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甫迟疑着,欲言又止,骨咄催促道:“宰相,现在都什么田地了,有什么话尽管说,不用顾虑。”洛甫才道:“可汗还记得铁门关一会张迈放回来的那些人么?其实里头混了几个不是我回纥本族的人,我虽然发现了却一直隐忍不发,只是派人暗中监视,看看他们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料不等我去找他们,其中有一个竟然找上我来了,还跟我说能帮我们解决当前的困境。”

骨咄心头一动,问道:“来的是什么人?他准备如何帮我们解决困境?你之前为什么未跟我提起此事?”

洛甫道:“这才是昨天的事情啊,而且因为他是我们的仇人派来的,所以我在可汗面前也有些迟疑,不知道要不要说。”

“仇人?什么仇人?”骨咄脸色一变:“莫非是张迈?”

洛甫叹了一口气,却又点头道:“可汗英明,不错,就是张迈。”

第022章 缓冲之国

对于见张迈的使者,骨咄表现得很纠结,如果和萨图克相比就会发现他的自我控制能力要差了一个层次,但是现实面临的压力毕竟比起已经过去的仇恨来得更大,最好的结局已不可求,所能追求的就只有“最不坏”。

“他人在哪里?”心里斗争了好久之后,骨咄问。

夜,总是一切不可见光之事的最好掩饰者。

一个长相在普通中略带猥琐的矮小男子在洛甫的带领下,偷偷穿过后门,来到骨咄面前。

“小人安西大都护府司马署行人黄老同,见过骨咄可汗。”

司马署骨咄还听过,行人是什么职位他就不晓得了,幽暗的灯光下,看看这人的模样,骨咄脸上露出了一种明显的不信任感——这个人代表得了张迈?

他看看洛甫,但黄老同却没等洛甫给他介绍,嘴角的老鼠须一翘,笑道:“在敌后行走,并不需要多么出众的形貌,小人这样子最适合混在下九流里头,若是长得如可汗这样威武、相爷这样雅俊,到了敌后不用做别的,立马被人盯上了。”

他停顿了一下,把握到骨咄与洛甫接受了自己的话以后,才又道:“但我即将要说的话,两位一听就晓得是出自张大都护、李副司马之口,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是万万说不出那等水平的话的。”

“莫废话了,”尽管黄老同刚才那两段“废话”其实有助于骨咄接受这个人,但他还是说:“说吧,张迈派你来,是又有什么诡计?”

“诡计?”黄老同马上意识到骨咄对安西军的敌意还很深,但他竟然也不奇怪,仿佛司马署方面早就料到了一般:“可汗用这样的话来开场,叫我还如何说得下去?也罢了,既然可汗对张大都护的结盟之意没有兴趣,那么就无须再谈下去了。相爷,请容我告退。”

他要走,骨咄反而留住了他:“等等,你刚才说什么?结盟?结什么盟?谁和谁结盟?”

黄老同本来已经转身,这时又转了回来,说:“自然是张大都护和可汗结盟了。”

骨咄不是高兴,不是发怒,没有自豪,反而黯然苦笑:“结盟?我现在这样子,还有资格和张大都护结盟?”

如今张迈威震西域,诸国中只有毗伽、阿尔斯兰、奈斯尔二世以及归义军才有与之对等结盟的资格,次一等的势力如萨图克甚至于阗,无论在声势上还是实力上都显得有些不在一个档次了,就算是骨咄在龟兹未亡国之前,与安西相比也有所不如。至于现在,连焉耆的守将同罗都没将他放在眼里,若说要以一支流浪军去与张迈结盟,连骨咄自己都觉得太不匹配。

黄老同笑笑说:“我们张大都护与李副司马早知道可汗会这样问。其实盟约有上下附属之盟,有大小兄弟之盟,有敌国对等之盟(注释一),三种盟约是不同的,我们安西与归义军,是敌国对等之盟,与张怀忠,是上下附属之盟,至于和可汗,我们张大都护是想缔结一个大小兄弟之盟。安西为大兄,贵邦为小弟,小弟为大兄之屏藩,大兄为小弟之后援。”

骨咄琢磨着这几句话,一时无语,洛甫嘿的一声说道:“张大都护对我们龟兹可真是看得起啊!我们如今有兵民却没有国土,张大都护居然还认为我们胜过萨图克·博格拉汗?”

黄老同笑了起来:“若说现状,得罪地讲一句,贵军如今别说和张怀忠相比,甚至可以说是一文不名…”

尽管知道黄老同说的是事实,但被当面点破骨咄还是忍不住就要发作,但黄老同随即道:“不过呢,也是老天爷眷顾,如今可汗却遇到了一个东山再起的良机,正因为有这个良机,我们张大都护才会派我来跟可汗你密约结盟。”

骨咄和洛甫同时问道:“什么良机?”

黄老同道:“我军高估了沙州方面与我们结盟的诚意,没想到归义军竟然不肯与我们并肩对付高昌,反而以调停为名掣肘我军,使我军不得不退兵而无法迅速攻破焉耆,加上毗伽大汗又已经回来,如今我安西军在俱毗罗沙漠以东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局之中——这个对我军来说不是好消息,对贵军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龟兹回纥的君相二人都没想到他会自暴其弱,洛甫道:“这怎么说?”

黄老同道:“如今天山南麓的形势,毗伽最强;沙州方面首鼠两端,既不愿意毗伽打败安西,又不想要我安西坐大,他们既想削弱高昌,又不想焉耆落入我们手中;我安西军虽然有一位不世出的领袖张大都护,但局面却对我不利,有张大都护在,最多只能确保龟兹而已,要想攻入焉耆、高昌却是很难的了。但是毗伽要想将我们安西军彻底打败却也不容易,因为我安西军打防守战那是出了名的,而且沙州方面也不愿意我军就此退出龟兹。所以最后的结局,极有可能三方在龟兹形成拉锯战。”

骨咄看了洛甫一眼,洛甫眼睛眨了一下,在黄老同来到之前,他们也曾分析过当前的局面,也正与黄老同的说辞相似,到此他们都相信黄老同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否则没法将当前的局势分析得如此精辟入微。

“可是,战争如果打到龟兹,却对我军大大不利,”黄老同继续说道:“这个时候若能在安西与高昌之间出现一个缓冲,嘿嘿,不但能够保住龟兹本土不受战争祸害,对我安西来说有利,沙州归义军那边也会乐意看到。而毗伽那边如果攻打不下这个缓冲之国也只有退去——这样天山南麓就会形成一个新的格局,以安西军与归义军共同扶持一个缓冲之国共同抵御毗伽的铁骑——就是不知可汗可有这个胆略来做这个缓冲之国的新主?”

骨咄和洛甫对望了一眼,洛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黄老同道:“什么意思相爷心里明白得很。其实大家都晓得,就算毗伽大汗打败了我们安西夺回龟兹,他也不可能这个国邦还给旧主,可汗要想重夺国土那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的了。现在可汗在同罗这里日子已经很难过了,要是等到毗伽可汗开到焉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或许,那时候骨咄可汗连要平平安安地寄人篱下亦不可得了。”

骨咄的脸色又黑了下来,洛甫哼道:“你是在怂恿我们可汗背叛毗伽大汗么?”

“背叛?”黄老同失笑道:“可汗与毗伽既非同部,又非同国,只不过暂时寄居其下而已,怎么叫背叛呢?当前的形势,我安西弱而毗伽强,可汗继续依附毗伽,他根本不会重视,只怕还会想着如何吞并可汗的部众,但若可汗与我安西结盟,不但我安西必然倚重可汗,誓同生死——因为可汗将是我们抵御毗伽进攻的最强盾牌,就是沙州方面也将全力扶植可汗——因为可汗是他们平衡安西、高昌的一颗妙棋。这样的结局虽然不算顶好,但比起当前贵军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却是强了太多了。”

洛甫冷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要我们做你们的马前卒!”

黄老同笑道:“能做棋子,总好过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张大都护只是给骨咄可汗指出了一条明路,至于该怎么做,请可汗和相爷自己决定。可汗不见张怀忠与我们也有大仇,但如今不是化仇寇为盟友了么?他在怛罗斯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好,但总算也站稳了脚跟,我们安西也未曾负他。但如果骨咄可汗没胆量与毗伽大汗对抗,那么就杀了我去讨好同罗,等毗伽大汗到达焉耆以后,或许会在鹰娑川之类的地方划个牧场,让可汗安安稳稳过一生呢。”

毗伽心中一凛:“安西军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心中更加动摇了。

黄老同背后的高人显然对骨咄了解得十分透彻,尽管提出来的条件并不算最优厚的,但一字一句都打到了骨咄的心里去。

看看骨咄和洛甫都缄默无言,黄老同又说道:“以上我只是转述张大都护的话,只是个传声筒,张大都护的话我算是传到了,至于该如何办,请可汗尽早决定。大丈夫临事宜果决,如果可汗信不过张大都护,就请杀了我去讨好同罗,但如果可汗对此有意,那么我再继续说结盟的细节。同时也好向龟兹发出消息,好让我军在可汗事成之后来得及增援焉耆。”

骨咄依然沉吟,洛甫且问道:“如果我们夺了焉耆,安西军打算与我们可汗结什么样的盟约?”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黄老同道:“我们张大都护既是真心要与可汗结盟,那么就不会事前天花乱坠夸海口,事后立马翻脸不认帐。我就直说吧:我安西唐军既以宗唐号召西域,则可汗要和我军结盟也仍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骨咄可汗必须改汉姓,用汉名,得国之后,焉耆邦内也必须行汉礼,改汉俗。同时,我们安西也会和归义军、于阗一起,表可汗为焉耆镇镇守使,爵在沙州曹令公、龟兹张大都护、于阗李国主之下,定下座次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洛甫皱眉道:“你是要我们可汗改做汉人?”

黄老同笑道:“如果可汗割焉耆自立,相爷认为高昌一脉还会承认你们么?可汗他本来就会说汉话,写汉字,且回纥退到西域以后,向我大唐称臣不止百年,据我所知,可汗的祖上也是有唐人血统的,为回纥之可汗固可,为大唐的边藩也无可厚非。”

骨咄仍然没有给黄老同确切的答复,等黄老同出去后,他才与洛甫商量:“你看怎么样?”

洛甫道:“张迈要我们夺焉耆自立,为的自然是他自己,不过刚才这个盘算,听来倒也不像诡计。如果我们能够割焉耆立国,确实可能邀得沙州、安西、于阗之助,有此后援也足以抵挡毗伽了。焉耆虽不如龟兹,却也是安西四镇之一,眼下我们要夺回龟兹已属渺茫,夺取焉耆虽然不是上上之策,可也确实是个机会。”

骨咄也动心了,却还是摇头道:“难,难。难!”

洛甫问他什么难,骨咄道:“就算能夺取了焉耆,要挡住毗伽…难!就算能挡住毗伽,眼下要夺取焉耆…也难啊!”

洛甫道:“可汗是担心夺不到城池,反而被同罗所镇压?”

骨咄压低了声音说:“我早看同罗不顺眼了,就算张迈不来,也有心杀他夺城,只是怕被毗伽报复而已,现在若有安西军和归义军为援,这事却就有得考虑了。只是咱们的粮饷捏在对方手里,这是第一个难处;兵营被他们监视住行动不便,这是第二个难处;毗伽随时会回来,我们能够准备的时间不多,这是第三个难处。因事情实在不容易,所以我犹豫难决。”

洛甫也压低了声音,道:“臣却以为,正因为毗伽要来,所以才是最好的时机,黎明之前的天色是最黑的,在大敌已退而大援将至的这段时间,正是焉耆军最松懈的空档。夺城之战只需一夕,粮饷不是问题,也未必要用多少兵马,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情报。”

骨咄颔首称是。

焉耆西南七十里,渠离城,薛复主帐。

自归唐以后,薛复的地位节节攀升,好事也接踵而至,在库巴时他虽然名列“库巴四大将”之一,但库巴在西域算得什么?只是萨图克·博格拉汗的一个附属而已。而在“四大将”中,他又屈居其末,且在宗教与政治上显得极没地位。

现如今安西却已经成为西域大邦,比起全盛时的萨图克势力更大,薛复身为唐军中郎将,又手掌兵权,声势之煊赫已可与小国之君主、大族之酋长分庭抗礼,年初更是抱得美人归,在武人里头真可谓大小登科,享尽了风光也享尽了艳福。

虽然如此,薛复却依然保持其一贯的低调作风,对张迈也无比地服从,无论张迈下达什么命令他都毫无违抗地马上执行,其遵从的程度几乎还在石拔之上。

这一刻,龟兹方向来了五人五骑,其中一个是张迈的使者,另外四个是一个都尉,三个校尉,那个都尉竟然是比薛复还早就归附唐军的重要将领——薛苏丁,薛苏丁自归附以来就一直受到张迈的器重,而且在张迈即将传达的命令里头,他将会成为薛复的副将。

安西唐军的内外格局,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

注释一:敌国,意为匹敌之国。孟子的名言“入则无法家弼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此处之“敌国”就是匹敌之国,也就是级别相同的挑战者。中国自秦汉以后文明未能产生质的飞跃,无他,便在于虽有军事力量强大的敌对外患,却未能有在经济、文化、政治水平与我中华级别相同的挑战者与交流者,此似大幸,实为大哀。

第023章 我不是杨易

张迈这次派出来的使者是马小春。

马小春文化水平虽然不高,可是有李膑这样一个姐夫,文武各门便都会上一点,箭不太准也射得,字不太漂亮也写得,这一年多来他苦练了几样本事,其中一项就是写字,书法是谈不上的,但却练成了一门速记的本领,在张迈身边听到什么话都能迅速地记录下来,张迈对他练成了这门有用的本事大加赞赏。

这次他奉命来渠离,除带来了两道密令之外,还有另外一项任务,这项任务却得与薛苏丁一起完成。

原来这段时间郭师庸与奚胜在乌垒城练兵,这次的练兵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因此便派了薛苏丁来与薛复沟通要听听他的意见。马小春本人对兵法不在行,所以就由薛复来转述,再由马小春来记录。

薛复心想:“这等探讨,当面才能说得详细,靠着转述笔录,终究有失简略,若调我回龟兹或者乌垒一议也不费什么事情,但张龙骧却不调我回去,嗯,是了,定是此间另有大事交给我办所以我走不开。”

又想:“练兵之事向来是郭老、奚胜两人负责,如今问到了我,这里头是否另有用意?”

但对薛复的问题,却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回答。

从薛苏丁的描述中薛复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次乌垒军训的一万五千名新兵,就兵源素质来说并不是很好。

这一万五千名新兵都是从龟兹降军中挑选出来的,其中五千人薛复带过,所以对这批士兵也有了解,当初薛复领到这五千人之后进行匆促整合,没多久就领着他们上阵,所以主要是要确保他们的忠诚度,即打散其原有组织防止造反,利用连坐法防止逃跑,再有就是让他们熟悉安西唐军的军营制度以及作息规律。当薛复带领他们进攻渠离的时,那五千降军就起到两个作用——人数上的威吓和战斗中的炮灰。所以薛复接掌这批降军之后只限于整编而未深入到训练的层面。

在那之后张迈将这批降军调到了乌垒集训,郭师庸和奚胜真正地训练起这一万五千人来才知道问题很多也很大。

首先是体质方面,由于龟兹乃是西域相对富裕的国邦,所以与安西军在新碎叶城、藏碑谷甚至怛罗斯招募到的士兵相比,龟兹的兵员生活环境更为优渥,士兵在吃苦耐劳方面便大大不如。如石拔等一批从藏碑谷招募的士兵一开始虽然大多营养不良,可在营养改善以后士兵的身体素质便有了很大的发展,而就郭师庸的判断,龟兹招募来的这批兵员可以挖掘的身体潜力却不大。

其次是勇气,龟兹虽位于天山南麓的四战之地上,但多年来作为高昌的附属国,东面未受侵扰,东南方向沙州曹家也无千里奔袭龟兹的野心,疏勒的统治者萨图克以及其前任都将主要精力放在对八剌沙衮的斗争上,就算对外扩张也是向于阗或者向河中,而未向龟兹方向攻略,所以数十年中这个国邦竟得以保持长久的和平,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龟兹人,不止无法与新碎叶城、藏碑谷遗民等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安西老军相比,就是与长年累月处于战争威胁中的疏勒士兵相比也有所不如。

再次是斗志,在这个西域最肥沃的绿洲上,在这个崇尚佛教、擅长歌舞的国邦中,就连士兵也缺乏到战场上猎取功名富贵的野心。如何保持内心的平静才是他们的追求,对歌舞曲艺的琢磨才是他们的享受,至于打仗,则是诚不得已的。

薛复听到这些情况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想了许久,才对马小春道:“请转告大都护,就说我以为,这批士兵无法大用,即便有郭老与奚胜的训练,将来也没法作为主力队伍,只能作为辅战部队,此其一。”

马小春没有露出自己的任何判断与评价,就低头将他的话记录好,薛复继续道:“不过事情有弊即有利,这批人剽悍不够,但也暴露出了龟兹地方的土著反抗意识薄弱,民性如羊,有利于我们对他们的统治,将来若再有远征,调用这批人并不合适,但以之守卫本土,却不怕会有后院起火之虞。”

等马小春写完这两点以后,薛复道:“这两点就是我意见的大略了。待我回头想一想,再作补充。”先让马顺、乌力吉带与薛苏丁同来的校尉出去熟悉军营,等帐内连同薛苏丁在内只剩下三个人时,薛复才低声道:“焉耆地方与龟兹相类,民性亦与龟兹相近,龟兹之人不善战,焉耆之人亦然。如今焉耆城内虽有主客两万人马,然请马舍人转告大都护,在毗伽未到之前,若焉耆有事,我手下三府将兵足以弹压其全军,若焉耆有隙,请许我未请命而袭取之。”

马小春一怔,薛苏丁也是一凛,他可没料到薛复竟然会从乌垒训练的事情上联想到焉耆的攻守。马小春飞笔记录好了薛复的意见后,这才拿出左边口袋张迈的密令来宣读道:“大都护张迈将令:着中郎将薛复全面负责焉耆方面战局,见可行事,无须请令。”

跟着摸出两份密函来,说:“薛将军,这是咱们打入焉耆城内的眼线,以后消息会先转到这里,请你收好。”

薛复啊了一声,慌忙接令,马小春挽了薛复的手,声音低低地微笑道:“薛将军,大都护可真是看重你啊,像这样负责方面大事的令谕,除了郭洛将军、杨易将军之外,你就是第三人了。”

马小春走后,薛苏丁若无其事地旁观着,见薛复发了好久的呆才回过神来,打开那道密函来,眉毛间露出微微的惊诧来,跟着又点了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薛苏丁上前问道:“将军,大都护那边可是有命令示下?”

薛复将两份密函交给了他,薛苏丁看了一遍,惊叹道:“原来大都护明里撤退,暗中却已经在焉耆埋伏了内线。”问薛复准备如何配合焉耆那边的行动。

薛复道:“薛都尉以为呢?”

薛苏丁道:“现在焉耆城内两派争斗,一边是卢明德使计怂恿骨咄造反,另一边是焉耆守将同罗要兼并骨咄,骨咄在暗,同罗在明,可是同罗是主骨咄是客,骨咄只要有一个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我认为不能太过依赖骨咄,因他一旦失败,那大都护布了这么久的局就全部作废,将来传将出去,徒让回纥人笑话。我以为现在就该准备兵马了。同时派人秘密进城知会我们在焉耆的内线,让他们约好时间接应我军进去。焉耆城内缺乏能在近战中抵御我军的精锐,只要一得城门,大事便定!”

薛复问他:“这是薛都尉的意见,还是张大都护的意见。”

薛苏丁道:“这当然是我的意见,我虽然从龟兹来,可来之前张大都护并未和我提起此事,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意见呢。”

薛复哦了一声,闭上眼睛筹谋,过了许久,才道:“我们按兵不动,全军上下依然保持平日作息,就等焉耆那边的消息。”

“按兵不动?”薛苏丁道:“但万一骨咄失败了可怎么办?”

薛复道:“那我们也按兵不动。”

薛苏丁沉吟片刻,看看左右没人,靠近了些道:“将军,疏勒袭夺战那一役发生时你还没加入我军,但加入我军之后,想必也已有听军中将兵说起当时我军决策与行动的详情。”疏勒袭夺战是安西唐军起家以来最重要的战争之一,也是杨易展现其出色将才的一场大戏。

薛复点了点头,道:“此战我身在局中,但过后也曾多方打听,对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了解。”

“却不知薛将军如何评价杨易将军当时的决断?”

“精彩之极!”尽管只有两个人,但薛复仍然不吝惜对杨易的赞美:“当时我军若有所踌躇,误了进兵的时刻,哪怕只是迟了一个晚上,让讲经人瓦尔丹…”说到瓦尔丹时他竟然略无窒滞:“…先行统合了疏勒,那我军再多数倍人马只怕也难以攻下疏勒了。我安西唐军之生死兴衰实系于此役,而那一晚的形势也真是惊险,军中将兵提起此事常道小杨将军乃是一名福将,运气太好,唯有我却深知他凭借的不是运气,而是像野狼一样的嗅觉,像苍鹰一样的敏锐,像蝙蝠一样的预知力!此等能耐虽然非言语所能尽言,但岂能以‘运气’二字蔽之!”

薛苏丁道:“今天焉耆的形势,也与当时相似,城内成败系于一线之间,若是杨易将军在此,这番一定也会主动出击,而不是坐等成果!”

这两句话隐隐然拿杨易的战绩来压薛复了,作为副将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得冒上一定的风险,薛复却笑了起来:“我不是杨易,今日也不是当日,焉耆也不是疏勒。”语气十分平淡,但决心却不为所动。

薛苏丁看着薛复,犹豫着,终于道:“薛将军,我身为你的副将,意见与你不同也得尽量劝谏你,日后无论结果为何,今日这场争论,我却一定会仔细跟大都护分说明白的。”

薛复淡淡道:“不用以后,你现在就可拟文书禀报大都护,他也可以马上派人来替代我,但我的决定是不会变的。”

骨咄虽想造同罗的反,却又有粮饷、监视以及时间太短三个担忧,洛甫却认为,以上三个问题都不是问题,最关键处仍然是情报。然而骨咄依旧担心,既包括对毗伽的惯性畏惧,也包括怀疑张迈是否能够信任。

此后他每受一次屈辱,便会想着如何报复同罗,但想到此事的难处又会退缩,再想到毗伽抵达后自己可能将变得无立锥之地又起反意,但等进入到筹划阶段,又感觉这件事情很难成功。如此一进一退,反反复复。

不过自从他与黄老同接触了之后,第二日骨咄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耳目变得灵通了许多,洛甫通过黄老同,不断地得到了许多以前没法到手的情报,甚至提前半日预知了同罗与仆拔的行止。

对于黄老同有这样的神通骨咄十分诧异,不久他就观察到消息的来源似乎与焉耆的几座大佛寺有关,除了情报之外,佛寺甚至还做了一些内应的工作,包括在其中一个方向的监视上明显变得有些松了,这让骨咄的一些手下有了更多的活动空间。

而安西军那边却显得异常淡定,似乎没有要直接派兵的意思,又似乎要等骨咄的图谋有了个结果才介入。

对于安西军的这种表现,骨咄有时候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也担心张迈的兵马一旦进城会过河拆桥,但有时候又很担忧,担忧自己动手了以后唐军却不来,那他骨咄岂非要独力面对毗伽的高昌大军?

就这样,骨咄不断地迟疑着,直到这日高昌方面传来消息:毗伽大汗将在七日之后抵达焉耆,要同罗准备好迎接事宜,骨咄这才又大吃一惊:“这么快!”

洛甫对骨咄道:“可汗,事不宜迟!且再也拖不得了!这事我们已经开了个头,就算现在退缩不做,但已经有了些蛛丝马迹留下,同罗眼下虽未发现,难保将来不会有人将事情捅破,到那时我们在毗伽面前哪里分说得清楚?”

骨咄道:“若依宰相应该如何?”

洛甫道:“明天就动手!”

骨咄惊道:“明天?这,太仓促了吧。”

“这样的事情,越是详密越是犹豫,有时候反而更糟!”洛甫道:“我看不如就来个以乱打乱。咱们的准备虽然不足,但也叫同罗那边没有准备的时间。”

骨咄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如果要连夜通知诸将只怕会引人怀疑。”

“不通知了,连自己人也不通知了,就咱们两人知道!”洛甫道:“明天直接动手!”

骨咄更是错愕:“连自己人都不通知?那怎么行?”

“我觉得有可能行!”洛甫道:“同罗他不是一直都想吞并我们龟兹部族么?明天可汗你就去找他,说自己也考虑过这件事情了,也想通了,与其死死抓住部众不放一起没顶,不如放大家一条生路,同罗一听定然大喜,定要催促可汗赶紧当众宣布此事,可汗你却显出为难的样子,一拖再拖,在最后时刻再答应他。”

“一拖再拖,但要是拖到毗伽回来,那可…”

“不会的。”洛甫道:“这件事情,必须是毗伽到来之前,同罗才有功劳,若等毗伽到来之后我们才并入高昌的话,那同罗就没功劳了。所以他一定会比我们还急,定要赶在毗伽到达之前料理完此事到时候好请功。”

骨咄点头道:“那倒也是。”

洛甫继续道:“等到同罗对此事若热切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会帮忙推动了,他必然要安排可汗当面与军民部族讲清楚,在那个场合之下,他本人肯定要在场的,为了显示高昌方面的诚意,他也不好派兵将我们的人重重围困,才能造出一个比较宽松的氛围来,那时候必定是我们的人多,他们的人少。”

骨咄再次点了点头:“宰相是想在这个场合埋下伏兵?”

“不,不用伏兵。”洛甫道:“若用伏兵,就得预先安排,预先有了安排,就难免会留下些不自然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让同罗察觉。其实咱们也不用安排什么陷阱,只要等他到了我们的部众中间,可汗你却找个机会,哭也罢,骂也罢,当众拆穿同罗意图吞并我们龟兹部众的险恶用心,我趁机起哄,我龟兹旧部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委屈,听了可汗的诉说必然伤心涕泪,且对同罗心生憎恨,我却安排人将亲同罗的将领看住,同时再对部众加以怂恿,就鼓动族人上前殴打同罗——那时节甚至都不用刀剑,靠着拳打脚踢就抓住了他,跟着可汗你就对部众说:‘如今已打了同罗,焉耆境内再难立足,不如咱们就举族逃走吧。再不然,你们就绑了我,到毗伽大汗面前负荆请罪,一切罪过都推到我头上,不必为了我一个人连累了全族。’这是以退为进,族人一定不依,我却带头哭了起来,大叫:‘高昌人对我们不仁,也休怪我们对他们不义!与其逃走,不如反了,占了这焉耆城作为立足之地!’就此动手,趁机将骚乱扩大,占据兵营、城门,若占上风,就先将全城占领了,然后通知安西军。如果不敌,那就负隅顽抗,一边向安西求援。”

骨咄神色凝重地听着,一开始觉得洛甫说不用伏兵未免太过危险,但听到后来却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可行度很高,这时他已经退无可退,就算冒险也得干一遭了!便一咬牙,道:“好吧!就干!成了就占领焉耆,做个缓冲之国,万一不成,我也不愧为焉耆之主!将来到了地下,也不至于没面目见我们回纥的祖先英灵!”

因这事只是两人商量,敲定了细节就行,不用再去安排手下,不知是否因为豁出去了,这天晚上,骨咄反而睡得异常的熟,自见黄老同以来的提心吊胆这天晚上竟然也消失了。

龟兹,张迈收到了薛苏丁的书信,里头没说薛复的决策,只有两句话:“薛将军堪托重任,苏丁愿与共承大事,焉耆之任,吾与同责。”

第024章 焉耆大乱

第二日骨咄与洛甫一起来见同罗,到了城主府邸外骨咄又踌躇起来,洛甫低声道:“可汗,如果你不敢做这事,那就干脆真的将龟兹部众并给高昌,我作为龟兹宰相,到了高昌仍然可以谋得一官半职,可汗到了那边待遇可能还不如我,但你没了威胁,毗伽或许也就不会难为你了。”

骨咄暗道:“不会难为我,但也不会对我多好,最多不过给我一个牧场养老,但我就真的要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不!不行!若真的将部众并入高昌,部众不过是换了个新主子,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任人摆布了。”

当即走进府去求见同罗,同罗见他又来有些不耐烦,问他何事,骨咄便按照之前与洛甫的商量,说了愿意将龟兹部众并入高昌之事,洛甫暗中观察同罗的反应,只见同罗眼神中马上就射出喜色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想道:“他还没收到风声。这事成了五分了。”

那边同罗一下子变得积极起来,连道:“可汗若想通了那最好,其实这对我们高昌、对可汗你还有对龟兹的军民都是好事。”当即就派人给骨咄的府邸多送些酒肉过去,又恐怕夜长梦多,骨咄方面变卦,便问骨咄何时正式宣布这件事情。

洛甫道:“还是等毗伽大汗来了再说吧。”

同罗心想:“如果我能并了龟兹旧部,那可是大功一件,若是等大汗来了他再宣布,那还关我什么事情?”在这个人力即生产力的时代,能够吞并一个同族的部落乃是一件很大的功劳,当下道:“此事晚定不如早定。”就力劝骨咄早些定下来,这样焉耆城方面也好给龟兹军民重新配给生活物资。因六日后毗伽就到,同罗就建议明天便公开宣布此事。

骨咄表现得迟疑,这反而让同罗感到自然。

龟兹回纥在焉耆城内的人马,军队一边有人逃亡战死一边有人不断来归,此时共有六七千人,龟兹城被唐军打下以后逃来归附以及张迈释放的俘虏合共四五千人,合一万一千多人,都住在西南角落里,军人先到,住在同罗安排的军营,军营四角都有同罗安排的哨塔,说是守护,其实是监视,族民后来,就依着军营搭些帐篷甚至露宿,骨咄和洛甫也住在这附近。军民之间住的地方虽有间隔,但族民其实大多是龟兹军人的家眷,日常来往自然无法禁止,所以久而久之便联成了一片,军营与难民区之间被开了好些小门,主管者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这一带忽然来了这么多没产业的外来者,加之这些人又穷又苦,寄居之中不免又脏又乱,所以本城的百姓对他们都颇为讨厌,等闲不到这一区来。

到了第二日,同罗与仆拔果然只带了两队亲卫,来到龟兹回纥在城内的临时聚居地中,龟兹回纥见可汗与同罗一起来都猜到有事,纷纷围拢,仆拔站到高处,道:“今天骨咄可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就请骨咄上台。

骨咄没什么演戏的天分,可想到自己之前还身为一国之主,只因利欲熏心响应了胡沙加尔攻击疏勒,惹恼了张迈,以至于现在国破家亡寄人篱下,想到悲哀处忍不住落泪抽泣,龟兹回纥见可汗如此,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他们这段时间以来也都受尽了困苦与白眼,不知不觉间有了共鸣,有些老弱便也哭泣了起来。

同罗叫道:“骨咄,你这是干什么?哭什么哭,快将事情跟部众说了啊。”

骨咄哭泣道:“将军莫逼我了行不?”

龟兹回纥的百姓见了,都感到郁闷,均认为他们的可汗定然是被同罗逼迫了要做什么事情,纷纷叫道:“可汗,他逼你做什么?”

此地本为龟兹回纥族民所居,这时消息传出,毗邻的军营里不断有人从小道过来,人越聚越多,仆拔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同罗却还未发现不妥,一呆之下,瞪着骨咄道:“什么逼你,你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自愿的。”

骨咄长长叹了口气,龟兹回纥的百姓们又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骨咄哭泣道:“同罗将军说,要我们并入高昌,不然就不让我们住城内了,要让我们到鹰娑川去放羊。”

龟兹回纥们老弱的大惊失色,青壮年则怒上眉梢,龟兹国虽然农牧并举,但农业依靠的是汉化的土著,牧业依靠的是非回纥诸部族,这些跟骨咄来的龟兹回纥大多已经不事生产两代人以上了,叫他们做士兵吃军饷还可以,让他们再去放牛养羊,谁能忍得?更何况鹰娑川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乃是高昌方面流放囚徒的地方,这些龟兹人都是知道的。

同罗更是大怒道:“骨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仆拔也叫道:“大家别听骨咄胡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们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事不好当众直说而已。

骨咄乃是龟兹回纥的可汗,同罗连续两次直呼其名,更引起了其族人的愤怒,纷纷叫道:“同罗你怎么这样跟我们可汗说话!”“你对我们可汗,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还说是假的,分明就是你逼迫我们可汗!”

仆拔见势不妙,拉了同罗一把说:“今天形势不对,走!”

洛甫早迎了上来,道:“两位,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完了再走!”

底下龟兹回纥的百姓纷纷叫道:“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完了再走!”

更有些机灵些的父老赶紧派了人到隔壁军营通知帮手来。

仆拔使了个眼色,两队护卫同时拔刀,喝道:“走开!”要护送同罗出去!骨咄一看,一把扯住了同罗,洛甫则扯住了仆拔,骨咄拔出刀来叫道:“不要伤害我的子民!”

同罗一惊也拔出刀来,只是两人在这等距离之下纠缠在一起,一旦动手那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两队护卫投鼠忌器一时也都不敢乱动。

骨咄和洛甫这事做得绝密,连黄老同都没预先知会,但他耳目甚灵,一听骨咄和同罗有事情要对龟兹回纥的部众说当然就赶来了,这时混在人群之中,想起张迈给他做关于群众运动的培训,其中有一条叫“鼓动人民群众的情绪”——这是学名,古代描述类似的情况又有个成语叫“煽风点火”,这时便大叫:“他们要害可汗!大家快上前保护可汗!”

喧扰之中,龟兹回纥的军民哪里分辨得清楚情况?一听有人叫喊纷纷响应:“保护可汗!保护可汗!”几千人涌了上来,那两队护卫一开始没敢狠下心来,一被数千人挤上来挤成了一团,哪里施展得开手脚,同罗叫道:“快,快去调兵!”

黄老同用回纥话在人群里头大叫:“他要调兵剿灭我们!父老兄弟们,一不做二不休,都到了这地步了,咱们就杀了同罗,夺了焉耆做栖身之地!”

洛甫一怔:“这好像是黄老同的声音啊!”却已见数千人轰然叫好,便有人冲了上来,拧住了同罗的脑袋,仆拔叫道:“骨咄,你要造反么?”

骨咄知到了这个地步再没退路,叫道:“我不是造反,我是要为毗伽可汗除残去秽!”当即拿下了同罗,同时传出号令。军营就在左近,号令一出不片刻就皆领命!

六七千龟兹客军当下行动了起来,龟兹回纥的百姓也在后鼓噪助威,万余人在佛寺僧人的带领下占据了城主府邸、粮仓,又冲到了西门城楼,不久又占领了南门。焉耆的东南面毗邻鱼海——那是中国境内最大的内陆淡水吞吐湖,唐时占地面积在一千平方公里以上。龟兹军虽然占领了两座城门又俘虏了同罗、仆拔,但毕竟是客军,龟兹客军觉得焉耆人虐待了自己,焉耆守方的军民却觉得他们“以怨报德”,心中不忿,不肯投降。

因同罗忽然失陷敌手,高昌的焉耆守军群龙无首,猝不及防之下竟大是被动,等到其他将领再推出一个将领格库木来做统领时,骨咄已经占据了许多要害据点,双方在城内展开了巷战,互不相让,骨咄一时间竟然无法占领全城,格库木也没法打败骨咄。

格库木一边与骨咄周旋,一边派兵赶往银山大寨、高昌告急,洛甫这边也急忙向渠离方向求援。

与龟兹地区的四通八达不同,焉耆地区乃是一座盆地,盆地内有大湖、四面环山,北面是天山山脉,南面是楼兰山脉——此二列山脉皆险峻难越,西面有一列西北—东南走向的银山,山势非甚雄峻,有路可通高昌,上有一座大寨,距离焉耆城约一百二十里,长年驻扎着两三千兵马,西面有一个破口便是被唐军拆掉了的铁门关,当初曾被石拔趁乱占据,后来安西军撤走,走之前慕容春华又将门户机关以及各种防御设施拆卸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座一时难以修复的空洞建筑。从铁门关出焉耆盆地再往西南走约七十里就是渠离城。

洛甫和格库木同时派出信使,银山那边没有准备,薛复却老早就等着了,一接到消息马上下令出发,他抵达铁门关时,银山大寨那边的援军尚未开到。

马顺领三百骑先驰到西门叩门,黄老同见自己人先到,在城头望见安西军的旗帜,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时失态,对着骨咄叫道:“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骨咄脸色一变,又犹豫了起来,洛甫便知道骨咄怕的是什么,对城下安西军叫道:“焉耆尚有两门未得,请贵军开往西门、北门攻打,我们从里面进逼,内外夹攻,定奏奇效!”

马顺大怒,不久薛复引兵开到城下,见城门未开,问明白之后他也不发怒,对城头笑道:“洛甫相爷的主意不错!若需我们入城援助时再举火未号吧。”说着引兵稍退,骨咄见他并不逼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顺甚是恼怒,叫道:“他们向我们求援,我们来了之后他们却不开门,这算什么!”

薛复笑笑说:“他是怕我们入城之后便反客为主。现在不能急,急了反而要坏事。”却派了人来询问城内的最新情况。

那边洛甫见安西军并不逼迫,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对骨咄道:“安西军远道而来,虽然我们得防着他们些,可也不能做得太过,不如待我下去代表可汗接待他们,同时也好跟他们说明城内的情况。”

骨咄道:“应该如此。”开了一扇小门送洛甫出城。黄老同也跟着出来了。

薛复见到洛甫显得十分礼貌,洛甫称不开城门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马顺等都想:“有什么苦衷!不就是不相信我们么?”薛复却一句怨言都没有,甚至也未质疑一句,只道:“这个我们能理解,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帮骨咄可汗退敌,入不入城无所谓。”

洛甫见薛复并不恼怒转忧为喜,这才说了格库木已经向银山、高昌那边求援的事情。

薛苏丁在旁道:“焉耆与高昌的距离,和它与龟兹的距离相若,但我军主力屯于乌垒,距离仅是高昌到此距离的一半,未等毗伽开至,我安西大部队就已经赶到了,现在只需对付银山的兵马。”

薛复因问银山大概有多少兵马,黄老同道:“大概有两三千人马。”他的消息来源却是卢明德。薛复又问士兵的战斗力如何,黄老同道:“大概和焉耆守军差不多。”

马顺、乌力吉等一听都道:“若是焉耆守军的模样,那怕什么!别说两三千,就是五六千也不怕他!”

薛复却有了另外一层打算,对薛苏丁道:“我自去对付银山大寨的人,留一府将兵给你应变。”

薛苏丁便猜到了他的意图,凑近了低声问道:“将军要夺取银山么?”

薛复笑道:“如果可取便取。银山大寨一拿下,对焉耆便是关门打狗之势了。”

薛苏丁道:“只是得小心后路被截断。”

薛复看了洛甫一眼,道:“我自西往,如果格库木敢袭我后,你不用管我,先协助骨咄可汗攻占焉耆全城,一时半会的我抵挡得住。”说着便领了两府将兵,用黄老同带来的两个僧侣作为向导。

军队开到焉耆以西十五里就望见远处烟尘滚滚,乌力吉道:“将军,前面来的应该是银山大寨开来的援军,咱们埋伏打援吧。”

薛复望了一下那沙尘的覆盖范围,道:“人数不多,最多三千人,或许还不到,现在埋伏来不及了,直接布阵,堂堂正正打败他们!”

诸尉领命,两府将兵二千四百人一起下马养力。

薛复融入安西军日子渐久,部下的装备也就一日好似一日,这时的两千四百人是在疏勒经过统一训练的,个个穿的是一色的棉衣秋装,两府士兵带了三千六百匹快马,近战武器三分之一是戈矛,三分之一是横刀或者弯刀,还有三分之一是矛刀两带,其中两个核心营都有铁盔、胸甲、肩甲、皮护背,非核心营多用皮甲,每府又各有三百名弓箭手、一百名弩手——这是安西唐军主力正规军的大致装备情况,就装备而言虽不如石拔所率领的龙骧府,但已超乎西域诸国的普通军队。

一刻钟后,敌军渐渐开近,乌力吉道:“一千五百人。”

薛复嘿的笑了起来,道:“假定银山大营有三千人,那就是开出一半人马来救。哼!如果焉耆危在旦夕,来这一千多人有什么用处?要么别来,要么就倾巢而出,对半分军正犯了兵家大忌,银山大寨的守将是个庸才!将士们听令!”

两府将兵齐声吆喝响应:“诺!”

薛复指着来军道:“全歼此军!然后开往银山,踏平银山大寨!”

两千四百人一起应道:“遵命!”

虽说这批士兵是在疏勒经过统一训练的,但其中有不少骨干本是薛复的旧部,又从疏勒一路打过来,驻扎渠离这段时间薛复又继续加以训练,兵将之间的配合已有甚深默契。这时应了两句之后,全军上下就鸦雀无声,只有马匹嘶嘶的呼吸与鼻响。

作为向导的两个焉耆僧人见安西军如此军律,心中惊骇。

大西北的地貌与东部不同,往往地势开阔,薛复麾下这数千人马排成前后三列,甚显渺小,迎面开来的回纥军虽见唐军数量较自己为多,但也只是多出数百人,而且两千多人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呆若木鸡,一时也不觉得对方有多可怕,便派出五百骑兵,试探性地攻击唐军的右翼。

眼看对方冲近,即将进入弩箭的射程范围,按照唐军的正规战法,这时就要发射弩箭,跟着再发射弓箭,最后出动骑兵肉搏接战。

乌力吉就要下令,薛复看着这伙兵马的冲势却制止了乌力吉:“不要射箭!让他们近前!全部吃掉,一个也不让他们回去!”

第025章 火炼银山

回纥骑兵已经冲到了一百五十步内,唐军依然显得呆呆的,回纥的兵将望见都感到有些怪异。当冲到一百步内时,第一列士兵才在薛复的指挥下迅速上马,但他们上马之后不向前冲而向后退。

“敌人要逃!”回纥的主将在一瞬间作出了这个判断,如果敌人是怯战的话那之前那种呆板的感觉就说得通了。“全线出击!给我冲散他们!”

这时唐军第二列、第三列的骑兵也已经上马,三列骑兵排开的是一个比较松散的阵势,每一个骑兵之间都有数步的横距,第一列的骑兵往从战友之间穿过,到了第三列之后小跑回来十余步,一勒马回身,站稳之后才同时向东前方加速急冲,仍然冲到了最前!

薛复当然不是为了逃跑,不过他敢于做出这样假逃跑的指挥有一个前提就是全军人数较少且训练足够、士气饱满,以他的能耐有足够的控制力能确保其他两列部队不会因为第一列骑兵这种违反常规的行动而产生士气上的动摇。

就在第一列骑兵冲到最前的时候,第二列骑兵也行动了起来,而这时回纥骑兵的前面五百骑兵已经进入到了与唐军肉搏近战的距离!

“大唐威武!”

高昂而统一的腔调是疏勒训练的成果之一,那并非是形式,浑厚亢奋的吼叫声激荡起来的是一往无前的战意!

五百回纥本来是试探性攻击,因为怀疑唐军要逃跑而加速,这时正撞到了唐军的右翼上,便如一条长蛇的头部受到攻击,蛇尾马上倒卷了过来,“击首则尾应!”五百回纥还未突破唐军的右翼,唐军的左翼已经卷到了他们的背后,将之包围起来。

第一列骑兵的任务是以冲击对冲击,消解掉敌军的冲击攻势,而第二列骑兵则以五十人为一队,犹如一把把的尖刀一样从第一线战友露出来的缝隙中插入敌人的阵型中去,十六队精骑冲进去以后,没多久便将五百回纥切割成了数十块,每一小块都只剩下十余人甚至数人,每一小块都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唐军每一列骑兵都有八百人左右,一千六百对五百本已大占上风,更何况薛复麾下将士的单兵战斗力又胜过了敌人,在切割战术完成之后,吃掉这五百人就只剩下时间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