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没有正面回答曹元深的问题,但他的话却传递给了曹元深更多的讯息。

卢明德被张迈瞧了那一眼后有些失魂落魄,路上忽然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这次安西军放回的俘虏中的一人,衣服破烂,黄毛褐皮,卢明德看得他眼熟,那人挣扎上前,对拦住他的卫兵自称是卢明德失散了的下属。

卢明德又将他看了两眼,忽然认出他是谁来,道:“没错,是我的人,龟兹失陷的时候走散了。”

旁边的士兵才放他近前。

卢明德在焉耆城内是住在佛寺之中——这里是他这一派人马的势力范围,住在寺内不至于被人监视看押。

回城之后,卢明德便将那人单独叫来,关上了门,才厉声责问道:“你跑来找我干什么!”

那人却反而笑了起来,道:“那卢老爷不揭破我的谎言,反而单独见我,为的又是什么?”

卢明德被他一句话堵得无法回答。

原来来的这人根本不是卢明德的什么失散下属,而是李膑的手下。

司马署出于侦查敌国情报的需要,招募了一批相貌类于胡人——甚至本身就是胡人的手下加以训练,然后将他们派到回纥、萨曼诸国从事间谍行动,来找卢明德的哲人名叫黄老同,因长着一头黄毛,身材短小,相貌又比较猥琐,所以有个外号叫黄毛老鼠。卢明德在龟兹时就是由他居中和卢明德联系,不断给卢明德透露各种来自疏勒、温宿的情报,这些情报绝大部分都是真的,唯有最后的一条是假的——可就是那一条情报将卢明德给害惨了!

这时见到黄老同卢明德自然要发脾气,可是被黄老同堵了一句话以后他就静了下来,卢明德毕竟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他非常清楚眼下自己所处的局面。

这是寺庙中的一个偏僻的禅房,禅房中铺设简陋,但桌椅蒲团还是有的,卢明德有些颓丧地跌坐在一个蒲团上,道:“你这次来,究竟是干什么来了?李膑他把我害成这样惨还不够么?”

黄老同笑道:“卢老爷不要将我们李副司马想得那么坏,其实咱们安西唐军历来是恩怨分明、赏罚分明,卢老爷你虽然不是出自本心,但龟兹一事我军能有如此战果,还是多亏了卢老爷帮了我们的大忙,所以张大都护早就示下了,要我们联系上卢老爷,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将尽所能地给卢老爷提供帮助。李副司马说了,龟兹之事我们大都护虽然感激卢老爷,但毗伽大汗回来以后,只怕对卢老爷的这一番功劳会有微词。”

他这几句话语气中带着“善意”,但卢明德却听得汗水涔涔而下!

龟兹一事毗伽一旦搞明白以后,对卢明德岂止是微词而已?当场毙了卢明德都是轻的了。更别说他还个对头约昌呢。这些天来卢明德每次想起此事都吓得惶恐难安,没一个晚上睡得安稳,每次听说有来自高昌的使者就吓得全身发抖,他在同罗等面前尽管还强撑着摆钦差大臣的谱,但自己也很明白,只要毗伽有一道命令传来,第二天自己的头颅只怕就得挂上焉耆城头。

现在毗伽没找他,估计是他身边有人在帮卢明德说话,可是那也只拖得一时,总有一天他要占到毗伽面前直接对质的啊!

“怎么,卢老爷,你很热么?”黄老同明知故道:“如今已经入秋了啊,天气转凉,都快得添衣了呢。”

卢明德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黄老同,他虽然曾中了张迈的计,却也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从发现黄老同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这个人此人肯定是有所为而来。

“黄先生,这次李副司马或者张大都护有什么示下,请明说吧。”

“示下不敢,”黄老同笑了笑,他的军政眼光自然不可能和张迈李膑等相提并论,但作为疏勒市井中历练翻滚过的人,自然也很喜欢与聪明人说话,因为那样会比与蠢人说话省事。“我们李副司马这次派我来,是让我来问问卢老爷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毕竟你也帮过我们一个大忙,现在是我们报答卢老爷的时候了。”

卢明德几乎就有一个冲动要吼道:“你们不来害我就是最大的帮忙了。”可这毕竟只是情绪上的波动,他在脾气还没发出来之前就冷静了下来,很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说希望张大都护给我安排一条生路,张大都护肯答应么?”

黄老同笑了起来,道:“若卢老爷愿意到我安西来定居发财,我们安西军民自然都十分欢迎。”顿了顿,又道:“不过若卢老爷想要到安西来做一点事业的话,我们安西唐军如今却不怎么缺人了,对于来归者的准入门槛还是挺高的。当然,以卢老爷这样的高才,弄个寺庙主持之类的当当应该也没问题。”

这句话说得隐晦,但卢明德却已经听明白这句话里头暗藏的玄机,知道张迈愿意接纳他,同时也给他开出了归附以后的如何安置的待遇。只是卢明德有了一条活命道路以后,却又不想真的就此沉寂下去,不管是在安西,还是在高昌。

“我六根不净,做不了和尚。”卢明德说道:“如果张大都护真能看在我对他攻克龟兹立下了功劳,那我希望他能赏我一块方圆五十里、水草丰茂的免税领地。”

黄老同摇了摇头,道:“这个只怕有些难,我们安西大都护府内部,没听说过有这样分封的。再说,以卢老爷现在对我们安西的贡献来说,似乎也还够不上让我们大都护如此破格封赏。”

卢明德道:“张大都护既然要办大事,却连五十里的土地都舍不得么?要知道我能带给他的,可是十倍于此的大利啊!”

“比如说呢?”黄老同问。

“比如说,”卢明德一字字道:“焉耆城!”

室内静了下来,直过了有半炷香时间,黄老同才道:“卢老爷,你刚才说的这三个字确实很有诱惑,但我也说实在的,现在没人会相信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包括我在内。”

第019章 龟兹的春天

安西境内,一条全新的商业生态链正在形成。

在安西唐军崛起之前,以疏勒为中心的方圆千里土地上,由于政治上、军事上、宗教上的割裂,出境经商近乎冒险,由于政治制度的落后,境内的商业的活动也不受保护,游牧贵族和宗教领主常常用各种借口盘剥商人,这些因素都大大压制了西域商业贸易的发展。

萨图克·博格拉汗统治时期的疏勒地区,由于入主者回纥人乃是游牧民族,虽然回纥进入这个地区之后本身的经济生活与文化水平被提高了,但疏勒本地的经济与文化水平却被拉低了——因为需要适应回纥人的思想意识形态与部族政权结构,所以萨图克的政权实际上是拖了疏勒商业发展的后腿。

在祆教统治下的宁远(原讹迹罕)地区,麦克利虽然也保护商人的利益,但他没有向外拓展商路的能力,河中地区与宁远相距不远,可是由于宗教方面的对立,两个地方的商人根本无法实现自由往来,宁远的商人也只好靠着自己的能力,迂回地向南走葱岭这条难于上青天的道路,做着断断续续的细水生意。这样的商贸非但成本极高,而且无法保证可持续的发展。

但在安西成为这两个地区的统治者之后,这一切都马上发生了渐进却是根本性的变化。

制度设计方面呢,安西唐军最高统治者张迈的政治理念是远远超越疏勒本身经济水平的,他和娴熟西域经济格局的郑渭一起构建的制度蓝图也是稍微超前于这个时代,对于私有财产的保护正一条条地落实为明文规定,以前商人们若被权势者盯上,就只有靠收买、走后门等手段来寻求免祸,现在却已经可以通过法曹来解决民事问题,在安西境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起的权势者与商人的纠纷,而所有的这些纠纷都在张迈、郑渭的关注下得到依法解决,并在一步步地形成习惯力量。

税收方面,张迈和郑渭也根据疏勒、宁远两地的实际情况,确定了比较透明的税收制度并向全境公布。大都护府在亦黑、库巴、冲天砦、马鞍山口设置了四个对外榷场收取关税,在托云关和莎车收取境内交通厘金——莎车面对的是于阗,本来也应该算“边境”,但张迈却决定了要用境内厘金的标准来收取,以此鼓励两邦经济上的一体化以及民心上的彼此认同。

律法的公正、税收的透明再加上对境内最贫困阶层施与生存援助,让安西境内的治安大大转好,当然,促使治安好转的重要措施还包括对于所有破坏治安者的打击——不管是唐民还是异族,只要违法者均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宁远南部吐火罗山区的山贼、葱岭山间隐伏的马贼,还有藏身于死亡沙海的大漠强盗,以及隐身于市井中的不稳定异族分子,都曾经对安西境内的治安构成威胁。

杨定国曾经建议说安西刚刚立国,对来归异族不妨采取较为宽松的羁縻政策,但张迈却拒绝了。

“凭什么要对主体民族严格要求,而对异族中的败类姑息养奸呢?”张迈当时就说道:“我知道诸位的意思是想作为一个过渡政策,可是一开始放松后来渐变严厉,非但不能收买人心,还会让这些人觉得自己的处境每况愈下,会为将来埋下极大的后患,反而不如一开始就严厉公正更能实现长治久安。”

所以他哪怕在人力物力最困难的情况下也坚持采用重点打击的手段,甚至不惜出动精锐部队将叛乱者全部剿灭。

而实践也证明张迈的决定是正确的,在疏勒攻防战以及联军西征之后,境内的少数民族震慑于安西军的军威不敢妄动,也就乖乖地遵从了安西军的规定,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也就不觉得有多少的不方便了。

除了制度上的保障以外,在政策上郑渭也设法对粮食加工、衣物加工等有益于民生的手工业上给予了一定的政策扶持,对于造酒等太费人力与粮食的手工产业则加以限制,至于产地在境外的贵金属与奢侈品,如黄金、象牙、珊瑚、玉石等则力争让疏勒成为一个最安全最可靠的交易地。

张迈和郑渭的这个意图现在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安西的领土刚好处在天方教板块、回纥板块、华夏板块和印度板块之间,而安西境内,回纥商人也好,天方教商人也好,印度商人也好,都已经听说这样的传闻:只要进入安西,依法交易,一定可以确保财产不会因为政治或者宗教上的原因而被没收——这个保证看似平平无奇,但在中古时期却没几个邦国可以做到。

在过去的一年里,疏勒与宁远的农业已经恢复到历史上的较高水平,手工业有了复苏性的发展,而商业发展的速度则是手工业的数倍,一张东起于阗,西至萨曼、南通印度、北联回纥的商业网络正在形成,安西境内的中转商人靠着居中倒卖的优势赚得盆满钵满,更让他们期待的是:大都护张迈还在通过军事上的威慑与外交上的交涉,将这张网络不断地扩张下去。

向西是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河中地区,安西军已经通过外交手段打通了与萨曼的国际交易,现阶段没有必要再采取军事行动,向北则是岭西回纥,虽然亦黑的榷场交易不如库巴的榷场交易来得稳定,但要想进一步打开这个市场,军事阻力太大而能够得到的经济利益又太小,所以商人们对这条商路的兴趣也不是很大——但是东方就完全不同了。

东方啊,东方!那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有着广阔的货品来源以及近乎无限大的市场需求,无论西域有多少的奢侈品,到了中原都一定能够被消化掉,而丝绸、陶瓷以及各种各样的中国商品,也只有打通东方的道路才能得到源源不绝的货源。

作为中转商,疏勒的商人是坚决支持安西唐军扩大这张商贸网络的,甚至就是天方教的商人,由于可以在这件事情上间接获得利益也都期待着东方战事的进行。而龟兹方面以及沙州、瓜州方面的商人,也都有着融入这张商贸网络的冲动。

郑渭是个文官,可他同时也是一个商人,在东进的事情上,他非但没有站在张迈的对立面,相反,他是张迈最坚定的支持者,因为他知道东方利益有多大。

“龟兹到了!”

一队商旅扫掉俱毗罗沙漠粘在衣服上的沙尘,兴冲冲地赶入城中,城内保守的居民不免有些奇怪:这些人在这时候跑来干什么?难道不知道龟兹刚刚发生过战争吗?难道不知道龟兹附近的军事冲突还在持续吗?难道不知道高昌回纥的毗伽大汗随时都会冲来吗?难道他们就不懂得“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道理么?

可是对龟兹本地人的种种顾虑,这些西来的商人似乎全没放在心上,军事上,安西的商人正在形成一种“张大都护战无不胜”的迷信,当然更内在的原因是——他们看到了利润!

钱,钱,钱!

在中转商的眼里,龟兹和焉耆不仅是城池,更代表了数量越来越多的金钱和种类越来越多的货物,每向东推进一州或一镇,这些商人们的生意就能增加几成!一想到打通河西走廊进入中原腹地,那种巨大的诱惑简直可以推动他们干出任何事情来。

很快地,龟兹人就没工夫去替这些外来者担心了——因为他们中的敏锐者很快就发现随着这些人的到来,各种各样的商机也多了起来。

光是这些西来商人进入龟兹后对衣食住行的消费,本身就已是一种商机,更别说龟兹国自古盛产麻、麦、葡萄、良马,境内的金矿、铁矿、铜矿储量也不少,手工业方面其织锦尤负盛名,这些都是可以与西来商人直接交易的。同时龟兹人本身就有做中转商的传统,在明白疏勒商人的意图之后他们迅速就反应了过来。压在他们头上的游牧统治者——回纥一族其男丁几乎已被驱逐殆尽,剩下的也再不能产生政治上的影响力,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适合工商业发展的政治制度与法律制度,虽然不算残暴但相形之下却十分无能的骨咄迅速被他们忘记,“张迈时代”已经到来!

不止龟兹本地商人,一些来自沙州、来自焉耆甚至来自高昌的商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就在焉耆的战争还没有分出胜负之前,高昌、沙州与龟兹三国的民间商业势力已经产生了频密的接触,使得前两者对安西境内的政治制度、商业环境、律法制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作为安西全境内政方面的首脑,郑渭并未曾直接涉及对东方的战争,可是他治理下的安西却正一步步地成为西域各族所向往的国度,“以内政胜敌”的隐形效应正在发生着难以估量的作用。

龟兹城,新长史府。

这里原本是龟兹宰相洛甫的府邸,现在却变成了郑渭的临时行在。长史府门外不知有多少人伸长了脖子想要巴结这位安西的“宰相”,可惜大多数人却不得其门而入,不过这时却有一个身穿貂裘的中年商人骑马从侧门驰入,暗地里便有市井中人指指点点,猜测这个人的来历。

进入长史府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而正是郑渭的哥哥、安西境内最大的商人之一郑济,唐军在与萨曼的交涉结束后,郑济就卸了官职恢复了商人的身份。他第一步是感到疏勒与弟弟郑渭见面,兄弟两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欢喜与痛哭,但可以想见,像这样的两兄弟在宣泄完情感之后马上就转入到家族未来的探讨上来。

那天晚上郑家两兄弟见过面后,第二日郑济就从郑汉手里接掌过了那个棉衣工坊,并且不知道他从哪里调来了大量的资金,不但扩充了棉衣工坊的规模,而且又与境内的棉农频繁接触,笼住了庞大的棉花源头,还向安西大都护府认购荒地,雇用老农、租用奴隶,顺着安西大都护府“种植经济作物必须同时产出相当比例粮食”的政策,圈起了几块农场,半种粮食半种棉花,这些举动在去年虽未收回多少利润,但在明眼人如奈家眼中却看到一个商业王国正在慢慢形成。

“三公子,二公子来了。”童子禀报道。

郑渭道:“且让二哥等等。”

到黄昏时分,郑渭才理完了政务,赶到了后园,郑济早让童仆准备好了晚膳,笑道:“郑相爷,用不用这么拼命啊?”

郑渭微笑道:“张龙骧在前面拼命,他将后方交给了我,我总得保证他足粮足食,无叛无乱,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郑济道:“无叛无乱?我怎么记得治安的事情是安守业在负责?”他进入安西日子已经不短,不但已熟知安西内部的情况,而且和上层诸将也多有了交往。

郑渭笑道:“从来造反作乱者,要么因为遭遇不公,要么因为活不下去,要解决不公问题就要保证律政的公正,要让他们不铤而走险就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这样自然就能将叛乱消灭于无形,若等到有人起来造反再去平叛便已经迟了。所以二哥你说,这治安的事情该算我的事情多些,还是该算安守业的事情多些?”

郑济笑道:“这个道理我也明白,不过龟兹毕竟是新得之国,想必国内必有一些不知好歹、忠于故主的遗族,这些人恐怕就不是给他公正、给口饭吃就能让他们老实的吧。”

郑渭冷笑道:“新得之国?张龙骧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回纥人抵抗激烈的做了俘虏战奴,老弱妇孺则全部赶到焉耆去了。现在龟兹境内少了几万个吃闲饭的,百姓多是土著,且有不少本有唐民血统,可以说张龙骧留给我的这个底子很不错,所以我治理起来,只要确保公正、足食就够了。”

他显然公务繁忙,一边说话一边不忘吃饭。对一个久受教养的人来说边说话边吃饭并不合适,但这段时间郑渭显然时间老不够用,匆匆狼吞虎咽完了之后,屏退下人,才道:“二哥,妹妹在疏勒如何了?”

“她刚刚成亲,丈夫就远征,当然不是很开心。”郑济道:“我来之前,他还朝我使小性子呢。”

郑渭脸上一副没办法的神色,“湘儿从小没吃过苦,可有些娇纵了。要不你让人将她接到龟兹来。虽然我也忙,但毕竟同处一城,可以放心些,再说这里离薛复的驻地也近,要是薛复得空回到龟兹时,兴许也能见上一面。”

郑济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郑渭又问起河中的家人如何,郑济道:“”

郑济道:“咱们安西和萨曼关系缓和以后,爹娘、大哥他们的日子也算好过了些,不过呢,暗中还是有人盯着咱们家,幸好老爹眼光够长,老大手段够辣,咱们家的金银库老早就运出撒马尔罕藏起来了。爹自从听说你在这边的情况,就有意将家族搬回来,现在金银库的存资已有四成偷运到宁远了。”

郑渭又惊又喜:“咱们家的金银库有四成偷运过来了?老大怎么做到的?”

郑济笑道:“怎么做到,说起来可就长了,从撒马尔罕到边关就不说了,到了边关,大略来说,就是假、贿二字。”

郑渭听到这两个字便明白了,他也知道库巴虽设了榷场,但由于关税颇重,所以还是有人不惜翻山越岭进行走私,走私渠道既在,那么只要贿赂边将,再将金银库中的存资假冒成别的货物,倒也有机会偷运过来,至于具体的做法,那就要看郑家的手段了。

郑济又道:“咱们家的家底,嘿嘿,老三,你在俱兰城隔绝了这么些年,只怕也猜不到有多少,总而言之我收到这笔钱后,手头就宽裕了。现在棉衣工坊那边已无需再投金资,我就想把钱用在别的产业上,所以才到龟兹来和你商量一下。”

郑渭问道:“三哥,你手头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郑济伸手蘸了点葡萄酒,在桌上划了几行阿拉伯数字,跟着抹去,以郑渭此刻的眼界竟也忍不住眼睛一瞪,沉吟了良久,道:“如果是这样…嗯,进入什么产业、行当,可以慢慢考虑,但你还是先将府邸迁到龟兹来吧。”

“龟兹?”郑济是今年年初才从宁远迁到疏勒,这时听郑渭如此说,道:“龟兹局势还未稳啊。”

“就是还未稳,所以更有机会,等到整体安定下来,那时候人人抢着圈地,反而就困难多了。”郑渭道:“而且龟兹正好位于死亡沙海的顶点,左揽沙州,右握疏勒,你进入疏勒太晚了,那边最好的东西大多没捡到,但龟兹这边却是一片新天地,如果三哥你能将家业立在这里,前途不可限量。”

郑济很清楚他弟弟如今在安西军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他既为郑家选定了龟兹作为立足点那就肯定没错,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我回头就办这件事情,不过现在龟兹哪门生意最有前程,你可得给我透个信。”

郑渭微微一笑,说:“花钱帮张龙骧稳定住龟兹的局面,让他无后顾之忧——这就是最好的一门生意。”

郑济一怔:“这算什么生意?”随即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起来:“没错,没错,我明白了。”

第020章 各就各位

曹元深将前线的消息以及自己对张迈的观感传到沙州,措辞中并不掩饰自己对张迈的好感,曹元德对二弟的表现显得颇不满意,曹议金请来慕容归盈商议,慕容归盈道:“看来我们或许是高估了张迈了。龟兹一战,也许只是一个意外。”

“为何这么说?”曹元德道。

慕容归盈道:“毗伽兵势雄浑,焉耆又与高昌毗邻,张迈要取得焉耆,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毗伽回来之前将之攻破,一旦毗伽回师高昌他就没机会了。那时候就应该设法用柔与毗伽媾和,可他既已先行撤围,跟着却又口出狂言,铁门关上那一番言语一旦出口他和毗伽的对立就难以挽回了。如此行动全无章法,确实有点像一个运气特别好的莽夫所为,我实想不通他之前进兵怎么会那么顺利的!莫非真是上天特别眷顾他么?”

曹元德道:“照慕容叔叔所言,他们双方的冲突在所难免,那么吾叔以为谁家会占上风?”

慕容归盈心中盘算了良久,才道:“毗伽!如今张迈虽然跨有龟兹、疏勒、宁远三地,但三地彼此隔立,距离遥远,比较难以形成聚力,其中龟兹更是新得之国,张迈能够维持后院不起火就算了不起了,想要龟兹百姓和他同心拒敌那是不大可能的。而毗伽光在天山以南就有焉耆一镇以及西州、伊州两个大州,如果毗伽决议用兵可以聚集十万兵马。张迈要立足龟兹以抗焉耆、西州、伊州,力量上大为不足,要靠疏勒、宁远从后支援,却又非将这两个后方拖垮不可。”

西州即高昌所在州,也就是今天的吐鲁番盆地,伊州则是今天的哈密市一带,正是整个新疆地区最富饶的地方。归义军与高昌回纥乃是近邻,对这个邻居的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

慕容归盈继续分析道:“张迈在东线的兵力我估计连同龟兹的新降军总数也不会超过六万,或许竟然只有四五万,且这几万人马还不可能同时上战场,就算他们的单兵战斗力量真的强过高昌,要想在兵力屈居弱势的情况下想要逆势攻取焉耆已经绝无可能。我料他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退据龟兹,但能否守得住也难说了。”

曹元德道:“若依吾叔,却当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

“均势之道全在锄强扶弱,所以我认为元深的判断并没有错。”慕容归盈道:“毗伽如果打败张迈,一定会趁势夺取龟兹,‘邻之厚,我之薄也’!强邻声势大增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形势既然倾向于高昌,我建议就该暗助安西,让元深仍然以调停为名驻扎在焉耆附近,同时让我儿腾领瓜州兵马进至伊州南部,叫毗伽多一个背后之忧难以全力西进。如果安西军与高昌军能够在龟兹、焉耆之间拉锯久战,对我们来说最为有利。”

曹议金闻得,连称慕容归盈分析得好,但慕容归盈出去以后他却忽然叹息了起来,曹元德问:“父亲叹息什么?”曹议金道:“我叹慕容终究是老了!竟然没看出张迈还有一个机会!”

曹元德忙问:“他还有机会?”

“对。”曹议金道:“我听说安西军攻占龟兹已经是千里远奔,所带都是骑兵,并无攻城器械,攻到焉耆以后当然也没时间打造那些笨家伙,所以对焉耆只能围而没法攻,唯一的办法就是靠焉耆军民自乱阵脚,如果真被他们的威势吓得开城投降那当然最好,可毗伽回到高昌的消息一旦出来,焉耆城内士气大振定会死守,所以张迈就算不接受我们的调停,继续强攻焉耆多半也会劳而无功了。”

“这么说来,张迈忽然下令撤退根本就和我们的调停无关?”

“有可能是这样,”曹议金道:“但张迈他还是有一个机会打下焉耆的,这个机会就是在他宣战之后、毗伽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

曹元深道:“他宣战之后、毗伽抵达之前?这段时间可短暂得很啊。”

“是很短暂,”曹议金道:“却又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慕容归盈回到家中,把曹议金找他商量的事情与儿子慕容腾说了,慕容腾道:“那我这就去准备准备。”慕容归盈拦住他道:“准备什么?”

慕容腾道:“准备出征啊。”

慕容归盈哧的一声冷笑:“出征?我估计老曹不会妄动的,现在张迈还有一个机会夺取焉耆,老曹会有什么行动,得先看看张迈接下来能否把握住这个机会再说。”

慕容腾可有些不明白了:“张迈还有机会?可父亲不是说他已经落下风,所以我们要扶助他了么?”

“那是说给老曹听的,”慕容归盈笑道:“老曹从小到老,总是认为我比他略逊一筹,所以在他面前,我自然得有所保留。没错,现在的局势看来是对安西军不利,但张迈的决断看似混乱,内里却似有理路可寻:他先是下令西撤,跟着又大张旗鼓地向毗伽宣战,焉耆守将见其如此必会开始布置迎接毗伽并准备接下来与安西军的正面决战,在这个时候,对安西军的防范反而会暂时松懈下来——这时候张迈若寻到一个破绽,却命一员骁将引一支奇兵突入城内,便有可能袭取城池,那时安西军据焉耆而候毗伽,他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慕容腾惊道:“若是让安西军再占据了焉耆、打败了毗伽,他的声势只怕会更上层楼。咱们可得赶紧通知元深。”

慕容归盈却摇头道:“那可是一场快战,要么不发生,如果发生,可能在我们的使者到达元深营地之前就已经结束,来不及了。”

当日仆拔从铁门关回来,一路上回想起张迈那份完全不将他放在心上的嚣张,心想:“可得怎么压他的气焰一压才好!”一边向高昌飞报最近战局。同罗赶紧收拾兵马,整顿粮仓,以备大汗到来时可以交差。

毗伽听说张迈向自己宣战却不禁勃然大怒,就要领兵西征,约昌拦住他道:“大汗,这次我们提前南下,畜群没能一起带回来的不是少数,不如且容我再筹几日粮饷。再则我们听到消息之后举族南下,如今后续人马尚未到齐,安西军非同小可,当日疏勒攻防战可不是白打的,如果去的兵力少了被他各个击破那反而要糟,臣意以为,如今是以决战为目的,而不是救城,救城自然是越快越好,决战却得准备得越充分越好,当前之计,莫若先调集诸路大军,然后一举向西,不但保住焉耆,打败了张迈之后顺势连龟兹乃至温宿也夺过来,甚至连疏勒也取了也未必不行。”

毗伽觉得他所言有理,道:“就依宰相的吧。”

约昌又说:“这次龟兹沦陷,归根结底都是卢明德惹的祸。我以为调兵筹粮的同时,不妨先派个使者斩他头颅回来交命。”

毗伽知道两人素来不和,说:“卢明德的事情,还是等见着了他再说吧。”

约昌叫道:“像他这样的误国之徒,不杀还等什么?”

毗伽瞧了约昌一眼,淡淡一笑道:“说到误国,当日宰相也信誓旦旦地说西线不会有事,结果如何?”

约昌吓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提。

在这个没有电子通讯设备的时代,消息的传递总是迟延,如果消息不是直接传达而是靠转口那还要发生谬误,不但事件的细节会错,就是时间、地点、人物也可能出差。

当日张迈在疏勒时曾听商人转口说长安已被契丹攻陷,当时他就有些怀疑那个消息,因为他的历史虽然学的不是很牢靠,但在他的印象中也不记得契丹曾经打下长安。

“难道这个时代和我所知道的历史完全不同么?”

后来到达龟兹之后才知道那个消息是传错了。

安西和于阗结盟之后,双方共享情报系统,龟兹这边的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往于阗,不过讯息的迟延依然免不了。

当日马继荣从沙州回来,李圣天召他和刘再异商量于阗该安西攻陷龟兹的事情做什么样的反应。

刘再异道:“当初既然已经决定追随安西,现在就不宜临时改变大略。这次我们请杨副大都护给张大都护和福安公主做媒,张大都护那边虽然没答应,却也没回绝,而且还邀了公主同张夫人一同前往龟兹——可见他们也是有心的,至于暂时未答应可能只是时机问题。文安公主的婚事,张夫人已经答应做媒,杨副大都护也已经应承下来,聘礼也送到了。如今趁着安西军打下龟兹,不如便派人护送文安公主前往龟兹,一来给张大都护贺胜,二来送文安公主前往完婚,三来再催一催福安公主的婚事,就算不成亲,也请先将亲事定下来。”

李圣天颔首道:“好是好,只是福安是姐姐,文安是妹妹,姐姐未出阁妹妹先嫁,似乎不大合适。我们并非小户人家,也不能做得好像赶着嫁女儿,失了体面。再说文安才十四岁,倒也不用着急。马太尉你觉得如何?”

马继荣道:“刘都督的建言甚有见地,我主的顾虑也有道理,臣以为,福安公主的婚事确宜推动一下,而龟兹那边也确实应该前往贺胜,不仅要往贺胜,还应该大张旗鼓,最好是同时派遣一部重兵前往龟兹与安西军会师,那样才显得我军的诚意。”

刘再异愕道:“马太尉是怕安西方面会担心后方不稳么?”

“不错,”马继荣道:“安西军如今虽然攻下了龟兹,但大部队开到了东方,疏勒的后防必然空虚,咱们若有一支重兵开至龟兹,一来可以增安西军之威势,二来也叫张大都护知道我们两家的同盟关系牢不可破,免去他的后顾之忧。听说龟兹存粮不少,这一番出征我们可就食于彼处,也不一定要上战场厮杀,既不费钱也不费力,但只要我们有此行动,往后张大都护势必对我主感恩戴德,我主再提亲事,张大都护必无法再拒绝,那时两家兵势合一,再结成婚姻至亲,则往后不管安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主的岳丈之位都可以稳如泰山了。”

李圣天捻着胡须,笑道:“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上次是我亲自前往,这次就由太子领兵出征,以马太尉为副将,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刘再异马继荣齐声道:“我主英明。”

李圣天回到后宫,跟曹王后说起此事,曹王后是经历过变乱杀伐的乱世女子,对儿子要出征倒也没什么意见,还道:“让从德出去历练历练,倒也是一件好事。”但过了一会,又有了自己的主张,说:“不如让从德将妹妹也带上吧。”

李圣天笑道:“之前福安还可以说是代你前往拜访张夫人,现在既有了婚姻之议,便多出了许多嫌疑来。文安都还没出阁呢,就送到人家那里去,像什么话。”

“不是让从德带文安去龟兹,”曹王后道:“是让从德带妹妹去沙州她外公处。”

李圣天一怔:“沙州?”

“是啊,”曹王后道:“这次从德出征,难道你还打算让他走疏勒、温宿一路去龟兹不成?那是从人家家里头穿过,太过费事,不如直接走南路,虽然路上辛苦些,但路程却短多了,而且毕竟是自家的门户,过且末就到沙州了,那时再通知安西军那边,也是给他们一个惊喜。从德到了蒲昌海附近就可以驻扎下,跟着就派一队人马,送文安去敦煌,同时也派人前往龟兹接回福安——我们的女儿,也不宜在别人家里住太久。马太尉那边则多多推动一下两个女儿的婚事,如果谈成了,就让她们姐妹一起从外祖父家里出阁,那样既不误事,也不失体面。”

李圣天听得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这样国事家事就两不误了。梓潼,你可真是寡人的贤妻!”

当即钦点一万大军,由太子李从德挂帅,太尉马继荣为副,带上了二公主文安,从东路出发前往蒲昌海。

文安才十四岁,还是个女孩子,长于宫中,从未吃过半点苦头,忽然要叫她千里迢迢前往沙州,临别时自不免抱住父母哭哭啼啼,李从德少年心性,能有机会领军出征脸上却是充满了兴奋。

第021章 寄人篱下

西域诸国的君主大将各有各的如意算盘,唯有一人连算盘都打不响,那就是骨咄。

同罗已经在清点粮仓,修补城墙,要在毗伽大汗到达之前将一切料理得妥帖体面,又加紧训练军队,训练的如何让军队看起来更加威风,又嘱咐官吏将领,不许对之前如何被石拔打败的事情多口。对骨咄这边也下达了“指示”,要他约束好部下。

骨咄很明白,这些都是同罗为迎接毗伽的到来所做的前期准备工作。

毗伽和张迈的大战在即,这将是一场决定天山南麓霸权的决胜战,谁能赢呢?骨咄忽然不关心了,因为他很清楚,无论谁赢对他来说都没好处。

当初进入焉耆,靠的是已经失势了的卢明德的保证,进入焉耆以后,同罗等人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毕竟他是亡国之人,对一条丧家犬,好心的就仍块肉喂一喂,心肠狠的直接轰走,现在骨咄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待遇。

龟兹的军队驻扎在一片受到监视塔监视的营地中,龟兹的逃民则住在西北的破旧区域,只有君相以及几户级别最高的龟兹回纥贵族才有像样的房子住,其中骨咄一家住的是洛甫争取来的一座前后两进的大宅子,宽敞倒也宽敞,然而已经是好几年没人住的空房,洛甫又设法搞到了一些家具,若是民间勉强也算大户人家的摆设了,可刚刚从龟兹的王宫中出来,陡然进了这个屋角长草的地方,却叫人骨咄的王后、公主们如何忍受?

更难堪的是吃饭的问题,落难的龟兹汗族如今已经没有自己的厨师了,甚至连存粮都没有,每天都得依靠焉耆官方供配食物,近半个月这供配被忘记了好几次,以至于骨咄的王后不得不亲自跑去“提醒”,那种场面让骨咄的妻儿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向焉耆人乞讨,骨咄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等境地!

他的故国虽然富庶,但从龟兹逃出来的时候,败军之中哪里有功夫带多少东西出来?就算身上还有些首饰、黄金之类,这段时间也都变卖光了,就算是可汗,寄人篱下中也没法维持体面的生活了。

可是最痛苦的并不是昨天与现在,最痛苦的是还未到来的明天。

哐哐哐——

外头在练习敲锣打鼓了,同罗准备营造出一个大捷的气氛来——所谓大捷就是指他刚刚“逼退”了安西唐军。骨咄对同罗做的这些门面功夫很不以为然,觉得这都是沾染了汉人的习性,可惜这时焉耆官方不会有人重视他的意见。

“呜,呜——”

屋子里头,却是骨咄妻儿的哭泣。比起其他龟兹逃民来,龟兹汗族的生活其实还算可以,至少保证了衣食无缺,可是汗族从荣华富贵跌落到百姓生活水平的那种落差,却比老百姓从温饱水平跌落到三餐不继更加难受。

屋外传来脚步声,骨咄敏感地问道:“是谁?”

洛甫脸色很不好地走进来,禀报说今天的饭饷又没到,现在外面的军民都在闹了。

焉耆盆地的生态环境虽然比后世来得好,但也不能像中原同等面积的膏腴之地那样养活数十万人,焉耆全境连农带牧总人口也仅仅九万人,而此刻龟兹的士兵连同族众有一万多人住在城里头,这些人别的不说,光是吃饭就是老大的一笔开销。

同罗自然也不可能一上来就拨给一大批粮食让骨咄自己供配——那需要一座粮仓!他在骨咄来投的时候,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一句很亲密来,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同族士兵自然一起开饭。”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却是让龟兹军每一顿饭都得听由高昌人的分配。当初安西军围住疏勒的时候,城内各派势力抱成一团,同罗对龟兹军倒也照顾得衣食无缺,现在围城既撤,焉耆守军对龟兹军就显得很冷淡了,近几天更几乎每一顿饭都要生出一些龌龊事来。

子民和军队断炊,作为客军这可是很难容忍的事情,骨咄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怒道:“我去找同罗。”

可就在前往城主府邸的路上,他却慢慢平静了下来,知道现在自己没多少筹码和同罗谈判的,因此走到同罗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忍气吞声地问同罗为何不给龟兹的军民开饭。

同罗眉头大皱,喝问部下:“怎么回事?怎么能亏待可汗?”下令赶紧给骨咄割两条羊腿送家里去。

这两句话犹如火上添油,骨咄强忍着要喷出来的怒火,道:“我不是为我自家的饭来,我是问为什么不给我龟兹士兵开饭?”他说到这里脸上也热辣辣起来,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在登门要饭了。

同罗呀了一声,又问下属,下属说城中粮饷不足,就是守军自身也有一餐没一餐的,“龟兹的军队吃的又多,饭量又大,我们都是先给他们配饭,他们吃完才轮到我们啊。现在不是不给他们,是咱们根本就没多少存粮吃了啊。”

“这样啊,”同罗知道下属的话其实是夸张,焉耆的存粮他是知道的,不过他对这伙只进不出的龟兹人也已经生厌,自然就没戳破手下的谎言,只是叹道:“焉耆城的存粮确实不多了,能否请可汗自己也想想办法?我也有我的难处啊。”

骨咄双眼的黯然与恼火再也难以掩抑,心想我带着一支流浪军,能想什么办法?按他以前的脾气非当场发作不可,这时却不忍也得忍,不然今天龟兹军民的口粮就都没着落,且将这口气咽下,低声下气地道:“同罗将军,我们一万多张口吃焉耆的,住焉耆的,开销不小,也知道将军的难处,可眼下我们国家被张迈占领,财产也被他们夺去,困在这里一文不名,没奈何,还是得请将军帮我们想想办法。”

同罗也一副没办法的样子,说道:“可汗说的客气啦,但你也知道,我们高昌有我们高昌的规矩,我在焉耆可不像可汗在龟兹,一举一动都要符合规矩的。毗伽大汗给了我多少兵马,就给了我多少粮饷,不多也不少。龟兹军本不在我焉耆编制之内,现在我只有一万多兵马的粮饷,却要我养两三万人,你就是杀了我我也变不出另外一半粮食来啊。”

骨咄无奈,行了一礼说:“无论如何请同罗将军给条生路。”

同罗作出苦思良久的样子,才道:“要不这样吧,不如就将咱们两家的军队合成一家,反正咱们也是同族,这样两家也就更加亲密,而且大军既然编入焉耆,我也就可以向上面申请更多粮饷了。”

骨咄一怔,脸色微变,再忍不住,有些失态地叫道:“同罗,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要吞并我的部众么?”其实自他入城以来,同罗就有好几次要整编龟兹军了,只是没有一次说的像今天这样露骨。

他这句话说得冲了,同罗一听脸色也黑了不少,道:“骨咄可汗,你怎么用上‘吞并’这样的词?你们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住我们的,还是靠着我们的庇护才不至于在城外被张迈斩尽杀绝,如今要你们向毗伽大汗效力,有什么不对?”

见骨咄的眼神仍然带着恼恨与猜疑,同罗也不愿意这当口闹出事来,道:“如果可汗不愿意加入高昌,那我们也没办法。这样吧,如今安西军已退,焉耆西北的鹰娑川河畔青草正长,我用一点私人的权力,借给可汗你一千石粮食,五千头羊,可汗便带着部队先到那里安置,养羊放牧,也好过在城内坐吃山空。”

如果是漠北时代的回纥部族,听到这样的安排也不会觉得怎么样,但龟兹回纥却已经作为被供养阶层持续了几代人,就像富二代、富三代,其祖先虽曾挨过苦,但要他们重新去做工人如何受得了?骨咄的祖上虽然谆谆教诲说游牧游猎乃是回纥的立身之本,但到了骨咄这里早将放牧养羊当作了贱业,听同罗要叫他出城去放羊,便认为对方是在消遣自己,他可没萨图克那样的忍字功夫,积蓄了多时的怒火终于爆发,哼一声拂袖而去。

同罗却也是一愣,皱眉道:“什么东西!都忘了自己如今是处境了!”

骨咄离开的时候仆拔刚好进来,问道:“骨咄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同罗简略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仆拔道:“我看他脸色很不好看,可需小心些,防他生了邪念犯上作乱。”

同罗笑道:“这个我早有准备,他们在城内的营地都已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再说他们又没有存粮,连肚子都没吃饱,能作什么乱!再则我已经联系了他好几个手下,他们眼看骨咄穷途末路也都有了归附我们的心,只是骨咄在龟兹回纥一族中威望还不错,他们暂时不敢妄动,但骨咄如果真敢作出鬼迷心窍的蠢事,等待他的就是灭顶亡族!”

骨咄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到住处,将领们都来问怎么样了,骨咄道:“放心,我会有办法。”想了一想,解下腰间那把镶满蓝宝石与红宝石的宝刀,让宰相洛甫拿去卖给焉耆的和尚,再向和尚买些杂粮度过今日的难关。

诸将大惊道:“可汗,这柄龟兹繁星刀可是我们龟兹的镇国宝器啊,怎么可以卖掉!”

骨咄沉声道:“别多说了,拿去!人要是饿死了,还提什么镇国宝器!”

诸将含泪而退,骨咄重重坐倒在胡床上,哀声叹息,今天已受辱如此,若到明天,还不知如何呢?

再这样下去不行的。

对同罗,骨咄还扛得住,可是要是毗伽来了…

骨咄想起了以前见过毗伽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拥有龟兹,毗伽对他就已经颐指气使了,现在自己丢了国土,见到了毗伽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折辱。

所以这次毗伽和张迈的大战无论谁胜谁负骨咄都看不到龟兹军的希望。

如果张迈得胜,骨咄自然只得继续逃亡。

如果毗伽得胜,看来龟兹也不大可能会还给他了。

想来想去,骨咄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出路。

昨天有个将领跑来对自己说不如干脆并入高昌算了,那个将领当天就让骨咄给处决了。

骨咄很明白,如果自己做了毗伽的将领会是什么下场。毕竟他曾是君主,龟兹回纥一族对他还是有所拥护的,为了要灭掉这种影响力,他这个可汗必须消失。

类似的事情,无论是中原汉地,还是漠北草原,都发生过太多了,吞并一个部落,部落的将兵乃至老弱妇孺都可以全盘接收,唯有对部落的酋长,是一定要解决掉的。

瞑目不知多久,因听“洛甫求见。”张开眼睛,却见洛甫走到了门口。

“宝刀变卖了吧?今天的饭食发下去了吗?”骨咄问。

洛甫说道:“饭食发下去了,但宝刀…”他从袍子底下拿了出来。

骨咄有些惊讶:“怎么回事?”

洛甫道:“金光寺的长老显德大师深明大义,见我军困顿,可汗又爱民如子,为了给族人争一口饭吃宁可割舍镇国宝器,所以明里收了宝刀,暗中却又将宝刀还给了我。显德大师让度给我们的寺产大概能支三日,但三日之后…”说到这里洛甫又愁眉苦脸了起来。

骨咄怒道:“同罗这人落井下石,如有机会我定要找他算账。”

“可汗,现在还是先想想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吧。”洛甫进来后带上门,压低了声音说:“我已经探听到,我们军中有几个将领曾和有过同罗有过私下的接触,现在我们空有兵马族人,但没有了领土,人心便定不下来。托祖先百年积累的恩荫和可汗你平日布施的恩德,才让军民在危难之中没有背叛,但这种形势没法维持多久的,再这么拖下去,我军迟早要分崩离析。”

骨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时被洛甫道破之后眼神又黯淡了几分,问道:“宰相,你可有什么办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