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兵落户是将部分兵将在西域就地安家落户,这些人或者在当地屯田,或者成了军人世家。

至于大赐诸姓则是给接受汉化的胡人赐姓,如今的疏勒、于阗乃至归义军辖境内的许多汉民都是通过赐姓与混血转化而来。

“然而安史之乱以后,朝廷从安西、北庭、河西抽调边兵入备中枢,这里的汉人势力就弱了,胡人趁虚而入,遂主宰了西域万里的政局。”说到这里显明叹了一口气,“我唐民之在西域,无论迁民也好,边兵也好,一开始占据的都是膏腴之地,至于蒙获赐姓者,更是非当即豪族不可,因此与大唐有关的人,在佛门则为高僧,在部族则为豪强,在官府则据高位,在乡里则为元老,德业、权势、威望均集于此。本地土著窃慕大唐,未蒙赐姓者亦自改姓名。但安史之乱以后,我大唐势力衰微,膏腴之地被吐蕃、回纥相继夺去,权势渐失,合族聚居者被逼到了边城,散落各地者被贬为奴氓,昔日我汉人为官,胡人为寇,今则胡人为官,我汉人反而成了寇盗,唯有佛门尚是半胡半汉,且传世典籍多以汉文记载,因此文字、语言、诗歌、掌故尚能保存,且百姓对大唐也还存着几分想念,然昔日改为汉姓者,今日亦有重改为胡姓,胡汉之消长渐渐利胡不利汉了。”

他说到“合族聚居者被逼到了边城”,慕容春华便想起了新碎叶城的情况;说到汉人散落无力者被贬为奴氓,石拔就想起了藏碑谷的日子;至于说到佛教的事情,薛复则想起了天方教,在西域的东部地区,由于天方教尚未进入,回纥人本族的文化与汉文化的高度相差太远所以无法替代,所以近百年过去也只是渐渐去汉就胡显现出与汉地不同的特征,但到了葱岭以东,由于有天方教的强势介入再加上胡族政权的强行推广,去汉化才能去得那么的彻底,薛复更想到,如果天方教的势力能够继续向东推进的话,那么再过个百数十年,西域的东部地区或者也会彻底地非汉化掉。

薛复问道:“那么如今高昌可还有忠于大唐的部落?”

“忠于大唐的人,未必还有。”看到薛复等三人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时,显明赶紧道:“但愿意重归大唐的人,却有许多。”

薛复和慕容春华对视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两人显然都不明白显明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西域东部地区的情况,与西域西部地区的情况完全不同。西域的西部地区,尤其是葱岭以西的地区胡汉对立明显,汉人从数量到势力都显得较为微弱,面对异族异教的打压时就容易产生集体逆反,在小范围内变得加倍地团结,且对大唐母体带有一种强烈的执着,这种精神也是新碎叶城存在的基础。而东部地区则是胡汉杂居混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与大唐距离较近,时时会有来自中原的消息,对中原政权有着更加现实的观感,心目中便难以形成郭杨鲁郑四大家族心目中那种高大、强盛、优美、仁慈的大唐形象,所以反而更难形成对大唐的真正忠诚。就连号称西域汉家领土的沙瓜两州,尽管高举宗唐旗帜,其实内部也有广泛的胡人势力存在,曹家、慕容家、康家、阎家均有明显的混血。

只因为两个区域的情况大不一样,所以薛复等便对显明的话感到难以理解,而显明不了解西边的情况,所以也就没法用明确的语言来描述两地的差别。

这时薛复道:“按照大师的说法,我军此番进入高昌是否得当地之民心?”

“当然可以得民心。”显明的用词显得很微妙,他说道:“西域土地上的百姓尊信两件事——尊强者,信我佛。我佛教在高昌的信徒甚众,如今毗伽既败于张大都护之手,只要大都护能够承诺驱逐回纥以后善待百姓,老衲再为将军出言一招,诸县诸部当可闻令而至。”

薛复问道:“如果我号召他们与我一起围攻高昌,他们可会应命?”

显明道:“高昌境内有五座大城:高昌、蒲昌、交河、柳中、天山。有三大边堡:东为赤亭城,北为龙泉关,西为银山大寨。在五城三堡之中,间有一十七部,汉姓汉服者居其三,汉姓胡服者居其八,胡姓胡服而非回纥者居其五,回纥居其一。如今西域大势已向汉家倾斜,毗伽新败,高昌五城三堡将军已据其二,且毗伽此番西犯焉耆,带去的本族以及亲回纥之部落甚多,如今大军未回,回纥人对高昌的控制力量正处于有史以来罕有的衰弱,若此时能传檄,汉姓汉服者必闻风响应,汉姓胡服者亦必多有景从,胡姓胡服者或将观望,真会与将军抗拒到底的,回纥本族及其至亲二三部而已。”

薛复听得大喜,忙道:“若如此,可得劳烦大师为我军草拟檄文!日后大事既成,必当请大师主掌高昌之佛政,我军也将奏请朝廷加以册封,使大师之名永垂千古。”

显明微微一笑,道:“名声权势都只是身外之物,老衲只是听说了张大都护在疏勒、龟兹、焉耆的善政与义举,深明大势所在,因此来为高昌百姓请命,希望这一战不要打得太久,也算是为人世间减少一点杀虐。”

当即草拟了一封檄文,曰:回纥逆乱高昌久矣,毗伽残虐,以暴贼仁,今安西大都护张迈奉朝廷圣旨,兴天兵以诛贼虏,能共讨此贼者可遣兵来也,若力有不能则据土自守,以协驱逐胡虏之大业,凡有功勋,功成之日,大则裂土加爵,小则封赏奖掖,若昧于大势,助纣为虐以抗大义者,天兵到日玉石俱焚,是出天罚,与人无尤!

召集寺僧抄写成数十遍,由慕容春华亲自过目,跟着便加盖上了薛复的鱼符,若是用安西唐军的门路,这封檄文写成之后能否传播开去还难说,但这时由显明通过佛门的渠道传至高昌各地,只数日之间就传遍了高昌五城、三堡、一十七部。十七部中有两个与回纥最为苦大仇深的部落接到檄文后马上造反,兴兵向高昌开来,这两部一部是胡服胡姓,一部是胡服汉姓,汉服汉姓的反而还在观望迟疑,与显明当日的预判有所出入。但就算是未曾反叛的部族也都人心思变,个个将眼睛盯着高昌,盯着颉利,要看他如何应付。

在显明发出檄文之际,石拔已经带领三府将兵直逼至高昌城下,沿途带着显明的徒弟,遇到佛寺派显明的徒弟入寺买粮以作补给,而众寺庙对此也未加抗拒。

天山县到高昌城之间没有足以阻挡唐军马蹄的障碍,石拔赶到高昌城下时颉利本想据城而守,他若是龟缩在城内不出来石拔倒也拿他没办法,但这时舆论汹汹,人人都想看看唐军与高昌军究竟谁强谁弱,颉利顶不住压力只好开城作战。

这时薛复正在赶来高昌的途中,走到一半就收到慕容春华的来信,原来却是毗伽的前锋已经赶回来高昌盆地,因见天山道路被遏住已经掉头往交河去了,但同时西南面又有一部人马开到,来的却是室辉。

“室辉都到了,那大都护也就不远了。”

薛复按住毗伽已回的消息,却将张迈即将到来的消息传到前线,石拔麾下三府听到消息人人振奋,都叫到:“打下高昌好迎接大都护!”“擒拿颉利!”“将回纥赶回老家去!”

欢呼声传到了城头高昌回纥的将兵士气便更加低迷了,这时高昌佛门也发生了分裂,显明这一派已经彻底倒向安西唐军,因保守的佛门势力处于观望之中也并未对张迈的到来产生强烈的抵制情绪,他们只想着等双方打出个结果来再说,所以佛门保守派虽有自己的观点却表现为集体失声,在这种情况下出了一派积极为安西军搞活动做工作的和尚,倒显得佛门整体都拥护安西唐军了一般。

颉利本人也信佛,在这样的气氛影响下也变得难以作出正确的决策,可是城外唐军在挑衅,城内各族在施压,颉利自知无法继续闭城,当即点齐了他还能够信任的七千回纥骑兵,准备来日出城决战。

就在这天晚上,初冬的一场小雪飘了下来,在枯树、城头上点缀了万千朵的白花。

第035章 溯姓

张迈那日闻得敌军形势有异,便猜毗伽已起逃走之心,因此将赤缎血矛留给李膑,自己领了石坚、郭漳、卫飞引千骑南下,先取银山大寨,到达时听薛苏丁说薛复已经东进高昌,张迈大喜道:“薛复行事不拘泥,又不冒进,很好,很好。”

在毗伽决定撤退之前,慕容春华和石拔就已经出发,在毗伽,唐军主力也逐府逐府地南下,这时已有三府将士到阴山大寨取齐,张迈也不停留整军,只是命诸都尉“到前线取齐”,他自己却又追着前军赶去了。

张迈和毗伽离开战场的时间差不多,不过张迈是以千骑急奔,毗伽是数万大军慢慢退走,所以张迈赶到高昌境内竟比毗伽还早一些,看看离天山县城只有五十里了,前线回报说薛将军已取天山,如今传檄西州,正与石拔都尉向高昌逼去,张迈通过探子已经知晓高昌境内城池、道路的大致情况,心下大悦,对石坚道:“天山县既得,回纥人要保全高昌也不能够了!这个冬天我们或许将有大收获。”

石坚兴奋地道:“难道我们还能趁势打下高昌?”

“这个怕有些困难。”张迈道:“如果龟兹、焉耆的民众如疏勒一样归心了,那我或者可以考虑让腹地空虚,将兵力都发往前线,现在的话却还不敢这么做。但是天山县既落到了我手里,高昌就被我们吃掉了一角,往后就有了继续蚕食的机会了。”

张迈这时论到体力可以与军中上等兵中之下者看齐,他从莫敦门赶到这里一路未曾休息,张迈和将士们同吃同睡,感到自己十分疲倦就知道将士们多半也一样,却举手叫道:“兄弟们,天山县就在前面了!我知道大伙儿很累了,不过请再支持一日!我们一定要赶在毗伽之前到达天山!”

千名骑士纷纷叫道:“我们不累!”“大都护都不累,我们当然也不累!”其实人人都十分疲累的,但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昂扬。

张迈大喜,策马兼程,到日落之前又赶出了三十余里,天山县已经随时在望了。不意空中忽然飘落起雪花来,又见路边有三四间草庐,草庐上一面小旗,挂着一个“宿”字,张迈对石坚道:“不想这里居然会有一个客店,虽然没法全军住进去,但有客店就有水井,大家且下马,打水埋锅造饭,吃完后连夜赶入城去。”

石坚答应了,马小春道:“大都护,我们到客店中歇歇,我看能否让他们煮点热水来给你泡脚。”不等张迈答应就跑进客店去了,进去之前瞥了一下草庐的外观,他的观察力也历练得越来越敏锐了,注意到草庐似乎是新修葺过的,已经留了心,过了一会跑出来,对张迈道:“大都护,这草庐不大对劲,造饭时可得小心井水有毒。”

张迈一凛,急命石坚:“打水时用银子试探过后才能吃。”然后才问马小春哪里不对。

马小春道:“这屋子原本应该只是几间破草屋,是新近才雇人修葺过的,屋内住着两个人,却是一个老和尚,一个青年和尚,西域地方有些和尚以帐篷为庙的也有,但我问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却说是开个客店迎接往来过路人,所以我觉得奇怪。”

卫飞是个蛮子,叫道:“我去押他们出来审问。”

张迈却拦住了他道:“不,我亲自进去瞧瞧。”

手按横刀,带了马小春、郭漳、卫飞走近草庐,见门前系着两头羔羊,进庐后见一个老和尚坐在炕上,一个青年和尚正在烧水,屋内散落着一些瓜果,又有一缸面粉和一缸粗米,见到张迈进来,老和尚道:“有贵客来了,海印快快扶我下榻迎接。”

张迈听他说的乃是唐言,而且十分流利,心想:“这是个汉僧啊。”就多了几分亲切,上前施礼,请教姓名,老和尚道:“老衲灵俊,这是我的徒弟海印。请问嘉客尊姓大名。”张迈道:“我叫张龙骧,这个叫马小春,这个叫郭漳,这个叫卫飞,我们路过贵庐,便冒昧进来歇一歇脚,希望没有打扰到大师的清修。”

张迈本来无字也无号,郭洛杨易都有字,但他们自幼就在战场,文人习气少,与张迈厮混便用“迈哥”这样的俗称,称兄长为“哥”那是中唐以后才出现的,且很有可能是关陇集团的人最先开叫,郑渭对中原的认识主要是从书本得来,文人习气反而更重,所以要让他叫张迈作“迈哥”他觉得不舒服,直接叫名字又觉得不礼貌,叫“张特使”又嫌太疏远,因那时张迈掌管龙骧营,所以郑渭就管张迈叫“张龙骧”,一开始只是他个人的叫法,叫着叫着连张迈自己也接受了。

灵俊一双清澈之极的眼睛打量了张迈一眼,笑道:“张檀越可是位贵人啊。”

张迈笑道:“佛门不说说众生平等么?怎么也论贵贱?”

灵俊道:“彼岸自无贵贱,此岸则反之,正因人世间有这么多的不平事,所以我佛才要倡言众生平等啊。这正如中原大地于春秋之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所以孔孟才要倡言忠孝仁义。”

张迈听了他这样的谈吐便猜对方也不是个普通人,随他入座,问道:“大师怎么在这个地方结庐?”

灵俊说道:“这里不是老衲的禅院,老衲的禅院在敦煌城外,偶尔与徒弟游历到此,见有几间草庐,心有所感,便修葺了一番且住下,挂着一个宿字,是因为这段时间偶尔会有从焉耆逃来的难民,老衲力之所及处便接济他们一番,也借机看一下当今的世道人心。”

马小春在旁失笑道:“在这大路上,能看到什么世道人心?”

灵俊的徒弟海印在旁笑道:“怎么没有?比如说最近从这条道上经过的就有好几拨军队了,从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就可看出世道如何,人心如何了。”

张迈一听忙问:“最近经过的都有哪些军队?他们又是如何对待你们的?”

海印道:“经过的军队,有高昌回纥的人马,也有安西唐军。先说高昌回纥:他们先是从北面天山县来,往西南银山大寨去,往西南的时候威风凛凛,从西南回来时行色匆匆。这拨人的主力军还好,并没怎么骚扰我们,但主力过去后,跟在后头的部族军就乱来了,我们的柴米油盐都被他们刮光了,就是米缸也被打坏了几口,抢了东西就在我们的炉灶里头造饭。师父派了我去找他们的头领,却哪里进得了他们的营门?投了书简也不见回音。因见我长得还算结实,差点拉了去当小卒了。周围的牧民望见他们能逃开的也都逃开了。”

张迈又问:“那安西唐军呢?”

海印笑道:“安西唐军纪律就好得多了,一拨一拨地都从西南开来,也未见有人入草庐来骚扰我们,不过他们脸孔陌生,杀气又重,周围的牧民怕生,一样不敢近前,能有多远躲多远。”

张迈哈哈大笑:“和尚你说话倒也算直。”又想他们居然敢去投诉骚扰自己的部队,还能躲开了拉壮丁,多半是有真本事的人,再打量了一下草庐,见屋内没别的事物,只有老和尚所坐胡床紧贴的壁上挂着一幅字,看样子乃是汉字,可张迈竟然一个也认不得,甚至数不清楚有几个字,便指着卷轴问道:“这是谁的字,龙飞凤舞的,写的是什么?”

海印道:“这是我师父的字,写的是《尚书·大禹谟》中的一句话:皋陶种迈德。”说着沾了点水,在胡床的矮几上写出了那五个字。

张迈的书法造诣极差,字写不好,也没什么鉴赏力,郭漳却有家学渊源,在旁边赞道:“这手字写得真好!”

海印脸上浮现了几分得色,道:“我师父乃是草圣张芝公之后,家学渊源,虽然无法与先祖比肩,但以数十年勤学苦练之功亦足以独步当今西域了。”

张迈对书法了解得也不够深入,也就对王羲之印象较深,郭漳却啊了一声,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敬仰来,对卫飞道:“张芝乃是东汉的书法大家,更是书法史上一位承前启后的巅峰人物,号称草书之圣,连王羲之都承认自己草书不如张芝。”

他这几句话虽是对着卫飞,其实却是说给张迈听的,卫飞只重武功,对书法没什么兴趣,张迈却道:“张芝公的后人怎么会迁徙到西北来?”

海印笑道:“张芝公的后人开枝散叶,迁徙是有的,但我师父这一支却不是,因张芝公本来就是敦煌人啊。”

张迈怔了一怔,沉默下来,心道:“是了,当初我旅游过敦煌的时候,那里好像就有一个关于张芝的名胜。敦煌在东汉时就已经能出张芝这样的绝顶人物,可见这里已是中国的文化渊薮之一了。走到了这里,再往东只怕就会见到许多中国古代的风流人物,而不是像萨图克那样的边疆夷狄。或者我待人接物的心态与手法也该有所改变了。”

他沉思之时,马小春道:“你师父也姓张啊,那可和我们家主人同姓呢。”

灵俊微微一笑,道:“张氏乃是华夏大姓,源流久远,族大枝繁,唯西北张氏多出敦煌、武威、安定三望,自玉门关以西,派系多出于敦煌,张檀越从西而来,或许真与老衲同宗也未可知。”

张迈可不想与人胡乱认亲戚,笑道:“我家祖上不是敦煌人,是从长安领了朝廷旨令这才西行的。”

灵俊道:“长安乃是人才聚处,不是出处,张檀越可记得祖上籍贯郡望否?”

张迈被他问得语塞,要知古人对姓氏的源流、郡望、籍贯、派系都极为重视,只要是有点根底的人家,通常都能向上数个十几代,至于第一流人物的大家族,甚至可能做到千年不断,到蒙古入侵华夏亡国以后的几轮文化浩劫才将这种家学传统越削越弱,到现代人已经很少有家庭能保持这样的传统,尤其是年轻人,对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重视,当下道:“我家祖上是建中二年从长安出发的,本来是奉旨办事,走到中途被吐蕃人捉了去做牧奴,后来在西域辗转流亡,也没留下什么族谱,所以很多事情也就忘记了。”

灵俊又问:“张檀越祖上奉旨办事,不知是主官,还是随从?”

所谓“钦差后人”一事是张迈随口编出来的谎言,他对大唐的典章制度、历史掌故又不是特别熟悉,造假造起来不免不够专业,所以最怕被人提起,幸好郭师道、杨定国等人不知为何都很识趣,很少追问细节,哪知道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和尚竟然揪着这个问题打破砂锅问到底,心中不免苦笑,随口道:“是主官。”

灵俊哦了一声,命海印:“取吾俗家族谱来。”海印到了后头翻箱倒柜,过了一会取出三本厚厚的族谱来,张迈见那三本族谱虽然保存得好,但封面纸页发黄,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灵俊命取来第二册,翻到第二十代以后便仔细起来,逐代检阅,族谱一物,人丁多则多记,人丁少则少记,且以自家祖上为主干,旁及近亲,但中国人的族谱又有个传统,若是族中出现大人物——尤其是做官的,纵然派系远了一些也会记录下来,官做得大的,也会多写一两笔,若是无官无职无名气的那就只存一个名字。

这时灵俊和尚翻到张芝以下第二十四代上,抚掌道:“寻着了!真是大巧,不意在这里遇到一位同宗!”

指着其中一条给张迈看,道:“此是我高祖之胞弟也。”

张迈上前看时,见上头写着:“景,洵次子,官至通议大夫,建中二年奉旨西行以巡四镇,时河西纷乱,凉、甘、肃相继沦陷,时景兄昱为渭州刺史,景至襄武,与兄诀于渭水之滨,西行入陇,不知所终。”

张迈看了不禁有些骇然,心想:“真是建中二年,而且所有记载也都若合符节,难道当年那位钦差真的叫张景,而且就是张芝的后人、这个灵俊和尚的同宗?天下间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第036章 佛门的情报

张迈听灵俊竟然从族谱中翻查到一个西行钦差的事迹,而且和自己在新碎叶城废墟上的宣称暗合已经吃惊不已,马小春更是叫道:“大都护!原来你是敦煌人啊。”

草庐内两个和尚都是一惊:“大都护?”

马小春笑道:“这位就是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四镇节度使,也就是这本族谱中这位西行钦差的后人张迈张特使了。”

这段时间张迈在西域的名声端的是如雷贯耳,灵俊和尚一听慌忙道:“原来是张大都护光降,老衲言语唐突,罪过罪过。”

张迈笑道:“大师不必客气,若按这本族谱,你我还是同宗呢,算算代数我还得管大师叫声叔叔。不过出家人大概不论这些,虽然年代隔得久远了,但就算不论亲,也敬大师是一位年高德勋的出家人。”

两人重新坐好,张迈才指着那幅卷轴问灵俊:“这五个字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指的正是那“皋陶迈种德”五个字,灵俊说道:“迈者行也,种者布也,行德是修身,布德是治国,这句话是大禹说的,原文是:‘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意思是说我德业未立,所以百姓不依,皋陶能行德布德,所以百姓归之。虽是短短五字,讲的是先王内圣外王之道的大要。”

张迈心想:“这个老和尚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在这里遇上绝不是偶然。当初我老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是翻着字典刚好指到了个迈字,放到他这里却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已有些猜到了对方的来意,又问道:“如今我也是德业不立,所以百姓不归,按大师说该怎么办?”

灵俊道:“大都护谦虚了,大都护自起兵以来行的都是吊民伐罪之举,取了疏勒,疏勒饥民从此温饱,与于阗结盟,于阗商户因此受益,不但已经立德,而且正在布德。”

张迈道:“我是很想尽量地为民办事,可自攻打龟兹以来,却觉得越往东阻力越大,我高举的是大唐旗帜,可却感觉东方的一些同胞好像当我是贼一样防范,这可真让我感到不解了。”

灵俊说道:“这是大都护德业虽立,但百姓未知,虽要布德,但未得其法,百姓与大都护尚未互建信任,所以不依。”

张迈又问:“大师能说得更明确些么?”

这时石坚进来,说将士们都已经吃饱喝足歇息够,是否要继续上路,眼看张迈的手下都吃了,反倒是他自己和灵俊谈论了半天都还没吃饭,张迈虽然极想与灵俊继续探讨河西、北庭的民情,但心想天山的军情耽搁不得,便邀请灵俊随行,道:“眼看就要下雪,这几件草庐可挡不住寒风,不如大师随我入城吧。入城之后我还要继续向大师请教立德布德的事情呢。”

灵俊也不推辞,张迈又指着那幅卷轴说:“这五个字和我的名字暗合,不知大师能否割爱相赠。”灵俊欣然答应,张迈便安排了一队骑兵护送他,自己先领兵先赶往天山。

此地离天山只有不到二十里路,虽是夜行却还是奔得颇快,当晚赶到天山县城,城内唐军听说大都护赶到高兴得欢呼呐喊,慕容春华亲自出来迎接,这时城内驻军除了他的七千牧骑之外还到了三个折冲府的将兵,张迈手中有了万余兵马,心中大定。又问起薛复的行动始末,城内粮草状况和近期高昌地区的变故,慕容春华一一详说。

张迈听说天山县县城内只剩下供给一万五千人不到两个月的粮草,皱眉道:“这么少?”

慕容春华道:“不少了。天山不是都会,只是个小县,有这么多粮草还要托了颉利的福——他出征银山,粮草要从高昌经这里转运,虽然他撤到高昌时已经带走了大半,可还是留下了些,石拔攻城时守将跑得太急更是没有带走,要不然今天我们守着的就将只是一个空壳了。”

张迈道:“那得赶紧通知薛苏丁,让他筹运粮食过来。”可是如今天气渐冷,雪花渐紧,要想运粮食过来可不容易。

第二日毗伽的一部人马便冲到天山城下,企图攻城,来的却是约昌。

张迈亲自上城头故意得先戴面具,然后将面具摘下,先戴面具是要吸引敌人的注意力,然后又摘下面具那是要敌人确认是他本人。张迈在疏勒开箭术擂台,干过几次极高调的事,高昌这边也曾派细作打探,这时军中有使者认得张迈告诉了约昌,约昌大吃一惊:“张迈?那怎么可能!除非他有分身法!”

另外派了一个认得张迈的人去认,结果回来告诉他:“真的是张迈!”

约昌这才顿足叫道:“我们被他骗了,我们都被他骗了!当初在莫敦门草原一战以后就只见赤缎血矛而不见他,原来他已经抄到这边来了!”气势就有些馁了。

张迈望见,急命慕容春华出击,慕容春华当即率领五千骑兵赶出城去,呼啸着插入约昌军中,约昌军在畏惧惊恐之余军势微乱,急忙下令撤退,慕容春华追出二十里才缓缓退回。

回纥那边怕,可唐军这边也担心,慕容春华见毗伽大部队已经赶回来,这次虽然败走可也败而未乱,便劝张迈退兵。

张迈因高昌地方陌生人也陌生,天山城内的粮食供两万人不到两个月,要守城也熬不过这个冬天,要想从焉耆运粮过来以当前的路况来讲并不容易,万一兵势不利,被毗伽与颉利前后合围,那唐军只怕就要大糟特糟。

张迈问慕容春华道:“听说当初你也提议要谨慎的,现在我军不来也来了,你觉得真的得退走么?”

慕容春华道:“薛将军当初力主猛进时我就反对,回纥占据高昌达数十年之久,根深蒂固,哪有这么容易就推翻他们的统治?咱们在焉耆的时,我是主,毗伽是客,所以能够稳操胜券,现在却反了过来,对方是主,我军是客,现在又已经入冬,攻城不易,且之前薛将军又误判了形势,发出讨伐毗伽的檄文之后,高昌一十七部中只有两部响应,可见高昌的人心还在毗伽处,末将以为应该趁着眼下颉利还没和乃父取得联系,毗伽那边又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在他们合围之前赶紧撤退,否则我军的处境将十分危险。高昌又不会飞了,往后若有机会大可再次东进。”

张迈对慕容春华的意见向来十分重视,也觉得他分析的不错,只是有些不甘,便要派人传令去召薛复、石拔回来,命令拟完之后却总是迟疑着不发,不停地打听东面战线是否有新的进展,慕容春华听说后赶来道:“大都护,高昌不比焉耆,城内没有心腹之患,薛复和石拔加起来还不过六千人,最多逼到高昌城外打个胜仗炫耀一下兵威,不可能夺得城池的。现在将薛复石拔调回,十天之内就可以回去,那可以保证我们全军全身而退,不受损失。如果拖得太久万一天气有变,那时想走都未必走得成了。”

张迈道:“是,是。”命令却还是不肯发出去。

慕容春华道:“大都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究竟要怎么办,请你赶快决定啊!”

张迈沉吟道:“明天再说吧。”

慕容春华一愕,要再劝时张迈已经躲开了,慕容春华知道张迈割舍不下,连夜派人出城,分出两个营的兵力占据了东西两座高地,跟着又派出一千牧骑,在南门来来去去,装作安西唐军的后援不断开来的样子。

马小春见张迈躲着慕容春华,有些奇怪问道:“大都护,你干嘛躲着他,如果不想走就别走啊。咱们一定能赢的。”

张迈哼道:“你懂什么!”他心中理智方面是赞同慕容春华的主张,却又有着乘胜拿下高昌的冲动,理智与欲望天人交战,心中不免烦躁,这时躲的不是慕容春华,而是他自己。

一直到晚上吃过饭以后仍然在唐军临时中枢踱步,这唐军临时中枢在大唐时是天山县县衙的官署,回纥占领该地后将之改成了城主的府邸,这时又被唐军攻夺了作为唐军在高昌盆地境内的指挥中心。

走着走着,忽然被人叫住,张迈认得是海印,一怔道:“呀,你们也到了。”原来灵俊和尚走得不快,比张迈晚了两个时辰到达,马小春见张迈和他谈得来,就将他安排在了附近。

海印又说乃师准备了一些好茶,邀张迈前往品茗。张迈想了想,便答应了,耳房内,灵俊已经换上了一身袈裟,袈裟竟是上等丝绸织成,不说手工之精巧,光是用料就已经价值不菲,与他在草庐时穿着的布衣完全不同。

张迈笑道:“看大和尚这身装束,可不像小庙里头的出家人。”

灵俊微笑道:“老衲是三界寺的主持。这领袈裟,乃是族中儿孙辈所孝敬。”

西域众多名寺,什么普法寺大昭寺张迈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不认得,听到三界寺却委实一震,因为那是他上辈子游历过的地方,这时脱口就道:“三界寺,那不是莫高窟的所在么?”

灵俊奇道:“大都护知道莫高窟?”

原来敦煌莫高窟虽然在后世享誉全球,这时的地位却反而并不突出,只是西域众多名胜中的一处而已。

张迈道:“我原来以为大师是个闲僧呢,原来还是大寺庙的主持,那怎么有空跑来高昌?”从嘉陵发回来的情报中张迈已知三界寺是敦煌最大的寺庙之一。所谓“城内灵图寺,城外三界窟”,在佛法昌盛的沙州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灵俊笑道:“张大都护能跑来高昌,我为什么不能来?”

张迈道:“我来高昌,是打仗打到了这里。”

灵俊道:“老衲来高昌,是传法传到了这里。”

张迈盘腿坐下,道:“大和尚,我知道你们佛门流行打机锋,可我其实不喜欢。我甚至可以直白一点告诉你:我不信佛。咱们还是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吧。你跑来见我一定不是偶然,只是我不明白,你又如何能料到我的行踪?”

灵俊却不回答,一边坐了煮茶,一边道:“大都护不信佛,那信什么?”

“什么都不大信!”张迈道:“如果一定要说信什么,那就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力。”

“那大都护是靠着自己的判断力,一路走到这里的?”灵俊问道。

张迈道:“我的判断力是一方面,运气可能是另外一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与我的兄弟们、朋友们齐心协力!我们能从新碎叶城打到这里,不靠天,不靠佛,靠的是人!在疏勒虽然礼敬如来,但那也只是入乡随俗,并不是说我是真的按佛法办事。”

灵俊微微一笑,说:“大都护倒也坦白得很。”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掩藏了啊。”张迈道:“有些场合,客套话是要说的,但现在我不觉得有这个需要。”

灵俊道:“那将来大都护如果能够得偿所愿,会怎么对待佛门?”

张迈道:“现在说不准,总之会按照现实的需要来制定政策。我母亲是信佛的,所以我本人虽然不信,可对佛门还是有好感的,但佛事要是影响了国事那就不行了——这就是我的态度!”

说到这里眼中不知不觉便闪烁着慑人的光彩来,灵俊对此却全无抵触,甚至还有几分欣赏,笑道:“外间都说张迈强横霸道,今天一见果然不错,不过大都护既然对自己充满了自信,今天为什么却又表现得烦躁不安呢?”

张迈挥手止住他道:“大和尚,你问的问题太多了,我问的问题,你却都还没回答呢。”

“那是因为大都护问的问题不重要。”灵俊道:“其实大都护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沙州方面有何举动,曹令公有何意图,归义军接下来将准备干什么。”

张迈心中一凛,道:“这些你知道?就算你知道,你能如实告诉我?”

灵俊道:“大都护想知道我是否知道,为何不问?大都护刚才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那么就用这判断力来判定我所说是真是假,不就行了?”

石拔引着三府精锐,路上竟没遇到什么抵抗,一路开到高昌城下,就派人叩城门大叫:“毗伽已经被我们在莫敦门打垮了,识相的赶紧出城投降!若等小爷动手那可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城内百姓无不害怕,但将领们却都道:“对方不过来了三四千人,这里又是咱们的地头,我们回纥在漠北时纵横万里所向无敌,怎么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纷纷主战。

颉利便点了七千回纥本族士兵,开出城外。

石拔眼看高昌城门打开,有人便建议冲过去,石拔道:“现在冲过去?那样不就是要将城门堵上了么?再说他们在城头乱箭射下我们的损失反而会很重。”非但不进,反而下令后退二百步,全军下马休息,好让颉利整军。

颉利的副将葛览笑道:“听说汉人历史上有个宋襄公,最讲究仁义和面子,敌人渡河他也不趁着渡河还没结束就袭击,等敌人渡河完毕他也不趁对方阵势未稳发动进攻,反而等对方排兵布阵完才送上门去——唐军的这个将领,多半也是这样的人物。”

颉利出城之后排列骑兵,石拔容他排列,葛览主持兵势,排成前后四列,横约二里,石拔望见敌人旗帜鲜明,其中颉利身边的那杆主旗最为明显,石拔对诸尉道:“咱们人比对方少,又是在对方城下作战,这一仗得速战速决,待会不管别的,所有力量都往那杆主旗涌!夺了旗以后对方一定大乱,那时候就以营为单位各自冲杀,杀到如何便是如何。听明白了没?”

诸尉齐声道:“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上马!”

刷的三千多人一起上马,动作之齐整让葛览心头一震,这时颉利阵型初成,便见石拔一举獠牙棒,高叫道:“出击!”

三府将兵就化作三条猛龙直扑过来!葛览望见这等威势心头忽然冒起一阵不安来,刚才自己对唐军将领的评价在脑中一晃而过,忽然发现用那个评价来套当前的情况似乎是荒谬的!楚宋争霸时是楚兵强而宋兵弱,而现在形势则反之。毗伽当日用兵,牵制银山者为虚,北路迂回进攻的才是实,所以精兵强将大多调到那边去了,颉利麾下多是部落军,就算是回纥本族人马也算不上是牙帐精锐。

而石拔那边却完全相反——那正是张迈麾下最为能征善战的三个府,虽然人数比回纥军少了将近一倍,但气势之强弱则正好相反。

这时响应安西唐军的两部部众尚未赶到,但高昌城外已经埋伏了不少各部的探子,都要看看这一战的结果。

第037章 和平一统——不战而取河西!

张迈已经听出灵俊是有意主动地向自己靠拢,不过在询问沙州近况之前,他还是想弄明白灵俊选择自己的原因,他心里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大和尚,你在沙州也是一方高僧,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能平安荣耀地过一辈子了,为何却山长水远地跑来找我?你是希望借着我得到更高的地位么?”

他来自一个极端现实的年代,来自一个理想欠缺的年代,因此对周围人的一切作为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灵俊也没想到张迈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有些尴尬地一笑,说:“大都护,跟你说话真是一件苦事,你怎么总是将事情最阴暗的一面直接拿出来呢。”

张迈道:“我觉得这是诚实,本来我也可以跟你绕弯子,但此刻我觉得没有必要。”

灵俊点了点头,望着沙州的方向出神良久,才说道:“我来找大都护,是因为觉得归义军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停了停,继续道:“庸手下棋,只能看到眼前,高手下棋却能看到三五步、十几步之外,就眼前来说归义军似乎还没出现什么重大的内忧外患,但我却知道曹令公他已经错过了第一步,他应该在安西军抵达龟兹之前就设法遏制大都护你的…”

说到这里灵俊又停了下来,见张迈对自己这句话竟没有显露出反感来,才继续道:“如果他在那时候就设法遏制大都护你,让你无法东进,那么安西军与归义军还有可能遥隔死亡沙海保持远交,而一旦两家接壤,那就不可能再平等结盟了,往后非分出个高下主从来不可,这里头有双方主帅性格的原因,更有两军志向的原因——大都护,我说得不错吧。”

张迈嘿了一声,也不作正面回答。

灵俊继续说道:“我从大都护起兵的经过推测大都护的为人,判定你断然不可能屈居人下,而曹令公那边也不像于阗李国主,就算他心里明白归义军已是夕阳之暮,最终不可能胜过如日中天的安西军,他也不会认输的,他一定会做最后的尝试与抵抗。唉,一步差,步步差,双方彼此不能相下,到最后只会发展成彼此兵戎相见——那也正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张迈道:“那你是觉得我的胜算比较大,所以来投靠我么?”

“不是,”灵俊道:“归义军与安西军各有所长、各有所忌,可是我在沙州那边已经无所用其长,相反如果在大都护这边却兴许能发挥一点作用。所以我就来了——既然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我就希望他能够尽快结束,而要冲突尽快结束最佳的选择只能是扶强锄弱,如果能帮大都护不战而尽取河西,那对沙瓜百姓来说,对安西军民来说都将是一件大好事。”

“不战而尽取河西!”听到这句话张迈也忍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在今日之前他都不敢想象有这么好的事情呢!要知道河西走廊的统治疆域虽较安西为小,但无论地理位置、人口基数和可发展的潜力都要较安西重要得多也大得多,如果大唐的子民想要重振大唐、复兴华夏,安西与河西的统一将是势在必行之举,与萨图克、阿尔斯兰这些人不同,张迈此刻面对的归义军乃是一个汉人所主导的割据政权,如果有可能他真的不想打仗,因为那是自己人杀自己人,但真想一统陇右而不打仗却又是一件极难想象的事。

“大师,”张迈不知不觉间又改了称呼,因为灵俊带来的提议正好击中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渴望,在此之前张迈只和郑渭一个人聊过这个问题,但也没有谈得很深入。“不战而一统河西,真的可能么?”

灵俊道:“那要看大都护的选择。”

“我的选择?”

“不错。”灵俊道:“如果大都护一定要抢占上流,那么安西与河西一战将在所难免,但如果大都护能够甘居下流,那么西北两大汉统藩属要和平统一将是有可能的。当然,只是可能。”

“甘居下流?”张迈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是要西北一统之后,由曹议金来做领头人?”

“正是!”灵俊道:“我弃曹令公而选择大都护,就是因为我知道曹令公是无法屈居大都护之下的,而大都护则有可能——所以我过来了。”

张迈冷冷地看了灵俊两眼,似乎在怀疑他到底是来投靠自己还是来做曹议金的说客,哼了一声,道:“他曹议金凭什么压在我头上?论功劳,他不过平定了沙瓜二州,而我却纵横万里!论战绩,他对外可曾打过一场大胜仗?对甘州回纥也好,对高昌回纥也好,他用的手段只是苟且偷安、没有未来的和亲。论器量,哼,他可有我这般傲视诸胡的气派?汉人在他曹议金麾下并未显得尊贵,沙州境内回纥人依然横行,可是在我治下呢?境内的胡人纷纷抢着做汉人,境外的胡人提起我就如狐狼闻到老虎的味道,谈我张迈而变色!论人才,我麾下雄兵如云,强将比比,而且随着局势的发展还在越战越强!沙州在他治下却越变越弱,如今归义军军中有战无不胜如杨易者否?有文武俱佳如郭洛者否?有智勇双全如薛复者否?有如猛胜虎狼如石拔者否?就算原本有这样潜质的人才,也因为归义军太久没仗打而废掉了!”

说到这里张迈哈哈一笑,说:“我对外虽然对曹议金客客气气,实际上真论起来他是样样都不如我,既然他样样都不如我,我凭什么要让他压在我头上?嘿,那样就算我肯,我手下的兄弟们也不肯!”

张迈豪情迸发之际灵俊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地等待张迈说完,才道:“大都护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仍然认为大都护可以也应该暂时屈居下流,因为…”他往张迈的满头黑发一指:“因为大都护比曹令公年轻!”

“年轻?”

“对,年轻!”灵俊道:“曹令公年纪已经很大了,最近两年身体又一直不是很好——我可以明确地说,他的日子不会很长,如果大都护能够相忍为国,那么曹令公虽能在他身前得到一统西北的虚名,但在他身后,大都护却一定会以西北第二任的身份承继起这份大业!”

灵俊说这段话时语气十分平静,但每一个词语却都铿锵有力!

相忍为国…

当灵俊提到这四个字时,张迈忽然想起了郭师道,本来满腔的傲气忽然化作默然,寻思:“当初还在新碎叶城的时候,在灯下谷的时候,在怛罗斯俱兰城的时候,我做的许多事情其实都侵了岳父的权,可他居然一再容忍于我,为的是什么?我火烧马斯乌德,夜袭昭山,飞越沙漠,决战灯上城——这些战功其实岳父也都有机会揽为己有,但岳父还是默许我建构一个属于我的神话,为的又是什么?”

郭师道为的就是四个字:相忍为国!

为了大局,所以牺牲局部,为了未来,所以忍耐现在。

同时,这也正是老子所说的“欲先取之,必先与之。”

再看看灵俊,老和尚正期待着自己的答复。

张迈站起身来,向灵俊行了一礼,这一礼虽是向着灵俊,但此刻他心里想到的却是郭师道。

“大和尚,”张迈道:“多谢你的提醒,接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昌城外,两军对冲,高昌军这边结成的是一个接近方形的阵势,当然,骑兵阵不可能有步兵阵那样齐整,可安西军那边却实在显得太不齐整了——三府折冲兵分作三拨,从正面、左侧、右侧一起冲来,三部人马竟然都面向一个目标——回纥的主旗!

这一仗,不为杀人,甚至不为将敌人冲散,也不在乎别的什么目的,唯一一个简单明了的目标就是——夺取主旗!

步兵野战以结阵为尚,一个守住阵脚的步兵阵可以抵挡住远多于自己的骑兵冲击,骑兵作战则以灵活取胜,安西唐军自起事以来所遇到的敌人如萨图克、阿尔斯兰等在以骑兵对精锐步兵的经验上都比较欠缺,尽管他们的祖先曾在唐军的陌刀之下吃过苦头,但那已经久远得近乎传说,没有切肤之痛胡儿们总是难以真正意识到今日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已经不是过去几十年任由他们欺凌的汉人,所以萨图克和毗伽都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那就是以轻骑去正面冲击安西奚胜的步兵阵。

而现在,石拔麾下的骑兵却以更加灵活的姿态冲了过来,石拔没有严格控制手下作战方式的习惯,他们要怎么打随他们的便,但三支部队的延长线却永远对准了敌人的主旗。

尤其是龙骧府,一千二百匹战马都安上了铁蹄套,踩得高昌城外的土地几乎要崩裂了一般,作为大汗的嫡长子,颉利继承了他英雄祖先的名字,但这时他的人却藏在战阵的核心,与之相反,安西唐军的主将石拔却奔在了最前面!久经战场的连捷竟然驮着主人脱离了背后士兵将近一个马身的位置!一骑领先,千骑随后狂奔,这是何等的气魄!这个挥舞着獠牙棒的青年将领竟然不怕死么?

历史上总有一些将军常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可就偏偏死不了!

双方的弓弩力量都不算强劲,因此远征攻击没有产生十分激烈的较量,而是很快就进入了直接的肉搏。胡汉双方的第一个接触面竟然就是连捷的马头之前三尺的位置,而第一个动手的当然是石拔——他不懂得什么后发制人的道理,就知道一个字——杀!

颉利的副将葛览显然失算了,或者说他对敌人的调查不够充分,也没有料到唐军冲在最前的竟然是扛着一把重兵器的大将,所以安排在第一线的人不是盾牌手,不是钩镰手,而是马背矛手,这些人哪里挡得住石拔那凶恶的棒法?

喀喀两声,两根长矛已经折断,獠牙棒借势扫了过去,第一个士兵当场脑浆迸射,第二个也被撞下马来,便如鲨鱼闻到血腥一般,石拔狂呼了起来,猛恶的唐军将士们在主将的狂呼声中找到了共鸣,他们纵马冲,他们纵马踩,他们挥刀砍,他们挺矛刺!由于一路来的对手都是胡人,所以马背对战的技巧他们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高昌军的第一线没能将石拔拦住,便如肌肉被尖刀刺入,接下来的伤口便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站在高昌城头的另外一员将领从安西唐军的行动模式中猜测到了对方的意图——他们的目标是颉利!

城外一战的具体指挥是葛览,颉利这次出战更多的是为了激励士气,但如果大可汗之子在阵前有什么闪失他们可担当不起!

“快护住少主!”“护住少主!”

高昌骑兵阵最核心的一块开始有兵将将马放横,围城一个小圈以挡敌兵势,石拔陷入阵中之后本来已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所有人都只知道往主旗的方向冲,但对手阵势的变化还是迅速就察觉到了!

“他们在保护主旗——他们怕了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在自家城门之下,在正面对决之中,以接近两倍于敌的兵力却在战斗打响之后不久便转入守势!

高昌城南部的一个山头后面,悄悄出现了一支骑兵,那是胡服胡姓的高昌沙海部,部众全是混血杂种,也说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民族,因栖息于高昌盆地南部的大沙海边缘,所以就被称为沙海部,这一部的人是被歧视的对象,听到薛复讨伐高昌的消息后就第一个响应,他们不是对安西唐军有多少的好感,只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他们来了。

可是现在他们却被唐军的强悍震慑住了。这些安西军明显比高昌军来得强,就像沙海部一样凶猛,可是他们的武器却比沙海部犀利得多!

“看来这支安西唐军未必只是来大闹高昌,也许他们真的能够统治这片土地!”所谓的“大闹高昌”是大多数高昌部族对安西军此次东进的判断,他们都认为这些人最多只是将这片土地蹂躏一番,很少有人相信张迈能够成为这个盆地新的统治者——但是现在石拔所展现的强悍却改变了这一切。

“兄弟们,准备厮杀!”沙海部首领敌烈说:“用我们的勇气来给这个高昌换个主人——希望这次会是一个待我们好一些的主人!冲啊!”

忽然冲下来的人一千多人,迅速杀入本来就已经左支右绌的高昌军左翼。安西军的将士不认得这群衣衫褴褛、武器可笑的骑兵,但是听到他们一边冲一边用很不标准的唐言叫着:“大唐威武,大唐威武!”就知道是自己人——薛复传檄高昌四境的时曾考虑到安西军与本地的部落、豪强互相不认得,万一狭路相逢只怕会产生误会,所以在檄文的末端附加了这一条,告诉所有起兵的部队以“大唐威武”为“暗”号。

高昌城东北的一片树林中也有人影在晃动,这却是一部赶来胡服汉姓的人马,也差不多有一千多人,来自蒲昌之北的草原上,不过他们赶到这里来却不是为了帮助安西唐军,而是响应颉利的号召赶来帮高昌回纥守城,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却让族长临时改了主意。

“这伙安西唐军好狠啊!就这点人马就打得回纥人抬不起头来了。”

高昌众部落对回纥人的习惯性服从大多不是怀德,而是畏威,而这时安西唐军的勇猛却正在撕裂回纥人在高昌诸部落心目中的无敌形象。

“族长,我们还上不上去打?”有部民怯怯地说。

“打,怎么不打!”

“可是他们好厉害!而且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