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渭苦笑道:“你说的都是希望如何,却没说该怎么做。从嘉陵发回来的情报看来,曹议金等虽然对外懦弱,但对内还是颇行德政的,归义军虽然已经没有了张义潮时代的英豪之气,但目前境内百姓对归义军也还颇为拥护,杀敌人容易,得民心难。咱们虽然用变文做了一些宣传,但那只是为我们将来进入河西打了个底子,毕竟还比不上曹家在沙瓜二州的数十年经营,真到了双方起了冲突,沙州会有多少百姓支持我们?我觉得如果我们强行攻打的话,曹议金再振臂一呼,其臣下散步谣言抹黑我们,只怕沙瓜二州数十万军民都会起来抗拒,那样局面就会变得很麻烦了。”

杨易叹道:“是啊,所以这就是为难的地方了。”顿了顿,问郑渭:“你有什么办法没?”

“也不能说有办法。”郑渭道:“不过以西域如今的现状,我认为一下子就要推行王政不大可能,或许可以考虑先推行霸政。”

“霸政?”

郑渭便说了自己的见解,他说的霸政却不是通常所说的“霸道”,而是一种具体的政权组织形式。

杨易听完道:“你这个东西太古老了,咱们华夏现在已经没有君子之风了,就算用这个的话,怕也就只能是个过渡。”

郑渭淡淡道:“要行王政那是有条件的,如果能像你说的那样用兵枚平河西,那时再行王政不迟。就不知道张龙骧是什么看法。”

杨易脑中闪过张迈的影象来,道:“迈哥会有一些主张和我们相同,不过…”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别看他最近得了一些什么仁德之名,其实他的心肠比我还要毒辣。我估计他会赞同我的主张,将沙瓜清洗干净的。”

两人一直说到半夜方才睡下,第二日继续启程,赶到天山时前方来报:“薛复将军收复交河与龙泉关了。”

杨易问双方损伤如何。

“敌军半个月前就开始撤退了,五天之前薛复将军逼近交河,敌人不战而退,三天之前又逼近龙泉关,敌军还是不战而退,所以我军并未有什么损伤。”

杨易听毗伽退得这么干脆,对郑渭道:“毗伽的行动变流畅了,他一定有了一个新的全盘计划。”

郑渭道:“什么计划?”

“那怎么晓得!”杨易道:“不过下一次再对阵时,只怕就不会再像过去半年这么轻松了。”

因天尚未黑,两人就没在天山县停留,直接奔往高昌城。

这一日看看离开高昌还有三十里,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杨易道:“要不找个避雪的地方歇歇。”

郑渭还没答应,前面回报:“将军,前面有人迎候!”

杨易和郑渭对望了一眼,杨易道:“迎出三十里,谁和我这么好的交情啊。”

郑渭笑道:“一定是慕容春华。”

杨易笑道:“他才不会干这种事情呢。我和他之间也不用这样,显得矫情。”

走近一看,竟然是石拔,杨易跳下马来,叫道:“小石头!是你!”忽然发觉他头上绑着一条白布,再看随他来的人也都如此,大惊道:“小石头,怎么了,谁过世了?”

石拔哇的一声,滚下泪水来,道:“易哥!大唐没了——大唐真的没了!”

杨易看了郑渭一眼,拉住他道:“你说什么呢!”

石拔垂泪道:“高昌这边有一伙亲身去过中原的使者,大都护他已经盘问得很明白了,咱们大唐真的没了,而且已经亡了好久了,之前我们听到的许多消息都是错的!现在中原那边的新朝也自称大唐,不过早已不是我们的大唐了,根本就是伪唐!庸叔他们入城之后都哭倒了,他醒了之后绑白戴孝,为国服丧,我心里也难过得很,咱们一路不辞辛苦、不顾生死,从新碎叶城和藏碑谷打到了这里,哪里知道我们想要回去的国家却早已没了…那我们规复西域的大功,却往哪里报捷去?联系长安…以后还要联系吗?易哥,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回去了?是不是就要这样永远留在西域,当个安西人了?”

郑渭和杨易听到了这个消息后的反应却远没有石拔那么激动,仿佛对此事早有预知一般,但郑渭还是黯然了下来,长长叹气,杨易也难过了好一会,但石拔一口气冒出来的那几个问题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也长叹一声,问道:“大都护呢?他怎么说?”

第041章 向谁请功

慕容归盈的年纪与曹议金相当,年轻的时候他显得没有曹议金雄壮,但到了晚年身体状况却好得多,他作为北伐军的司马进入伊州,儿孙们原本担心他吃不消,他自己也有些担心,可是真的出发以后却发现路越走越精神,仗越大人越有劲,竟不像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仿佛就是五十多岁的壮年。

所以当回纥人退出伊州,归义军方面要派人前往高昌议和的时候,慕容归盈便主动向主将请命前往。他是归义军内部威望仅次于曹议金的元老,主将也是他的子侄,既然他主动提出了谁敢驳他,当下由他领衔,由孙子慕容据陪伴,一路赶往高昌,一开始还是坐车,最后干脆骑马,到达赤亭关的时候笑着对孙子道:“我原本以为自己没几年好活了,今天看来爷爷还能再活二十年哩。”

赤亭关的守将听说他来赶紧派人送她进入高昌。

天寒地冻,但老人反而不如少年人怕冷,慕容据冻得瑟瑟缩缩,慕容归盈却神色如常,一路上慕容归盈暗中观察安西唐军的布置,发现唐军的布置深符兵法,一关一卡,一岗一哨都没有给敌人留下可以趁机而入的空隙,心中便暗暗点头了,寻思:“布置此兵势的将领颇为得力!不知是谁。安西长征变文中所提及的那些安西名将,这次可得好好看看。”

又见在每一个重要的据点上至少都有一个营的军士不同其余,他便判断这些将士是安西军的折冲府兵,这些人在慕容归盈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兵——无论是士兵自身的素质还是从行动中所体现出来的训练强度,“在沙州也不多见啊。”

在这些人之下,一些看起来是新归降的部队的素质就明显差了一个层次。

眼看第二日就要进城,这晚赶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在野外安营,夜里忽然传来抽泣的声音,慕容归盈听得奇怪,就让孙子去打听,孙子来说是护送他们的两个安西小将士在哭。

慕容归盈便出帐来,那两个在哭泣的安西小将士只有十八九岁,一个高些,一个矮些,正被将领责骂,可是那将领自己的眼睛也红红的,慕容归盈见这两个小伙子的年纪当自己孙子也差不多了,心中生了几分慈爱之心,就问:“为什么骂他们?他们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护送他的队正道:“这两个小子不懂事,半夜里哭泣,吵醒了贵客,对不住了。”

慕容归盈问道:“他们为什么哭泣?”

那队正道:“没什么。”

慕容归盈再问,其中那个较矮的将士忽然有些失态地哭了起来:“老将军…大唐,大唐…大唐亡了…”说着失声痛哭。

那个较高的将士也跟着哭了起来,哭得慕容归盈有些愕然:“什…什么?”

那队正也虎目含泪,道:“老将军,我们最近刚刚听到消息…大唐亡了啊。”

护送的队伍似乎受到了什么感染,忽然都哭泣了起来,慕容归盈对这种感情本来是不懂的,为什么呢?这不是智商的问题,这不是经验的问题,这是他心中失去了某种观念的问题。

大唐灭亡的消息,他是早就知道了的。不但早就知道,而且早就失去了那种惆怅的情感。更何况,慕容归盈已经是一个重视家族远过于重视国家的人,他的一切谋划最终的指向都是家族的,而不是国家的。

对他来说,大唐就是朝廷,那是一个可以换的东西,而家族却不是。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积年而有智慧的人,听着那些哭声,再想想安西长征变文中所流露的那种慷慨激昂的情感,慢慢地就明白了过来。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

是的,长征变文里有很多细节不是说了么,安西唐军在长征过程中有多少次是为回归故国而奋起拼命的,有多少次是为了那个久远的家园而流血捐躯!

然而到达疏勒之后,难道他们都还没听说过大唐灭亡的消息么?

他们应该是听到一些传闻的,然而他们或者是选择了不相信。

遥远的长安啊,那已经不止是一座都城,更是这些热血汉子的信仰所在,未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他们拒绝去相信一切不利的“谣言”!

而此刻,梦想终于破灭了,担心的事情也变成了现实。他们在疏勒的时候就早已做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刻还是忍不住落泪。

这些士兵哭的,不是为个人,不是为某人,而是为国家,为一个已经灭亡了多年的故国而伤感!

慕容归盈自忖,如果自己现在也是第一次听到大唐灭亡的消息,那自己是否也能够为这件事情而流泪呢?

他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

那么安西的军民呢,又有多少是能够为这件事情流泪的?

第二天拔营西进,昨夜的热泪早已化作冰点消失,泪痕也早干了。

在路上时,慕容归盈看不到士兵们因为昨夜的哭泣而虚弱,相反他看到的是一个个在寒风中挺直了背脊的少年。

“少年人,”慕容归盈有些奇怪,问他身边一个叫田瀚的少年火长道:“你不伤心了吗?”

“伤心?”

“就是昨晚你们哭泣的事啊。”慕容归盈道:“我怕你们少年人想不通啊。”

“没什么不通的!”田瀚道:“我们昨晚是哭了,但那是我过去了的大唐哭,可是将来的大唐还在长安等着我们呢,所以我们白天不能哭,我们还得留下最大的力量去战斗呢!在疏勒的时候大都护就跟我们都说了:不管东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前面的道路会怎么样,我们都会活下去,都会战斗下去!而且我们还会胜利下去,而且终有一天将横扫天下!”

田瀚才刚刚到当兵的年龄,一张脸稚嫩得风雪也无法给他带来沧桑感,这几句话说出来慕容归盈心里直想笑,暗道这是多么幼稚的孩子啊,但看看他的眼睛慕容归盈心中却转为一凛——他发现田瀚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刚才说出来的话!再看看周围,目光所及的少年们眼神中也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其中更有几个虽然是黄皮肤却有这褐色头发的少年士兵!

忽然之间慕容归盈对安西军能够走到现在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他们现在能够为国家而流泪,而流血,而我们呢?我们的士兵能否有他们这样激昂慷慨的感情?”

“看来安西军走到今天,靠的不止是谋略和兵力啊。”

或许在智略智谋与战略战术之外,还有着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

一种归义军已经丧失了很久的精神力量。

到达高昌城时,慕容归盈吃了一惊,之间城头挂了白布,许多守城士兵头上也都绑了白布条,郭师庸亲自迎接出来,两个老将见面,寒暄毕,慕容归盈请教为何如此,郭师庸含泪道:“此为国服丧也。”

慕容归盈叹道:“大唐已亡多年了,再说为国服丧,自古也未见此礼啊。”

郭师庸道:“大唐已亡多年,但我们却是最近才得到确实消息,我们也不知古来是否有过此礼,服丧戴孝,只是出于本心。”

慕容归盈叹息不已,道:“虽然如此,但眼下高昌新得,胡虏未远,需得防毗伽趁此反攻。”

郭师庸慨然道:“我等只是悲愤,并非无力!毗伽若是敢来,管叫他尝尝我们大唐哀兵的力量!”

来到门口,张迈已经在等着他了,他的左边是郑渭、李膑、法信等人,右边是杨易、奚胜、石拔等人,除了在外掌兵的将领以外,文武重臣都到齐了,由此可见对慕容归盈的重视。

慕容归盈细眼打量张迈,见他身材高大,一脸的精神气,这几个月的苦战让他的小肚子又缩了回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养尊处优的感觉,而像是一个将军刚刚打完一场仗解甲回到家中。

进入大厅,这个本来就空阔的地方由于布置简略更是显得畅爽,椅子也不是很舒服的、披着毛毡毯子的柔椅,而是硬木靠背椅,屋内虽有暖炉,但窗户都打开了,寒风猎猎吹进来,冻得所有人都不得不精神。

在大厅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那几乎是整个大厅唯一的装饰,慕容归盈文武兼修,所以进门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幅字,但让他诧异的是自己竟然认不全。这不是因为字体艰难,其实慕容归盈已经瞧出这是一副隶书,只是因为这些字有些断了,而有些又很模糊。

“这是一个拓本。”慕容归盈心想。坐定之后,先代表曹议金向张迈致以殷勤之意,茶过三巡之后,才渐渐说到军务上来,道:“曹令公听说毗伽兴兵犯焉耆,惊怒之下召集沙州诸将商议对策,诸将都道,安西乃是盟友,盟友被犯不可不援!因此便要派发援兵,但老朽道:毗伽之犯焉耆,等消息到敦煌时,或者他已经开到焉耆边境,若我们发兵走楼兰古道到达焉耆,说不定赶到的时候战事都已经分出胜负了,因此发兵无益,但不发兵则无义!因此献上一围魏救赵之策,将袭伊州牵制毗伽,好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不想大都护英勇无敌,不但击退了毗伽还攻入高昌,我军乃趁势攻入伊州,以相应大都护之兵势,天山以南,以后便是我汉家之天下了。”

张迈举手道:“慕容老将军来得好!这番收复伊州,打通天山南路,可以说是曹令公与慕容老将军为国家立下了大大的功劳啊。”

慕容归盈笑道:“李氏早已覆灭,中原新朝也顾不到这边,我们出兵攻略伊州,倒也不是为了朝廷,只是既与安西结盟,冲着盟友的交情前来。”

张迈却道:“老将军这两句话就不对了!咱们安西与河西的盟约,那是次一等的事情,第一等的事情,仍然是规复国家故土!”见慕容归盈脸上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张迈道:“怎么,我这话说的不对?”

慕容归盈笑道:“大都护,你是从西面来,大概不了解东方的形势,其实中原的新朝对西域的事情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咱们这边谁做了王,谁做了霸,谁得了一州,谁失了一镇,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纸面上的事情,若我们派出使者他们也会好好接待并给我们册封,在给我们回赏些金银财宝,以此炫耀西域还附属于他们,但其实也不怎么较真。”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意思也十分明显:李唐帝国已经灭亡,要请功也没处请去。

张迈却霍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文武两班也都跟着起立,厅内只剩下慕容归盈一个人坐着,害得他不好意思,只得也跟着站了起来。

张迈手指着墙壁上那幅字,道:“老将军,这幅字你认得齐么?”

慕容归盈一愕,摇头道:“恕老朽老眼昏花,这幅字实在认不齐。”

张迈道:“这不怪老将军,实际上这幅字谁也认不齐。只不过这幅字却大有来历,它乃是一块石碑的拓本,那块石碑现在在疏勒,但我每次出阵却都想带着它,只可惜它太重了,所以就让高手将人将它拓下来带在身边。小石头!”

“在。”

“你把碑文念出来给老将军听!”

石拔应命上前,肃立念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大汉之臣妾!”

慕容归盈心头一震,怔了好一会,道:“这…这莫非是汉宣定胡碑?”

“不错!”张迈道:“这是汉宣帝承接汉武功业,威慑诸胡的定界碑。老将军,你说汉宣帝有功劳没有?”

“有功劳,自然有功劳,如果说汉武帝是开疆拓土,那汉宣帝就是守成定国,他自然是有功劳的。”

张迈道:“可现在汉朝都已经亡了啊!那那汉宣帝立了这份功劳,却该问谁领去?”

慕容归盈侃侃道:“此非私人功业,乃是属于国家的功业,汉宣帝本身已是皇帝,普天之下唯其独尊,自然已不需要什么私功奖赏,如果硬要说他该问谁领功,那就是问社稷领功,问万民领功,问青史领功劳!”他这几句话是脱口而出,说出来后忽然自己被自己说得一怔。

“照啊!”张迈道:“汉宣帝的这份功劳,当与汉武帝、班超、李靖、苏定方等英雄一样,无论哪朝哪代都磨灭不了。立下这等功劳的,天子、将帅、庶人都无不同。我们安西将士一路来立下的,还有曹令公这次立下的,都是这样的功勋!我们不是向谁请功,不是向哪个朝廷请功,而是如老将军刚才所说的——向社稷请功,向万民请功,向青史请功!”

说到这里,张迈想起发现汉宣定胡碑的经过,脸上现出几分怒色来,道:“老将军,你可知道,这块碑是从哪里来的吗?”

慕容归盈道:“有请教。”

张迈道:“那是在藏碑谷发现的,藏碑谷是夷播海附近的一个小河谷,里头住着数百个唐奴——老将军知道什么是唐奴吗?就是胡人抓了我们唐人去做奴隶!我们发现这块碑时他已经被废弃在河滩上,胡人又告诉谷中不明所以的唐民后裔,说这块碑是块好运石,谁家若是要做什么事情,比如远行或者婚嫁,朝这块石碑撒一泡尿就能带来好运,所以这块碑数百年来是受尽了侮辱——而且不是异族的侮辱,而是我们华夏后裔自己对自己的侮辱!”

慕容归盈听得心头一震,他已经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但想起汉宣定胡碑被侮辱的场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隐隐有一种自己也被侵犯了一般。

“人唯自侮,而后人侮之!我带着这块碑,不是因为它所象征的辉煌,而是因为它曾经受到的侮辱!带着它才能让我时时刻刻记住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欺侮!而且我告诉自己,要从我开始,从眼下开始,结束掉这种自己对自己的凌辱!”

说到这里张迈的语气才转为轻和,以诚恳感激的态度对着东南道:“所以我这次才会这么感激沙瓜两州的兄弟,不是因为你们卖我张迈的面子,更不是因为你们顾念两家的交情,而是因为你们做了汉家男儿应该做的事情。只要我们汉家男儿自己不放弃自己的尊严,总有一天,汉宣定胡碑所描述的过去将会重新成为现实,让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成大汉之臣妾!这一点我们全部折冲府将士都是相信的!”

张迈说到这里,目光中也射出了像田瀚那样的眼神来,很相信自己口中所描述的神话,并且似乎正准备为这个神话而奋斗。这让慕容归盈有些眼炫,他原本认为自己对张迈的揣摩离实际情况已是八九不离十,现在才发现他也许根本就不了解这群人!

他们似乎有着明确的目标,并不只是为了称霸,也并不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有着更大的野心!也就是他们所认为的——“汉家男儿应该做的事情”!

而更可怕的是,慕容归盈隐隐想到:“他们似乎准备将河西汉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那可能吗?那似乎不大可能,至少慕容归盈以前不认为有人能办到,但现在…

“这群古怪的人啊,他们真的是和我们一样是大唐的后裔吗?是因为在西域隔绝太久而异化了么?”

或者说,异化了的不是远走了的他们,“而是留下来的我们?”

第042章 大英雄

当慕容归盈进入大厅的时候,慕容据就在外面一个小房间里等着,陪伴着他的只有石坚、郭漳和卫飞。

等待的时间是无聊的,四个年轻人自不免聊了起来,慕容据发现对面这三个人是不同类型的人,石坚年纪最大,但性格却很质朴,郭漳目光灵动,但从言语听来思想仍然很纯,卫飞的眼神中有一种野兽般的狡黠——但不是人类的狡猾,而是一种在山林沙漠中历练出来的敏锐,但在人际关系上,他其实也是相当的单纯。

三个年轻人都没什么心机,这就让聪明的慕容据能够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快活。

聊着聊着,他听说石坚竟然是石拔的哥哥,不免有些奇怪,说:“我听说,石拔将军的武功很厉害啊。”

“嗯,是啊。”石坚说。

“那你比他怎么样?”慕容据问。

“以前我们差不多,”石坚说:“我们都只是力气大,”石坚说话条理性一般,为了说明他们兄弟两个力气大,就讲了自己和弟弟如何能够用绳子套住奔马——套中奔驰中的马匹那是用巧劲,但要将奔马拉住那可得有多大的力气啊,然后才有讲述到他最近的变化“但最近他变得厉害了!自从拿到那獠牙棒以后,千军万马中杀进杀出也没人拦得住他。我就不行了,他那獠牙棒我也拿得动,挥得动,但真杀起人来没他那么狠——我也不知道我弟弟怎么会变得那么狠的,杀起人来犹豫都不犹豫一下…”

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深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而自豪。

慕容据虽然聪明,不过毕竟年轻了些,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又很放松,所以竟然脱口而出道:“石拔将军都已经是中郎将了,你还是队正,你就不觉得…”说到一半就已经后悔了,但话已经出口就得继续问下去:“不觉得自己被压着了吗?”

他其实是想问石坚会否心理不平衡,但石坚也不介意他的唐突,道:“那怎么会,我们唐军的升迁很公正的。我弟弟立了多少功劳,我立了多少功劳,所有人都看得到的,我又怎么会被压着?再说我现在做队正也很开心啊。这次大都护到达高昌之后,新封了慕容将军和我弟弟两个中郎将,我们都感觉是实至名归。”

“这个人可真是老实。”慕容据想。

这时慕容归盈已经进去了将近半个时辰,慕容据少年心性,等得不耐烦,口中道:“怎么这么久。真想进去瞧瞧。”

郭漳道:“慕容老将军第一次来,大都护和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很重要的事情?”慕容据心想,左右不过订立盟约啊,联姻啊,两家结成通家之好啊,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

不料郭漳却道:“我想大概是在谈怎么联系大唐,怎么振兴大唐吧,这种事情我们哪里插得上嘴。”

“联系大唐?”慕容据看看他们头上绑着的白布条,道:“大唐都已经…了,还联系?嗯,你们是说去给新朝朝贡吧?”

“不是朝贡,不是朝贡,”石坚道:“这事我们大都护说了,咱们安西唐军,不是什么皇帝都认的。”

慕容据又是一怔:“不是什么皇帝都认,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只认李家么?”

石坚道:“李家有大功于华夏,所以李家的子孙如果能够外威诸胡、内行德政,那么我们就认他,否则的话就不认。”

郭漳道:“就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如果现在新朝的皇帝对外是个软蛋,我们安西的大好男儿,凭什么要去做一个软蛋的臣民?如果新朝的皇帝是一个暴君,那我们更不能认他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跑去给他虐待?我们又没病。”

两个年轻人用语几乎没有半点文言的修饰,但道理却如出一辙,而且都是脱口而出,显得这些观念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觉得是理所当然,慕容据听得一怔,但想想也有道理,若是跟着一个没骨气的朝廷,自己也会跟着变成软蛋,那多无聊,如果是一个暴君的话更惨,连太平日子都没法过了,那还认他来干什么呢?

“可我听我爷爷说,现在新朝的皇帝好像不怎么样,”慕容据道:“万一他们真是个软蛋,或者是一个暴君,或者是一个软蛋加暴君,那你们还回去不?”

“那当然回去啦!”三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卫飞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道:“若新朝君主残暴,我等自当起西域义师吊民伐罪,若新朝君主暗弱,我等亦当东进设法,以期重振盛唐之气象!”

他是一个胡儿,唐言也是近半年和郭漳一起说得多了,口语算比较流畅了,却连字也不认得几个,最后这两句话用词华詹,很明显不是他的原创,而必是转述而来。

慕容据讶异道:“你们要攻回去改朝换代啊?”

“这个不是改朝换代啊,”郭漳道:“我们是希望看到一个强盛的大唐,一个包容的大唐,一个进取的大唐,一个公正的大唐,一个唐诗中的大唐。”

“唐诗中的大唐…”慕容据喃喃道:“那个…有么?”

“那当然有!不但是有,而且是应该。”石坚道:“身为大唐天子,如果不能做到外强内安,那他就是失职,天子失职便没资格做天子。不但是大唐天子,就是我们也一样。种田的不努力得饿死,经商的不努力得穷死,而我们当兵的、做将的,如果不能征服蛮夷、保护百姓,那就活该要解甲夺饷。就连我们大都护都说了,如果他失职了,那么安西境内任何有才有德的人都可以取代他。”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道:“不过我们相信大都护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们都相信他,而他也确实从来都没让我们失望过。”

另外两个少年听了一起点头,慕容据见他们如此推崇张迈,道:“你们这么敬仰张大都护,莫非他真的如《安西唐军长征变文》里头说的那么厉害么?”

三人同时道:“那当然是真的!还有假的?”郭漳笑道:“我们自己说自己的好处,也许会有人说我们自夸,但慕容兄弟你可以到西边去瞧瞧,甚至是到怛罗斯、八剌沙衮瞧瞧,随便找个胡人问问,就知道我们说的是真是假了。”

卫飞道:“不用去八剌沙衮,我就是胡儿呢!”说着口沫横飞地讲起了他从火寻到疏勒一路的见闻,慕容据听得有些悠然神往,这时郭漳道:“说了我们安西这么多,不如说说河西吧,慕容兄弟,你们河西那边怎么样?曹令公是不是也这般的大英雄?”

慕容据年纪虽小,却是曾见过曹议金不知多少次的人,听了郭漳之问,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道:“大英雄…你说的大英雄是怎么样的?”

郭漳道:“这个还不简单,就是要让境内的百姓提起他就自豪,让境外的敌人提起他就害怕,对自己人够好,对敌人够狠,让亲者快,让仇者痛,我想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为大英雄了。”

慕容据听得有些发怔,忽然他发现自己所认识的曹议金并不符合这两条特征,沙瓜二州的百姓,只是觉得在曹议金的统治下日子还过得去,自豪却还说不上,至于让境外的敌人提起就害怕,这个就更没谱了,毕竟是慕容归盈的孙子,慕容据还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归义军每年都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周边的胡人部落——尤其是甘州回纥贡献大量的钱粮,在胡人们眼里,曹议金乃是一个温顺慷慨的仁者善翁形象,而不是让他们畏惧的对象。沙瓜二州的和平,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靠这种贡献换来的。

郭漳见慕容据迟疑着说不出话来,问道:“怎么了?难道曹令公不是这样的大英雄不成?”

慕容据不肯否定,又不想昧着良心肯定,要想提出另外一个符合曹议金条件的大英雄标准来一时却找不到,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在郭漳和卫飞的热切期待之中难受极了。

石坚最为厚道,忙给他解围,说道:“外边不是都说曹令公和咱们张大都护是汉家西北双雄吗?既然如此我相信他一定也是一位对外傲啸诸胡、对内为国为民的大英雄。”

慕容归盈没有在高昌停留多久便决定回去,走出高昌城那天,慕容归盈发现城里头的人脸上都充满了喜气,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高兴,慕容归盈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时也没法留下细细打听,只是偶尔飘过来一两句欢呼,说的都是:“这位大都护真好啊!”之类。

这让慕容归盈感到奇怪,张迈才来了多久?他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这么快就能得到此地民心了?

在回去的路上,祖孙两人都是满怀心事,慕容归盈想的是沙瓜二州的政略,以及慕容家族以后的走向。

而慕容据则一直想着在那个小房间里头和三个安西青年的对话。

为国为民的大英雄么…

过赤亭关后,路上开始发现有些人在偷偷摸摸用运些什么东西。

慕容归盈设法拦住几个,拷问之下才发现是有人偷偷从伊州方面运粮运羊要进入高昌地区去卖。

原来颉利离开高昌之前烧掉了高昌的官仓,使安西军两万多人无法就食于当地,当然,颉利烧掉的只是高昌的官仓,但是局势紧张他没法将民间的存粮也刮个干净,所以张迈进城以后高昌的父老就显得很害怕,担心安西唐军会借机征收重税以渡过难关。今年的税早就收过了,眼看进入寒冬,高昌的家庭人人都守着粮袋要熬冬天,如果再征一次税,对富民来说固然会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对贫民来说那更是夺他们糊口的人命粮!

若在疏勒,由于民心基础好又有一套执行力强大的行政配套,张迈或可以考虑推行余粮收集的政策,但其时安西军初得高昌,诸部新附人心未稳,父老们相携来恳求张迈不要加税,结果张迈一口答应,并下令从龟兹、焉耆加紧运粮过来,正因此故,慕容归盈才会见到高昌居民群相称赞张迈的情景。

但两万人的粮草哪有那么容易运到?加上天寒地冻,风雪飘洒,更是增加了运粮的难度。就在这个时候郑济到了,他知道张迈的困难以后当即献策,认为官仓虽然烧了,但高昌民间却应该还有余粮,数百里转运粮食不但困难而且中途消耗太大,还不如就在当地重金购粮,以征税夺取百姓粮食会导致混乱,以重金购粮却不会有这种恶果。张迈认同了他的观点,却还是有一桩难处,那就是安西唐军带到高昌的军资也不够进行此事。

郑济于是又提出,以不公开的方式将他这次带到高昌的所有财产都捐献出来,“国家有困难,我们做商人的也该出一份力量。”

张迈没有拒绝,当即启用他为秘密募粮使,在高昌城市井开了一家米铺,以商铺的名义公开收购粮食。时已入冬,粮食价格本来就较秋天来得贵,而郑济开出来的价格又是冬天粮价的三倍,而且宣布有多少收多少。消息传出轰动全城,无论百姓还是商户,但听说此事都打起了小算盘,许多人家贪钱图利,在留下自家的口粮之后便将余粮拿出来卖。

没一天时间郑济就将他带到高昌的资财花光了,于是郑济又向高昌的和尚借钱,而由张迈居中作保,郑家的豪富之名高昌众僧多有耳闻,他开出来的利息又高,加上再有张迈作保,借起钱来便源源不绝,其中更有一些富室左手卖粮,右手就将钱借给了郑济,张迈对此虽然有所察觉却假装不知。

这一来高昌地区的粮价就忽然高了起来,不但本城民间的百姓纷纷出售余粮,更因此出现了许多粮贩子到各处倒买倒卖,连带着将周边的粮价也抬了起来,张迈当初问诸城诸部的富豪与权势者捐献粮食时人人哭穷,这时在高价的引诱下,整个高昌地区的余粮就像“无中生有”般忽然冒了出来,其中犹以蒲昌城流出的粮食最多。

不但高昌地区,就连相连的伊州地区也有些人听到了消息动了心,粮食的出口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较为敏感的事情,所以有一些人便驱羊运麦,走小道走私——他们倒也不一定需要走到高昌去,只要运到赤亭关附近就会有粮贩子以高价收购。

慕容归盈和慕容据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各有各的感受,慕容据道:“爷爷,看来张大都护果真是爱民如子啊。宁可自己吃亏也坚守不加税的承诺,只是他这样买粮法,能吃得消么?”

慕容归盈淡淡一笑,说:“收取民心的手段罢了。至于买粮的钱,今天亏了,明天准能翻倍赚回来的。佛陀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可不是佛门的空言。”

慕容据道:“爷爷,那么这位张大都护是否值得信任?值得结交?”

慕容归盈道:“他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都能信守承诺,自然是值得信任,不过能守信的人,有时候却比反复无常的小人更加可怕。”

对于爷爷的后半句话,慕容据却是听不懂的。

慕容归盈到达伊州后向主帅曹元德汇报了此去的成果:张迈仍然坚持大唐法统,但也认为在非常时期有些事情也可以变通,同意了归义军方面提出的高昌并入安西、伊州并入河西的主张,共同防范毗伽,并为了加强双方的同盟关系,仿于阗例开放边境,许安西、河西的商人能够彼此往来。

张迈还提出希望与曹议金、李从德三家会盟,以促进唐属诸藩的同盟关系,至于会盟的时间地点,张迈以为地点可以在焉耆、在高昌,也可以在蒲昌海,时间方面则越快越好。

慕容归盈在向曹元德转达此事以后又拟了一封文书详细叙述此事,交给孙子慕容据让他回敦煌亲自呈给曹议金。

慕容据拿到文书以后便冒着寒冬赶回敦煌,伊州离沙瓜二州已经不远,慕容据于十二月初二赶回敦煌,将文书呈给曹议金,这时沙州方面已经撤回了在孔雀河的驻军,曹元深也回到了敦煌,他们父子三人商量的时候慕容据也得以在旁边听着。

曹议金看完了慕容归盈所拟的文书以后,问两个儿子的意见,道:“张迈要与我会猎于蒲昌海旁,你们看如何?”

曹元深道:“张迈自起事以来抑胡兴汉,而且他事事都维护大唐法统,我以为这个朋友我们应该结交。”

曹元忠也道:“二哥说得不错,这位张大都护英雄了得,我也觉得他值得结交。”

曹议金道:“除此以外,你们就没有其它见地了?”

曹元深、曹元忠齐声道:“请父亲指点。”

曹议金一笑,道:“会盟是可以的,但这番会盟最要紧的,一是要张迈承认河西当归我们曹家所有,二是要与他建亲,将他挤兑住,那他以后受限于同盟之约就不敢轻易东侵了,而我们却可以背靠这个盟友,戮力经营东路。我有预感,咱们曹家在西域百世不易的地位也将由此而巩固!”

慕容据听他们说来说去,都是讲如何扩大地盘,对比起安西军那种为国为民的信念便显得私心极重,他是少年人,心事还藏不大住,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曹议金却会错了意,招他近前,道:“此事若能顺利,往后河西将是咱们曹家与慕容家共贵共荣之天下了。”

这句话其实是要借慕容据的口说给慕容归盈听的,慕容据虽然年轻,但看破这一点的聪明还是有的,心中反而生出了几分惭愧来,暗道:“大英雄,大英雄…他们安西或许有吧,但我沙瓜二州,却不过是有几个大家族罢了。”

第043章 大杀而后大治

岁末,天寒地冻,郑渭却仍然坚持每天工作九个时辰以上。

在攻下高昌之后,他和张迈、杨易在这个地区办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颁布新的律法,这是以唐律为基础,又由张迈、郑渭、杨定国等人根据实际情况删削增补过的一部律法,然后又从中挑出最基本的十条律法编成歌曲,教全民传唱——以此来普及全民最基本的法律知识。

新的律法强调诸族平等的同时又淡化民族观念,其最根本的一点是强调在法律面前所有平民人人平等,削除掉所有回纥贵族的部落特权,不但税金平等了,连法律地位也平等了。对于占人口多数的非回纥人口来说,他们都很拥护这样的改制,所有进入境内的旅客必须要和本地居民一起遵守同样的法律,当然,奴隶所享有的权利要比平民少,这是照顾到现阶段安西境内有大量奴隶的现实。

这时候,张德从还在下疏勒时就开始培训的一批法官来到了东方三镇,以大概三万人口一个法官的比例配置了下去,境内的民事纠纷均归法官处理,法曹系统独立了出来,不再接受长史的管理而直接向大都护负责。

郑渭办的第二件事是厘定了税金。龟兹、焉耆、高昌三地的农牧税收,不能说很重,也不能说很轻,然而有一些地方很不合理,其中最不合理的地方,便在于某些回纥统治阶层拿着毗伽或者先代可汗的特许而避开了所有税收,寺庙的庙产一般也不收税,可是统治者的需求就是这么大,开支总得维持,因此这些缺口就都转移到了农民、牧民与商人身上,造成了很大的负担。郑渭调整了这种关系,他适当调轻了农、牧、商的税金,而宣布所有回纥与寺庙都必须无条件地缴纳同等的税金。

这两项改制引起了轩然大波,旧贵族和佛教都觉得自己被张迈欺骗了,尤其是在蒲昌城——这里是回纥残存贵族的聚集地,对于张迈的进入他们原本是张开双手欢迎的,希望的是张迈的到来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哪里想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正月初三,当安西大都护府的税吏拿着新的税制表前往蒲昌城收取第一次冬税的时,进城的五个税吏当晚全都失踪了。法曹派人彻查,却哪里查得到一点蛛丝马迹?

户曹再派五个税吏去征收,那五个人又失踪了,这一次由于有了准备,第五个人在混乱中逃出蒲昌城十余里才被人赶上灭口,但踪迹已经暴露了。

这件事传开之后东方三镇无不震动,连伊州方面听到消息之后也推迟了曹议金与张迈会盟的时间,慕容归盈判断高昌要出乱子“如果张大都护处理得妥当委婉,事情还不至于闹大,但如果处理得不够谨慎,那只怕要出乱子的啊。”

和高昌不同,慕容归盈对伊州的治理是“从旧俗”,也就是尽量不动既有的权势者,只是对他们加以统合,要他们和新的统治者合作。正因如此,在慕容归盈治理下的伊州在短短半个月间就稳定了下来。

蒲昌是有首附之功的,本地势力又盘根错节,这样的事情牵连一定极大,唐军又是新得高昌,如果蒲昌城出现动乱,安西军在高昌的统治都有可能因此而变得不稳,从以往的经验看来,慕容归盈觉得最后的结局多半是以一个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条件来不了了之。

但是张迈这次的处理却叫慕容归盈颇为意外,他竟然直接让军方去处理此事,而且派出的人不是手腕较为灵活的薛复,也不是出事较为老练沉稳的郭师庸,而是让杨易去!

杨易问他处理此事的章程,张迈道:“令行禁止,这是治国最基本的基石,蒲昌城一案的主谋不管是谁,总之是个蠢货!竟然在这当口当出头鸟。现在许多人都认为现在的形势下应该维稳,我却觉得现在的形势最宜动手做内部清理,外部来说归义军方面是不会贸然挑衅我们的,外敌只有毗伽,毗伽要过来只能走龙泉关一路——如今大雪封山,行军困难,北庭那边就算收到什么风声,三两个月内也不会有实质性动作的,就算有什么动作,薛复应该也可以应付。内部来说这些贵族、和尚并不得人心,只要我们堂堂正正地办事,高昌的平民阶层也不会支持他们的,佛门真正的高僧更不会支持他们,所以咱们也就不怕将事情闹大。”

于是杨易就带了一个法官去了蒲昌城,他没有带大军,只带了五十个人去,入城的时候和颜悦色,蒲昌城的人一见他来的人不多,颜色又和悦,便猜他是来息事宁人的,但杨易却早在自己入城之前就暗中派人搜罗证据,三天之后忽然将证据当众摆开,由法官当众判刑,这条线拉将出来,从城主庞特到城内最大寺庙的主持都涉入嫌疑,庞特等人万万没想到杨易真的会这样一根筋地依法办事,登时全城震动!

谋杀税吏乃是大罪!主谋与动手者均需处死,从犯贬为矿奴,涉事之家家产全部充公,知情不报者与涉事之家同罪。蒲昌城城主庞特的外甥也是主谋之一,法官令判之日,杨易即派人将他连同三个已经查出来的主谋打入大牢,预定依唐律七日之后当众执刑,跟着又派人封了庞特的姐夫的财产。但杨易至此还不肯罢休,仍然在顺藤摸瓜,要将所有涉事者、掩护者全都抓出来。

消息传出,整个高昌都沸腾了,慕容归盈惊道:“这不是逼庞特造反么?张大都护怕是失算了!”

薛复在边关听到消息,对马呼蒙道:“庞特真是个蠢货!虽然我们和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但他毕竟是经由我投降的,如果他再干出什么蠢事来,就算大都护不疑我们,我们脸上也不好看。”

急忙派人送了一封书信给庞特,要他赶紧绑了自己的妹夫去高昌请罪。薛复人在龙泉关,那里位于高昌西北,蒲昌城却在高昌东南,他的信使虽然骑着汗血宝马,但才走到半路又听见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蒲昌城的人在庞特的外甥即将行刑的前一天竟然集众围住了杨易所居住的府邸,意图将他谋杀!

不料杨易自进城第一天就有了准备,他所带五十个人个个都是守城的好手,进驻府邸之后便作了种种安排,从暗中营建防御设施、准备防御工具到储存粮食、确保井水等等,直将那座府邸当做一小小城堡来用。庞特的姐夫在此事上乃是先斩后奏,预先并未告知庞特,所带都是家丁,如何能是杨易手下的对手?杨易只留二十人守住府邸,却派三十人杀出府外,这三十人那都是虎狼一般的大唐将士,当晚凡来围攻者凡一百二十人,来不及逃走的全部死于横刀之下。杨易这才带了剩下的二十人冲出,就用这五十人夺取了一座城门,也不急着走,就据着城门自保,一边向高昌报信。

这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谋杀派来办案的中郎将,这和造反何异?

薛复的信使走到中途就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挽回。

那边庞特听到了姐夫的转述之后勃然大怒,将姐夫骂了个狗血淋头,跟着又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最后哭道:“没办法了,没办法了…我让你们害死了啊!”

这时薛复的信使才赶到,庞特看也不看,就让人将信使杀了,跟着传檄境内,大骂张迈忘恩负义,要高昌、焉耆境内所有的回纥、佛门起兵响应,又向伊州派遣使者,表示愿意将蒲昌城献给归义军,一边又派兵威胁赤亭关,赤亭关上驻兵望见蒲昌军的旗帜便不战而退。

唯一不顺利的,是杨易所据守的城门无论如何夺它不下,不过庞特内荏色厉,犹在城内高叫:“张迈能够得到高昌,靠的是我,现在他既然不仁不义也就休怪我无情!我能将高昌献给他,也就一样能将他赶走!”

高昌境内本来也有些老旧势力对张迈的改革很不满,听到蒲昌城的消息以后真个动了起来,竟然有四个部落群起响应,这些部落造反的背后则都暗中得到了部分寺庙的支持。

初春的雪尚未消融,高昌境内已经战火点点,就连焉耆境内也有些不稳起来,显明听到消息赶紧来见张迈,希望张迈对这件事情能从宽处理,他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次郑长史的改革似乎做得太急了。如果能够从缓慢行,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