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刚道:“我相信大都护!”

张迈大喜,抓住了何正刚的手,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终于道:“好!好!老何,就冲你这句话,我对你也将再无保留!对付毗伽的这个先锋就由你来做,至于士兵,你去挑选——只要是你信得过的人,我也就同样信任!”

第030章 莫敦门之战

何正刚从镇守使府走出来,望望焉耆的天,天空似乎都变得更蓝了,在走回军营的路上他的步伐也变得更有底气!尽管是个质朴的人,但刚才张迈的那句话也让他晓得:自己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有了这份信任,以后自己在安西唐军中也能说上话了。

他赶到军营,将张迈的意思撮要说了,六千士兵听张大都护如此宽容,无不感动,六千人均道:“这样宽容大量的主子我们还哪里找去?我们不去张三城,我们都愿意跟随何团练为张大都护效死作战!”

毕信心道:“张大都护话是这样说,但难道我还真能说自己要去张三城不成?那能有什么好下场!”便也与七将领一起高呼,以表忠诚。

何正刚道:“如今张大都护赋予了我们重任,不再是右翼而是前锋,所以对士兵的要求也就更高!身为前锋,需得武勇善战,羸弱胆怯者不能参加。”

他便在六千人中挑选精锐,何正刚是从基层部队一步步起来对,对下面基层指挥官以及士兵的素质情况十分了解,选兵的事情进行得很快,只半日就选出了三千五百人,剩下两千五百人,他建议张迈派一千五百人去张三城镇守,留一千人在城内驻防。

这时张迈与他已经建立了信任,何正刚提议之后他没有反驳,许他执行。

毕信看得暗暗纳罕,心想:“我原本以为老何鲁莽,现在看来他的脾性却正对了这位张大都护的胃口。君主与将领之间最难得的就是对脾性,脾性一对以后干什么都容易。”便来找何正刚,表示自己不愿意去张三城,而愿意随何正刚北上杀敌。

何正刚有些奇怪,道:“你不是想去张三城坐观虎斗吗?”

毕信笑了起来:“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何团练你还没得到张大都护的信任,打败了毗伽没我们的大功,战事不顺我们却注定会成为弃子,我为何团练计,为大伙儿计,才有那样的建议,现在何团练已经得到了张大都护的信任,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北上一战大有可为了,我为什么还要去张三城?”

何正刚笑他狡黠,但知道毕信头脑灵活,与自己又是老交情,所以便答应了他,又去求张迈转调别的将领前往张三城。毕信见张迈对何正刚言听计从,暗中呐喊之余又想:“没想到老何转眼之间能有这样的地位!看来此事上我们不但可以争功,甚至有可能争头功!”

焉耆盆地的地势北高南低,毗伽从北路来,道路长远而且狭窄,需得到焉耆以北一百一十里外才有一个可以供上千战马并排驰骋的山间高原拜辛高地,继续南下地势再次转狭,得到焉耆以北七十里外的莫敦门以南才走出高原地区进入以鱼海为中心的低海拔地区,地势也才变为开阔。

毗伽来势好快,慕容春华刚刚回来,唐军主力尚未出城,毗伽的先锋已经冲出了莫敦门,第一批人马约有七八百人,以百人为一列在平原草地之间纵横往来。

石拔要领兵追逐这些骑兵,张迈道:“彼此都是骑兵,不要分散兵力,咱们还是以堂堂正正的军队破敌。”

点了兵马出阵,用何正刚三千五百人为前锋,九个折冲府并新军一万人居中,慕容春华在后,前锋军与中军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大军不理会少量骑兵的挑逗,直接便朝莫敦门方向压去,大军开至莫敦门时,毗伽才在拜辛高地集结完毕,其前锋骑兵三千人已经在莫敦门外逡巡待敌,毕信探到了消息,对何正刚说:“咱们没抢到这个隘口,有点可惜,莫敦门地势高下明显,敌从北坡掩下,我军仰面抵挡,这样打起来颇为不利,不如向南后退二十里,那里地势平旷,毗伽的骑兵就没法借势冲击了。”

何正刚将这个意见转向中军传奏,石拔等听了都说:“军队都开到这里了,怎么能退!何正刚分明是怯战,大都护,别理他,下令让他进兵吧。”

只有慕容春华道:“若说到对本地的地理情况的熟悉程度,何正刚所部最精,他们的建议我看可以考虑,但必须得保证士气不受打击,阵型也不能散乱。”

这时刚好毗伽派人送来了一匹战马,战马的肚子被一把长矛捅破,四蹄和首级也都被刀斩断。

张迈问:“这是什么意思?”

毗伽的使者道:“这是我们大汗下的战书,你们侵犯我们的边界,霸占我们的领土,所以我们大汗引兵前来收拾你们,你们最好快快投降,要是不然一定会像这批马一样被斩断四肢,捅破肚肠,最后斩首示众!”

张迈哈哈一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东西来下战书!好,我也回一封战书给毗伽——李膑!”李膑已经命童子准备好了笔墨,张迈便道:“焉耆本来就是我大唐的国土,我奉朝廷命令收复西域,什么时候轮到你毗伽来叽歪?我本想追到拜辛宰了你,又怕杀得你太紧吓跑了你,便后撤二十里等你大驾光临。”

李膑写完之后折好,掷给使者,跟着传令全军,果然后退了二十里,至莫敦门南的草原上,何正刚根据地形,请求恢复两副军为左右翼的阵型,张迈也听从了,当即以何正刚为左翼,驻扎在一片白杨林旁边,背靠树林,慕容春华为右翼,但左翼突出在前,中军次之,右翼又次之,从敌军处望来安西军三部就像一条斜线,阵型外观丑陋之极。

毗伽收到了张迈的战书后命约昌开读,约昌看了一遍一开始不敢翻译,便让一个懂得汉文的手下读了,毗伽一听怒火上烧,一鞭子抽在那文官脸上,怒道:“不宰了张迈我誓不回师!”

集结了四万兵马,拥出隘口,开至唐军阵地,见了唐军的阵型就像一只大雁左翼前扬挥到了雁头之前,右翼却贴在雁股上,雁头也斜斜歪着,笑道:“都说安西军如何了得,现在看来连个会布阵的人都没有。这算什么狗屁阵型!”

待要下令冲击其位于最前的唐军左翼时,又发现唐军左翼所处地势较高,一片白杨林从其左侧一直绕到右后方,受攻面不大,要攻击唐军中军时己方的右侧却会暴露给唐军的左翼,至于唐军的右翼则更是鞭长莫及。

毗伽皱了皱眉头,因己方兵马较多,便命一员大将领五千骑兵冲击唐军左翼,自己带领两万精骑冲击唐军中军,约昌在后接应。

唐军中央军前锋乃是步兵,用的是密集阵型,左翼都是轻骑兵,用的乃是疏松阵型,所以中央军的兵力虽远较左翼为强,但一眼望过去却觉得左翼像个苹果,中军像颗桃核——桃核质地虽硬外观却小,远望之下甚不起眼。所以毗伽准备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唐军主力压垮。

何正刚见敌军冲近,急下令弓矢伺候,高昌军五千人中有一千乃是骑射兵,尚未奔近箭雨已发,何正刚也曾转到高昌服役,对他们的战法十分熟悉,在箭雨射出之前就已经洞察到了敌军的意图,下令竖起毛毡,数百面的毛毡绵延二里有余,高昌军的箭雨逆势而上箭势已衰没法穿过毛毡纷纷跌落,唐军左翼中也有二千余名弓箭手,在何正刚一声令下后一起张弓。

毛毡倏地放下,弓箭居高临下激射而出,冲上来来的高昌军急忙举起盾牌抵挡,但上冲之势却减缓了许多。

这时毕信指着东面道:“团练使,你瞧!”

高昌军的右翼爬的是缓坡,因此先发而后至,其主力却是平地奔驰,因此后发而先至。高昌军的右翼与安西军的左翼尚未接锋,毗伽的主力已经冲到了张迈的中军百步之内!

“腰弩伺候!”

唐军到达疏勒以后,武器配备方面有了长足的发展,其中到今年年初为止更是按照《汾阳兵典》的图谱造出了两千个腰弩,这次东征带来了一千五百把,奚胜在发现龟兹新军勇气不足以后,便将他们中的一部分训练为远程部队,这时命令一下,腰弩手按照队列一起坐倒,同时前锋陌刀战斧部以及长矛卒同时下蹲,便如一片树林在眨眼间矮了一截。

高昌骑兵尚未冲近腰弩已发,腰弩是以腰腿之力发射,射程与穿透力都远胜强弓,高昌骑兵自以为尚在射程疲软范围,猛地见箭如流星般飞至,这些箭雨的密集地指向一个区域,而且其力道之强劲更是出乎毗伽的意料,射到马头马眼直接钉入马脑,射中马身穿肠破肚,射到人甚至能够洞穿铠甲!

马匹栽倒,骑士摔飞!人的惊呼与马的悲鸣交错发生,毕信在高坡上望见暗暗惊骇,心想:“安西军真是厉害!怪不得张大都护敢正面出来和毗伽大汗硬撼呢!”

箭雨密集型的指向大大加强了区域内的杀伤力,如果从上空俯瞰便会觉得高昌骑兵就如同被唐军的这一轮箭雨咬出了一个伤口。

张迈高坐在阵心的瞭望战车上对奚胜道:“你将士兵训练得不错啊。”

奚胜谦虚地答道:“大都护过奖了。”跟着却又忍不住扬了扬眉毛说:“不过啊,这才刚刚开始!”

第031章 唐蹄之下,何敌不克!

毗伽与张迈在城外决战的时候,郑济正在城内与一个僧人密谈,这个僧人是焉耆金光寺长老显德的大弟子胜严。金光明寺在西域佛教界与经义方面只是领袖之一,但在财富上却是首屈一指。

在唐代,寺院在国家社会经济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因为寺庙不事生产而收入稳定,入多出少,长年积累下来便拥有大量的多余财富,此外寺庙之间有着比民间其它机构更频密而且稳定的联系,有了这两个条件,一些大寺庙就干起投资、放债等经济活动,慢慢地由偶然而成系统,起着类似金融机构的作用。历史教科书中写到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出现于宋朝,但实际上交子的前驱在唐朝已经出现,而起发明与应用者就是寺庙。

金光门寺虽然地处焉耆,但通过派出僧侣外出挂单以及进行各种佛事活动之便,跟安西、河西各地寺庙保持着紧密的往来,其经济触手已经遍及沙州、瓜州、龟兹、高昌等地,对于焉耆更是渗入到了方方面面,从田产到渔猎到牧业到,只有锻冶一项无法染指。

从龟兹到焉耆一带有着丰富煤铁资源,但铁器锻造在中古时期无论哪一个国家都控制得较为严密,金光寺对此一直有野心,趁着焉耆陷入改朝换代的大变,金光寺便希望能够在这一块领域有所拓展。

可是让他们失望的是,他们所扶持的人物——卢明德虽然执掌了焉耆的民政,但对于铁矿开采以及锻冶却也无法触及,卢明德几次向张迈提起时,张迈总是批复“搁置”两字。在连续碰了几次壁以后,显德便知此事须得另谋出路了。恰巧就在这时,郑济到了。

敦煌的《安西唐军长征变文》高声歌颂除了张迈之外,就是杨易、石拔等一般武将,文官系统李膑偶尔会露脸,郑渭的形象却十分单薄,但在金光寺僧侣眼中,杨易石拔等都不过是一介武夫,相较之下他们更加看重郑渭,认为这位安西的“宰相”才是真正的“第二大权势者”。所以郑济一出现在焉耆马上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乎就在郑济进城的当天晚上,显德就派了弟子胜严带了厚礼去拜访郑济,第二日郑济提出要代表唐裔商人赈济焉耆因战乱而陷入贫困的饥民时,金光寺亦马上慷慨解囊借出了一千石谷物,又出了一千石谷物,合成两千石,算是双方的一次联名慈善行动。

这次行动过后,两家的交往便空前亲密了起来,所谈论的话题也由一开始的寒暄逐渐深入,终于到了表露目的的阶段了。

“你们想要进入锻造业?”郑济有些诧异:“僧人锻铁,只怕…有些不伦吧。”

“我们并非以金光寺的名义直接锻铁啊。”胜严道:“我们可以雇人来做,我们只是提供资财,而后铁坊有了盈利我们从中收取利润,如今西域困顿已久,要想普度众生,就必须得资财无量啊。铁器一项,毗伽运作得太差劲,若由我们来合作,不出三年形势必能大为改观。”

郑济沉思良久,才道:“铁器一项,各国素来十分敏感,天下聚财生息的门路甚多,为什么一定要进入这一项呢?”

胜严大笑道:“天下聚财生息的门路虽多,但有什么比得上盐铁二项?我们也知道此事不易,但如果事情容易,那就不用找郑二公子了。”

郑济道:“话是如此,但铁器涉及到国力之强弱,大都护府对此限制极严,不瞒大师,即便是我在疏勒时也没法插手,所以这件事情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胜严却依然没有消极、失望的神色,而是满怀信心地说道:“天下间的事情,不会完全没有可能的。本来世人谁也想不到张大都护能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连克龟兹、焉耆二镇,但如今他不也办到了么?只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张大都护要守护好这片花花江山,也总得与已经帮过他大忙、且将来会继续帮他忙的国家梁柱合作啊。”

郑济道:“大师这两句话,话中有话,郑某人可有些听不大懂了。”

胜严笑道:“张大都护横扫诸胡的气概、混一安西的雄心,放眼西域无第二人能及,尤其难得者是他上马铁血,下马慈悲,上战场能够金刚怒目狮子吼,入城市却又随心顺民安黎民,深合我佛出世入世之真谛。正因此佛门中人对他老早就很关注了。我今天来,背后可不止是金光寺而已,在我背后是我佛在西域的无上慈悲。张大都护攻克龟兹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但到了焉耆这里就是各方面助力的结果了。郑二公子虽然在商界但消息灵通,对焉耆军政大局想必也知之甚深。二公子可想想——骨咄之乱,是谁出的力量?何正刚献城,又是谁在推动?安西军入城后焉耆迅速稳定,六千子弟兵也都向张大都护效忠,这背后是否也有菩萨的保佑呢?这三件只是大者,至于小事一时就难以尽言了。”

胜严说的这几件事郑济知道有些是与佛教有关,但也有些他没想到会与佛教有关,这时胜严点破了之后,他才暗叹焉耆的局面牵涉之深还远在他意料之外。

胜严又道:“如今张大都护与毗伽的对决,关键不在战场之上,而在战场之外。张大都护与毗伽都是西域之雄,两虎相斗,胜负难分,但谁能得到我佛的庇佑,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便势必无往不利。其实张大都护自从在疏勒驱除邪教、光大佛法以来,早就已经成为我沙门之护法,菩萨也一早就在保佑于他。只是如今张大都护或者身为我佛护法而未自知,这一层关系,肤浅之人或难自明,但以二公子以及郑长史之会跟却必然解得,也就不用贫僧多费唇舌了。”

胜严的话自然字字都深藏玄机,又句句紧扣佛法,语气之中也带着相当浓郁的蛊惑性,其时天山南北、葱岭以东乃是佛教的天下,自君主以至于庶人无人不崇佛法,倒是郑济进入萨曼已久,与天方教、祆教、摩尼教、十字教都有深入接触,反而对佛教显得比较淡漠,此刻听了胜严的话后不为所动,心念一转,忽而破口一笑。胜严奇道:“二公子笑什么?”

郑济道:“大师的言语,怕是有些夸大了。佛法虽然广大无边,但弘道在人,诸神诸佛不会在人间现身,要一较长下也得通过人。若非我安西唐军发动疏勒攻防战,现在疏勒是哪一教派之天下还难说呢。在骨咄处也罢,在毗伽处也罢,甚至在沙州曹令公处也罢——究竟是人在用佛法,还是佛法在用人,这里头的微妙关系可还得仔细琢磨才行。张大都护之得焉耆自有其必然,焉耆诸寺在大都护入城之后有安定人心之大功,这一点功曹簿上不会勾销省略,对菩萨,我们自当敬以诚信与香火,感谢庇佑,至于人嘛,有时候却不可贪天之功了。大唐素来崇佛,只不过谁是乔木、谁是蔓藤,这里头的关系却得摆清楚,弄明白。”

胜严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掠过一丝动摇来,道:“二公子这番言语如果能够代表郑长史与张大都护的话,那可真是叫人失望得紧啊。需知龟兹也算不上完全平定,焉耆得失也还存疑,而高昌之事,将来借重沙门的地方可还很多啊。张大都护与郑长史都是有慧根的人,我想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应该能够比旁人参悟得更加透彻才是。”

郑济笑道:“我既不代表张大都护,也不能完全代表我二弟,我只是一个生意人——这才是我的本份。如今整个西域犹如处在一股滔滔洪流之中,水势绝大而人力渺小,舟行其上,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若就做生意的眼光而论,眼下若给我选择,我也一定会选择顺风顺水的大宝船登上,而不是去为逆风逆水的旧木筏强修强补——大师,你说呢?”

胜严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道:“二公子说话倒也玄妙得很,不过水势究竟如何,咱们就等着莫敦门的消息吧。”

郑济笑道:“消息自然是要等的,不过有悬念的只是时间,不是胜负。”

“嘿,二公子对张大都护倒也有信心得很啊。”

“那当然!”郑济毫无犹豫,脱口便道:“唐蹄之下,何敌不克!”

莫敦门草原上,高昌军的右翼已即将与唐军的左翼接锋,而高昌的主力也已经闯入了唐军的五十步内,腰弩手已经后退,强弓手亦已射过了三轮,高昌回纥的骑射则开始发挥迎面射击的攻击力。

砰砰砰——

盾牌震地的声了起来,那是八百面的木盾外加三百面铜盾外加一千二百面铁盾,木盾铁盾铜盾阻挡的都是弓箭,那铁蹄呢?

即将冲撞在一起的胡儿轻骑与汉家重步究竟谁雌谁雄?

此际的天空中,是否真有一双慧眼在凝视着人间的这一切?

第032章 陌刀之下无仁慈

莫敦草原上,万骑冲锋而来的炫人声势让许多龟兹新军的士兵都感觉站立不稳,风中传来的巨大声响让回纥铁蹄的冲劲便如无数铁锤一起敲打在龟兹新军的心脏上面,地面的震动仿佛联系着血管让大脑产生大地也将崩塌的错觉,那迎面扑来的铁骑军团犹如狂涛巨浪让新军们涌起“人力怎么可能阻挡得住”的强烈震撼。

在这一刻安西的主力——折冲府将兵和龟兹新军的差距就显现了出来。

有一些龟兹新军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逃跑,双脚虽然还不敢动,但目光却已经在搜寻退路——但是没有!

安西唐军严谨的阵型没有为他们提供逃生的空隙,一层层的严密组织让所有兵将都无法随意行动,此外更有一层震慑着新军的力量存在着——那就是位于整个阵型第一线的陌刀战斧部队和长矛盾牌手!

那些都是安西唐军的老兵,也是安西唐军的中坚力量。如果说迎面冲来的高昌骑兵是江河的巨浪,那么这些安西的老兵就是钢铁铸成的大堤!

从毕信这个方位望去,恰好可以看见唐军中军阵型的全貌,那是一个外实中虚的桃核状阵型,外面是包括陌刀战斧、盾牌、长矛、短矛、横刀障刀在内的五层防线,而中央则空了一环,然后在最核心才有两辆瞭望战车,战车周围布列着数百骑射手,战车上高高竖立着赤缎血矛,赤缎血矛旁边是一个戴着银龙面具的唐军主帅——张迈!张迈的身后是五面牛皮大鼓,五个精壮的鼓手赤裸着上身,鼓起肩臂肌肉有节奏得擂了起来!

鼓声响起——那是进击的号令!

现在进军?没有搞错么?

有一些龟兹新军想。

但是军令是不容置疑的!当号角吹响,鼓声震动,前面的人就开始动了,而后面的人也会跟上来,在这一刻每一个个体都是孤独的,除非他随着号令而融入整体的行动!就如同浪涛中的每一滴水,不管自身的意愿如何都要随着浪涛一起前进!

安西军中央部队这颗“桃核”移动了起来,移动幅度很小但很明显是在向前。

面对着迎面冲来的高昌骑兵,这个步兵阵竟无丝毫畏惧。

以我之强,战敌之强,以我之劲,破敌之劲!对决越是没有回旋的余地,陌刀手们的热血就越是沸腾难息!

“斡——”

拖着长长腔调的呼唤响起于马蹄乱踏之中,字面意义无法明白,但腔调中的含义在军事训练中却已经印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让全军有了一种条件反射的行动力。

在与高昌骑兵接触之前的一刹那,五千支长矛忽然伸了出去,就如同毒蛇忽然间凸出了自己的獠牙,五千长矛同时向前、向外,而且是矛尾朝地矛尖朝上,斜斜指向天空!

“稳住稳住稳住!”刘黑虎等数百个大嗓门同时吼叫了起来,他们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他们是用他们的猛烈的呼喊为新兵们打气!

在军事训练中老兵们已经传授过了新军以知识:骑步对战之际,步兵最怕不是敌人,而是自己内心的恐惧——只要能稳住阵脚,阵型密集且装备适宜的步兵阵绝对有力量对抗轻骑的冲击!

但知识永远只是知识,真正到了战场光是那迎面而来的腥风就足以捣碎一个愣头青年的胆!

步骑之间的那道生死线,就是人间与地狱的边缘!

只有真正经历过这种场面并活下来的人才晓得面对骑兵冲击时候的那种感受有多么的可怕——也只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并活下来的人才晓得骑兵的冲击“根本就不可怕!”

是的,“根本就不可怕!”——刘黑虎在训练场上吼出这句话时龟兹新军们没有很深的感触,直到这时才发现能够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

战场上已经有数百个龟兹新兵被同时吓得屎尿泪水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一些人口里甚至喷出了未消化的残余物以及胃酸。但老兵们没有笑话他们,因为他们也曾经历过这个阶段。

军队的阵型和老兵的组织让整个战线稳了下来!当步兵没有因此而溃散,在最后的缓冲距离结束的那一刹那,恐惧魔王忽然掉头扑向了骑兵!

“这些是什么人啊!他们不怕死么?”

这是实力的对决更是勇气的对决!胜利者得到的奖赏就是将自己的恐惧加倍地还给了对方!

“呜呜呜——”

战马惊嘶了起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一些战马直接撞死在长矛上,甚至连内脏器官都随着鲜血喷了出来,有一些战马以自身的神骏踏着盾牌凌空而起,四蹄踏下踩伤了周围的唐军将士,但马上就被后面四道防线刺出来的各种长短兵刃攒死!阵型后方涌上来的后备士兵也迅速地将这个缺口补上。

在没有如林长矛的地方则埋伏着钩子——一个个锋利的钩镰枪非常恶毒地安放在不起眼的地方,钩镰手没有用力,就等着地方的战马自己冲过来自己切断自己的马蹄!战马悲嘶中骑士落地,迎接他的却是捅入咽喉的长枪。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变得低缓,带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就像巨阙宝剑倒卷,陌刀手动了!

随着统治区域的扩大、人口基数以及士兵基数的增加,越来越多的大力士被选拔到了陌刀战斧的阵营中来,可是以眼下安西的财力和疏勒的锻造工艺,唐军还是没法批量地生产陌刀,因此便以制作工艺更加简单的斧钺来暂代陌刀。

“起——”

八百里秦岭仿佛忽然间移动到了焉耆——那当然是幻觉,是那浑厚悠长的腔调带来的幻觉!有一种仿佛大山般的压力在逼近!

“进——”

挥舞起来的陌刀就像一道明艳的银色墙壁,反射着阳光中最刺目的白色令人不敢直视。战斧在其中滚动,就像用利刃做成的巨轮!

这两种犀利的武器达到一定的数量规模再加上阵势的配合,其散发出来的恐怖感觉会让敌人想到十八层地狱中的刑具。

毗伽——去死吧!

毕信忽然明白安西军为何能够击败萨图克带来的诸胡联军了,他忽然理解八剌沙衮和布哈拉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和安西军作对了!在陌刀战斧阵出动的那一刹那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处在高昌轻骑的位置上时会有怎么样的恐惧!

战鼓声中修罗道,陌刀之下无仁慈!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敌人的头上了,而已经与自己无关,龟兹的新军在经历过这一刹那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稳稳站立,跨过生死线以后每一个人都得到了经月军训也无法得到的成长!

而左翼的焉耆新军则都感到了庆幸,他们在庆幸自己选择依附大唐是选对了!何正刚也活跃了起来,高举张迈赐给他的横刀一马当先冲进了高昌回纥军的右翼!中军的强悍仿佛也为他们带来了力量上的加成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坚定了他们归唐的决心!

永远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够真正地征服一群男人!

毗伽终于见识到了大唐遗存在西域的武勇——尽管之前他已经从各种情报中听说了这些,可是对这些草原枭雄来说,没有亲眼见到总是不愿意相信唐军的强大而宁可选择相信是唐军的敌人太过弱小!

这种傲气凌人的判断来源于近百年来西域汉族的逐渐式微,胡人们总是认为正面对决汉人绝不是对手!葱岭以西的部族已经在张迈的教训下学会了谦卑,而现在毗伽在现实的逼迫下想要扭转这种观念时,却似乎有些迟了。

高昌的骑兵迅速改变了阵型,由正面冲击改为向两旁游走以寻找唐军的空隙。

真正的战场对决在大形势上没有太多的变化,高昌骑兵的这种转变萨图克早就使用过了,轻骑毕竟是轻骑,打不过攻不进,躲开总是可以的。面对强悍的步兵阵势,且打且走永远是轻骑最适合的选择。

“吁——”张迈坐在虎皮椅上,对李膑说:“以后西域很难找到愿意跟我们打正面对决的人了。”声音中竟带着些许寂寞——好张狂的一种寂寞!

在张迈感叹的同时,石拔带领龙骧铁铠府出动了。他选择了毗伽在“一举冲垮安西中军”这份豪情消失的那一刹那猛然杀入敌阵当中,以一鼓作气之勇大破敌人临敌变阵之衰势,他从左后侧杀出,一路切瓜砍菜一般直杀到了阵型的左前侧,毗伽布置在这一路的人马竟然都没能拦住他。

李膑叹道:“陌刀战斧和长矛硬盾是与敌军正面对撼,自身损失也不小,杀伤的敌人加起来却没有石拔这一冲来得多!”

“以步兵扼敌正势,以骑兵收取胜果!”

这正是到了大唐中期以后所形成的最正宗的唐军战法,也是对武圣孙子“以正合、以奇胜”的具体演绎!

高昌回纥的主力已经出现败北的征兆了,不知为何毗伽忽然想起了契丹人,那个可怕的东方部族也只是来了一万人就横扫北庭!其精锐骑兵的战法与安西军完全不同,但所带来的震撼却差相仿佛!

约昌还想继续投入兵力时,发现慕容春华也正要行动,唐军的右翼位于最后方,那七千牧骑还保有完整的体力。

“唉——”约昌暗自叹息着,他觉得高昌军已经没有取胜的机会了。这一声叹息是多么的沉重,在正面战场被堂堂正正地击败会造成强烈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除了取得另外一次正面战场的大胜之外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消除。

这可是一次比丢失焉耆更为严重的失败!

和毗伽一样,约昌也想起了契丹,浮屠城下的那场大战对高昌回纥人来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正是那个噩梦直接导致了高昌回纥对契丹俯首称臣!

龟兹。

郭汾的车队抵达了。

杨易听说消息以后派人迎出百里之外,安西第一夫人抵达龟兹给龟兹各界传达了许多的暗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安西唐军并没有将龟兹作为边藩,而是准备在这里扎根发芽!

而对于张大都护的这位夫人,外界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她不仅是现任大都护张迈的夫人,也是前任大都护郭师道的女儿,当下安西大将郭洛的妹妹,家后山硬得很,对龟兹的人来说,张大都护的这位郭氏夫人是高贵的更是神秘的,只可惜车队进城的时候夫人是坐在马车中的,守候在两旁的各色人等谁也见不到她的真容。

不过老百姓们想想又觉得这也正常,千金小姐、王者贵妇,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唉,真可惜呢。”郭汾放下车侧的卷帘,轻轻叹息道。

与龟兹百姓的想象不同,郭汾的形象气质可与“千金大小姐”一点都不沾边。她本人在遇到张迈之前其实很少在深闺中待过,她是安西唐军中的巾帼英雌,还领过兵打过仗,但自成亲以后就没有了这样的机会。这次她本来是打算率领一队女兵,骑着纯色骏马,以一种飒爽英武的姿态进入龟兹的。谁知道临出发之际却被诊断出了有身孕,本来郭汾认为肚子都还没明显鼓起来,骑马也不碍事,但左右哪里敢让她冒这个险?说什么也要为她准备了一辆马车。

相比之下,和郭汾同车进入龟兹的福安公主可就温婉贤淑得多了,如果她和郭汾并排坐在那里让龟兹老百姓参见,只怕十有八九的人都会认为她更符合他们心目中对郭汾的想象。

就在杨易和郑渭一起迎接郭汾入府之际,一骑飞来。

“报——”

“何事?”看出是军情后杨易问道。

使者气喘吁吁,脸上却满是兴奋,报道:“张大都护与毗伽正面对决与莫敦门草原,双方交战了两个半时辰…呼,呼…”

“哦?”刚刚走下马车的郭汾也转过头来关注,丈夫在和毗伽打仗她并不感到惊讶,她现在要知道的是结局——虽然在使者未出口之前众人就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猜到了结果,果然,使者回禀道:“我军得利,毗伽已经败退。”

福安大喜,忙向郭汾福了一福,道:“姐姐,恭喜了!”

杨易却只是哦了一声,以一种没人听得到的呢喃说:“只是退而不是溃么,那毗伽的实力也不错…”

郭汾微笑着,说:“这是安西全体的喜事,更是全大唐的喜事!”一瞥眼,却见杨易眼神中掠过一丝惋惜。

对于这一丝惋惜,周围所有人都看不懂,唯有郭汾却很明白。

第033章 兵逼高昌

毗伽在莫敦门草原被安西军逼退,撤至拜辛一带,这一战除了安西主力奋勇作战之外,新归附的何正刚等人也表现得相当活跃。

在约昌的支援下毗伽得以全身而退,但军队士气却已经大受打击,张迈密使慕容春华先回,第二日又交给了石拔三府精锐并给了他一道秘令,却以何正刚为前军继续追击,渐追地势渐高,何正刚熟悉周围地形,步步紧逼中走得十分小心,奚胜在后摆开疏阵支援。

疏阵是《孙膑兵法》所记载的十大阵型之一。此阵是将士兵分为若干战斗小群,队伍与队伍之间、将士与将士之间都保持着较大的距离和间隔,日间多竖旗帜,夜间多竖火把,又保持着进退往来,使兵势有如流水,和莫敦草原上奚胜所用的密集阵型恰好相反。

此阵有两种作用,一是虚张声势,能够用较少的兵马就造成千军万马的威势,二是在将敌人击溃之后追截败兵。此刻毗伽未溃,张迈让奚胜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前者。

毗伽在莫敦门草原被击败之后甚不心甘,一路总是惦念着觉得若以运动战来发挥高昌骑兵的长处将有可能取得大胜,再说若就此退去丢了焉耆,往后他高昌回纥在西域的地位和他毗伽在族内的威严都势必一落千丈。所以不顾群臣的劝阻在拜辛一带逡巡不去,企图找到时机挽回一局。那边何正刚又不敢逼得太近,所以双方便僵持了下来。

拜辛一带再过去就是地势狭隘的山间小路,这里海拔已高,约昌连日苦劝毗伽赶紧回师——因为如果再耽搁下去天气转寒,万一飘雪封山,“那我军就后退无路了!”

后退无路?毗伽猛地怒吼道:“后退无路又怎么样!前进杀垮张迈,夺回焉耆不就行了?”拂袖出帐巡视去了,群臣面面相觑,都不敢再进言。

时已入夜,毗伽只带了十几个近卫,也不点火,就在营中随处而走,有将士不知大汗就在附近,犹自顾自交谈,其中一个叹息道:“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命回高昌。”旁边好几个人听了都忍不住附和:“是啊。”

毗伽听到这话猛地停住脚步,近卫怕他们惹恼大汗,喝道:“深更半夜了怎么还不睡觉!”吓得那些人赶紧噤声。毗伽又策马登上山坡南望,但见南面火光星星点点,他心中计算火光数量,估计约有四五万之数,不由得暗自惊骇:“莫非是龟兹的援军到了?难道唐军真要将我聚歼在此?”

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却是一阵北风刮过,虽未下雪,却已经带着冰寒之意,毗伽心中一凛:“看来确实可能要下雪了。”他这次是急行军赶来,军中所带辎重不多,若真的下起了大雪,那时岂止后路被堵而已,全军都被冻死饿死也有可能。

回去之后也顾不得脸面了,急召约昌与诸将商议退兵事宜。

约昌说道:“张迈毒辣狡猾,若知道我们要走一定多方留难,那时候我们就很难全身而退了,因此既然要走,却不如虚张声势,装出仿佛要固守反攻,且不断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敌军,主力部队却分批悄悄退走,等到最后只留下一座空营给对方。”

从第二日开始何正刚便觉察高昌骑兵的反击强劲了许多,忙向后方求援,李膑对张迈道:“敌军的营帐旗帜这两日忽然多了起来,骚扰也变得积极,但又不是大规模进攻而是频繁的小股骚扰,这样的举动太不自然了,只怕是在故弄玄虚。”

张迈就问来求援的毕信:“你们还抵挡得住不?”

毕信道:“现在还抵挡得住,只是十分吃力,前方已经被烧掉了三座分营,又被敌人抢去了五个据点。”

张迈道:“既然还抵挡得住就不要大惊小怪,等到抵挡不住了再来求援吧。”

如此过了七日,何正刚发现回纥军的骚扰突然变得少了,之后三天骚扰不断减少,到第四日终于绝迹,且敌军营中也变得声响全无,他派出轻骑试探性地攻击毗伽的大营,闯进去以后却发现空空如也,军营虽在里头却已经没人了。

何正刚惊道:“毗伽跑了!”一边点了兵将追赶,一边派毕信向后方报信。

毕信到了主帐时赤缎血矛还竖在那里,但却已经见不到张迈了,李膑听了战报后冷笑道:“毗伽的伎俩早被大都护看穿了。咱们这次北上的目标是赶走毗伽,现在毗伽既已逃走,咱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你可回去,传大都护命令给何正刚,让他不要追得太急,等确定毗伽确实逃远了就退回拜辛,同时多立哨岗,防他再来。”又问:“毗伽的大纛还留在军中没?”

毕信道:“还留着。”

李膑大喜道:“可速速将大纛取来!”

原来毗伽摆空城计,就如张迈将赤缎血矛留下一样也将大纛留到了最后,毕信派人将大纛送到以后,李膑派了两队人马,用战车高擎了大纛,从拜辛一路游到了焉耆,沿途牧民望见无不战栗,到了焉耆后又绕城一周,跟着从南门进入,满大街游了一遍,焉耆僧俗望见便知毗伽已经败北,连大纛都被张大都护夺了,有许多人更是匍匐在了路旁高呼大唐万岁,郭师庸收到之后欣喜非常,又命将大纛传往龟兹立威。

李膑在北方确定毗伽已经逃走后才与奚胜带兵回归焉耆,这时他二人麾下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回到焉耆后卢明德亲自鼓动了满城僧俗出来迎接,却只接到了赤缎血矛,便问:“张大都护呢?”

李膑笑道:“张大都护已经往银山解银山之围去了。”

卢明德与胜严相顾骇异,都觉得张迈的行动神鬼莫测。

当日莫敦门一役唐军既胜,慕容春华便对张迈建言道:“这一战毗伽是被我们正面击败,我料他们短期之内将不敢再次,不如我先回师援救银山大寨。”张迈不但允了,第二日又派了石拔分批往东南接应。

这时莫敦门一战的结果已经传到,薛复既知己方得胜又见大军来援,当即下令全军出动,与慕容春华里应外合,高昌回纥在银山大寨这边虽然也有两万人马,但其精锐都抽调往了北线,东面的部族军战斗力可就弱得多了,哪里经得起薛复与慕容春华的两面夹击?第二日石拔又赶到了,他的三府兵将虽然是兼程赶到,但看见敌人露出可乘之机那就如蜜蜂见到了新绽开的花朵,当场就扑了过去,一路追亡逐北直逼到三十里以外。

高昌军主将是毗伽的长子颉利,他眼见不敌,带着七千回纥一路逃回高昌城去了。

唐军诸大将在银山西麓会师碰面,慕容春华看看薛复,想想杨易,说道:“如今银山之围既解,而大都护又还在北面与毗伽相持,毗伽的主力也还未被歼灭,如果孤军深入只怕会有闪失,不如先将银山大寨修补好了,等大都护赶到再作打算吧。”

石拔却道:“银山大寨?修补它来做什么!将高昌也一并打下这里就成了境内,还修它作什么!再说咱们这么多的精兵凑在一起,怎么算是孤军呢?”

薛复沉吟半晌,道:“只要毗伽退走银山之围自然就解开了,虽然大都护没有明确的命令传来,但他在毗伽还未退走时就派了两位来助我,想来不会只是为了解开银山之围。现在毗伽先败于莫敦门,颉利又败于银山,高昌势必人心惶惶,正是我军进兵的良机,当取不取那是逆天而行!”

石拔喜道:“那你的意思是打了?”

“打!”薛复道:“石拔你来做前锋,能打多远就打多远,我们在后面支援你。”

石拔大喜,此处薛复军衔最高,又见他赞成自己的主张,当即表示愿奉他将令。慕容春华见薛复得到了石拔的支持,且他的说法也非无理,便也默认了他的领导权。

薛复留了三营交给薛苏丁,命他前往张三城接管留守军队负责后勤接应,石拔却已经进兵,一路上果然势如破竹,咬着颉利的尾巴逼至九十城时,守将望见龙骧铁骑竟然弃城而逃,石拔从容入城,休息了一天,后面慕容春华与薛复便赶了上来。

九十城是突厥人的叫法,在大唐它是天山县的县城,东距高昌约一百五十里,北距轮台(今乌鲁木齐)约三百五十里,天山县城与轮台之间的这段路是天山南北最重要的交通干道,同时天山县又位于高昌到焉耆的必经之道上,薛复进兵至此接下来可东可北,往东是威胁高昌城,往北一旦成功那就是断绝高昌回纥回归北庭的后路了!

石拔道:“我去攻夺轮台吧!来个关门打狗!”

慕容春华笑道:“关门打狗?据后方传来的最新情报,毗伽已经撤退了,他们的主力未被歼灭,算算路程,快则三五日,慢则一旬就能赶到,你小心关上了门狗没打死却先被狗给咬了!”

薛复也道:“咱们只是一支奇兵,在高昌这边的兵力还做不到对毗伽关门打狗。”

石拔道:“那就打高昌吧。”

慕容春华道:“高昌也是一座大城,又是毗伽的南都,防范必定森严,只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石拔道:“没有打过怎么知道呢?说不定也像天山县一样,打都没打他们就都逃了!”

薛复觉得石拔的想法有些太乐观了,唐军能够打到这里已经有些出乎意料,就算是止步于天山城那也是大大超出预先的计划了。但不知为何他见慕容春华不赞成继续进兵反而有了一种渴望。三员大将正在商议时,人报城内伏龙寺主持显明大师求见,薛复沉思片刻就传他来会,显明乃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了,在西域也是享誉盛名的高僧,焉耆金光寺的显德大师都还是他的师弟,他参见了薛复以后问起焉耆的战况,薛复诡言道:“毗伽已在莫敦门草原被我们张大都护击溃,现在我们张大都护正在后方清理战场,却让我带兵攻略西、伊二州,以恢复大唐故土。”

显明一听大为震动,因毗伽久征未返,颉利刚刚败走,而唐军又打到了天山城,所以薛复这么说显明不敢怀疑。

按大唐的政治制度,凡在腹地则设州县,都督府、都护府一般都设在边疆。高昌盆地在大唐时辟为西州,已经是州县化的管理制度,汉化程度比起龟兹、疏勒来要深得多,境内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是胡汉混血,便是纯种的胡人也多受大唐文化的影响。回纥人因为本身缺乏强大的文化同化力,所以征服这个地区之后至今只是作为一个统治民族而存在。

回纥之全面统治高昌不过数十年,这时高昌在宗教上并未天方化,在民族上也尚未回化,与张迈上一辈子看到的吐鲁番完全是两回事。

显明听说毗伽战败,张迈得胜,震惊之余却未显出,反而有几分惊喜,问道:“薛将军,听说张大都护高举的乃是大唐旗号,以尊唐号令诸国,是真的么?”

薛复道:“这个自然,我们张大都护本来就是奉了朝廷命令规复西域的。”

显明摇头道:“大唐…大唐早就灭亡了啊。”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不是猜测,不是听说,而是本人已经能够确定此事。

薛复心头微震,慕容春华为之黯然,石拔却如受重击,显明又道:“不过李唐虽然已往,华夏却还亡不了。一姓虽灭自有一姓兴。不瞒将军说,老衲也是大唐后裔,俗家姓苏,先祖乃是大唐做骁卫大将军苏定方。”

慕容春华啊了一声,苏定方乃是华夏历史上开疆拓土的旷世名将,其一生北征东突厥,西征西突厥,东征百济,灭三国擒三主,威名之盛虽在数百年让人让慕容春华如雷贯耳,薛复对之也十分景仰,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眼前这个老和尚竟然也是苏定方的后代!

只听显明说道:“当日我苏定方公西征突厥时曾过焉耆,在此娶龟兹女子为妻,生下二子,留在当地,此后渐渐开枝散叶,便是老衲这一系的宗派了。”

慕容春华熟知大唐军方掌故,对李靖、苏定方、高仙芝等在西域留下重大影响的名将尤其熟悉,他知道苏定方征突厥到龟兹一带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再娶龟兹女自然不可能是正室,多半只是当时苏定方在军闲时宠幸过的龟兹小妾,但这时显明说起自己是苏定方的后代来,脸上却充满了自豪。

第034章 檄讨回纥

显明说道:“当年苏定方公平定突厥以后,朝廷做了三件大事,一是迁民实边,二是边兵落户,三是大赐诸姓。”

迁民实边就是将内地的百姓迁徙到西域来,这中间一个最重要的政策是就是流放,将一大批罪犯赶到大西北来扎根,一边解决中原的治安问题,同时也让这些凶恶的汉人在这里留下血脉,在这个风大沙大的地方,文弱的人原也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