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阿西尔道:“有讲经人辅佐的博格拉汗,本身就将成为文明国度的缔造者——而你的到来,恰恰是在破坏这一切!”

“希望靠萨图克和瓦尔丹来建立文明?”张迈失笑道:“那不和希望老虎改吃素差不多?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萨图克统治下的各族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阿西尔道:“这些都是暂时的,博格拉汗的心其实还是仁慈的,眼下民众所受的这短暂的痛苦,为的是千万年不变的天堂之国的建立!真正的和平与幸福就会到来。”

杨易听到这里,忍不住放声狂笑:“迈哥,你还跟这个蠢货说什么!他已经被洗脑了!没用的!”

阿西尔的脸上出现了被侵犯了却还尽量克制的怒色,张迈道:“好了,我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信服的,不过你还是退回去吧,疏勒我已经夺下了,看在朋友的份上,我不追击你便是。”

阿西尔盯着张迈,却冷然摇头:“我不会相信你的!”

张迈道:“那你是准备在这里和我大战一场么?”

阿西尔斜了杨易一眼,后者正跃跃欲试,将槊一横,有心要截住阿西尔,马呼蒙也握紧了马刀,张迈却按住了杨易,道:“让他回阵再说。”

阿西尔不再说话,一拍银雷飞电,驰回本阵,杨易虽然刚才笑阿西尔是蠢货,但对这一部骑着汗血宝马又有着天方教精神激励的汗血骑兵团还真不敢小视,严阵待敌,不想阿西尔却引兵退走了。

从托云小镇到疏勒城之间缺乏要塞与险要地形,疏勒地区地势开阔,这个汗血骑兵团的速度天下第一,倏来倏去,真不知该如何防范才是。

张迈看着这些神驹的背影,喃喃道:“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阿西尔也是西域不可多得的将才,葛罗岭山口哨堡还在的时候没拦住张迈,现在哨堡没了,缺乏有效的防御工事,没法拦住阿西尔张迈倒也不意外,可是库巴圣战者居然这么快就突破了讹迹罕,却有些出乎张迈的意料之外了。

李膑从骑兵中勒马走了出来,道:“特使,幸亏粮食已经抢割完毕,库巴圣战者虽然来得比预期快,但接下来只要我们应对得当,应该仍可得胜。”

“嗯,”张迈道:“我们封围疏勒之后,法如大师已经派人前往于阗。本来还希望能赶在萨图克到来之前,那样我们就可以西出葛罗岭山口延敌。但现在看来却没这么好的事情了,整个疏勒,或许将成为一个很乱的大战场。”

第119章 十月飞雪

阿西尔还只是一个前锋,他开了路,后面的圣战者便源源而来,共有八千多人,过葛罗岭山口后都驻扎在托云小镇附近,阿西尔向瓦尔丹禀明经过,瓦尔丹气得七窍生烟,恨张迈恨得牙都酸了,又怒责阿西尔:“你遇到那个唐寇盗魁,为何不战?”

阿西尔说:“那一部人马乃是唐寇的精锐,他们人数又比我们多了将近一倍,正面冲击,我们损伤必重,不如以轻骑分头劫掠骚扰,更能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欧马尔却冷笑道:“别找那么多的理由,我看你是胆怯!”

阿西尔低着头,不敢反驳,瓦尔丹十分忧心,说:“不知道疏勒如今怎么样了。”阿西尔分析着说:“张迈虽然说疏勒已经攻下,但我料他必定是在说谎。”

“为什么?”瓦尔丹问。

阿西尔道:“唐寇的兵力不止那两千多人,若他真的已攻占了疏勒,听说我们来一定会集合所有部队,趁着我们立足未稳给我们来个雷霆一击。但他们现在却没有这么做,那肯定是还有后顾之忧——多半疏勒城仍未攻下,所以他们才将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那边。”

瓦尔丹道:“既然如此,那我们马上就进军,博格拉汗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可千万不能再把疏勒给丢了!若是疏勒出了什么事情,博格拉汗可就没退路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得负上很大的责任!”

欧马尔问:“不等伊斯塔了?”

原来唐军离开讹迹罕之后不久,麦克利眼见唐军留下的空营连续几日鸦雀无声,形势怪异,又蠢蠢欲动起来,结果却被阿西尔窥破他的谋划,在唐军留下的空营帐里以汗血骑兵团大破出城军队,连受两次重创以后,麦克利再无斗志,乃派使者出城求和,瓦尔丹满口答应,但在和谈完成之后却又趁着麦克利防范稍松,忽然发动袭击,攻入城内,却仍立麦克利为傀儡城主,命他下令全城改教,城内祆教教徒不肯奉命,马克迪西当即就要发动血腥镇压,便将讹迹罕的祆教祭司与神职人员全部囚禁了起来,有心要将他们清理个干净,阿西尔苦劝不已,马克迪西嫌他碍手碍脚,正好这时瓦尔丹说道:“我们当以博格拉汗的大事为重,不能为这边的事情,在这里耽搁太久。”马克迪西便派阿西尔先行出发东进,跟着瓦尔丹、欧马尔、伊斯塔继行,马克迪西留守讹迹罕。

古代作战,后勤辅助部队常较纯粹作战的部队为多,圣战者从讹迹罕出发东进的人马里头,作战部队有四千多人,辅助队伍一万五千多人,此外还有俘虏军三千多人,这时已经到达托云小镇的八千多人里头,有三千人是库巴的精锐部队,两千多是刚刚从讹迹罕裹挟来的俘虏军,另外还有三千多的辅助部队。山口那边还有一万多人没过来。

瓦尔丹道:“不等了!马上出发!”

他们这支人马虽然尚未到齐,却也仍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战斗力了。

命令才下,天空中忽然飘下雪花来,片片如鹅毛般大,阿西尔一怔,伸出手掌托住一片,心道:“怎么忽然下这样的大雪,这里尚且如此,高山之上更是可想而知,不知道伊斯塔能否过来。”

疏勒的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尤其北风一吹,温度更是降得厉害。郭汾给张迈赶制了一件裘袍送来,法如大师又派人送来了唐民自制的暖炉,张迈拿到暖炉后心想:“我有这些,将士们可没有貂裘、暖炉。”

岑参描写西域风雪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又云:“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如今已是十月,龙骧本营的将士,已觉穿着铠甲难受了。幸而新碎叶城也罢,藏碑谷也罢,说到苦寒比起疏勒尤甚,所以唐军的核心将兵都还能抵抗着严寒在户外活动,只是在这等天气下要想攻城那是更加危险了。

这日,天上忽然飘下雪花来,李膑自受了膑刑以后,身子虚弱了许多,一个不慎,竟然病倒了,奚胜自那次野战累伤了身子,这次寒风逼来,每日都要吐三次血。

张迈对他两人的病情十分担忧,心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爷真是捉弄人!”将暖炉转送给李膑,骑了汗血王座到各处军营巡视,幸好庄稼已经收割,各营粮食无缺,肚子吃饱了,出外运动运动,便不觉得太冷,石拔是天生的乐观派,叫道:“可惜要围攻疏勒,不然咱们正好打一场雪仗!”

自从西线烽烟起,张迈便已下令,让全疏勒所有唐民,除了在疏勒城外辅助作战的农夫之外,其他人全部撤入下疏勒,距离过远没法撤入下疏勒的便都躲藏起来,等候唐军中枢的消息。这些年唐民在回纥的统治下战战兢兢,八十一寺唐民各有藏身的猫窝兔穴,疏勒本来就地广人稀,这时唐民再这么一躲,真个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巡视到第四折冲府驻地时,郭师庸指着雪花道:“这雪才初下,现在还不怎么的,但看着这架势,只怕这雪不是一两天就会停的,万一这场雪是连旬而下,积得原野犹如一张白被子盖住,咱们身在城外吃风,只怕会很危险!”

张迈点头称是,听从了他的建议,让在疏勒城外助战的一万五千农夫分批撤往下疏勒避寒。

巡到第五折冲府驻地时,主营转过消息来,说投诚助攻的十六胡部一齐来请愿,说要回去觅地避寒,明年开春再来助战攻城。

此刻若不从诸胡之请,万一天气再冷下去,迟早得生出变乱来,但要从诸胡之请,那么攻打疏勒的人就只剩下三府二部,对疏勒的围困之势便会散去大半,至于“明年开春再来助战”云云那完全是不靠谱的事情了。石拔在旁听见,很不满地说:“这些家伙,没一点毅力,连这点苦都吃不了!等到明年开春,我们胜负早决,哪里还用得上他们!”

安守敬望着疏勒那高耸的城墙,脸色沉重,低声道:“我们已经将胡沙加尔打击得士气低落,这场大雪为何不能迟来个十天半月?如今我们为山九仞,难道却得功亏一篑么!”然而也知在这时节下大雪也不算气候反常,暗想:“莫非我们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心情沉痛之至!

张迈巡视了两日,这晚回到主营,召集诸将商议对策时,西线来报,说:“天方圣战者已经拔营东进,看来是要全力冲杀过来,汗血骑兵团在前开路,小杨都尉在一百里外的病马滩设了伏兵,但对方还没完全进入包围圈便忽然撤走了。”

托云小镇离此地尚有两百多里,且对方又不是人人都骑汗血宝马,料来天方圣战者要攻到仍需一段时间。

两日之前唐军中枢已经收到贺子英方面的消息,知道天方圣战者已经有近万人越过葛罗岭山口,这时郭洛说道:“汗血骑兵团倏来倏去,快如风疾似电,十分难当,阿易虽然勇猛,但要独力抵挡这些圣战者,只怕有些吃力。”

郭师庸道:“但是我们这边十六胡部已经在打退堂鼓,如果我们再抽调兵力,这疏勒的包围圈就空了。非被胡沙加尔看出破绽不可。”

安守敬道:“如果能够抽调部分精锐,连同第三折冲府,迅速取得全胜,在胡沙加尔发现之前赶回来,那才可以解决眼前这个困局。可是那群圣战者殊非易与之辈,汗血骑兵团的行动又极其灵活,想要短期之内取胜,机会却也不大。”

议来议去,总觉得十分为难,法信虽然不懂兵法,却也听出唐军如今腹背受敌,是以左支右绌,叹息道:“若是咱们也有一部援军抵达,那就好了。”

说到这里,人人心头一动,都知道法信是在期盼着于阗的援军!

嘉陵道:“咱们封住疏勒之后,道路打通,才得以派出使者,这回法严师叔最多才到鸭儿看(注:鸭儿看,地名),没那么快就有回音的。”

正议论着,外头传来消息,说派往于阗的使团有消息回来了。

郭师庸等又惊又喜,道:“莫非天佑大唐,使团一路顺畅,竟已经请来了援军?”

人人喜上眉梢,慌忙命请进来,却是法严的弟子嘉明,进账之后禀报道:“特使,我们到了羯蕃一带,忽然遇到大雪,将山路都封住了,我们在山下困了三日,一步也过去不,如今家师正设法另觅道路,却派我先回来回禀。”原来羯蕃附近的大雪,又比这边早了几天。

诸将一听,个个脸色犹如涂了一层死灰,这犹如让人先上天堂、后下地狱!比一开始就绝望打击来得更重!

诸将心中仓皇,一齐向张迈看去,见他正望着帐外的火把与飘雪发怔,均想前有坚城、后有大敌,又是这般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张特使又不是神仙,总不能叫老天爷不下雪,将天气转回去。

张迈仍然在那里发怔,人人等着他出言,郭洛叫了一声:“特使!”张迈才回过神来,看看帐内气氛紧张沉重,笑了起来,说:“别这样嘛,我们进入疏勒以来,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打过败仗呢,干嘛搞得这么紧张?”

诸将见他在重重压力之下若无其事,心情才又开朗了些。二更时分,西线又来了最新战报:“敌军主力已经抵达乌加河河畔,杨都尉派出两百轻骑,从上游绕过冰面,袭击了,敌军大乱,又后退了十余里。”

郭洛大惊:“现在河边虽然结冰,但都没有冻实,一踏就破,阿易怎么过去的?”

报信将士道:“杨都尉在当地唐民的帮助下,搜集了二十几艘小船,又卸下了门板船板捆扎,做成了木筏,夜里冒着风雪,用几十艘小船、木筏往来三次,运了二百余骑,从上游冰面滑了过去,趁着天色未亮,忽然插入敌军本营,第三折冲府军队本来驻扎在乌加河这边,他们都没想到我们竟然会连夜偷袭,被小杨都尉杀得大乱,可惜我们这次出动的人太少,杀到天色大亮眼看冲不垮敌军,小杨都尉便退走了。而敌军也不敢来追。”

这个捷报听得诸将精神一振,张迈哈哈大笑,说:“阿易干得好,有这场大捷,管叫瓦尔丹三两天内不敢妄动了。”

就在这时,营外马蹄声乱响,张迈一愕,道:“谁在外面跑马?”还没反应过来,外间诸营已经叫嚷了起来,郭洛细辨那些声响,低声惊呼:“敌袭!”

帐内诸将个个身经百战,一起起立,张迈叫道:“诸将各自归营,不要乱!”

却闻踢踏声若在左右,竟有敌骑逼到了附近!跟着倏倏两声,有两支箭穿透皮帐,钉在张迈身前的木案上,诸将大吃一惊,拥着张迈冲了出来,帐门马小春惊呼:“保护张特使!”

张迈出了帐门,但见主营几处已经起火,有来不及集结的士兵被敌军的轻骑赶得满地乱跑,喊杀之声从各处零零落落传来,不断有人叫道:“敌骑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被抢到这里!”

郭洛喝道:“敌人不多,大家不要乱!”

却听西南方向有人大叫:“小心!小心!”

便见最近处有十余骑在夜色中踏雪冲杀,十余骑都是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马上骑士挥刀,已经逼到十余丈外!为首的大将正是阿西尔,主帐这边灯火通明,阿西尔眼睛一扫,竟然在人群中望见了张迈!

十余丈的距离,对汗血宝马来说那是转瞬即至!

郭洛叫道:“拒马!拒马!”

却哪里还来得及?安守敬是陌刀手出身,力大无穷,这时发一声喊,拔起主帐前那根五丈长、小腿粗的大旗,横栏在前,一边叫道:“特使快走!”

锵锵几声,张迈身边所有人横刀出鞘,围在张迈身周,刀口对外,只一眨眼间十余骑已逼到附近,安守敬大叫一声,放低旗杆横扫,汗血宝马悲鸣中,有两匹被旗杆撞中了膝盖,翻倒在地,安守敬也被冲击反震之力震得立足不稳、虎口崩裂,阿西尔左边冲出一员勇士——却是马呼蒙,马上对着安守敬一刀劈下,安守敬已来不及抽横刀抵挡,只好甩掉旗杆,尽力闪避,肩膀还是被斩伤了,又被汗血宝马的侧面带到,摔倒在一旁。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银雷飞电飞身一跃,撞倒了两个死命阻拦的士兵,跳到了张迈身边,阿西尔长矛举起,就朝张迈扎下!张迈只觉劲风逼面,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在这里了?”

石拔大叫一声,抱着张迈翻滚出七八步,躲过了这一矛,阿西尔纵马踏来,眼看马蹄就要踏落张迈的脑袋,马小春整个人扑了上来,用身体遮住了张迈的头颅,但跟着背部便被马蹄踏中,哇的一声马小春当场吐血,然而银雷飞电踏过马小春的身体之后又冲出了数步,阿西尔勒马回来再要杀张迈时,二十几个龙骧营的将士已经赶到。

这队骑兵来得虽快,唐军的反应也不慢,汗血骑兵团忽然掩至,从一个刁钻的方位突入,打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但一击不中就得远遁,阿西尔已经连续两次将张迈逼到地狱门口却未能得手,心有不甘,眼前虽有二十余人手持盾牌拦路,还想再试第三次,又有十余名钩镰手赶到,马呼蒙大叫:“王子快走!”

阿西尔轻叹一声,勒马朝唐营薄弱处冲去,马呼蒙领人赶上卫护,郭师庸已取弓在手,喝道:“黄口孺子!竟敢夜袭我营!”弓弦震响,箭去如电!正中银雷飞电后臀,银雷飞电惊嘶一身,又奔出十余步脚下被一短栅栏绊住,摔倒在地,已有十余名唐军欢呼着拥上。

马呼蒙大叫:“王子,上马!”将自己的坐骑一拍往阿西尔冲去,自己却跳了下来阻拦追兵,阿西尔听有空马从身边经过,想也不想就跳了上去,马呼蒙的坐骑也是汗血宝马,甚有灵性,背着阿西尔一冲已在二十余丈之外,阿西尔再回头时,但见马呼蒙已被按倒在地,眼中忍不住湿润了,却知此时若回去如同送死,发一声悲喊,率领残兵遁去。

张迈扶着马小春挣扎起来,诸将都来问讯:“特使,你没事吧?”只有郭洛镇定如恒,指挥着部属善后。

张迈惊魂稍定,道:“我没事。”身边马小春哇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全喷在张迈衣服上,张迈叫道:“快请医生给小春诊治!”

石拔背起马小春走后,张迈忽然想起李膑住的帐篷就在阿西尔冲来的方向上,叫道:“李膑怎么样了?”急忙赶去,那帐篷已经倒塌,里头有人不住咳嗽,张迈用横刀割开帐篷,露出个人脸来,不是李膑是谁,急得问道:“你怎么样?受伤了没?”

李膑在帐篷下咳嗽了两声,笑道:“休息的这几天,就以这张被子最是暖和。”

张迈见他还能说笑,心里放了一些,骂道:“薛复这个混蛋,竟敢对我搞夜袭!还有放哨的那些蠢货,都冷得睡着了还是怎么着,竟然让人冲到了这里!”

李膑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要不是损失得太重就好。再说,特使,夜袭不是你最喜欢干的事情么?如今是报应来了。”

张迈不由得干笑起来,这时雪花仍然在下,李膑尚在发烧,双腿又不方便,张迈便帮忙将他抱起来,背到自己的营帐去休息,李膑在毯子上坐下后,看张迈和一路跟在他身边的嘉陵小和尚帮自己拍去肩头上的雪花,忽然道:“这场雪下得好!”

“好?”嘉陵和尚道:“李参军你病糊涂了!这场雪下得我们连于阗那边都联系不上了。”

李膑低声呓语般道:“东面的山路,已经封堵住了?那可是少有的事情啊,太好了,太好了!”

嘉陵摇了摇头,道:“我去煮碗热汤来给你。”出去了。

李膑却忽然捉住了张迈的手,道:“特使,这场大雪一下,我们…我们的时间就宽裕多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张迈的心情本来也颇为沉重,既为今夜之事烦恼,又为明日之事担忧,听了李膑这句话,脑子里电光一闪,忽然清亮了起来,被李膑握住的手也停在那里动也不动。

第120章 同床异梦(一)

雪夜遭受到的那次夜袭虽然惊险,但唐军受到的损失其实并不大,相反,还截住了数十名俘虏,其中包括七匹纯种汗血宝马,以及二十三匹第二代。尤其阿西尔的忠仆马呼蒙也为救主被擒,然而这一切都还是无法让唐军高层高兴起来。

阿西尔的这次雪夜袭击,对唐军最大的打击是心理上的。在这个不利消息接踵而至的晚上,阿西尔的突袭不但抵消了杨易获胜带来的些许兴奋感,而且让唐军诸都尉、参军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汗血骑兵团能够绕过杨易的阻截突至唐军主营,让诸将心中对阿西尔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过回头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杨易手头只有一千多人,只能进行重点防御,而无法实现全线堵截。

安守敬摸了摸肩头上的包扎布,心想:“薛复既然能攻到这里,那么也就能攻击下疏勒,能攻击大昭寺,甚至绕开我们西面的联营,从北面或者南面突破到疏勒城下!”

西线有回纥援军抵达的消息还被唐军暂时控制着,但从现在的形势看,疏勒城得知这个消息只是迟早的事,唐军加上十六胡部只是要点堵截,并不足以将这座大城市围个水泄不通,瓦尔丹若派出若干轻骑绕道潜行,偷至城下送个消息进城的机会是很大的。一旦让胡沙加尔知道此事,疏勒城内势必士气振奋,而就眼前的形势看来,“若是让胡沙加尔和前后夹击,我们可该如何是好呢?”郭师庸亦不禁忧心忡忡。

这个老将盘算胡沙加尔、唐军主力以及库巴圣战者三方面的实力,得出的结论是胡沙加尔兵力最多,唐军综合实力最强,但库巴圣战者亦有不可小觑的长处,无论是瓦尔丹还是胡沙加尔,唐军面对任一个敌人要取胜都不容易,如果让双方联合起来,那唐军的形势可就危险了。

雪还在下,而且看形势比昨晚还大,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冷,主帐氛围的沉郁比昨晚尤甚,然而郑渭发现当张迈一踏进来,整个帐篷的气氛就有些变了。

“阿嚏——”张迈斜斜依在虎皮椅上,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郭洛等忙问他是否着凉,“怕是有一点,昨晚啊,薛复那一矛都扎到我眉毛上了!真是丢脸啊,当时我竟来不及挥刀抵挡,还好小石头扑了过来,但我已经吓出了一身的汗,跟着薛复又纵马他来——他奶奶的!这小子跟我有深仇大恨啊!亏得小春舍命相见,但又吓出了一身汗。后来赶去救李膑,吹了风,里头热外头冷,多半就…阿嚏——”

昨晚的事情谁都知道,这时他却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便如和诸将闲聊家常一般,整个人显得轻松极了,郭师庸何等老辣,郑渭何等精明,郭洛与张迈何等亲密,都看出张迈的这份轻松不是为了安抚诸将故意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轻松。

“难道,特使已经有了破敌的对策?”安守敬忍不住想。

郑渭和张迈认识还不到几个月,却已经很了解他,微微含笑,说:“你可千万别病了,这阵子咱们军中病号伤号都嫌太多了,先是李膑和牺牲,昨晚又多了安叔叔和马小春,要是你再病倒了,消息让胡沙加尔知道,他非笑话我军弱不禁风不可。”

张迈哈哈一笑,说:“我应该没那么弱吧。”郭师庸和安守敬虽然笑不大出来,但见张迈半点不将当前的险恶形势放在心中,他们也就跟着宽心多了。

郭洛道:“不管如何特使你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眼下正值生死存亡的关头,要是你忽然病倒,我们可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谁知道张迈却摇了摇头,说:“生死存亡?不,我却觉得现在正好休息休息呢。咱们一路奔波到此,明明是到家门口了,可说实在的,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恰好现在雪越下越大,这种鬼天气下没法打仗,我想就让将士们好好歇息歇息,免得病号伤号不断增加。”

诸将听得大奇:“歇息?”

“是啊。”张迈道:“还有十六胡部,也都放他们歇息去。反正强留着他们,他们也没心思打仗了,不如就卖个好,放他们回去避寒吧。”对安守敬道:“守敬叔,回头你就先拔营前往下疏勒,然后就可以安心养几天伤了。”

安守敬忙道:“养伤?那怎么可以!如今我们腹背受敌,要是这么一撤,圣战者可就冲过去了!”

张迈微笑道:“守敬叔何必这么激动?好吧,若你一定要拦圣战者,那也由得你,可你觉得,我们拦得住么?”

“这…应该可以。”安守敬说,却没多少底气。其实唐军的实力还是比越过葛罗岭山口的圣战者强,但问题是唐军无法全心全意对付他们,只能分出部分兵力,这样一来形势就难说了。

张迈又道:“好,就算拦住了,那又如何?我们能够一边围困疏勒,一边打赢圣战者么?”

安守敬道:“若十六部诸胡能与我们戮力同心…”说到这里自己住口了,因为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

张迈说:“所以啊,反正是很难同时围住疏勒又挡住圣战者,不如就放瓦尔丹过去吧。”

郭师庸素知张迈有着全军最积极进取的个性,料来他不会因为眼前的困难而选择歇息,因道:“特使,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嗯,有的。”说到这里,张迈在慢慢将笑容收敛,说:“其实现在疏勒的形势已经完全改变了,而且这种改变多了一个对我们大大有利的因素,大家还没发现么?”

郭师庸等都沉吟不语,一时还没想到张迈所说的有利因素是什么,郑渭忽道:“你说的,莫非是这场雪?”

“不错!”张迈又打了个喷嚏,擦了擦鼻水,才说:“葛罗岭山口大家是都走过来的,当时上面是什么情形,我想大家也都清楚。我们打通葛罗岭山口一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住那座哨堡,否则安排个几百人在里头,阿西尔还如何能够轻易过来?不过,现在老天爷貌似在帮我们大忙,这一场大雪既然连于阗的道路都阻塞了,只怕葛罗岭山口的路就更加难走了。而且从贺子英传过来的消息推断,情况很可能也是如此。”

贺子英传来的消息称,从五日之前,葛罗岭山口的方向就再没有人下来了,而圣战者的全部兵力有多少唐军是很清楚的,所以张迈推测圣战者的部分人马有可能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挡在了葛罗岭山口的那一边。

他说到这里,诸将都已经明白了过来,郭洛叫道:“不错!不错!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葛罗岭山口的地势比这里高出甚多,当初我们哨堡上面觉得天寒地冻,到了托云小镇就觉得凉意大减,如今下面也大雪飞扬,上面只怕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郭师庸亦忍不住露出喜色来,说:“若是大雪封山,将葛罗岭山口也封住了,那么现在疏勒这个地方,岂不是被…”

“被封起来了!”张迈道:“这个地区,只怕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变成一个封闭的战场了。而我们最担心的萨图克的大军,只怕得等到天气转暖,才能过来了。”

郭师庸和安守敬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眉毛都扬了起来!

天气转暖?现在已是十月,要想天气转暖,要么,是得来一个回暖天,如果没有回暖天,“难道要等到来年春天么?”安守敬忍不住失笑起来。

就在唐军高层召开会议的时候,石拔却拉着昨夜夜战的战利品——十几匹汗血宝马在诸胡部使者面前炫耀。

“哈哈,”石拔用鞭子在一名俘虏的头上虚抽一响,吓得那俘虏闪身躲避,“你们这些蠢猪,竟然想偷袭我军主营,真是找死!”

十六部诸胡昨晚本来已经听说唐军主营遇袭,本来就有些心动,这些胡部立场都不坚定,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都准备转向了,但这时见到了这些汗血宝马,非但不敢生异心,反而更加敬畏,暗想:“唐军的防范好严啊,回纥人用汗血宝马来偷袭,那肯定是下了血本,可惜还是没用。”

又有人问偷袭者是谁,石拔笑眯眯的,用张迈教他的话道:“还有谁,萨图克在怛罗斯已经被特使彻底打垮了,昨晚来的是库巴的圣战者啊!”

库巴有一群圣战者也听萨图克指挥,这事疏勒很多人也是知道的。

石拔继续道:“他们是要来给萨图克报仇的,可惜,也就那点本事。结果事情没成,还给我们送来了这么些千里马,哈哈,哈哈…”

诸部听了越发敬畏,均想:“看来博格拉汗已经被打败的消息是真的了,要不然这次来的就应该是博格拉汗的大军,而不是库巴的圣战者了。”

吐蕃葱岭部的酋长哈腰给唐军道喜贺捷,跟着又问石拔:“石副都尉,前几天我们托郑参军说的那件事情,不知怎么样了?”

石拔问:“什么事情?”

几个酋长都道:“就是且让我们回去避寒,现在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打不了仗。而且我们男人在外面,女人小孩在老家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心里着实牵挂。”

“那件事情啊,”石拔道:“我不能说。”

他不是说“我不知道”而是说“我不能说”,诸酋长使者就都晓得他知道,慌忙求着他透露点消息,石拔笑道:“好,我就给你们透点信,那天郑参军说这事时,几个都尉都在,他们都不同意,说现在攻城正值紧要关头,要是你们忽然都走了,围城之事岂不得半途而废?”

那些酋长与使者都皱起了眉头,说:“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都有难处,还请张特使能够体谅体谅我们。”

石拔点了点头,说:“这个你们倒放心好了,虽然几个都尉这么讲,但张特使却说,反正萨图克已经灭了,这疏勒已是囊中之物,攻取此城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也不争这几天。”

众酋长、使者无不转忧为喜,纷纷道:“那张特使的意思,是肯放我们回去了?”

“我可没说哦!”石拔笑吟吟道:“总之你们回去等消息吧,应该会是好消息的。”

“这场大雪一下,我们的时间就宽裕多了!”这是李膑昨晚迷睡之前说的话。

疏勒守军和圣战者的兵力虽较唐军为强,但他们的缺陷也很明显,如果能够排除萨图克忽然攻来的这个变数,让唐军从容应对的话,唐军所能运用的策略就多得多了,运筹帷幄起来,在时间上就不用有太过急迫的顾虑了。

张迈说道:“眼下胡沙加尔与瓦尔丹的兵力若是加起来,虽然比我们更多,但他们却都有几个重大的破绽。我们的粮食充足,他们的粮食不足,我们的人心齐,他们的士气低。此外,昨晚李膑晕过去之前,他还出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他认为以瓦尔丹的脾气和胡沙加尔的身份,是我们可以加以利用的。”

“胡沙加尔的身份和瓦尔丹的脾气?”郑渭道:“李膑的意思,莫非是指他两人纵使同床,也必异梦,是这样么?”

胡沙加尔再次向唐军派出了使者。

并不是只有唐军懂得安插间谍,胡沙加尔也懂得这一招。帮忙唐军围攻疏勒的十六胡部当中,有一部双渠突骑施就是他的人,张迈一给诸胡传达什么指令,双渠突骑施的族长总会第一时间派人给疏勒城内报信。

“博格拉汗真的已经败亡了?”

莫兰特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尽管胡沙加尔说:“别听这些唐寇胡说!”却还是无法彻底消除众人心头上的阴霾。有圣战者突入唐军主营偷袭,但这个好消息却没有给疏勒的将军们带来太多的兴奋。

在这个大雪天中,虽有城墙挡住了寒风,但依然让人感到难受。城外的粮食被唐民收割殆尽的消息传遍城内以后,疏勒所有居民对未来一年的生计都充满了担忧,胡沙加尔手里虽然还握有足以供两万人半年多的军粮,但在围城之际,军粮是不可能发给普通居民的,而且要是将所有军粮平分给十几万人的话,那点粮食就支持不了一个冬季了。如果能将民间的粮食也都搜集起来的话,其实数量也是很客观的,但包括奈尔沙希家族,所有的粮商都捂紧了自己的粮仓,胡沙加尔几次三令五申要求他们出面平抑粮价,却没人肯听他的。损己利人?疏勒的商人可没有这么高的觉悟。

“都不知道他这个疏勒大总管还能当多久呢。”商人们背后嘀咕着。萨图克·博格拉汗已经被唐军击败的消息,早已暗中在城内传开了,疏勒如今走到了十字路口,未来究竟会继续接受回纥的统治,还是重新投入大唐的怀抱,谁也说不清楚。

“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怕他。”疏勒五大粮商之一的莫贺说,“如果胡沙加尔要维持城内的稳定,他就得依靠着我们,如果他敢动我们,我们就将粮食供应彻底切断,那时他胡沙加尔除非打开仓库动用军粮,否则疏勒马上就得大乱。”莫贺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可以给大家透个信。我已经从大唐那边得到了承诺,他们如果进城,只要我们献出黄金五百两,就会继续保证我们的财产不受侵害的。”

本来张迈并没有向莫贺的使者索要“五百两黄金”的意思,但郑渭却坚持这么做,他说:“我们必须开一个价,而且得是一个他们可以接受的高价,这样他们才会安心。如果我们不开价,他们反而要怀疑我们没有诚意。”

果然,这时其他四大粮商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五百两黄金?那不算什么。”

这段时间五大粮商关闭了店铺,却通过黑市以高价卖出粮食,而且卖出粮食的数量,总是控制在仅供全城一二日的量,让城内居民都只能糊口而无法囤积,十几万居民被宰得痛如割肉,却还是不得不买,疏勒的财富正被一点一滴地榨了出来,而五大粮商却是日进斗金。

五大粮商们开秘密会议的时候,阿布勒是被排斥在外的,这不是因为奈尔沙希家不够资格,而是因为奈尔沙希家对外宣称,一向都与回纥的大总管胡沙加尔走得颇近。但是当五大粮商开会之后有了决定,并将这个决定通知他时,他总是亦步亦趋、小心谨慎地配合着,“永远都跟在别人后面,吃别人剩下的,默默地拾漏,默默地收割,默默的赚钱。永远也不要出头。”这是老奈尔沙希的家训。这种经商理念也导致了奈尔沙希家所涉及的商业门路极广,却没有一行做到了龙头地位。

这边跟随五大粮商,一起卖黑市高价粮食赚钱,那边当胡沙加尔秘密召唤他的时候,阿布勒也尽量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并向胡沙加尔泄露一点五大粮商的秘密,当然他泄露的这些秘密是不会给五大粮商带来灭顶之灾的那种。同时,由于奈尔沙希家号称是天方教教徒,所以阿布勒也拿出了一部分的存粮,捐献给了疏勒城内的天方寺,而当祆教的大祭司穆贝德威胁阿布勒要揭穿他其实是明教教徒的老底时,阿布勒也顺从了穆贝德的要求,表示愿意与祆教共同进退。

这种八面玲珑的行事作风,并非从阿布勒这里才开始,而是老奈尔沙希遗留下来的,阿布勒对此并不满意,他认为这正是奈尔沙希家族一直只能处于一流末端而无法成为真正巨头的原因。而且面面讨好,也并不是永远都没有危险的。

实际上在半年之前,奈尔沙希家就已经经历了一次重大的危机——老奈尔沙希在明教的旧教友告诉了他明教将在下疏勒发动叛乱的消息,这件事把奈尔沙希一家吓得够呛,最终老奈尔沙希无法拒绝明教旧教友的请求,仍然给了他们秘密的资助,但随即他就携带整个家族前往老家下巴儿思,名为思乡,实为避乱。

可是谁知道,他们却偏偏在那里遇上了唐军!并不得不作出一个更加彻底的选择。

“不过经过这一次之后,一切都会改变了吧。”阿布勒心想。

就在这时,胡沙加尔派人来找他,站在这个疏勒大总管面前,阿布勒故意不掩饰自己的慌张。

“不用拘谨!”胡沙加尔道:“我这次找你,主要是想问一点你在怛罗斯那边的见闻。”

“这个…小人半个月前,就都已经和将军说了啊。”

“我想你再说一遍。”胡沙加尔支着下巴,说。

阿布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将半个月前曾经说过的那番言语复述了一遍。他这时重复的,是和张迈、郑渭经过反复商量而炮制成的一套言辞,大部分的内容——尤其是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剔除掉了奈尔沙希家其实已经向唐军效忠的事实,而改成了老奈尔沙希落入“唐寇”手中,临危之际只有小儿子脱逃出来,并从讹迹罕的秘道潜行回到疏勒。

胡沙加尔这次听得更加仔细了,中间又不停地打断,追问一些细节,幸好阿布勒说的关于回纥与唐军的战况本是事实,因此全无一点破绽。

一番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结束,胡沙加尔忽然道:“阿布勒,你说,博格拉汗是否真的在北面被唐寇…打败了?”说到这里时胡沙加尔的喉音竟然微微颤抖。

阿布勒心中猛地一跳,几乎就想临时捏造一点萨图克败亡的迹象来,但想起郑渭的叮嘱,还是忍住了,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从俱兰城逃出来时,只知道塞坎将军已经为国捐躯,灭尔基也已经陷落,后面的事情,就不晓得了。”

胡沙加尔点了点头,对他的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又说:“阿布勒,你敢不敢再去唐寇的军营里走一遭?”

“什么?”阿布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你作为我的使者,去唐寇的军营里走一遭。”胡沙加尔加重了一点语气,说。

第121章 同床异梦(二)

眼见天降大雪,酷寒逼人,张迈下了命令,许十六部胡人回家避寒,在此之前,已经有五六万唐民撤入了下疏勒,从葛罗岭山口到鸭儿看,除去疏勒与下疏勒两座大城和九座绿洲小镇,数万平方公里的郊野上只剩下几万人,其地广人稀可想而知,张迈下令清野之后,没有撤入下疏勒的唐民带着过冬口粮各自藏匿,一下子让疏勒地面显得十分荒凉。

诸胡与唐民退去后,只有唐军的三府二部数千人还驻扎在城外,唐军的几座大营置于漫天遍野的白雪之中,恰如白馒头上的几颗芝麻,显得十分渺小。

城内军民眼看包围圈已撤了大半,就有些鲁莽的将领请求出城攻击,得到的却是胡沙加尔的冷遇:“出城?谁愿意跟你去?”

这当口,可没有几个士兵愿意冒着风雪出城玩命。

就在这时,胡沙加尔决定再次向唐军派遣使者。

听说这次来的使者是阿布勒,张迈一怔:“胡沙加尔这是什么意思?他手底下没属吏了么?为何要派一个商人来?”

郑渭想了一下,说道:“这个倒不难琢磨,若派个属吏来,那就是正式的使者,将来反口难,但要是派个商人来,那就是半正式的使者,将来推诿起来容易。”

郭师庸等武将都大是不悦,均道:“要是郑参军所料不错,那这胡沙加尔岂非还没谈判,就想着推诿反口?太没诚意!”

这时李膑的病已经好转了,只是还在咳嗽,他却笑道:“不,这是好事。胡沙加尔之所以预备着要反口,必然是此来他的和议内容会对他造成很大的压力,他为了减轻内部的反对,所以才做这样的安排。”

“内部的反对?你是指…”

“眼下萨图克应该是面临着极大的困境,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措,这番他派阿布勒来应该是要和我们讲和,”李膑道:“甚至,连割地投降都有可能。不过,就算胡沙加尔真的答应割地投降,那也多半是假的,他最终想做的,还是拖延时间。”

张迈点了点头,说:“你是说,他想拖到萨图克回来?”

“如果能拖到萨图克回来,那自然最好。”李膑道:“不过万一就如我们所放出的传言那般——萨图克已经败亡而大唐又已经重振的话,那么当这个传言可以得到确证时,他来个弄假成真,真个归降大唐,也未必不可能。”

漫天飞雪真如郭师庸所料,竟然连旬而下,其中有两日虽然稍停,可是天气没有转暖,积雪就没有融化,城内城外积雪越来越厚。

回纥的士兵看看城外,都躲到哨岗中取暖去了,唐军在城下望上去,只见城头零零落落,恍若空城,张迈用横刀指着说:“这些回纥兵可耐不得苦!”

李膑道:“这个自然,疏勒就算放在中原,全盛时期那也是几乎可以和扬州一比的繁华市井,虽还比不得长安、洛阳,如今又已破落,但在西域仍然是第一等的大城,苦境方能出精兵,在花花世界住得久了,人想不软弱都不行。”

张迈被这几句话触动了,暗自沉思。

与回纥士兵相比,唐军的主力却耐苦耐寒得多,圣战者方面在瓦尔丹的激励下也冒着风雪进军,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在酷寒之中,行动都显不便,在两次彼此偷袭之后双方就再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杨易得到中枢的指示之后逐步后退,圣战者则步步逼近。

阿西尔的忠仆马呼蒙被唐军擒获之后,本来已经引颈待死,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唐军竟然没有虐待他,张迈甚至还安排了一座独立的帐篷给他住,又好酒好菜地供着他,郑渭和薛苏丁轮流到他帐中,劝他归降,薛苏丁更道:“老马啊,咱们宁远国本是大唐臣属,国人个个都有个唐姓,天方教东侵之后不幸亡国,若咱们跟着天方教,那复国之事只会越来越渺茫,但要是重归大唐怀抱,这件大事却很有希望!”薛苏丁祖上也是宁远国的贵族重臣,所以和马呼蒙说话便“咱们”、“咱们”的显得十分亲近。

马呼蒙听到“复国”二字,其实还是忍不住动心的,但他对薛复忠心耿耿,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背主,摇头道:“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总之我们王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若是王子点头,我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王子尚未开口,你就是跟我说什么也没用。”

薛苏丁道:“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马呼蒙道:“我没有自己的意思,王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薛苏丁便不再劝他投降,却跟他说起当年大宛国的往事来,这却正中了马呼蒙的下怀。薛复自改名为阿西尔以后一心信奉真神,对故国的历史反而淡漠了,甚至人前人后不喜马呼蒙称他为王子,马呼蒙满肚子都是对宁远故国的回忆,满脑子都是薛复之父临终前对他的嘱托,可惜这些他视为珍宝的怀念与责嘱,平日却找不到一个人说去,不想这时却在唐军之中遇到一个知音,一开始还对薛苏丁有些疑忌,但三两句话说开之后便滔滔不绝,再也停不下来。这时他虽然还不肯投降,却已经认了薛苏丁这个朋友。

他们谈论这些往事时有时候郑渭也会过来,三人有着共同的话题与回忆,言语既投机,马呼蒙对郑渭也就生了好感。郑渭这边亦很佩服马呼蒙的忠义,命看管的卫兵平日不许无礼,又许马呼蒙每日辰、未两个时辰可以在囚帐附近走动,活动筋骨。

这日马呼蒙正在外头晒太阳,忽见有几骑从疏勒方向驰近,他见看管他的士兵没注意,走近了几步,心想:“这伙人看装扮不像唐军,莫非是疏勒那边来的使者?”便用心记住了为首三人的相貌。

第二日,却是杨易退至附近会师,跟着郑渭便派了郑豪来通知马呼蒙收拾东西,马呼蒙是薛复的忠仆,郑豪是郑渭的老家人,薛家与郑家有着很深的关联,马郑二人也是老相识,这时马呼蒙就问郑豪出了什么事情,郑豪笑道:“我也不瞒你,咱们和胡沙加尔已经讲和,正要回下疏勒去。”

马呼蒙有些诧异:“讲和了?”

“是啊。”郑豪笑道:“博格拉汗已在葛罗岭山口之外兵败,胡沙加尔独木难支,如今我们特使已经答应,奏请朝廷表他为疏勒镇守使,为我大唐镇守西疆,世袭罔替,现在往长安的飞骑已经派出,现在就等着朝廷任命下来了。在这段期间,胡沙加尔驻守疏勒本城,我军屯守下疏勒,双方各不侵犯。”

马呼蒙听得怔了,这局势的变化,可远远超出他想象之外,过了好久,他才道:“要是你们与胡沙加尔讲和,那,那圣战者那边…”

郑豪笑道:“我大唐视诸教如一,反对的只是借着宗教名义杀人灭国,又不是和天方教有仇。圣战者如果愿意,也可以归附大唐啊。到时候我们又变成一家人了。不说了,快收拾东西吧。”

马呼蒙是一个阶下囚,本来没什么东西,只是这两天张迈、郑渭、薛苏丁不断有些衣物馈赠,这时胡乱一收打成了个包袱,心里却只是想着郑豪的那一番话,心想:“昨日来的,果然是胡沙加尔的使者!”

又过一日,圣战者已经逼到跟前,而唐军果然拔营,陆续退入下疏勒。下疏勒乃这个地区第二大城市,全盛时期人口超过八万人,明教起事之前人口也有五万,战事一起,逃了一大批,死了一大批,人口损失十分严重,到杨易接掌此城时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这时五万唐民加上四府二部往里头这么一填,全城又热闹了起来。

口数虽然忽然增多,但安西唐军本有一个健全的内政组织,而且沿途随着唐军的壮大,不断吸纳各种人才,从郑家的掌柜,到大昭寺的掌事僧侣,都由郑渭一一挑选,编入功、仓、户、兵、法五曹之中,大都护长史安二不在,便由大都护府参军事郑渭代领,他年纪虽轻,但主掌五曹政务,手腕却甚是娴熟老练,将城内的民政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明教教众见唐民喧宾夺主,自然有些担心,强客陡来,弱主难压,中间不免产生龃龉,马呼蒙进城这一天就连出了十几单案件,闹了起来,都来寻张特使处置,张迈道:“法曹衙门不是已立帐了么,找我做什么?”

那些人便去找法曹帐——原来城内房屋紧张,就是五曹衙门也没有办事的公署,只是在空地上立了五座大帐,作为办事的所在。

这时城内听说要审案,这是唐军入城以来第一次执法,凡好事者都来围观,将法曹大帐围了个水泄不通,法曹属吏便劝法曹参军事张德先驱散人群,张德却道:“我们威信未立,必须公开审讯,以张大公。”

他向来铁面无私,安西军民无不凛服,但在明教教众与疏勒唐民之中的威信却还未建立起来,这时心想:“如今是非常时期,这几件案子又涉及到佛教明教、汉家胡种的纠纷,若我按照唐律独断处置,就算我本身秉公办理,明教教徒也会怀疑我徇私,但又不能为了和稀泥就偏袒胡儿。”微一沉吟,已有主意,便分别请了明教长老一人、大昭寺高僧一人、唐民里老一人,三人都是在族内有甚高声望者,请他们听审。

他先调来最轻最易的案件——一起偷窃案,当场被捉获的盗窃者与失主却都是明教教徒,张德便按照疏勒明教的俗法,定了将窃贼斩手之刑。量刑之后,又请听审三老,三老都没意见,张德便请明教长老监刑。

跟着再处理一起斗殴案,这起斗殴案却是发生在一胡一汉之间,依唐律,化外之人同类相犯,则依本族俗法,若是异类相犯,则用唐律。张德先问明谁先动手,跟着验明伤势之轻重,确定罪责之所在,对先动手的明教教徒判打十鞭子,对打得对方伤势较重的唐民打了二十竹板,仍然是量刑之后,问明听审三长老没意见,便请明教长老监鞭刑,请大昭寺高僧监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