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库木至此点了点头:“不错。”

卢明德再道:“现在将军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战死,要么投降。将军本来就不是回纥人,又未受毗伽大汗的大恩,根本就没有必要战死——那样不会为将军博来美名,反而会让人笑话。而且拼死一战会惹来安西唐军的恼火,说不定焉耆易主之日,就是唐军屠城之时——那样焉耆城内的数万大军就相当于是死在将军手上了。”

格库木听得背脊沁出些许冷汗来,道:“可是投降的话,安西军接受么?之前我邀他说话时,我的手下还放冷箭射他呢。”

卢明德道:“那时是两军交战,将军的举措并没有错。现在骨咄跟张迈讨价还价,张大都护正恼怒着呢,如果将军抢先献出焉耆,那骨咄之前的种种作为就都成了为将军做嫁衣了,而且我听说安西唐军之中,昭武族将领受到重用的不在少数,将军如果能够献城出迎,再改汉姓取唐民,融入到安西唐军之中,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格库木转忧为喜,道:“若真能如此,我个人的功名前程是小,但能保得满城平安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了,只是要献城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接。”

卢明德笑道:“只要将军有这份真心,这件事情便由我来安排如何?”

格库木想了想道:“我是众人推举出来的,这等大事还得和众人商量一下。”就寻了七个主要的将领商讨。

高昌回纥在焉耆的军队多是本地募集,中层将领也多是本地人,或是唐裔,或是昭武,或者是突厥混血,不一而足,最高层将领则是回纥人,不过焉耆在高昌属于西疆,将领被委派到这里有向来都被视为“贬放”,要么就是能力不足,要么就是态度不好,要么就是完全无心于此,均不得人心,所以同罗、仆拔骤然失陷以后,焉耆守军在混乱中脱颖而出的都是本地的豪杰。

这些人虽然看不起卢明德,但也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在张迈与毗伽之间,如果是同等条件让他们选择他们会倾向于毗伽,但现在选择毗伽的话将有可能遭遇被张迈消灭的危险,他们就不愿意为毗伽尽忠死节了。

八个人商量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投降,不过他们同时也提出了条件:要张迈保证入城之后不伤害焉耆的百姓,又要选一个将领出去献城。格库木道:“我去。”

其他七个将领都叫道:“那怎么成!你是主将,怎么能去,万一和议不成又被他们扣住了可怎么办?”

格库木却道:“我是大伙儿推举出来的,如果出了意外,你们就再推举一个。投降安西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就得负责去看看这个张迈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他不是个可以付托的人,那我们就得另谋出路了。”

诸将见他慷慨赴险无不感动,均道:“将军放心且去,如果张迈扣留将军那我们就决死一战,不杀到最后一人誓不罢休!”

出来之后,格库木将大伙儿商议的结果告诉卢明德,卢明德欢天喜地,道:“那好,我们这就出城!”

格库木又听了卢明德之劝,改了个汉姓唐名,指昭武族何国部为姓,就叫何正刚。

张迈正和李膑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忽然听焉耆守军出降,主将亲自出城,高兴得自己跑出帐来迎接,何正刚望见张迈,拜倒在地道:“昭武何国部何正刚拜见大唐张大都护。”这两句话却是卢明德教他的。

张迈喜上眉梢,道:“你也是昭武族的?快快请起!”亲自扶他起来。

何正刚近距离看了张迈一眼,道:“当初我的手下曾放冷箭射张大都护呢,张大都护不恨我么?”

张迈笑道:“那时是两军交战,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办,再说你又没射中我,我恨你干什么。”

何正刚见他笑得爽朗,话说得也痛快,心中多了几分好感,又道:“这次我们归降,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希望大都护入城之后善待焉耆的百姓,不要过分伤害他们。”

张迈笑道:“焉耆本是我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城内百姓本来就都是大唐百姓。我身为安西大都护,对百姓只会保护,怎么可能去伤害他们?你可去龟兹打听打听,我军入驻龟兹之后,可曾害民?”

何正刚道:“大都护能对天盟誓么?”

张迈便指天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张迈若得入焉耆城,必当爱护百姓,保护良善,除残去秽,推行教化,若有无法暴行,皇天在上降五雷轰顶,后土在下使我死无葬身之地!”

何正刚见他全不迟疑,显得坦荡磊落,心中一宽,道:“我这便下令开启城门,领大都护入城。”

第028章 四镇规复!

“四镇规复了!哈哈哈哈——”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石拔忍不住放声大笑:“四镇规复了!四镇规复了!四镇规复了!”

他那有些失态的狂笑声将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膑有些埋怨石拔的笑声,现在局势还未大定但很快,石拔就露出这样的狂态来李膑担心会让焉耆守军暗生疑虑,但是张迈却很理解石拔的这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上万里的征途杀了过来,雪山、草原、大漠、沼泽…破除了多少的艰险,终于达成了规复四镇的目标!

这是士兵们的骄傲,这是将士们的自豪!在这份情感面前,谋略上的考虑都要让步的。

李膑望向郭师庸,他的眼睛里竟然渗满了泪水!尽管年纪大了,但深藏在岁月皱纹中的那份神情期待却半点未曾磨灭,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越来越深厚!

安西四镇,真的规复了啊!前年这个时候,这件事情郭师庸连想都还不敢想呢,当时他很理智地认为张迈所订立的四大目标不过是口号,是激励士气的权宜之计——但现在却已经有两个成为了现实。

忽然之间,连郭师庸这样以沉静著称的老将也生出了对张迈的无条件信赖来!

拯救唐民成功了,规复四镇成功了,那么接下来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还有全面振兴大唐也一定会成功!在未成功与成功之间,差的只是时间而已!

不知是谁起来的头,士兵们一个个都唱起了高适的《塞上》——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

边尘涨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

惟昔李将军,按节出皇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

一战擒单于!

一战擒单于!

这歌声不是嘹亮的,而是雄浑的!

他唱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是未来!

唐诗记录的——

是男儿的壮志!

是军人的野心!

是征服者的豪情!

是大唐帝国的气概!

是指引安西壮士的预言!

焉耆的守军本来忐忑不安的,这时也被这歌声感染。从这歌声中他们听到的是一个千年帝国的重新崛起,而不是一个马背征服者的昙花一现!

何正刚投降的消息传到焉耆西南角落的时候,着实让骨咄大吃一惊!

他赶紧叫来洛甫要让他去献城时,洛甫不由得连声苦笑,从唐军进入城门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但他仍然不得不领了命令,可还没出发,张迈已经派了人来传召骨咄和洛甫,要他二人即刻往城主府邸相见。

失魂落魄的,这个龟兹的国主都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洛甫见他这个样子,终于对他已完全失望,道:“可汗,走吧。”一路将他扶到了城中心,只见城主府邸上已经换了牌匾,写着:大唐焉耆镇守使衙门。衙门外排列着一队队威武的士兵,西、北两门以及城中重要的设施都已经被唐军陆续接掌,骨咄和洛甫进门的时候,马小春斜了他们一眼,以目光示意他们站在门外等候。

大厅上张迈正在册封何正刚以及来归诸将,封了何正刚为焉耆团练使,统领他原本麾下的六千人马,又封卢明德为焉耆长史,主理焉耆民政。其余归降诸将,各有封赏。

厅上何正刚等各自欢喜,角落里骨咄却满不是滋味,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对何正刚等册封既毕,张迈瞥见骨咄等人,他目光才动,马小春已经会意,唱叫道:“洛甫上前听封。”

洛甫一怔,骨咄更是全身一震,眼看着洛甫走离自己身边,匍匐在张迈案前,张迈对洛甫道:“我听卢明德说,我入城前夕你已经洞察了我的计谋,却未加破坏,只是提了一个条件,要我入城之后善待骨咄,是么?”

骨咄心头剧震,非但不感激,双眼反而对洛甫射出了怒火——这个洛甫,这样重大的事情居然还瞒着自己!

洛甫匍匐在地上只是抽泣,话都说不出来,张迈叹道:“没想到西域还有这样的忠义之人。”便封了洛甫做大都护府参军事。

安西唐军的官名称谓大多都沿袭自唐朝,但实际上却运用得十分灵活,并不完全死搬硬套,自李膑、郑渭以来,大都护府参军事这个职位就是个临时性的高级散官,虽无实际职位,但有郑渭、李膑的例子在前面摆着就显得前途极佳。卢明德自有心要投靠张迈,对安西的政治制度也做过调查,知道这个官是用来安置刚刚来归的杰出人物,在经过考察磨合期以后便有大用的可能,他是求此官而不得,偏偏洛甫却得到了,因此眼中也冒出几分妒忌来。卢明德虽然被封了做焉耆长史,这在安西是个实职,但卢明德却知道张迈是想利用自己来稳定焉耆城内的局势,功利指向相当明显,就前途而言他觉得是不如大都护府参军事的。

张迈又命洛甫去接掌龟兹军民,带到乌垒州去安置。乌垒在原龟兹国境内,对龟兹人来说乃是回家,焉耆人也巴不得这些“寄生虫”赶紧走,因此消息传出无论龟兹军民还是焉耆百姓都皆大欢喜。

洛甫又问张迈将如何处置骨咄,张迈道:“你且带了人往乌垒州安顿,一切政务直接向郑渭负责,骨咄嘛,就且留在焉耆,我有些事情要请教他。”说是请教,却只是将他软禁在城内一座宅子之中,根本就未召见。

当日唐军陆续进城,控制城内各处,由郭师庸总体调度驻防事务。这时奚胜的前军也已经赶到,同时西面传来消息:毗伽的大纛已经出现在银山!

张迈闻讯不惊反喜,大笑道:“春华的估测太准确了!可惜,毗伽这番来得太迟,他现在就是带了十万大军过来,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传令薛复:一切行动听其自便,银山大寨若能守则守,不能守便退回焉耆,我亲自来对付毗伽!”

慕容春华出动牧骑在焉耆城外扫荡,将银山到焉耆之间的郊野清理得干干净净。

李膑巡视了一趟城防,发现焉耆的城墙虽然比疏勒矮了一尺半,城池也较小,但垣墙坚固结实,防御设施也基本完整,城内又有谷物十六万石,牛羊不计其数,工事与物资都没有问题,至于守城的士兵,奚胜的后军带来的是大批的守城人才,经过疏勒、亦黑两战,安西唐军的守城技术已经是越来越成熟,这时焉耆的民众基础虽然比疏勒差了许多,但唐军的声势阵容、腹地后援却远胜当初,且毗伽的兵力再强也强不过萨曼、回纥的联军,所以自郭师庸以降,人人对此战充满了信心。

“眼下可虑者,在于民心。”李膑道:“疏勒攻防战时,我们对内功夫做得很足,焉耆却新经破败,百姓对我们并不亲信,如果毗伽逼到城下,他们最多隔岸观火,要发动他们帮忙守城是比较难的。我们甚至还得防止有些人趁机作乱。”

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有亲信诸将得以与闻,张迈考虑了一下,说:“百姓手无寸铁,想要造反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可虑者主要是新投降的士兵。何正刚本人我觉得可以信任,但他是个直爽的汉子,心思不够细密,难保底下的人不起坏心思。”

石拔道:“既然觉得这些人可疑,干脆就将他们解甲吧。”

李膑却以为不妥:“不可!毗伽不日便到,现在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来做降军的工作。我们又刚刚进城,也需要借重这些人的力量,如果忽然将他们解甲,那就是摆明了不信任他们,城内势必会人心惶惶,反而会激出更多的变故来。这些人肯定要整编的,但不是现在。”

张迈沉吟许久,说:“干这种事,得用一个人。”就将卢明德叫来,向他请教。

卢明德张迈不耻下问,心头一喜,便道:“大都护明见如烛,洞察幽深,进城还不到一天,就一下子就看到了安民之关键在于安军,真是叫人好生佩服。”

张迈笑道:“行了行了,我让你来是问你主意的,不是来听你拍马屁的。”

他用语粗俗,卢明德反而更加高兴,觉得这是张迈将他当自己人的初步表现,当即道:“安民之重在于安军,反过来,安军之重也在于安民。焉耆守军多是本地人,安西军开到以后,四野之民尽数入城,所以焉耆守军十有八九在城内都有家眷亲人,大都护只要控制了这些人,那就是将六千焉耆军的命根子捏在手里,便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妄动的了。”

张迈笑了笑,道:“果然是不错的主意,只是怎么控制才好?我总不能将他们全圈禁起来吧。这事必须做得不露痕迹才不伤害我唐军与百姓之间的关系。”

卢明德忙道:“不用圈禁,不用圈禁。焉耆城内,常居之民不足三万,其他都是四野入城避兵暂住者,依惯例,避兵入城者,其居处需听城主调派,按焉耆城旧规,四野入城者均聚于东南、西北两区,两区之中都设有十余座哨岗将此两区切割起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大都护只要派兵进驻这些哨岗就可,因这是旧规矩,也不会引起焉耆守军的顾虑惊慌。”

古代城池与近代以后的城市功能略有不同,尤其是战争多发地更是如此,平时出野放牧耕种,若遇战争则连人带物避入城内,所以城内对此会有安排。

张迈点了点头,又问:“那对常居之民又当如何?”

卢明德道:“常居之民,多居住于城内中部偏南,骨咄之乱让城内遭到不小的破坏,中南区域十室三空,且眼下偷抢之事颇多,百姓对此甚是困扰。大都护可以打击偷抢为名,派出一二千士兵,进驻此区空室。以打击犯罪之名,行监视百姓之实!百姓只会因此而惧怕守法,却无法因此而生怨了。”

张迈听得大悦,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忽然念叨起卢明德那句“以打击犯罪之名、行监视百姓之实”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唏嘘起来。

卢明德问道:“大都护,怎么了?”

张迈黯然道:“你的主意,放在战时做临时措施无可厚非,但要是国家已经安定,再搞这一套就…嘿嘿,嘿嘿!嘿嘿!”

焉耆在张迈的有效控制下逐渐宁定,周边的却因此大为震动。

第一个收到消息的当然是龟兹。张迈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龟兹方面报捷,郑渭一接到加急文书马上发出布告,整个龟兹听说安西军又下一镇,那些新附之民更是觉得安西军威势之盛令人不敢仰目,原本一些心怀鬼胎者也变得不敢妄动了。

孔雀河边归义军听到消息之后则对更生敬畏,曹元深与阎一山、康广河商量过后决定一边向敦煌送去消息,一边由阎一山准备了丝绸、彩礼,赶往焉耆贺捷——名为贺捷,实际上是打探焉耆的虚实。

消息传到沙州,敦煌城内再次爆发出一场安西热!沙州军民谁都料不到的风头竟会如此之劲!数月之间连取龟兹、焉耆!要知此二镇加起来,已经和沙、瓜二州差不多了!

就连讲故事的变文僧们,也觉得自己编排故事的情节都还赶不上现实的变化!

“四镇规复了!四镇规复了!”

“四镇已经规复,大唐复兴还会远么?”

“是啊,接下来应该就是联系长安了。”

这时候,就连沙州的百姓都对张迈所定下的“四大目标”耳熟能详,甚至连沦陷于回纥人手中的肃州、甘州汉民也有所耳闻了。宗汉兴唐乃是大义所在,因此张迈高举这一旗帜其大名便在河西走廊不胫而走!

“联系长安,那有什么难的!只要安西军与归义军联手,毗伽敢惹我们么?甘州回纥拦得住我们么?”

“对,对!河西,河西!现在安西规复了,接下来就是规复河西了!”

充满了兴奋,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憧憬,甚至充满了渴望!

住在三界寺中的嘉陵发现:沙州百姓对张迈一开始是猎奇,其后是敬佩,如今已经变成了景仰,人人都想见上这位大英雄一面,敦煌的舆论与民心走向,在这等大势之下,竟然渐渐有脱却曹家控制的趋势。

即便是后世有着强大喉舌武器的天朝也无法进行与民心期望南辕北辙的舆论控制,更别说此刻的归义军了。

与沙州的百姓一样,曹家接到消息后一样是震惊非常,不过沙州百姓是惊喜,曹家内部确实惊惧!

曹议金听到消息时正在喝药,没等使者说完便一口药全喷回碗里去,急唤:“快请慕容将军!”侍从问哪个慕容将军,曹议金怒道:“还有哪个,自然是老慕容!”

慕容归盈自对张迈关注以来就在边关埋下了许多暗棋,安西军收复焉耆的消息他知道的并不比曹议金晚,听到消息之后便命孙子慕容据伺候自己更衣并准备马车。

慕容据问道:“爷爷要有远行么?”

慕容归盈笑道:“不是远行,是曹令公要召唤我。”

“曹令公?”慕容据笑道:“最近都是我替爷爷你看门,也没见曹令公有函来,他要召见爷爷,怎么我不知道,爷爷却晓得?你们约好了的么?”

慕容归盈笑道:“不用约,不用约,我和曹令公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慕容据不信,不想曹议金的使者就来了,急请慕容老将军到灵图寺叙话。慕容据大感惊奇,但他也是近二十岁的人了,并未在使者面前露出口风,慕容归盈不急不缓,坐上了马车径入灵图寺。

曹议金见面之后屏退侍从,就道:“归盈,焉耆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嗯,听说了。”

见慕容归盈一脸的平静,曹议金道:“你倒是看得开啊。”

慕容归盈道:“不发生也发生了,还能如何呢?再说张大都护能攻克焉耆,其实也在令公意料之中吧。”

“确实是我意料之中!”曹议金道:“只是我当初只是觉得有这样的可能,现在却一件件都变成了现实!这个张迈,比我心中对他的最高评价还要厉害呢!”

“最高评价?”慕容归盈便问曹议金对张迈的最高评价是什么。

曹议金道:“此子贪如狼,猛如虎,如今又打到了我们家门口,归义军在我手里平静了几十年,往后只怕就要多事了。”

慕容归盈道:“自张迈出现,整个西域就注定了要多事了,现在的问题只在于: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曹议金直视慕容归盈:“慕容,那按你说,这对我们归义军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令公认为呢?”

曹议金沉吟着,道:“恐怕未必是好事!”

慕容归盈却道:“不,我却认为这可以是一件好事!”

第029章 “焉耆大捷”

慕容归盈说道:“张迈虽然贪如狼,却不是不讲道理,相反,他凡事都是用道理开路——尤其是对汉唐一脉,尚未见他作出见利忘义之事。这应该是他团结内部的力量所在,同时也就是他的缺陷所在。他既然高举宗唐大旗,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用这面大旗来限制他,他既然处处向我们示好,那我们就接受他的美意,只要不留下可以让他作文章的口实,他就没打沙州的借口,我们却可以借他的威势拓展势力。”

拓展势力?不错,那确实也是一条路子。

曹议金也是西域之雄才,否则如何能平定河西混局在乱世立足这么多年?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奉行和亲自守的政策且行之有效,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思维惯势而无法自己挣脱出来了,这时形势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若要继续延续早先的战略那就只有坐等张迈吞食周边邦国,但若是配合张迈的行动却反而有机会实现对外扩张。

在张迈出现之前,曹议金的和亲自守战略是和西域的政治环境相吻合的,但如今若还是要勉强维持这种战略那就等如逆水行舟了。

慕容归盈才智不在曹议金之下,因为地位的关系有了一个超然的旁观者视角,所以反而比曹议金更早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继续道:“这段时间来我们心中一直忌惮张迈,就是因为他大肆扩张而我们的版图却一点变化也没有,我们畏惧的不是他现在的实力而是他的成长速度。其实我们的根基比他厚实得多,如果顺势而行,同样借着宗唐驱胡的大旗,我们将可以形成一股比他更为坚实的力量,张迈打到高昌之后,除了入侵沙州之外就没法东进——但如果师出无名就进攻我们却会让他所秉承的宗唐大义荡然无存,所以遇到我们之后他就将会陷入两难境地,可而我们却不同,借着宗唐之大义限制张迈发展的同时我们却可以继续东进,可以说我们的发展前途要比他们好得多了!”

慕容归盈的话让曹议金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不是与安西军对着干,而是借着张迈所造之势扩张?

那确实是自己之前所未想到,却未必不可行的路子啊!

归义军的最高决策团体在收到焉耆的消息后整整两天没有动静,到第三天,仿佛长久压抑后的爆发一般,沙州官方忽然出来了许多的动作!

嘉陵有些诧异地发现,曹家终于出面肯定张迈的行动了。

先是官方出了公告,对百姓宣布安西军“焉耆大捷”的消息——这在之前可都是没有的,自龟兹易主以来,归义军方面对安西军取得的胜利从来都是遮遮掩掩,或者假装不知道,老百姓都是通过小道消息了解的。当然,沙州内部能够出现这么多准确而及时的“小道消息”也是多亏了嘉陵的功劳。

可是现在嘉陵却发现官方在做这件事情了。

“放弃用堵,准备用疏了么?”嘉陵心想。

然后他就收到了一封邀请,是曹元德设宴要庆贺安西军取得“焉耆大捷”的!

焉耆大捷…

龟兹攻克的时候,影响应该比焉耆攻克更大吧,但那时候也没听沙州官方提什么“焉耆大捷”,而现在却…

看来沙州政局的方向变了啊。

当天晚上,曹元德在敦煌设宴,宴请沙州名流,在宴会上高赞张迈为大唐规复了数千里疆域的功劳,并将之和曹议金平定沙瓜乱局的功勋相提并论。

“张大都护建此伟业,青史之上势必与张骞、班超、张义潮以及家父前后辉映,名垂千古而不朽!”

变了,变了,果然是要变了啊。

嘉陵在赴宴回来后赶紧写了一封文书要传出去,可是在发出去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压力大了。

盯着他的人,没有放松,反而加紧了。一方面高调赞扬安西军已经取得的胜利,一方面又加强了对已经渗透进敦煌的安西势力的控制,这种双重加强的变化,让嘉陵感到曹议金的对外政策仿佛已经结束了彷徨而变得坚定,变得霸气!

“他要主动出击了!”

嘉陵和张迈之间的联系是秘密的,必须走七弯八绕的途径才能安全的送出去,但曹议金要和张迈联系,途径却是直的,早在嘉陵找到办法之前就已经直接飞到了张迈手中。

与此同时,慕容腾也行动了,但他只是副将,主将竟然是曹元德——在那次的宴会后他就从敦煌“失踪”了。这支军队没有赶往孔雀河去和曹元深会合,却悄悄绕到了高昌回纥的背脊去!

从龟兹要到沙州有两条路。

第一条是从龟兹焉耆之间的渠离城径取东南,走荒漠,过蒲昌海,直接抵达沙州——这条路是汉代古道,在蒲昌海萎缩、楼兰古国沙化灭亡后已经不是正道了。

第二条才是正路:过焉耆,然后再过高昌(今吐鲁番),进入伊州(今哈密)地区,然后折而向南到达瓜州,这条是康庄大道,一路都有绿洲,如果除去政治原因的影响让商旅选择的话,他们显然会选择后者。

而现在,曹元深的部分兵力回缩了,而曹元德却已经到达瓜州整军。

河西的雄狮终于也要迈出他自己画地自限的牢笼了!而此时,毗伽的大军已经越过了银山!

银山在西域算不上特别雄峻,山脉也并不只一个缺口,小的缺口不说,大的缺口有两个,除了银山大寨南面俯视的这条路山路以外,在银山大寨北面一百余里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薛复固守银山大寨,无论出击还是回守都让人看到一个干练大将的风范,毗伽的两拨前锋都被薛复杀败,在收到前线的消息之后毗伽迅速做出判断:如果用大军围攻银山大寨,虽然最后攻破此寨是必然之事,但大军被拖在这里,安西军将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决焉耆的问题。所以他立刻做出决定:让其长子擎着自己的大纛,带着两万士兵拥至银山脚下,自己却带领四万五千大军从北路突至遏索山下,跟着转而向南,直扑焉耆!

张迈在何正刚口中知道北面还有一条道路后也派了一个营前往驻防,但这个营的任务主要是侦察防备,却哪里拦得住毗伽的大军?

“报——遏索山有一支大军正向焉耆扑来!”

焉耆城内诸将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银山那边一直不间断传来的消息让安西诸将其实都稍微有些松懈了,此刻毗伽忽然,在时间上比李膑接到薛复战报后所判断的预期早了至少五天!

“是从北面来,而不是走西路么?”张迈赞叹道:“这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啊。”

“那现在怎么办呢?大都护。”

“怎么办?打啊!”张迈道:“咱们眼下在城内还有多少兵马?”

郭师庸报道:“焉耆城内有十个折冲府的兵力共一万二千人,从龟兹带回来的新军一万二千人,慕容春华的七千牧骑可在明日赶回城内。此外还有何正刚麾下的新军六千人。”

“那就是有三万人以上了…”张迈道:“那还怕什么!我们就出城和毗伽决战!”

郭师庸问出城兵力如何安排,张迈道:“我带九个折冲府并新军一万人出城,奚胜做我的副将,慕容春华为左翼,何正刚为右翼。赶在焉耆以北迎战毗伽!”

李膑看了何正刚一眼,道:“此战必是一场恶战,何团练才加入不久就让上战场面对大敌,恐怕有不宜,不如留守城内。”

何正刚一听道:“李司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唐的规矩,新加入的人就没资格上战场么?还是说你不信任我们?”

李膑忙笑道:“哪里。”

何正刚道:“如果不是,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张迈挥手止住了他们的争辩,道:“我对何将军若不信任,不会托付重责,将军不必多心!李司马也不用多言,就按照原定计划出兵!”

军事会议散了以后,诸将各作准备,李膑却来寻张迈,道:“大都护,此去迎战毗伽事关重大,一旦战事不利,焉耆也难以固守,此战可以不胜,却不能失败。何正刚是刚刚投降的将领,带的士兵又未曾经过深入整编,万一有变,在战场上插我们一刀,那可是会引起全线崩溃的啊。”

张迈道:“我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要带他出去,大军出城以后老郭手里就只剩下三千多兵马,如果这六千人趁机作乱,万一老郭弹压不住后院起火,那我们也得腹背受敌!”

李膑道:“若是如此,那宁可不出城去了,固城自守,毗伽纵然有四五万人也奈何我们不得。”

“那怎么行!”张迈道:“我们自起兵以来,从来只有进取高歌猛进,没有龟缩不出的。疏勒攻防战可以取得成功,前提就是我们夜野战能够战胜对方!眼下双方兵力相差不多,如果我们不敢出城一战,守起城来也会困难异常。毗伽来势汹汹,就该迎头打他一棒,打得他缩回去,这样才能让焉耆的百姓都畏服我们的力量!”

李膑道:“如果大都护是这样的考虑,那我宁可大都护将何正刚派出城外去执行一个不甚重要的任务,自己带领较少的兵力前往迎敌!那样就算不胜也不至于阵脚大乱。总之带领莫测之人上阵是万万不可的——大都护莫忘了怛罗斯一战的教训!”

张迈一愕,心里忽然生出戒惧来。

怛罗斯之战是大唐帝国与阿拉伯帝国争夺中亚统治权的一场关键战争,此战开始时唐军本来稳占上风,但到了中场却由于葛逻禄的背叛而溃败,张迈近一年来对自己的信心是越来越强,所以便觉得有自己在场何正刚不敢背叛,这时被李膑提起葛逻禄的事情来内心深处才有了变化,暗想:“高仙芝何尝不是一代名将,在怛罗斯之前战绩何其辉煌,怛罗斯一战仍然不免落得个威名玷辱的下场。”回想自己最近那超乎寻常的自信,隐隐也觉得似乎有些托大了,沉吟半晌,道:“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下采纳了李膑的意见,改令何正刚前往张三城驻防。

那张三城是焉耆城与银山大寨之间的一个据点,位于焉耆城以东,与铁门关东西呼应,是焉耆的两个门户。

何正刚本来已经传下了号令,正在厉兵秣马,忽然接到消息要他出守张三城,一阵愕然之后甚是失落,当初与他一起归降的七将领之一的毕信道:“张大都护这是怀疑我们呢。”

“怎么说?”何正刚问。

毕信道:“将军你手中有六千人,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兵力,如今毗伽大汗从北面逼来,气势汹汹,在这当口却派将军你去守备张三城,那是既怕我们在决战时背叛,又怕留我们在焉耆会作乱,所以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去处让我们去守备。”

何正刚豹眼一睁,道:“有这等事?我去问张大都护!”

毕信道:“将军你去问他干什么!这种事情,你问了他们也不会承认。他让我们去张三城,咱们就去张三城好了,在那里正可以坐山观虎斗,如果张大都护赢了,咱们就仍然跟随他,如果毗伽大汗胜了,咱们就归附高昌。如此则可进可退,比起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好多了么?”

何正刚沉思了片刻,道:“不,不行!要是这么做,那我们就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毕信叫道:“将军你千万不能去啊!将军你不去,带领我们老老实实往张三城,如果张大都护得胜我们照样能沾点光领些苦劳,万一安西军打败了我们也还有个转圜的余地。可要是将事情捅破了说,我们的处境只会越难过的!我担心到时候我们连到张三城去都不行了。”

何正刚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不!我不愿做这样的人,也不能做这样的人。毗伽大汗对我们也难说有怨,也难说有恩,咱们在焉耆混乱中执掌了兵权,是靠自己平时的努力,张大都护进城之后没有削我们的权而对追认、提拔我们做了团练使、都尉、校尉,那已经是知遇之恩。”

毕信道:“那也没多大的区别啊。”

“可是他们入城以后,不像草原其他的霸主一样,攻陷一座城池后就加征、掳掠甚至屠城,他们没这么干,反而真的在做一些安民的事情,和他们一起来的商团,比如前两天才入城的郑济,还自己掏钱买了粮食去赈济贫民孤寡,而唐军带来的法曹,法官断案也很公正,因此我总觉得张大都护和大漠草原上来的那些可汗不同!”何正刚道:“再说,我们已经投降了一次安西军,如果再投降回毗伽,我可不觉得毗伽大汗会因此而重用我。当初答应卢明德是因为我们没得选择,现在既然有得选择,人总得像大树那样立得定方位,我不想像小草一样随风乱摆,这件我还是要去问个明白,万一真像你说的,最多就让张大都护将我解职吧。”

不顾毕信的阻止,赶来求见张迈,见面就问:“大都护,你为什么要派我去守张三城?”

张迈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跑来直接找自己,忙道:“张三城乃是焉耆东面的重要门户,我委派何将军前去就是担心毗伽再有诡计,万一薛复抵挡不住焉耆便有重大危险,所以才请了将军镇守张三城,作为焉耆与银山之间的呼应。”

何正刚直直地盯着张迈的眼睛,忽然道:“大都护,你在说谎!其实你忽然变卦,是听了什么人的唆摆,不信任我们这些降军,要带我们上阵决战却担心我们临阵倒戈,要留我们在城中却又担心我们在城内作乱——我说得没错吧?”

他问得这么直接,哪怕张迈久经交涉场合,这下子也被问得有些窘,忙道:“哪里有这事,何将军听谁胡说来着,我这就派人拿他!”

何正刚略微有些失望,道:“你果然不承认!大都护,中原有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用了我,为何却还要疑我?好吧,刚才就当我是鲁莽了,不过大都护,我想让你知道,这次你不让我们出征却调我们去张三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会让我们焉耆的六千子弟兵大为灰心的。”他说着就告辞了。

望着何正刚的背影,张迈忽然叫道:“老何,你回来!”

何正刚回身站定了,两人默默,张迈犹豫了有一顿饭时间,忽然脱口道:“没错,我是对你们还不大放心!就算我放心了你,也还不放心你手下的六千人。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整编军训又不够,而这次的战事又甚为重要,所以我出不得半点差错!现在我对你不疑也疑了,你对我不冲撞也冲撞了,你却来告诉我,接下里我该怎么办才能叫你们不灰心,你也告诉我,你能做什么能够让我不疑!”

何正刚道:“我有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有我手下的七员将领在城内都有亲眷,大都护如果不相信我们,就请你派人将他们都关进镇守使府,如果我们敢有异动,你就将我们的家人全杀了吧。”

张迈道:“城内的局势早在我控制之中,但凭这个还是不大够。”

何正刚道:“那大都护就派我们做先锋!大都护你在后面安排刀斧手和弓箭队瞄准我们的后心,如果我们有什么异动,你就随时将我们杀了。”

张迈没想到他连这种法子都敢出,却摇了摇头,道:“那样做的话,六千焉耆子弟兵以后对我哪里还可能有什么信任可言?”

何正刚道:“那按大都护说,该怎么办?”

张迈支住下巴想了一下,道:“我们安西唐军一路打来,不是为了征服而征服,我们是要重建西域的秩序,重建西域的秩序为的又是什么?不就是希望西域的百姓日子能过得比以前好么?我们在疏勒的时候已经这样做了,在龟兹的时候正在这样做,而在焉耆也将会这样做。我们怀着这样的信念而来,自然也就要怀着这样的信念走下去,那如果有百姓不相信我们怀有这样的信念呢?难道我们还能将他们杀了不成?那怎么可以!何正刚,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手下的六千将士,如果他们不相信我,也不愿意为了我而去和毗伽作战,那就让他们带着自己的家眷,在今天黄昏之前离开焉耆到张三城去等候消息吧——如果我打败了毗伽,我仍然会许他们回焉耆来继续过日子,我会用时间来证明我的诚意;如果上天不降福于我,让我败在毗伽手上,那他们也同样可以回来——只要毗伽还肯要他们。”

何正刚听得呆了,他万万料不到这次来找张迈会得到这样一个答复。

“大都护!”他叫道:“你这样说,是要赶我们走么?”

“不是赶你们走,是要给你们选择!”张迈道:“我大唐军中,不需要三心二意的将士。不肯相信我的人我不会勉强,就让他离开吧。”

何正刚道:“那如果是相信的人呢?”

“那大家就一起奋战!”张迈道:“不是为我张迈而战,而是为他们自己而战!这样的战士不需要多,只要有一百个做先锋,我就已经有信心击垮毗伽!”

“大都护!”何正刚道:“现在只需要再有九十九人,就够百人之数了!”

张迈一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