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桩案件都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甚难断的,但因为张德不厌其烦地走程序,便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算理完。围观者见了心中都想:“这个法曹老爷,倒也公正,就是做事太慢。这样简单的案件也审理这么久,要是再来几桩复杂的,他还不得审到明年?”

不料接下来张德审案的速度却快了起来,耳听证词,口中便下决断,三老见他推断明快,量刑公正,便都说没什么意见,只半个时辰时间,便将剩下的十几桩案件全部敲定,然后才一起执刑,三长老都赞张法曹执法秉公,受罚者亦不敢有怨,围观者见他判得公正,竟然就有人将一些陈年旧案翻出来请他伸冤,张德亦不推辞,按照轻重缓急,一一排期审理。

张迈刚才虽然口中说不管这事,实际上却不断派人前往打听,听说了张德的审理过程后,拍着胸口道:“这下下疏勒可大定了!咱们可以全心对付胡沙加尔和瓦尔丹了。”

李膑道:“却不知疏勒那边又如何了?”

唐仁孝禀道:“据我们侦骑回报,昨日我们才撤到下疏勒,今日胡沙加尔就派人出城伐薪了,看来城中燃料缺乏,特使,我们要不要派人骚扰,叫他们没法顺利取薪进城?”

李膑问疏勒城中派出多少人伐薪,唐仁孝说几百个人,李膑笑道:“疏勒城内有十几万人,在这天气下几百人出城伐薪,仍然得入不敷出,存不下柴火的。”

唐仁孝问:“若他们再加派人手呢?”

李膑道:“若是派出来的人多了,势必鱼龙混杂,那样会对我们的计划更加有利。”

这日黄昏,前线杨易派人传来急报说:“今天早上,圣战者已经抵达疏勒城下了!”

张迈微微一笑,说:“穆贝德私下要的那批粮草,可以给他了,还有马呼蒙,差不多也该放他回去了。”

“这就是疏勒!”瓦尔丹望着,心情有些激动!保住了这座城市,就是保住了博格拉汗的大本营,打通了这条道路,就是打通了进入汉地的传教之道!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意味着很多,很多。

胡沙加尔在秘密议和成功之前,并不知道库巴圣战者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八千多人的圣战者忽然开抵城下,他不免有些疑忌,却还是派了大将莫兰特出城迎接,瓦尔丹就要领兵进城,莫兰特却请他自己先进城,兵马暂驻城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瓦尔丹本来满心的兴奋,这时却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是胡沙加尔将军的意思,还请讲经人见谅。”

瓦尔丹虽然大是不悦,心想之前那个假霍兰对自己露出诸多的不信任,那也就算了,可没想到现在你这个真胡沙加尔也是这种态度,欧马尔在旁边嘟哝了一句:“这两年博格拉汗的大业进展迟缓,就都是叫这些人给拖了后腿!”

然而胡沙加尔是主,瓦尔丹是客,既然胡沙加尔这么决定,瓦尔丹也没办法,只好先带了欧马尔先行入城。

阿西尔奉命在城外留守,他探知唐军大部队已撤往下疏勒,下疏勒在疏勒的北面,因此阿西尔便将军营安在疏勒城西北,有替胡沙加尔分担压力的意思。

不想瓦尔丹这一进去就是老半天没消息,阿西尔颇为担忧,他又派遣骑兵到城外各处巡逻,结果捉到了好几拨可疑人物,却都是借着伐薪为名出城,但不往郊外树林走却往下疏勒的方向跑的人。阿西尔正要严加审讯,北门守将哥硕派人前来知会,让他不要胡乱行动,又将被他抓住的人都要了回去。

因唐军的撤退刚好是与圣战者进军同步,所以圣战者们都认为是自己替疏勒解了围,结果却遭到了这样的冷遇,先是不许大军进城,跟着连在城外巡逻都被喝阻,个个心里都不痛快。

阿西尔心想以大局为重,交出了那些可疑人物后,又约束了部下收兵回营。

这天傍晚,瓦尔丹命欧马尔出城接替阿西尔,原来他和胡沙加尔交涉过了之后,胡沙加尔仍然不肯放所有大军进城,只答应放一部分人入内。阿西尔进城之后直奔本城天方寺,这座天方寺这几年在萨图克的支持下越修越是宏伟,已经盖过了城内的佛教、祆教庙宇,本寺的掌教阿卜杜对城内的军政大事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阿西尔到达天方寺内时瓦尔丹正发着罕有的脾气,连阿西尔入内也没发现,正对阿卜杜说:“圣战者怀着满腔热情赶到疏勒,又打跑了围城的唐寇,胡沙加尔却不让圣战者们进城,现在对我又是这样的态度,你说他究竟是什么用心!”阿西尔见两个掌教正说话,自己就不敢插嘴,只是静静地站在瓦尔丹的后面。

阿卜杜道:“这段时间我也觉得他的动向有些诡异,哼,该不会是听信了那个谣言,内心动摇了吧。”

“什么谣言?”瓦尔丹问。

“就是说博格拉汗在岭外战败的谣言!”

瓦尔丹吃了一惊,跟着随即大叫:“是假的,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是啊,肯定是假的,但城内却越传越真,我真担心将领和士兵会被这谣言蛊惑!”

“谣言的源头,找到了吗?”瓦尔丹问。

“这些传言的源头,很多。”阿卜杜说:“有一部分,是从那些商人口里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粮商,但比这些商人传得更起劲的,哼,却是那些祆教教徒!”

“什么!”瓦尔丹的眼睛里闪动着火焰:“疏勒的形势,看起来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危险啊,不但城外有大敌,城内也有大敌啊!”

圣战者们抵达疏勒城下之后本来是满腔的欢喜,这时进城之后反而加倍地犯愁起来。胡沙加尔对圣战者们的到来似乎没有显露出瓦尔丹所期待的那种“大旱逢甘霖”的期待,对于唐军解围撤退,瓦尔丹认为是圣战者的功劳,而胡沙加尔却认为是自己的交涉成功。

在胡沙加尔看来,瓦尔丹不过是个宗教领袖罢了,军政大权还是应该集中到自己手里,但圣战者们虽然宣誓效忠于萨图克,但瓦尔丹却并没有要将兵权交给胡沙加尔的打算。若是唐军与回纥进行野战的时候圣战者忽然杀到,胡沙加尔也会为之振奋,但现在局面转缓,肘腋之间却忽然多了这么一支不大听指挥的军队,却反而让胡沙加尔觉得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这一日,胡沙加尔与莫兰特商议该怎么安置这批圣战者,莫兰特道:“来的终归是一支友军,他们毕竟是效忠博格拉汗的,对我们来说总是很大的助力。”

胡沙加尔冷冷道:“这疏勒没有他们照样守得住,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兵,而是粮!军仓还够用,民间可快熬不住了!友军?那为什么他们抵达城外之后,城内的一些居民与士兵反而情绪低落?”

莫兰特道:“情绪低落的,主要是祆教教徒。”

胡沙加尔冷冷道:“这帮人没有博格拉汗的号令就忽然开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用心。你看他下午我们和他见面时他那神情,真当唐寇是他们赶走的么?真当他们是我们的恩人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竟然责问我说为何丢了这么多的关隘土地,说什么我辜负了博格拉汗交给我的守土重任!又指手画脚催促我赶紧进兵消灭唐寇,哼!他以为他是谁?回纥的太上皇么?”

莫兰特道:“今天下午讲经人说的话是急了一点,不过应该也没什么恶意。”

胡沙加尔道:“不管怎么样,瓦尔丹要想我信任他们,就得先将兵权交到我手里,由我来统一指挥全军,那样疏勒才能转危为安,否则他们的到来只会添乱。”

就在这时手下禀报,说圣战者阿西尔求见,胡沙加尔问:“他有什么事情?”

“他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我不见他。”胡沙加尔对莫兰特说:“你去看看他是要禀报什么紧急军情。”

莫兰特领命出去,过了有一刻钟回来,胡沙加尔道:“什么紧急军情?”莫兰特道:“阿西尔说他们捉到了祆教里通外敌的证据,要我们赶紧出兵围住祆教的寺庙,捉拿叛徒穆贝德。”

胡沙加尔一怔:“什么证据?”

莫兰特道:“就是穆贝德私下向唐军买的那三百车粮食。那三百车粮食到了北门附近,却被圣战者截住了。”

胡沙加尔马上明白了过来,怒道:“现在城中正缺粮,难得唐寇中有人犯糊涂,竟然答应暗中卖给穆贝德军粮,卖给了穆贝德,还不就是卖给了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三百车粮食呢?”

莫兰特道:“已经被圣战者押往他们营中去了。”

第122章 第一座城

下疏勒并不是唐军攻克的第一做城池,但杨定国到达这里时,却有一种起兵以来第一次得到一座城池的感觉。

在俱兰城也好,在怛罗斯也好,攻下之后唐军上下都有一种警惕感:随时要撤走。哪怕是郭师庸等对俱兰城怛罗斯的恋恋不舍,也不敢充分地放任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到下疏勒就不一样了!

这是第一座唐军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尽管因为刚刚经历过战场,城内大部分是断壁颓垣,到处都是垃圾,城墙断裂处比比皆是,乍一看甚是残破,但杨定国、郭师庸都显得十分的爱惜,不顾远来疲倦,不顾天降大雪,却带着手下骑马踏遍城内城外,谈论着哪里可以驻军,哪里可以开荒,哪里可以灌溉,哪里可以放牧,张迈偶尔参与到这种谈论时,发现这些老将的语气中充满了踏实感。

“他们的心里,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张迈心想。

远望西北,杨定国忽然流下泪来:“老郭啊,老郭,你要是也能到这里来看看,那该多好。”

这时,郑渭已经开始进行编户的工作,在回纥统治时期,回纥人用的是粗放式的管理,人口的数量只有一个具体到千的约数——而且还不准确。这时郑渭调动了三百僧侣与民部三百个识字者,逐条街道地进行登记工作,结果这一番登记之下发现,下疏勒城内居民的情况,比他们预想中要散杂得多:

全城居民,明教教徒有大约一万一千四百人,佛教徒六千人,祆教教徒五千,还有六千七百多人没有确定的宗教信仰。全城没人宣称自己是天方教信徒,下疏勒虽然是天方教在疏勒地区的祖庭,但明教起事之初,本城的天方教徒都已经逃亡疏勒了。

若按种族,则大体上是黄种人,或者是黄种人特征比较明显的混血儿,明显白种人因为容易被怀疑是天方教,在战争出现之后也大多逃走了。

若按民族来分,那就更复杂了,郑渭有些讶异地发现,用一句不太好听但实际上并无冒犯之意的话来说,这座城市简直就是一座杂种之城。大部分人至少都有两种以上的族源,父亲是葛逻禄,曾祖是突骑施,高祖甚至有可能是唐民,也有一些根本就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民族。

西域也好,大漠也罢,这些浅演民族有一个特征,就是统治阶层号称是什么族,其族民也就被冠以某族的名号,而且经过一二代人以后便会形成自我认同,不过这种自我认同又十分脆弱,要是再来一个更加强大的征服者,统治个几十年后,同样血脉的人又会变成另外一个民族。

张迈知道这一情况之后来找郑渭,叫他将登记簿中民族这一栏淡化掉。

“以后,大家就都是兄弟,都是大唐的子民,不必要再搞得这么隔了。”

除了本城居民两万八千一百五十六人之外,尚有暂时迁入城内避寒的疏勒唐民农夫五万五千人,安西唐军民部八千二百人,下大雪后仍然不肯离去而随唐军撤到下疏勒的吐蕃两部、突骑施一部、昭武三部共四千八百人,再加上作战部队四府二部,口数已经超过十万。

在统计的大致数字出来以后,郑渭给张迈提交了一份禀呈,告诉他若按照这个数字,唐军的粮食储备就不算很充裕,“如果将来能打下疏勒,再加上那边的十几万人,那日子可就紧巴巴了。”

张迈看着这份文书发了半晌的怔,当时杨易刚好就在旁边,瞧见后笑道:“最好胡沙加尔不投降,再搞出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咱们就有了理由,领兵杀进城去,将非我族类者宰个干净,这样一来粮食的问题也解决了。”

郭洛吃了一惊,责备道:“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心思!”

杨易看看张迈,笑道:“我只是开玩笑,开玩笑。”

“就是玩笑,这种话也不能说!”郭洛道:“若传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我们!”

张迈点了点头,说:“阿洛说的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阿易应该掌嘴!”就在郑渭的文书上批道:“知道了。”

杨易斜看了那文书一眼,道:“迈哥,不能说,那能不能做呢?”张迈呸了一声,就让郑汉将文书带回去。

郑渭拿着“知道了”三字,心想:“张龙骧这样,是自己另有主意,还是把这个难题全权委托给我处理了?”

他也知道,虽然自己政务繁忙,但眼下张迈肩头上的担子也很重——他正忙着军队的整编工作,为了这件事情,连婚期都延后了。

在杨定国抵达下疏勒以后,唐军高层就召开了一个都尉级别以上的会议,那个会议郑渭也参加了。会议的主要议程就是要进行新兵选拔和军队的再整编。

当时人口统计数字还没出来,但郑渭已经估算出大致在十万人上下,因此张迈道:“我打算在这十万人里头,在选拔出四千到五千人的新兵来,在这个冬季加以训练,期待着来春他们能够投入战斗。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要先对原来的军队进行整编。”而整编的重点则是撤掉昭武、乌护两部的番号。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共同作战与磨合,已不用担心昭武、乌护两部的士兵会因为番号撤出而不安,相反,这两部的士兵并不乐见自己所在部队被冠以“部”,因为那样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正规军。

“昨天我到昭武、乌护两部中巡视,士兵们见到我都说,为什么要将他们叫做部,而不叫做府。这样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外人。所以觉得是时候将我们的军制进行统一整编,一律以府营队火的编制来重新整合,对此大家有什么意见没?”

薛苏丁自然没什么意见,合舍里也道:“这个自然是好,不过我有个请求,新军整顿之后,我想从军中退下来,还请特使准许。”

在四府二部里头,乌护部的战斗力最弱,一路以来都是负责辅助、后勤等事务,很少投入正面战场,也没什么战绩,合舍里在知道今天会议的议题后,心想与其让别人将自己拉下来,还不如自己提出,老脸上也好看些。

听合舍里这样一说,杨定国叹道:“合舍里,你要是退下,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很大的损失。”

合舍里微笑说:“我老了,现在是后生们的世界了,老家伙就该让一让路。”北沼黑头乌护的势力本来就不大,合舍里本人的能力亦不算很强,能够做到都尉级的人物,主要原因在于他归附得早,资格摆在那里,虽然他退下去以后北沼黑头乌护一系的人里头暂时没人能够顶上来,但次子室辉最近升得很快,前途一片光明,他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满。

张迈道:“老族长退出府军,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大损失,不过我刚好有另外一个想法,正好得借助老族长的大力。”

因说了自己的主张,即在府兵之外,再设立农闲、市闲、牧闲三大系的民兵。农闲兵从农夫中抽选,市闲兵从市民中抽选,牧闲即统合来归诸部的牧民,都是辅助性的兵种,平时各自家居生活,并负责维持治安,间歇性训练,遇到战时有需要才编伍参战。

张迈道:“这三部人马,我想分别委法信大师、温宿海长老以及合舍里老族长进行管理。还望三位莫辞劳苦才好。”

合舍里心中大喜,温宿海也知道这个职务权力不小,欣然领命。

见几大派系的代表都支持此次整编,郭洛才开始叙述此次府兵重整的计划——整个计划包括老军整顿和新军征募两大部分。

眼下唐军的战斗力,主要是四府二部,还有就是杨易接掌下疏勒,慕容春华从下疏勒原有守军中精选出来的六个营。郭洛打算经过这一轮的整编,从乌护部中也选精择良,只留下一半,即两个营的兵力。最后统合起来再进行局部混编,共是二十八个营,组成七个新的折冲府,虚出第二折冲府的建制,仍以郭洛为第一折冲府都尉,杨易为第三折冲府都尉,升杨桑干为都尉掌第四折冲府,升安守业为都尉掌第五折冲府,改薛苏丁为第六折冲府都尉,升慕容春华为都尉掌第七折冲府都尉,升唐仁孝为都尉掌第八折冲府。都尉以下的将领也各有论功升迁者,如石拔、室辉、温宿武都升了做校尉。刘黑虎成了陌刀战斧营的新校尉。

老军的整顿主要是编制上的调整,可以在短期内完成并再次投入战斗,郭师庸、安守敬和奚胜则被调了去组建和训练新军。

雪仍然在下,疏勒与下疏勒之间却在寒冷中恢复了平静。贺子英那边又传来了消息,他在圣战者东进以后派人探索,发现葛罗岭山口果然被大雪封住了,这个消息传到下疏勒以后,张迈与李膑便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在达成秘密和议之后,疏勒方面出城伐薪的人越来越多了,达到了千人以上,两座相距九十里的城池,秘密往来也变得越来越多。李膑通过派遣与收买,在城内安插了五十多个探子,通过这五十多个探子,他和城内的佛教、祆教以及几大商人都取得了联系。

与此同时胡沙加尔也在下疏勒安插了眼线。

唐军的旧军整编在大营中进行,外人无法知晓,但新兵的招募却瞒不住。

“招募新军?”胡沙加尔皱了皱眉毛,“招募了多少?”

“还不知道,但唐寇开出来的条件似乎很不错,所以下疏勒城内都很踊跃。”莫兰特问道:“将军,我们是否也增募士兵?”

胡沙加尔眉头没有舒展,却摇了摇头:“增募什么,还嫌吃饭的人不够多么!”

眼下疏勒有八千常备部队,外加一万八千多人的民兵,这本已是很重的负担了,偏偏又来了八千多人的圣战者,八千多张口,养起来不容易,更可恨的是这些人不听话,胡沙加尔几次想进行整编,却都被瓦尔丹拒绝。

胡沙加尔受到的压力,不止来自于天方教一方,祆教方面也在向他施压。

那三百车粮食被劫走之后,穆贝德几乎每天都要派人来问胡沙加尔三四次,问他什么时候才帮自己把那批粮食索回来。

“那是我们用了,准备拿来赈济城内平民的,这事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圣战者方面却坚持说这些是穆贝德里通外敌的罪证!

“瓦尔丹这头一根筋的蠢猪!”胡沙加尔怒道:“他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这时候他和张迈在实际上已经达成了秘密和议,即双方各据一城,互不侵犯——然而这项秘密和议只是默认现状,双方谁也没有承认对方的合法性,只要形势有变,双方随时都将撕破脸皮继续开战。而且在确定萨图克已经败亡之前,这项和议也是不能公开的。

“这个两面三刀的胡沙加尔啊!”瓦尔丹则是忧心忡忡:“他对博格拉汗的忠诚,值得怀疑啊!”

疏勒的高层明争暗斗的同时,城民间缺粮的情况则在迅速加剧,进入十月下旬,三千多名工匠集结起来,涌到胡沙加尔的府邸,胡沙加尔虽然调来了大军前来驱赶,但这些饥饿的汉子已经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什么也顾不得了!

双方在胡沙加尔的府邸前对峙了一天一夜,胡沙加尔的部下分成了三派意见,莫兰特主张镇压,“杀他几个人,其他人就都怕了!就会散了。”

“杀人容易,但这三千人后面还有一万多的家眷!把这一万多家眷也杀了,后面再出现饥民,难道也都杀了不成?外面唐寇还没退呢,城内如果进行大屠戮,全城非大乱不可。”疏勒的莱伊斯额吉尼说:“不如开仓,给他们每人发放点粮食,打发他们走就是了。”

“开仓?”莫兰特冷笑:“要喂饱这三千人容易,但这三千人喂饱以后呢?开了这个头,后面饿肚子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地跑来了!那时候我们拿什么区喂他们!”

“其实,我们可否考虑开仓平抑粮价呢?”额吉尼说,他是商人出身,生意场上的事情也十分精通。

“开仓?”胡沙加尔横了他一眼,冷笑起来:“你该知道,博格拉汗对动用军粮定的是什么罪!如果你敢顶这个罪,我就许你进仓库拿军粮!”

额吉尼便把头低下了,“擅自开仓,偷盗军粮者,万马踏成肉泥!”要为此事送死,额吉尼可没这么高的觉悟。

莫兰特道:“其实大家都知道,现在城内粮食短缺,原因都出在那些大粮商身上,我看不如直接下令抄他们的家,只要把他们藏着的粮食抄出来,就足够疏勒全城过一两个月了!”

“那怎么可以!”额吉尼叫道:“他们又没有犯法,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抄他们的家?”五大粮商中有两个可是他的亲戚。

胡沙加尔也道:“现在还没到那时候呢。”

他和五大粮商没亲,可五大粮商每年都有丰厚的孝敬送到他手中,就连最近的几次黑市大买卖,五大粮商每一笔进账都会抽出一成来孝敬胡沙加尔,如果算单人受益的话,胡沙加尔才是这次围城最大的受益者,他人在府邸不动,后门的金银财宝却是源源不绝地涌来。

这些事情虽然做得秘密,但身为疏勒的大将之一,莫兰特还是收到了一些风声,心里再次涌出对胡沙加尔的不满来。压在他头上的这个疏勒大总管,各方面的能力总算是比较均衡,跟随萨图克的时间也仅次于苏赖,算得上是一个中庸守成之将,这些年萨图克领兵征战在外,胡沙加尔镇守着这个,基本做到了内无民变,外无大患。他的人品也很一般,贪污纳贿的事情这也不是第一遭,甚至曾被人拿着真凭实据告到萨图克那里去,但很奇怪萨图克却只是告诫了胡沙加尔一番,然后竟然就那么算了。

对此莫兰特常抱怀疑:“这样的一个人,真能带领我们度过这次难关么?”

这时,哥硕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我们能否请第三方来出面,解决此事?”

“什么意思?”

“我知道,城内几座大寺庙,也都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哥硕说:“只要他们肯拿出来,也是可以的。”

哥硕的话胡沙加尔也不是不知道,疏勒是宗教氛围相当浓郁的一座城市,祆教、佛教、天方教,任何一教的主庙手里都握着大量的粮草,五大粮商所囤积的钱粮虽然不少,但要和三大宗教的主庙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如果这三大主庙能够将手里的粮食拿出来的话,供应疏勒全城过冬绝对没问题。”哥硕说。

虽然谁也不晓得三大主庙手里到底有多少存粮,但谁也不会去怀疑哥硕的这句话。

然而胡沙加尔却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有向三大主庙发出请求,但三大主庙都不理他,而如果要对三大主庙动用武力的话,那胡沙加尔宁可选择将那数千工匠杀个干净!

“给那些贱民下个最后通牒!”胡沙加尔说:“现在是黄昏,明天日落之前,如果他们还不散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寒风之中,一个造纸匠在风雪中栽倒在地,奄奄一息。

他两个饥寒交迫的儿子还来不及将老父扶起,就听到了府邸内传出的号令。

“什么!大总管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许多后生义愤填膺,但更多的人却只是默泣,大多数人聚在这里不是出于义勇,而是出于无奈,他们到这里不是来造反的,而是来哀求活命的,而现在,哭乞的道路已被堵上,他们可该如何是好?

是要回去饿死,还是明天手无寸铁地面对回纥士兵的屠刀?

老造纸匠在奄奄一息中仿佛想到了什么,拉住儿子的手:“孩子,快,想办法逃出城去吧。”

“逃出城去?可是外面比这里更危险啊。”

那是一个冰冷严寒的白色世界,庄稼已经被“唐寇”抢割干净了,很难找到吃的,北风却比城内吹得更加强劲。

“而且城外有唐寇啊。听说他们吃人的。”

会散布谣言的并不止唐军一家,这段时间以来胡沙加尔也在加紧对内的宣传,他压制不了“博格拉汗已经败亡”等种种不利的传闻,却成功地让许多底层无知百姓都对充满了恐惧。许多伐薪的民夫,都得在军队的保护下才敢出城。

“我不知道他们吃不吃人,可是,”老造纸匠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应该是我们的同族,或许会可怜可怜你们,不吃你们。”

两个后生都听得呆了:“我们的同族?我们是唐人?”

“是,我小时候听你们爷爷说的。”老造纸匠说:“你们太爷爷说过,疏勒会造纸的,会造火药的,都是唐人,不过后来大家被吐蕃老爷、回纥们打得怕了,就都不敢提了,慢慢地就都忘了。唉,你们太爷爷还跟我说过许多像梦一样的事情,说我们以前啊,可厉害了,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我们磕头的,那些回纥人,都得给我们磕头的…”

两个后生对望了一眼,都想老父亲多半是要死了,开始说胡话了,长年困闷在工坊之中,让他们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甚至愚弱,他们可不大敢想象回纥人会给自己磕头。

“但如果你们能够逃出去,遇到唐军,或许他们不吃你们,或许还有救,就算他们吃人,那你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吃人算了,吃人,总好过被人吃…”

老造纸匠的声音终于越来越低了,两个后生商量了一会,哥哥决定继续留在这里,虽然他也不知道到明天会有什么结果,弟弟却被他爹临终前那几句话说得心动了,竟然跑到北城门附近兜圈子,城门还没关,他却不敢出去,刚好有两个人赶着一辆牛车要出城,在他附近停了下来,赶车的人却跑去和守城门的士兵交涉,那后生见那牛车堆着很高的柴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着车主走远、旁边无人,竟然悄悄钻到柴草里头去,柴草里头似乎有不少东西,他也不敢动。

牛车出城,走出了十余里,天已经大黑了,便听一个车主对另外一个道:“要带这批货出来,可真不容易…”

跟着便是柴草翻动的声音,是那两个车主在翻柴草要拿东西出来,忽然发现柴草里头有人,都吓一跳!其中一个车主目露凶光,便拔出刀来。

那后生扑倒在地,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第123章 窥敌

十月下旬,唐军七府的整编工作告一段落,而这时疏勒内部的争执却还远未结束,经过这一轮的整顿,唐军军民背靠坚城,已无后顾之忧,诸府将士士气大涨,虽然天气依然寒冷,却已经叫嚷着要进攻了。

杨易力主早攻,说道:“多亏了这一场大雪,将葛罗岭山口隔绝,但现在只是初冬,还没到三九时节,万一什么时候天气忽然回暖,冰雪融化,哪怕回暖只有几天时间,萨图克也能长驱东进了。”

张迈颇为心动,郭洛道:“阿易所言不错,但疏勒城坚墙厚,我们就是要进攻,也得等敌军露出破绽才行。”

一阵商议过后,张迈道:“进入下疏勒以来都是听手下的战报,不如咱们亲眼去看上一看,怎么样?”杨易道:“甚好!”

三人便连同李膑,带上嘉陵,策马出城,石拔率领二十四骑为护卫,马小春毕竟年轻,伤势好得甚快,极力要求随行伺候,三十一人骑的都是汗血宝马。这三十一匹汗血宝马除了张迈的汗血王座是薛复所赠、郭洛杨易所骑是郭洛俘获之外,其它二十几匹都是那夜阻截汗血骑兵团偷袭的战利品。

马小春在那夜中受了重伤,却也得了张迈的赏赐:一匹汗血宝马,他自己觉得是因祸得福,这时抚弄着爱马的鬃毛,笑道:“那个薛复啊,那天夜里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劫营不成,却反而给我们送来了几十匹的千里马。”

郭洛微微一笑,说:“他能以数百骑越过阿易的防线,冒着风雪夜袭,闯进了我们大营里头,也算本事了,不过要想从容退去,那就是小看我们了。”

李膑一瞥眼见杨易听了这句话后脸色不怿,忙笑道:“主要是小杨都尉手头兵马太少,所守之地又不是像灭尔基那样地势狭隘无法回旋,要不然薛复他别想过来。”

郭洛微微一怔,便知自己失言,犯了杨易,不过他和杨易交情深厚,倒也不怕杨易因此怪他,果然杨易不恼郭洛,却将气撒到薛复头上,冷冷道:“他不过仗着马力轻捷迅疾罢了,若没了汗血宝马他就什么也不是!等着吧,总有机会的——迟早有一天我要叫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马上英雄!”

张迈加入唐军之后已习惯早睡早起,这天是破晓出城,疏勒与下疏勒之间不过九十里路程,汗血宝马脚力迅捷,只一个多时辰便驰出七十余里,在这些宝马来说只算是小跑,半点不见疲惫,骑者更是心旷神怡,便只当是踏雪郊游。

三十一骑先奔到西北一处高岗上,眺望圣战者的驻地,军营中哨兵望见,不久便开出一队人马来驱逐,杨易道:“迈哥,咱们把这队骑兵宰了再回去吧!”石拔眉头一轩,跃跃欲试。开来的这队骑兵不过五十余人,三十一骑人数虽较少,却乃是唐军中的虎狼,杨易、石拔胯骑千里马、手持嗜血兵,均足为百人敌,所以全不将这队骑兵放在眼里。

张迈哈哈一笑,不知与否,李膑道:“今天来只是瞧瞧形势,无谓多生事端。”张迈倒也听他的话,道:“走吧。”那队骑兵见他们退走,也没追来,自回去了。

三十一骑绕到城东,见城内有人出外伐薪,人来人往,约有千余人,品类颇杂,李膑指着东面道:“疏勒为三通之地,西面是我们的来路,东南通向于阗,东北通向龟兹、高昌。如今大雪漫天。”

“等等,等等!”杨易道:“之前你不是跟我说,疏勒整个儿封住了么?”

“封住的是葛罗岭山口,还有通往于阗的道路。”李膑微微一笑,说道:“疏勒的地势是由西南向东北倾斜,三面环山,东面为一缺口,通入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条路是不会封住的,但走过去了便是浩瀚万里的大沙漠,且高昌回纥远在数千里外,与岭西回纥又势成水火,这时候是不会来的。所以也等如整个儿都封住了。”

杨易哦了一声,指着那些采薪的民夫说道:“将来若是攻城,只需一队骑兵就能叫回虏无法出城取柴火,寒冬之际,无柴无火,管教他们全城冻死在里头。”

“小杨都尉这么说可就把疏勒的军资储备低估了。”李膑道:“城中并非没有柴火,但那些是应急的储备,胡沙加尔暂时还不想动用罢了。这正如一个富翁,既然日常进账可供开销,为何还要动用本金?”他是从萨图克帐下出来的人,所以知道许多疏勒的虚实。

张迈道:“军粮方面,是否也是如此?”

“军粮方面,形势应该要复杂得多。”李膑道:“不过别看胡沙加尔现在被我们逼得手忙脚乱,但疏勒的实力远未见底,之前我们以野战取得了优势,跟着围堵其出路,看似占尽上风,但其实也只是在城外得利,真要进入攻城阶段,就算我们再多个十倍的兵力,若是谋划不当,只是一味强攻的话也未必能共攻克他。”

杨易道:“你是说只要紧闭城门,我们就拿他没办法,是这样么?”

李膑淡淡一笑,说:“差不多。”

杨易皱起了眉头,但望望那高耸坚厚的城墙,一时却也无法反驳,张迈拿望远镜见疏勒哨塔已经发现了他们,似乎将有所行动,道:“今天就且回去。”

才往回走了数里,却遇上了一辆正要往下疏勒赶的牛车,石拔将之截下,一问才知道是两个正要往下疏勒献宝的商人,一个自称周才,一个自称秦进,褐发而黑目,鼻子矮塌,皮肤褶皱,自称唐民,却也不知真假,不过倒是会说一口不太流利的唐言。

原来张迈手头有着胡沙加尔感渴盼的东西——军粮,而疏勒城内也有张迈感兴趣的东西——火药。

在张迈的概念中,火药乃是战争利器,他知道火药的厉害,更明白火药的前景,只可惜这玩意儿自己造不出来,因听李膑说疏勒城内有这种东西,便通过郑渭放出风声,重金悬赏,但想此物是高度军事机密,放风声悬赏也只是姑且试之,也没寄予多大的希望,不料却还是有两个商人听说,用上种种手段,竟然搞到了两坛,偷运出城。

那周才、秦进听说截住自己的乃是张特使,慌忙上前跪拜献宝。

“火药?”张迈听了马小春的转述之后眼睛亮了起来,上前打开坛子一看,果然闻到了那种很熟悉的味道,他本人虽没机会使用过军用炸弹,但鞭炮却还是从小就玩的。周才见张迈感兴趣,忙拿出一个,却是一个小纸团包着,用一条灯芯作引点燃了,砰的一声大响,旁边牛马都微微受惊。

周才在纸屑纷飞中本来有些得意,但一瞥张迈,只见他脸上却是失望之色,心想:“怎么他看来没什么兴趣的样子,看来这个震天炮还做得不够巧妙。糟糕,这回生意要赔本。”

原来疏勒城内虽有火药,但爆炸威力十分有限,与张迈心目中那可用于军事的火药还差着老大一段距离,这时看见纸团爆炸,心想这不就是鞭炮么?对打仗可没什么用处。

“怪不得他们能偷运出来呢,这东西,也就是拿来玩儿。”

但随即又想,那些工匠能够制造出火药,则疏勒的手工业水平应该已经达到不低的水准,若是能得到所有的工匠与作坊,自己在设立相关的激励制度以及方向指引,说不定将来会有巧匠能够造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心中将这心思存下,便对周才、秦进说:“你们这东西,和我意料之中还有很大的距离,不过我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兑现,你们就载了去下疏勒郑参军处领赏吧。”

忽然见牛车柴草中捆了个人,便指着问:“这是什么?”

那周才秦进刚刚大喜,随即又吃了一惊,忙说:“这是个小偷,趁着我们不备躲进我们车中藏了起来,多半是想偷我们东西,出城之后被我们发现,便拿下捆住了。”

嘉陵和尚拨开柴草,见那后生蜷缩在那里不断打颤,甚是怜悯,道:“他看起来又冷又饿,甚是可怜,放了他吧。”

周才、秦进不敢不答应,嘉陵取下那后生的塞口之物,又解开绳索,从怀中拿出个干粮,塞给他道:“走吧。”

张迈等见嘉陵顺手救了个人,也没放在心上,看看日已将午,张迈道:“找个地方歇脚造饭,然后就回去吧。”

那后生看看他们,忽然叫道:“你们是唐寇吗?”

说的是口音怪异的唐言,郭洛杨易都皱起了眉头,那后生又叫道:“你们是唐寇吗?”

张迈听他张口唐寇闭口唐寇,心中厌恶,在马上冷冷道:“我们是唐军,那又怎么样?”

那后生却仿佛不晓得唐军、唐寇有褒贬的区别,道:“我叫糨糊,你们给我吃的,你们是好人,带我走吧!如果你们吃人,我也跟你们吃人去。”

张迈和郭洛杨易等对视了一眼,对他的恶感忽然消失了,一起失笑道:“原来是个傻子。”

嘉陵微笑道:“糨糊,我们唐军不吃人的,你也有手有脚的,去找份活儿干,饿不死的。”

糨糊呆呆问:“那你们是我的族人吗?”

石拔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言语,便想起了当初自己才见到张迈时的情状,心中有所触动,勒着连捷走上两步,道:“你说的是唐言,虽然口音怪怪的,又掺了些胡语,但应该是我们的族人。”

就在这时,周才秦进惊呼了一声,却是有一队负责回纥骑兵开近,人数约有四五十人,逼到附近,责问唐军是干什么的。

张迈恍若未闻,石拔手一挥,二十四骑分两边,汗血宝马速度远胜对方,虽是迂回包围,却一下子就绕到了对方后面,那队骑兵见被包围,微显惊慌,石拔拔刀在手,猛冲进去一轮猛砍,这队回纥骑兵在疏勒军里头也不过是二流货色,如何抵挡得住唐军精锐中的精锐?不片刻便被杀得七零八落,死伤了十余人,逃走了十余人,石拔一声大喝:“还不弃械下马投降,真要受死么!”剩下十余人丢刀弃马,跪伏在地上再不敢动。

从骑兵逼近到战斗结束,张迈都不过问,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战斗结束之后,才来问张迈如何处置这些人。

糨糊在旁边看着那些回纥骑兵匍匐在张迈的马蹄所踏之处,竟然瞧得怔了,忽然跳了起来,叫道:“你们!你们!你们好厉害!我太爷爷没说错,他没骗我阿爹,我阿爹也没骗我!”

郭洛杨易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石拔问道:“你太爷爷说什么来着?”

糨糊道:“我阿爹小时候,曾听我太爷爷说:疏勒会造纸的,会造火药的,都是唐人,不过后来大家被吐蕃老爷、回纥们打得怕了,就都不敢提了,慢慢地就都忘了。我太爷爷还跟我爹说,我们的族人以前很厉害的,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我们磕头的,就连那些回纥老爷,也都得给我们磕头…我昨天还不相信的,没想到今天就瞧见了…你们真厉害!”脸上充满了崇拜。

张迈听得怔了,又与郭洛对望了一眼,郭洛上前问道:“你是疏勒城内的唐民工匠?”

糨糊点头说:“我阿爹是这样说的。”

李膑便想起一些事情来,对张迈道:“疏勒、康居城中,有不少工匠确实是唐人。”张迈便想起藏碑谷的大唐遗民来,脸上露出几分感伤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糨糊便将工匠们自己出城的来龙去脉说了,石拔听说有几千工匠身处险境,想起自己的经历,感同身受,叫道:“特使,这事咱们不能不理!咱们得帮帮他们的忙!”

马小春道:“可这只是这个糨糊的一面之词,再说,就算他没说谎,那几千工匠,也许是唐民的就几家而已。”

石拔叫道:“就算只是几家子,也得想办法救他们!”

马小春道:“可怎么救?发兵攻打疏勒?”

两人争吵不休,石拔叫道:“杨大哥,你说该不该救?”

杨易侠气填膺,道:“该救!”

郭洛沉吟道:“就眼下来说,这毕竟是疏勒的内政,我料胡沙加尔必不会为了此事就搞得城内大乱,他说要杀人,也许只是吓唬罢了。”

杨易道:“可万一他真要杀人呢?”

“那咱们也没办法。时间太紧了。”郭洛道:“按照糨糊的说法,胡沙加尔要驱逐镇压工匠就在今天黄昏,现在离黄昏只剩下几个时辰了,咱们就算要救人,也来不及了。”

杨易道:“那咱们这就点兵攻城,叫胡沙加尔没功夫杀人!”

郭洛道:“只怕胡沙加尔见大敌临城,反而会加紧镇压。那时候我们岂不害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