义的群体,商人们只会在战场胜负有了明显倾斜之后才会做出选择——投奔胜利者。郑渭明白,这些大商人冒着危险、突破困难派遣人来,目的也就是看看唐军对商人是什么态度。若唐军真是那种蝗虫般的部队,那种让商业势力无法存活的部队,那么他们可就要拼命支持胡沙加尔了,但要是唐军并没有打算进入之后打击他们的利益,那他们就大可袖手旁观。

不过,他们派来的人也不一定是亲信,如今唐军动向未明,先来打探的只是探路石,而且对唐军的奉承逢迎也完全是靠一张口,而没有一家落诸文字,郑渭冷眼旁观,一琢磨出这些商家使者的身份,便知疏勒的商家虽然口里说得漂亮,其实并无多少真心。

恰好来的几拨使者里头,竟然有两个是当日被唐军借过钱的俱兰城商人,他们见郑渭后忍不住惊呼起来:“凯里木!怎么是你!”

郑渭见是故人,也招待得热情起来,那两人问起别来情况,郑渭笑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我既在唐军之中做个参军,同时家里的生意也没荒废,当初我在俱兰城惶惶不可终日时,可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啊。”

其中一个商人道:“凯里木,你别说得唐寇…啊,唐军这么好!他们要真能善待我们商人,我们就不会那么惨了。”说着哭了起来,原来这两个商人在怛罗斯丧失家财之后辗转逃到疏勒,如今已经沦为给疏勒的富商打工了,为了生计,才被东家派出来干这等九死一生的冒险事。

郑渭道:“你们破产和唐军有什么关系?”

那个商人道:“凯里木你少装糊涂,若不是被唐军搜刮得一干二净,我们会落到今日这下场?”

“搜刮?什么搜刮?那是借。”

“借?唐寇借走的东西,还有得还吗?”他一激动之下,竟然又将“唐寇”二字脱口而出了。

郑渭微微一笑,伸手说道:“谁说唐军不还的?借条呢?”

那两个商人面面相觑,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借条哪里还在?

郑渭道:“当初唐军问你们借,那是真有打算要连本带利地还的啊,但借条若是不在,那可就没办法了。”

其中一个商人悲愤莫名,心想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另外一个商人却想,现在我的处境差到不能再差了,何不表现得可怜一点,博个万一?便哭了起来,说:“不是我不想保住借条啊,是那借条被塞坎搜去了,当初还因此获罪——凯里木,这事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的忙,若能取回借款——哪怕只是一两成,我也千恩万谢。”

郑渭道:“这…好吧,我试试。”便出去了,那个绝望的了商人冷笑着说那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商人痴人做梦,“要强盗把吃了你的东西吐出来,你也真敢想!”

过了好久郑渭才回来,脸上尽是喜色,道:“给两位道喜了,我刚才去问过张特使,他道:‘我们还在下巴儿思俱兰城时军资紧张,所以才有借钱之举,攻下怛罗斯之后金银满筐,这钱早就想还了,如果他们的那些借条还在也都带来,我连本带利都还给他们,好叫他们知道我们唐军的信义!至于那些因为借条而被塞坎驱遣虐的人,就算借条丢了,我也会全数把钱还给他们。’”

两个商人面面相觑,都问:“这是什么意思?”

郑渭笑道:“就是说,你们的钱都能回去,连本带利地要回去。”说着摸出一本账簿来,翻到记载他们二人的那一页,说道:“是这个数字没错吧?”

“没错,没错!”两人齐声说。

“嗯,那好,就折合成丝绸与黄金…”郑渭只一心算,便列出了数字,然后问道:“你们是打算先将钱寄存在我们这里,等我们打下疏勒之后再拿,还是现在就要取?”

两个商人都想,钱不到手便不算自己的,便都说愿意带走,郑渭也不含糊,就命人去取了财帛来,还给了两人,两人一点数目,果然是连本带利!这一来不由得破涕为笑,他们实在是想不到,这一番冒险出来探听消息竟然会有这样的收获!这可是一笔大钱啊!有着这笔钱,他们便有可能东山再起了。

临行时郑渭又拉着两人低声问:“两位还要回疏勒么?”

两人都点头称是,他们的妻儿可都还在城里呢。郑渭道:“那我再私下里给两位通个消息,两位若真打算回城,回去后要多储粮食,像藏赃物一样藏好,否则纵然从我们取回了财产,只怕将来也没命享用。”

两人都吃了一惊:“为什么?”

郑渭压低了声音说:“咱们是老乡,我才给你们私下透露这个消息:博格拉汗在北方已经被我们打得一蹶不振了,张特使对这疏勒是势在必得!但疏勒这样坚固,这次大战是要打很久的!过不多久很可能便会围城!而且一围起来怕就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一年半载…你们自己想想,城里的粮食能供那么久么?”

两人一听脸色都有些变了,其中一个几乎就不想回去了,但想想妻儿老小都还在城中,却又不得不回去,再想从郑渭处问得更加明白些,郑渭却道:“我不能再多说了,总之现在疏勒的米价还没涨得很厉害吧?”

“这…已经涨得很厉害了——涨了八成了。”其中一个商人说。

“八成?这算什么厉害!”郑渭笑道:“我告诉你,等回纥野战一败北,城内粮价便还会再涨,回纥吃一场败仗,粮价至少就得翻一倍,正式围城后,粮价会再翻一倍,以后每围一个月,粮价都会上翻三五成,三个月后民间粮食渐尽,那时候你就是用黄金也买不来吃的了!我料城内的军仓应该还有不少存粮,但你认为胡沙加尔到时候会开仓来喂你们?哼!”

两个商人面面相觑,各怀戒惧,都觉得郑渭所言不错,心里都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回去便要破掉一半财产,多囤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送走了这两个故人之后,李膑从后头出来,郑渭道:“从这两人的反应看,应该不是胡沙加尔派来的。”

李膑道:“虽然不是胡沙加尔派来的,但应该也是他默许的,这些人一回去,一定会被盘问的,他们的钱若是存在我们这里,将来只要不死,总还有领回去的希望,就这么背回去,那是说什么也保不住的了。”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过像他们这样老于世故的商贾,就算接受拷问,应该也会晓得说什么对他们有利、说什么对他们有害,晓得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就算他们的财帛不保,刚才你的这一番话应该也能传到城内的,到时候咱们就看好戏吧。”

城内商人势力、黑社会势力的使者纷纷出城,也有的是奉命来踩探消息,也有的是真的准备来投奔,真真假假一时也分布清楚,郑渭只是依照原先商议好的说法一一接待,他和李膑最想见的人是奈尔沙希家的使者,那是最有可能给唐军带来确切消息的,可惜阿布勒迟迟没送消息出来,反倒是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疏勒三大宗教领袖之一——祆教的大祭司穆贝德竟然派人秘密出城来了。

各派势力潜流暗涌时,唐军与回纥军的军事摩擦也未停止,城内开始出现流言,说博格拉汗在北方已经战败,如今这伙唐寇攻夺疏勒已无后顾之忧,城内粮价,两日之间又涨了五成,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工商业城市,疏勒的小商贩和下层工匠甚多,从铁匠木匠到纸匠,到养蚕人织造工,这一群人乃至城内粮食消费的主体,家中又穷,粮价就算是涨上一成他们所受到的影响也相当的大,更别说是几成几成地疯涨了。

“这些无良奸商!”胡沙加尔也感到了那不安的气氛,愤愤道。然而粮价这种东西,却不是靠下命令就能解决的。

眼看流言越来越多,胡沙加尔下令辟谣,可是他本人也还没收到萨图克最新的消息,所以辟谣的言语根本就不具备说服力。眼看城内人心不稳,胡沙加尔决定加紧对城市出入的控制,下令加强城市各交通要道的盘查,可是这样一来,居民便更加恐慌了。

“将军,咱们不能这样困守下去了。”疏勒的莱伊斯昂莱说道:“我们的兵力比对方足!何不出城打上一仗,只要能够取胜,自然可以辟除所有谣言!”

胡沙加尔却有些犹豫,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疏勒如今人心不稳,说到底还是被张迈制造的那个神话——唐军三百破回纥七千——给影响了,这种影响让胡沙加尔也对出城作战没了把握,更别说那些市井小民了。许多人都想:“唐寇三百人就打败了回纥七千,如今城外据说来了上万人,那还怎么抵挡?”因此人人心慌,对胡沙加尔能否守住疏勒毫无信心。

是的,胡沙加尔必须打一个胜仗,唯有这样才能打破唐军的神话,将城内军民的士气振作起来,可是马斯乌德、塞坎、霍兰还有博格拉汗…一连串败在唐骑马蹄下的人名让胡沙加尔加倍地迟疑起来。

“出城…出城…”

唐军的兵力明明比较少,却不用守势反而用攻势,“他们若不是胜券在握,怎么敢这么做!”

现在胡沙加尔最有利的地方,就是他手中有一座坚城,如果只是凭城防守的话,胡沙加尔还是很有把握的,可是采取这样消息的战略,真的可以么?

被无根流言一激就慌乱起来的居民,让胡沙加尔对死守策略也怀疑了起来。胡沙加尔麾下的决策团队,似乎没有张迈来得齐全,对于民众反应的应变能力也不如对方。

“将军,吐蕃、突厥、粟特等九部八千人,已经抵达城西!”

胡沙加尔精神一振,唐军逼近以后,他除了从城内选拔两万名壮丁以助守城之外,又从还没有被唐军控制的东部、东南部、东北部调集诸胡兵马,此前已经进城的有四千人,若再加上才抵达的八千人,光是这些外围部族军就有一万两千人了。就兵力而言,已经超过唐军主力了。

“好吧,准备出城!好好招待远来的诸部,明天就发动反攻,我要一鼓作气,将这伙唐寇赶出疏勒!”

“穆贝德派了人来,说胡沙加尔调集了诸族兵马,总数将会超过万人,再加上城内守军以及土兵,可能会有三万人以上,一等兵马大齐,只怕就会发动进攻。”

郑渭还在招呼穆贝德的使者,李膑先一步赶来向张迈回报。

张迈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来:“穆贝德?祆教的大祭司?他怎么会来卖给我们这样一个贵重的情报?莫非他已经准备响应我们了不成?”

“应该不是。”李膑道:“这个消息,说来也不小,可是要说用处,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就算他不来说,我们也应可以想到胡沙加尔会大集诸部的啊。”

张迈颔首称是,道:“穆贝德传递这么一个大而无用的消息,想是要争取得一个接下来和我们作进一步深入谈判的信任基础,当然,这里有个前提,就是我们能够再次展现出击败回纥的力量!”

李膑估算了一番,道:“胡沙加尔麾下的常备部队,现在应该还有八千人左右,临时调集城内民壮守城,可得两三万人,再调集诸部,可得一两万人,如果他想发动总攻,除去守城所必须的人手之外,应该有三五万人可以出城——下限是两万五千人,但最高不会超过五万。”他久在萨图克麾下,肚子里有着一大堆敌军的情报。

法信道:“自特使越过葛罗岭山口以来,疏勒唐民听到消息无不振奋,如今又不是农时,人人有空,只要特使一声令下,我们也可再调一二万人前来助阵!”

张迈问郭洛道:“你看怎样?”

郭洛道:“兵贵精、不贵多!唐民民壮,不需动用,就是乌护部,也不用!就用第一折冲府一千二百人、第三折冲府九百人,加上第四、第五折冲府以及薛苏丁麾下一千二百人,总共五千七百人——够了!”

张迈微笑点头,法信听他们非但不想增兵,反要减卒,惊诧不已,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信报,张迈接过一看,将信报传示诸将,自郭洛以下,人人听说小杨都尉已经接掌了下疏勒无不奋勇,张迈笑道:“阿易又建奇功了,可惜,他要是知道错过了这一番大战,只怕会不想要建这番奇功了呢。”

第112章 龙战于野(一)

大战的前夕总会有许多的征兆,从听说回纥开始在城西集结军队,张迈就知道一场巨大的对决即将来临。

“法信大师。”张迈向法信传达了命令,法信的年龄比他大二十多岁,而且至今是和尚的身份,虽然人在军中,但张迈还是依足了礼貌。

当他将命令传达完毕之后,法信和尚的脸上有一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不解,甚至惊讶,诚然,他是一个对战场起不到帮助的出家人,张迈在这一刻让他离开去办另外一件事情并不意外,而且张迈要他去执行的那个计划听起来也庞大得惊人,以至于张迈传达了命令之后还问他是否需要郑渭来做他的帮手。

“当然,郑参军也没法全力投入到这件事情里头,他身上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嗯,那…不用了吧。”法信说。张迈让他做的事情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只不过在唐军军营中的这一段日子,让法信对这位钦差特使的行事风格有了颇深的了解和把握,张迈在决策定下来之前,会广泛地征询下属的意见,这时候哪怕是看门的卫士甚至马夫,当面指责他的提议他也不会反感,但要是决策一旦定下来,他就不喜欢人再加以指手画脚了,因为他需要的是执行。

作为安西唐军的最高领袖,张迈有一个重要的理念,他认为,即使是存在着缺陷的决策,如果执行到位的话也可以产生正面的效果,如果执行超过预期还有可能产生超乎想象的结果,相反,如果执行不力,那么再好的谋划也将成空。

而现在,张迈的神色让法信觉得,对他下达的这个任务只能执行。

“是。”法信领命了,并表示不需要郑渭的帮助,不过,他希望这件事情有法如大师出面号召。

“你要怎么做,不用问我。要动用什么人也尽管拿主意,甚至需要我配合也行——不过,你才是整件事情的负责人,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