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冷笑道:“治大国?高昌是哪门子的大国?”召集高昌的父老和几大寺庙的主持,将杨易送回来的五颗人头摆在案上,问诸父老、主持道:“当日我进城之后,与诸位相约,我当竭尽全力保护百姓,百姓以当依时依法,纳粮纳税,相约条文还铭刻在高昌城外,大家还记得吧。”

众父老、主持都说:“自然记得。”

张迈道:“我自得高昌以后,可有不依法干过什么恶事没?可有不体恤民力干过什么暴政没?”

众父老、主持都慌忙说:“没有。”

张迈又道:“如今我并未毁约,而蒲昌城庞特当日在我军物资短缺之时先是隐匿存粮,谎报蒲昌城仓储,待郑济代军方买粮,他才又将粮食高价出手——这我也就忍了他了,但最近又两次杀我大唐税吏,更意图谋杀中郎将杨易,如今又举兵谋反,诸位说我应该如何处理他?”

众父老一时都不敢开口,却有一个面相恶丑、五十多岁的和尚叫道:“法令已有明文:杀税吏者死,谋反者族!既然大都护已经颁布法令,自然就该依法行事!”

张迈问道:“你叫什么?”

那和尚道:“贫僧破嗔。”

张迈又问:“破嗔大师,当初我军收复高昌之时,庞特确实有首附之功,若我此刻派兵讨伐蒲昌,算不上忘恩负义?”

破嗔大声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如果有功劳就可以抗税,可以造反,这个国家还怎么治理?”

张迈又道:“此次卷入事件的又有不少僧人,若我发兵,只怕不少涉事僧侣也得人头落地。”

破嗔道:“佛子犯罪,亦当伏法。只要大都护是依法行事而不是故意灭佛,是真佛子谁会怨来?”

张迈又问众父老和其他主持,众人都道:“破嗔大师所言有理。”

张迈道:“既然大家都说蒲昌该讨,庞特该伐,那我就依法办事了。”当即派出石拔攻蒲昌城,派奚胜攻赤亭关,派慕容春华扫荡境内响应部落。

石拔从杨易所据城门突入,可怜蒲昌的士兵哪里可能挡得住唐军的精锐?獠牙棒指处将蒲昌军杀得七零八落。庞特的姐夫死于乱军之中,庞特本人则自杀未遂,被石拔拿下了押往高昌,跟着石拔又尽抄蒲昌城内资财,所得金银财货半数充入高昌府库,半数还给了郑济做本钱。此外又抄出了存粮八万石。

庞特一败,响应的诸部闻风丧胆。奚胜轻轻松松就收复了赤亭关,慕容春华追讨叛军,遇战则杀,遇降则拿,这一次持续了九日的内战共斩首三千六,俘虏一万七千口,张迈命高昌法曹依律将首犯处刑,其余无论男女僧俗全部贬为战奴,张迈又任命破嗔为高昌都僧统,让他负责起整顿佛门的重任来。

破嗔上任之后,马上下达命令——凡不能背诵《金刚经》者、不能解《法华经》者,无论僧尼一律追回度牒,勒令还俗。能诵经而有误者,发回家中察看,这一番整顿过后,虽未灭一寺,却让高昌僧侣减半,境内十二大寺有四个主持都因不能准确诵经、解经而下台,张迈下令将在高昌举行法会论法,由众僧公开推举新的主持。

此事从正月初爆发,到下旬便基本平定,只因此次杀的人多,竟让行刑地点大沙海因此变成了暗红色,高昌的平民数量大大减少却多了一批的奴隶,张迈趁势派石拔、慕容春华打击境内的盗贼,斩获二千余人,破掉了好几个巢穴,高昌盆地在一阵大乱之后转入了平定。张迈又将参与造反的回纥贵族以及寺庙充公了的牧场、农场,全部以低息租给境内贫民,八千多户(帐)贫民分到牧场农场以后,个个欢呼大唐万岁、张大都护万岁。

二月初五,郑渭颁布了新的关卡厘金制度:商旅从温宿进入东方三镇以后,从龟兹进入焉耆,从焉耆进入高昌,一路只需要在俱毗罗、铁门关、赤亭关三个地方缴纳关税,除此之外,严禁各地以任何名目征收税费。

与此同时,张迈又正式下令以唐言为官方与佛门的通用语言,东方三镇所有寺庙都必须负起教育所在地百姓学习汉语的责任,以配额的方法,一个和尚负责十户人家的汉语教育,由长史定期派遣使者往各地抽检进度。

西域的春天来得比较迟,到二月底,高昌、焉耆、龟兹三镇的春天气息才浓了起来,就在丝路上商旅渐渐多起来的同时,新的一轮军事防务调整也在悄然进行。龟兹与焉耆采取的是重点驻兵的配备,三镇的兵力、物力都逐步地向高昌地区集中。至于行政方面则由郑渭统一进行管理。

一个冬天过去,伊州依然是伊州,除了城头换了一杆旗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东方三镇——尤其是高昌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干净了的感觉,内乱之中虽然产生了不小的破坏,就地区整体而言损失不小,但内乱之后,张迈手里真正能够控制的人力物力却多了数倍。原本控制着这个地区经济与政治命脉的回纥贵族与僧侣集团遭遇到了巨大的打击,前者所受打击是毁灭性的,而后者则保留了一定的实力并转向与安西军乖乖合作。而这次变乱的得益者——那些分到农田与牧场的贫民却成了安西唐军的坚定拥护者。

也是在这个春天里,安西大都护府产生了第一个镇守使——宁远镇守使郭洛。眼下张迈以及一大班的文武官员都在高昌,高昌离宁远长达数千里,靠着这个移动中枢的直接指令来运转宁远的军务政务已经变得极不可能,就算勉强要做到也会付出高昂的行政成本并导致行政效率的低下,因此张迈决定增加郭洛的权力,将托云关以西的军政大权都交付给他,同时疏勒、莎车两个地区每年对外输出的军事物资也将分出四成直接输往宁远供郭洛经营西线之用。

又到了春小麦种植的日子,农田的收成至少还要半年,羊羔们要长大同样需要时间,但从西方结队而来的骆驼商队却已经在向各处关卡缴纳税金,从葛罗岭山口的托云关,到俱毗罗,到铁门关,到赤亭关,一条崭新的丝路逐渐形成。

然而商人们却希望这条新的丝路能够向东扩展得更远些,因为他们发现出赤亭关以后,路况以及经商环境就变得完全不同。

虽然在盟约上归义军已经与安西军达成协议,虽然归义军也向安西军学习,只在出入境的关口征收关税,但那毕竟只是纸上写的东西,归义军治下的行政管理体系比新兴的安西军来其效率要差得多,曹家虽然统治着沙、瓜、伊三州,但很多地方根本就是各自为政,以统合、妥协起家的曹议金,可没法像张迈那样保证各地方势力不以各种名义对商人进行盘剥。

同时,安西治下的法制体系比之唐朝的法制体系已有所改善,而归义军治下的法制体系却远较盛唐时期中原腹地的法制体系来得破败,与近在咫尺的安西诸镇比起来已经是远远不及,百姓生活的贫富暂时还显现不出差距来,但去过高昌的沙州百姓,却都会对那里那种更为公平、公正且欣欣向荣的生活环境充满艳羡。

第044章 又得千金

于阗的大军驻扎于蒲昌海,蒲昌海边有一座楼兰古城,楼兰古城在汉朝曾经是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在那个时代,十万人口已经是世界级的大都市了,所以这座城市规模很大,但在内陆河改道以后,随着蒲昌海的枯竭楼兰国也走向了灭亡,古城的外围已经被风沙吹蚀得只剩下断壁颓垣,昔日城池的主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都已经死光了、走光了,但城池的主体却还保留得很好——这是临近沙漠地区常有的历史现象。

西域的城池和中原不同,中原由于石料的相对缺乏而不得不发展出更容易被毁灭的土木结构建筑,而西域的环境允许许多古代王朝都用石头来做建筑,这也是罗马、埃及能留下上古宏伟建筑而中国不能的原因。楼兰古城的城墙是用粘土和红柳条相间夯筑,虽历经千年仍十分的结实,古城的平面呈正方形,边长约一百丈,城内有土坯佛塔以及一些大型房屋,也有一些矮小的民居,马继荣找到这个差点被风沙淹没了的古城之后惊讶地发现其城内建筑居然基本完整,大军开进去以后就能住下,甚至都不用搭帐篷。

这里本来只是于阗大军的暂住之地,按太子李从德的想法是想去敦煌依附他的外公,结果沙州那边还没回音,杨易和郑渭就发来了邀请请他们进驻焉耆,这却让李从德有些为难了,要答应安西军的使者嘛,怕外公会责备自己来到附近先投外人不投亲人,要往沙州嘛,沙州那边还没来消息,君臣商量过后决定两个地方都不去,就留在蒲昌海。

但李从德毕竟脸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安西军的使者。

马继荣代为应答,他先问战况,在听说高昌已经克胜大捷以后笑道:“我们本来是赶来增援,没想到这边战况进展得这么快,我们都没出力的地方了。此次赶来的军马太多,全部进驻焉耆只怕会惊扰了焉耆的居民,都没仗打怎么还来大军啊。不如我们就在这楼兰古城过冬吧。”

跟着修书一封,在信中暗暗道明了无法就食于焉耆的苦衷,张迈听说了情况后也不放在心上,却让龟兹方面向蒲昌海供应粮草。

“务必要充足供应,不可冷落了原来的好朋友。”

不想龟兹这边热情,沙州那边也是如此,李从德毕竟是曹议金的外孙,外公对外孙怎么能待薄呢?所以两个地方都运来了粮食,沙州这边运的仍然是谷物羊群,而龟兹这边则大为不同了。

安西军自打下疏勒以后,不但兵器在改进、种马在改良,而且对于后勤也有诸多发明。

首先是在运输工具上,一种装载量很大的大型马车被萨迪发明了出来,这种大型马车车厢十分宽大,车体可以拆卸,在适合行走的路况中组合起来,只要畜力足够,用一个马车夫就可以运载二十匹骆驼的物资。要知道在中古时期后勤运输最大的消耗就是人本身,如果一个运输兵是背着物资从后方到前线,那么在路上就得被他吃掉一半以上的粮食,用上马情况会好一些,而萨迪发明出来的这种大型马车由于载重量较大,因此在增加单位运输量的同时还能够大量减少运输队伍中途的粮食消耗。

安西军从龟兹发粮,先走到赤河河边,将粮草和马车车体拆卸后搬上木筏,利用这条内陆河一直运到断流处——这里离蒲昌海已经不远了,同时马队在河边一起随行,在断流处马夫拼好大马车再将马套上,所有粮食都搬上大马车再一路运到楼兰古城。

龟兹离楼兰古城的距离比起敦煌到楼兰古城的距离还要远一些,但由于运输工具得当、运输路线适宜,来自龟兹的补给反而快了很多,而且龟兹方面出动的运输队伍只有两千五百民夫外加八百骑兵,就运来了比出动一万民夫的归义军还多得多的物资。

马继荣见微知著,在这件事情上便暗中指点李从德,要他注意安西军与归义军的区别:“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安西军如何克敌制胜太子你还没机会见到,但你看看他们的后勤组织便知道这支军队的了不起。”

在他的指点下李从德果然发现了许多细节,安西军在路线上选择先水运后陆运,这条路线显示了安西军在这件事情上也做过详密的参谋计划,至于大马车则显现了安西军在后勤技术上的用心,甚至就是运输兵护卫队伍的精神状态明显也比敦煌来的轻骑护卫好得多。

当双方的物资搬卸下来以后,李从德又发现将士们更喜欢安西军的东西,而不喜欢归义军带来的物资。

敦煌运来的主要是谷物和羊群,那是最常见的口粮了,本来也没错,错只错在他们和安西军放在了一起就有了比较——

安西军带来的东西里头有一部分是经过加工的,素食方面是熟炸面,肉食方面是肉干——肉干是向游牧民族学来、而由唐军后方的食物工坊加以流水线生产的,至于油炸面那就是张迈的“发明”,军队出征在外举炊不易,并不是任何条件下都有机会埋灶做饭的,这时候通常就只能啃干粮了,但长久这样会影响士兵的营养以及士气,这激发张迈便想起了上一辈子的方便面来,他教食品工坊的主厨先将面条切丝蒸煮油炸,让面条定型,做成了类似方便面的食物,运到前线之后士兵用热水一泡就能吃了,万一连热水都找不到,干吃也比其它干粮来得可口。不但可口,而且这些加工过的食品比起没加工过的食品更加方便运输。

熟炸面在这个时代还是比较新鲜的,一经问世就风行全军,不但军方在用,有一些甚至流了出去成了商品。相比之下于阗的守军自然就觉得唐军带来的东西比敦煌军带来的东西好吃多了。

吃的是安西军带来的更好,至于穿的——归义军竟然就没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主要只是带来了粮食而没有其它。而安西方面则不同,龟兹的参谋人员考虑到于阗大军出发时天气未冷,眼下寒冬却已经到来,只怕他们带的衣服也不够,所以还调来了一大批的棉被和棉衣,甚至还带来了一些燃料。

“一针一线,都见功夫啊。”马继荣叹道:“如果只有曹令公送来的这些东西,我们这个冬天肯定得很难受,但安西军送来的这些却可以让我们过个好冬。”

当然,敦煌方面也送来了一些安西军没送来的东西,比如曹议金怕外孙吃苦,特地让人送来了一些山珍水味以及违时的水果(即不合时令的水果,通过温室之类的方法栽培,成本极大,在古代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享用),一整套的床上用品,李从德的外婆细心,还准备了冬天驱寒的手炉脚炉,一些驱赶蚊虫的香料,一些防疟疾的药品,曹元德甚至还送来两个暖脚的绝色女奴。

总之对于如何善待自己的外孙,只要能想到的,曹家的人都想到了,其用心之方向正与安西方面的参谋相反——安西军虽然考虑到了各种行军的必需品,却并没有考虑到作为主帅的特殊需要,这是由于安西军内部出征之时将帅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特殊需要,因此安西的参谋们也就没有在这方面下工夫的意识。

李从德将大军在楼兰古城安顿好了之后,就按照李圣天的吩咐,他自己带了人护送妹妹文安公主前往敦煌依附外公,同时先向龟兹方面派出使者接姐姐福安公主到敦煌相聚。

于阗的使者到达龟兹时已是正月,那时候高昌地区还不怎么安定,郭汾怕出意外不肯放人,但王侯家的女儿永远都是身不由己的,太子做了这样的安排,使者在外便不敢胡乱更改,她也不想让使者难做,便来向郭汾告辞,道:“姐姐放心,不会有事的。”

郭汾道:“现在天气又冷,高昌那边听说也还不大平静,就迟一些走,等高昌那边平定,天气也转好了,又有什么打紧?为何一定要现在出发?你这个弟弟太不会做事了,我派人去楼兰和他说。”

福安赶紧拉住她道:“姐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在疏勒已经住了好久,又跟着姐姐到龟兹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岂是良家女儿所为。现在弟弟要接我回外祖父那里去,若我推三阻四,传了出去只怕别人会说一些难听的话。”

郭汾瞪眼道:“难听的话,什么难听的话?”

福安本来不敢说,被郭汾逼得急了,才结结巴巴地道:“只怕别人会说我乐不思蜀,不想回家了。那…那妹妹我就更说不清了!”

郭汾笑道:“你喜欢留在这里陪我又怎么样,别人说了又怎么样!”

“可是…这里毕竟是大都护家啊。”福安说到这里一张脸急得红了。

郭汾这才明白过来,她要避的是瓜田李下之嫌,虽然以郭汾的个性觉得这些也没什么,但在福安那里如果被别人背后指着说她一句留恋张迈不肯走,那就足以逼得她自杀了。

郭汾知她性子柔顺而怕事,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意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这才没奈何答应了。

也幸好,福安到达高昌时局面已经平定,张迈特派了一营骑兵护送,经过高昌时福安找了个借口,也不敢入城拜见。

张迈私下对杨易笑道:“这个福安虽然温柔美丽,可惜太不懂事了,我对她也算不错,她居然连入城谢我一谢都不懂。”

杨易嗤一声笑道:“迈哥啊,不是人家不懂事,是你不懂事。她已经在疏勒住了这么久,又跟着你到了龟兹…”

张迈插口道:“她不是跟着我来的,是跟着汾儿来的。”

杨易道:“一样,在市井中人口里头都一样,总之你搬家到龟兹她也跟来,而且一直就住在你家。现在要去外公那里了,路上经过高昌,还不忘进城跟你缠绵一番…”

张迈呸了一声,纵身起来打他,火道:“你小子胡说什么啊!我跟福安妹妹可是清清白白的。”

杨易笑道:“你们是否清白谁知道?这也不是我胡说,是市井中人会这样说啊,若敦煌不是曹家的地头,若福安公主不是曹家的外孙女,只怕没两天敦煌连你和公主之间的变文都有了。”

张迈听听也觉得不是没道理,便对此事进行冷处理。他本来还想派一队骑兵一直护送福安到敦煌的,这时也只好罢了。

等过了高昌与伊州的边界,慕容归盈派人来接,安西军的人交接后便回去了,一个也没留下。

这一年来郭汾对福安处处照顾,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有一层保护网护着,这时安西的人一走,虽然从于阗带来的侍女侍从还在,但福安还是忽然觉得身边仿佛空荡荡的,望着安西骑兵的方向心中惆怅,却不敢开口道破一声。

她性子虽然柔弱,却也是个聪慧敏感的人,归义军的兵将对她自然也毕恭毕敬,但福安却总觉得有种不习惯的感觉,至于哪里不习惯她一时也说不上。

到了伊州之后转而向南,一路之上关卡很多,过路要收过路费,过桥要收过桥费,当然,福安的特殊身份让她不用交钱,不过却也不得不接受另外一种“骚扰”——

沿途官吏听说她来都来巴结她,真当她作仙女来拜,福安一开始以为这只是由于自己是曹议金的外孙女,后来才慢慢地从一些细节中觉得未必全是因为这个,因一个不会说话的土财主在一次隔帘献上美食后竟然唐突地说了一句:“请公主帮忙在大都护处美言几句…”

福安脑袋登时嗡的一响,那土财主让她美言什么她没听见,就是满脸发热,心想:“他们…他们…”

心里羞涩得要死,就像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被人戳破了一般。其实整个西域但凡消息灵通些的谁不知道于阗方面要和张迈联姻的事?人人口中不说,心里早就认定了此事必成。

不过遇到这种人还好,不过是隔着车帘说几句好听的话,然后听人阿谀,但在一些较偏僻的地方,治安就变得很成问题,甚至有一些骁悍的胡人似乎并不太买曹议金的账。最危险的一次,竟有一个回纥冲上来要掀开车帘“看看公主究竟长着什么样子”。最后虽然被阻止了,但福安却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忽然之间她有些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习惯了——

地方豪强乱设关卡乱收费,以及胡人在境内的横冲直撞,这种事情在安西境内都是没有的。

“看来外公对伊州还控制得不是很透。”她毕竟是曹王后的女儿,又跟了郭汾很久,也常听张迈与郭汾聊天,军国之事也就懂上了那么一丁半点。

福安心想大概因为伊州是新得之地,或许到了瓜州之后就会好很多吧。

然而进入瓜州之后才发现情况并不比伊州有很大的改观。

不久到了沙州,这里的市井比起瓜州、伊州来繁荣多了,汉人气息比龟兹、疏勒、于阗都浓,这时已是二月了,三舅曹元忠亲自来接她,见到了一个至亲福安心里踏实多了,她原本以为自己那种不习惯的感觉是由于走在路上,等到了敦煌就好,可跟着舅舅进敦煌以后,那种不习惯的感觉仍然还在。

“唉,是因为我总是将到过的地方都和安西境内比较吗?”

这时太子李从德已经到达了,进了曹府以后姐弟兄妹三人相聚,跟着拜见外公,曹议金见三个外孙(女)居然有机会一起聚于膝下,乐得呵呵直笑,又抚须叹道:“可惜啊,这等佳事,就只有今日了。”

三个少年少女一惊,忙问何故,曹议金笑道:“我的外孙以后要来看我容易,但我的两个外孙女眼看就都要出阁了,出阁以后到娘家归宁也还有机会,但要到外公这里来,那都不知道要轮到什么时候了。”

李从德哈哈大笑,两个女孩子羞得脸红得如熟透了的葡萄。

李圣天要和张迈联姻的心意,曹议金早在李从德到来之前就知道了,为此他故意在自己的后园起了一栋新楼,名叫公主楼,专门给福安、文安居住,准备让她们在这里出阁。

李从德和他的姐妹出去以后,沙州的重臣康隆来向曹议金道喜,说:“恭喜令公,贺喜令公,这桩婚姻一成,往后张大都护便成了令公的孙女婿,于阗国主又是令公的女婿,这大西北的诸侯还不都是令公的子孙重孙辈了么?”

曹议金微微一笑,他赞成这桩婚事确实也有这个原因。让福安在敦煌出阁,那么这桩婚姻就不单单是于阗和安西的联姻,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为归义军与安西军的联姻,虽然张迈已经有了郭汾这个妻子,但福安公主既然是背靠两大势力嫁过去的,过门之后也肯定不是妾,纵然压不倒郭汾至少也能平分秋色。至于福安、文安两个少女的幸福,这就不是他们考虑范围之内的事情了。

“招婿的事情,要好好安排。”曹议金道:“要将事情做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康隆忙道:“是,是,那当然是!”他说着笑了起来:“咱们一定要让整个西北都知道,安西大都护乃是咱们令公的孙女婿!”

府内响起了欢悦的笑声。

公主楼既然是专门修给两个公主住的,来到这里也就如同到了家,但福安住进公主楼以后却还是不习惯,然而还是说不出哪里不习惯。文安年纪小,却是什么都还不懂,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只是黏住了姐姐不敢离开。

直到这天晚上文安肚子不舒服,福安就想弄些热汤来,因为要得急,就没通过外婆或者舅妈,直接让贴身丫鬟到厨房去要。侯门之内每一步都有规矩的,吃喝行走都乱不得,一日三餐也都是安排定的,深更半夜忽然要热汤,管厨房的内妇就叫嚷了起来,但又不敢说不给,但拖拖拉拉的烧半天火水也没滚,福安的贴身丫鬟年纪小不懂事,哭着跑了回来,福安也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要去告诉外婆、舅妈,又觉得这种事情太小,说了自己岂不成搬弄是非的人了?

这时一个从于阗一路跟来的积年乳娘站出来,问福安要了一支不太值钱的钗子,没一会就碰了一钵的热汤回来,福安道:“怎么这么快!”

乳娘冷笑道:“那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一支钗子塞过去么!”

福安脑子里嗡的一下,忽然间全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感觉不习惯的原因,不是别的,可以归结为两个字——

风气!

是的,自己在伊州、瓜州不习惯,不是不习惯那里的荒凉,实际上高昌、焉耆的一些地方也挺荒凉的,而进入沙州之后的不习惯,也不是因为远离亲人,实际上外公舅舅他们对自己都挺好的。

自己真正不习惯的,是这个地区遍布整个社会的那种沉闷习性。

这已经是一个老旧了的社会,半腐的味道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社会的各个地方,从边关小城的那些官吏,到这敦煌外公府邸里头的一个厨娘,身上都透着这种半腐的味道。

和已经在沙州盘根了上百年的家族不同,安西唐军起于边荒,一切事业都还处于草创阶段,军中纪律严明,刚刚从军事文官队伍以及大昭寺文书队伍中脱胎出来的文官体系也还没有受到太多不良风气的侵扰,上层阶级对自己的生活要求相对朴素而简单,与下层军民之间并未有很深的隔阂,这让安西的整个社会显现出了一种朝气蓬勃的年轻气象,甚至就连妇女都展现出了尚武的豪情。

福安在安西境内见到的兵将,都是重视军功、不怕困苦、英姿飒爽的男儿,就是大都护府内也比较简单,郭汾虽然也多了许多人伺候,但平时生活却还是比较自由的,并没有太多的规矩。而沙州这边则全然不同,这里文官是官僚,兵将又都是兵油子,连府内的下人也有着种种积重难返的恶习。

福安忽然无比想念龟兹,不止是因为想念张迈,不止是因为想念郭汾,也是因为想念那个生活的环境。

“或许,我更适合那边吧。”尽管她生于于阗。

就在这时龟兹方面传来了一个消息:张大都护的夫人临盆了。

“听说啊,又生了一个千金!”

千金,怎么又是千金?福安知道,郭汾口里虽然没说,心里其实还是很希望为张迈生下一个儿子的。

然而敦煌城内的某些人,打听得这个消息确凿之后却欢喜非常。

第045章 娇客

尽管郭汾体质强健,但三年之内生下两个孩子,对体力消耗还是很大的。

当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张迈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龟兹去,然而他不能,那时高昌的局势晦明不定,毗伽随时都有可能攻来,在这个时候作为大都护是不能够因为自己的家事而丢下军政不管的。就连郭汾自己也屡次派了郭鲁哥到高昌,鼓励丈夫继续为国守土,“不要顾虑我,我没事!”

她虽然也很希望丈夫能够陪在自己身边,然而她更加明白在这个非常时代,以他们夫妇俩的身份都是身不由己。

郭洛人在数千里外,但也料到了这一点,因此早就让自己的妻子杨清赶来陪护,孩子诞生的时候,府邸之中充满了平静,并没有预期中的洋洋喜气,张迈常常对郭汾说,孩子是男的是女的都无所谓,他都喜欢,郭汾也听出张迈说的是真话,可是那只是张迈个人的情感而已,对张家也好,对郭家也好,甚至对安西大都护府也好,各方面都期待着这次郭汾生出一个男孩子来。

产房之内响起了郭汾的一声长长的叹息,然而天地本不全,世间有一些事情却是强求不得。不久杨清便东进,将郭汾的一些心里话转告给了张迈。

仲春时节,青草渐长,封山之雪渐渐融化,道路越来越通畅,不过让李膑感到奇异的是毗伽竟然没有趁机反击,北庭方面显得很静,薛复趁着天气转好,调集了五千民夫增筑龙泉关城防,以备北军的袭击。

“难道他是准备等到秋后马肥时节再动手么?”李膑心想:“但到了那时他只怕就更没机会了。”

疏勒方面新的作战器械正运过来,不但运来了武器还调来了人才与技术,从焉耆到高昌一带,浅层石油储量十分丰富,一个围绕着火油的武器工坊也在焉耆开始运作,同时对高昌、焉耆铁器工坊的整合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那些战奴中的青壮年都被贬去开矿,估计三个月后就能产出第一批的武备,再加上从疏勒那边运过来的守城器械,估计到了夏末龙泉关的防御能力便能大大提升,那时候就算毗伽将军队养得人强马壮要过来也很难了。

所以,李膑认为不管毗伽作何打算,眼下的这种暂时和平对安西唐军来说都是极为有利的。

“如果能够与河西方面同盟关系,那就更不用担心毗伽的来犯了。以高昌、焉耆、龟兹这东方三镇的人力物力,支撑起三万大军来绰绰有余。”

在与河西达成攻守同盟的基础上,一旦唐军在高昌稳住了阵脚,再接下来就不再是消极防守,以张迈的性格肯定要主动出击了。

“不但收复安西都护府,连北庭都护府也收复?”

这可真是一个诱人的想法,不过李膑很快就将这个想法按耐下来,因为这样的战略太急促了。

北庭那边是胡人的天堂,而且东西受敌,安西唐军得其地难以防守,得其人民要同化起来难度也很大,李膑认为以当前安西方面所掌握的汉民基数,贸然北进会造成难以承受的负担。

“依然是要向东,进一步加深与河西的关系啊。”那个方向,才是能够更快得到人力物力的地方。

自宁远以至于高昌,无人不知与河西处理好关系的重要性,就在这时敦煌方面来了使者向张迈发出邀请,邀请的内容有两方面,一是公事,一是私事,公事是要建立西北大唐同盟,私事则是结亲,而公事私事又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那就是曹议金希望继续与张迈加深关系。

曹议金的使者到达高昌之后说起这两件事郑渭李膑等完全不感到意外,结亲的事情从去年说到现在,许多方面的条件都已经水到渠成。现在曹议金既然发出了邀请,张迈便一口答应。

此时安西唐军已经完成了东方三镇的军力布置,三镇的军队主力都集中在高昌,龟兹焉耆的防务由安守敬负责,本地兵员融入新的体制之后,开始在防务、治安等方面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

张迈召集诸将商议,道:“前往沙州只是早晚问题,现在这个时机我觉得还是合适的,只是要带谁去,又留下谁,请大家议一议。”

李膑道:“曹议金此次来邀目的非常明显,按理说是不会有事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得预着一个最坏的情况,即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可以护送大都护杀出重围的猛将。”

石拔哈哈笑道:“这个不用别的人,我去。”

众人都微笑起来,没人和他争。

李膑继续道:“此去敦煌,如无意外不会有明争,石拔十有八九是用不上的。但暗斗却在所难免,我军威名太大,且安西长征变文流传已广,敦煌必有仰慕大都护者,也必有不服气者,强龙过境,地头蛇定要来找麻烦,我军以武立国,文斗无关紧要,武斗却不能输,西北武斗,以骑射为纲,此去敦煌,宜集军中汗血宝马,以两营神射手加上汗血宝马,定能压倒群雄,令他们不敢仰视挑战。”

郭师庸道:“按副司马所说,此去敦煌并不需要带上大将了。”

李膑道:“不需要。这次去是去登台表演,不是去上战场打仗。”

郭师庸道:“那么大都护出境以后,东方三镇防务如何安排?”

这事李膑就不好主张了,诸将一起望向张迈,张迈从诸中郎将脸上扫过,道:“薛复驻龙泉关,防北庭,奚胜驻高昌,兼领赤亭关,郭师庸驻焉耆调练新军,春华为四方接应使,三镇政务都由郑渭统筹,若有大事不能决,由五人共议决定,在我回来之前,你们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说着将印信交给郑渭。

慕容春华道:“那杨将军呢?”他问的是杨易。

张迈笑道:“杨易跟我一起去敦煌。他在那里也有个媳妇,难道要我帮他迎回来不成?”

因是进入盟友国境,军队不能太多,当即从全军选出两府,一为龙骧府,一为鹰扬府,加上左箭营、右箭营,此两营如今已募集到各三百人,共三千人,择日出发。

三千人全部换上全新衣甲,刀磨得光亮,马喂得膘肥,人人抖擞精神,铁蹄踏踏,直奔赤亭关。

慕容归盈在边境上迎接了张迈后一起南下,见了这等人马暗暗惊骇,暗道:“这里虽然只有三千人,但气势之雄壮只怕纵横西域也无人能够留难,若他们全军都是这等精锐,放眼西北还有谁能是他对手?”

李膑暗中授意嘉陵,张迈的人还没到瓜州,敦煌百姓已经人人知道张大都护要来,一时间人人谈论,茶楼酒馆说的尽是这个话题。那《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更是场场火爆。

李从德毕竟是少年心性,到敦煌之后天天微服外出听变文,安西唐军的事迹他也不是不知道,但变文积累深厚的敦煌发展出来的段子毕竟与马继荣那样枯燥的军事分析不同,这时《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已经产生了变种,故事的核心仍然没变,但由于听众口味的不同已经分出了写实派和幻想派,写实派是正儿八经地述说安西唐军东征的过程,幻想派则加入了许多魔怪传说。李从德白天在外面听得如痴如醉,晚上就回来给姐妹转说。

文安也听得津津有味的,不停地追问:“姐姐,那个张大都护真这么厉害?他头上长角,脸就像龙?”

“那位杨将军大战的时候,背上真的能长出翅膀来?啊!那我可不敢嫁给他了!”

“还有那个石拔,听说他那支獠牙棒是前年狼精变的,上阵的时候会变成饿狼扑出来咬人,姐姐是真的吗?你见过那獠牙棒变成狼精吗?”

“张大都护的那位郭夫人,听说也是龙女变得,那可多厉害啊。”

文安才十五岁不到,尽管福安老跟她说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她还是对安西的情况充满了好奇和担心。

“唉,姐姐,不如我们也出去听听变文吧。”

福安久在张迈家中,对安西的内幕自然知道得比说书人多多了,原本对去听安西长征变文也没什么兴趣,但从李从德撩着撩着,心里也动了。

李从德却道:“要去听变文?那我可得安排安排。最近大街上胡人太多,横冲直撞的,妇女都不大敢出门。”

福安居于深闺之中,不知外界的事情,奇道:“胡人太多?为什么。”

其实于阗尉迟氏本来也是胡人,但李圣天坚持自己乃是大唐宗属,福安又跟着郭汾跟了那么久,这时心里已完全自我认同为唐人了。

李从德道:“因为外公召开了西北大唐同盟啊,所以河西的诸侯都来了。凉州、甘州、肃州、鄯州、兰州都有朋友来捧场。”

福安更奇:“西北大唐同盟关胡人什么事情。而且甘州、肃州不是落在回纥人手里了吗?”

李从德道:“甘州、肃州是在甘州回纥手里,可甘州回纥有时候也自称大唐藩属啊,而且他们和外公关系很好,所以这次外公发出号召以后他们很感兴趣,所以也就来了。说起来他们和我们还是亲戚呢。”

原来回纥与大唐的关系,时而成为祸害,时而则作为臣子,而不同部落与大唐的关系也不同,岭西回纥与大唐关系较浅,独立意识较明显,岭东回纥与大唐关系较深,如甘州回纥原本就处于大唐治下,其族又没有足够的文化力以自立,所以偶尔也自称为中原之藩属,但也不听中原的号令,说甘州、肃州沦为外族统治,倒不如这两个地方也陷入军阀割据,只不过由于甘州回纥保留有浓厚的胡人习性,而且久而久之胡进汉退,所以就和中原越走越远。但在没有坏处的前提下,甘州回纥偶尔也会向中原朝贡称臣。

河西地区的胡汉关系与岭西完全不同,这里的胡人和汉人犹如犬牙交错,甘州回纥统治下也有大批的汉人,沙州、瓜州境内也有着大量的胡人部落,就是曹议金与甘州回纥也有联姻,胡汉之辨在敦煌统治阶层中正日趋淡薄,这或者可以称为一种“民族融合”,不过这种民族融合在沙瓜地区与在安西地区的走向却是相反的——安西是在汉化,而河西则正在胡化。

因此曹议金发出成立西北大唐同盟的邀请之后,统治着甘州、肃州的可汗药罗葛·狄银也娶了曹议金的一个女儿为妻,这时安西军刚刚打败毗伽,与归义军联盟之后更是威震四方,狄银便也相应了号召,甘州回纥既然参与此事,沙瓜与凉州的道路也就通了。

其时凉州也有一部支撑危局的独立势力正处于吐蕃六谷部的重大威胁中,他们频频向中原发出奏表,但中原王朝却未能发兵收复河西,收到奏表之后只是发出一道任命而没能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其留后孙超听说曹议金与张迈要重振唐统而甘肃两州的道路又通了,竟毅然赶来赴会。

结果六谷部的吐蕃部听说之后竟然也派人来赴会,因此曹议金此次虽然是召开大唐西北联盟,但在敦煌的胡人的活动却尤其明显。

福安这日和妹妹跟着李从德出来,三人虽然微服,但李从德还是用一辆马车将两个姐妹密密实实地保护着,到了茶楼由下人在左右遮住,送了两个公主进门,他在这里早就包了一个包厢,这时茶楼说的却是一段新变文,讲的是张迈如何智破毗伽,其实焉耆的那场大战是实打实的硬仗,其中曲折并不多,但到了说变文者的口里却变得细节繁多曲折异常。

福安在龟兹的时候早听郭汾讲过了莫敦门一战的经过,早知道事情并非这么一回事,一开始觉得抵触,但慢慢地还是听进去了,因为变文者讲的实在有趣。

姐弟妹三人一边喝酒一边听变文,听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离开,路上回味,觉得那说变文者讲得真是好,连福安慢慢琢磨着,竟然有些混淆了心中的记忆,一时间分不清楚谁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了。

姐妹两人在马车中谈着莫敦门之战,文安道:“为什么莫敦门之战没有杨将军呢?”

福安忍不住笑了出来,挠她痒痒说:“都还没过门了,就这么惦记着你的夫君了?”

羞得文安抬不起头来,忽听车外大叫:“什么人!让开,让开!这里是…”

砰的一声,马车剧震,似乎是没什么撞中了,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福安和文安都跌出车来。李从德大怒道:“是什么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给我拿下!”

周围的侍卫就要上前,因为这是在敦煌城内,所以一般的护卫都没带刀,不料李从德这一出口,锵锵锵几声,对方二十多个人都拔出刀来,李从德一惊,心想城内怎么会有这么多带刀的人,要知道敦煌城内的律法,带武器一般是禁止的,只有得到特许才能带刀,哪知道对方竟然有二十几个人,个个都携带兵刃。

李从德一惊之下,心想莫非是归义军中的权贵?就要出言责骂,一定眼,却见二十几个人全都是深目高鼻,皮肤较白,而且穿着的衣服也完全是胡人的装扮,归义军辖境之内胡人以及混血儿甚多,于阗那边也一样,只因两邦都标榜宗唐,所以境内就算是胡人或者混血儿也大多身穿大唐服饰。

别看这只是外表,就是因为有这等坚持,几代人下来胡人也会变成汉人,相反,如果长期遵从胡人的习俗,几代人下来汉人也会自认为胡人。

但这时这二十几个人不但相貌有明显的胡人特征,而且都胡服胡刀,这就让李从德更为惊讶了。

李从德的侍卫长大怒,那些胡人却哈哈大笑,道:“我们就算撞倒了你们的马车,那又怎么样?”

李从德和他的侍从只有十几个人,带刀的只有一半,眼看群殴没法取胜,侍卫长大叫:“这位是于阗太子,车里是于阗两位公主的凤架,你们冒犯虎威凤架,都不要命了么?”

那二十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强健的年轻人,哈哈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于阗来的小子小妞。”

福安这时已经在侍婢的帮助下从翻倒的车厢中怕了出来,叫道:“从德,怎么回事。”

众胡听到她的声音都转过头来问他,有几个人同时发出咦、哇的叫声,那个年轻人更是盯着她一动也不能动!便有人叫道:“好漂亮的小妞。”

李从德大急,赶紧耸身拦住了,怒道:“你们究竟是谁,竟然敢在敦煌城内如此撒野!”

那二十几个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笑道:“于阗的小子听好了,这位是我们回纥可汗的嫡子,也是我们甘州的王子!药罗葛·景琼殿下!”

第046章 安胡策

张迈进入归义军辖境以后,沿途自然不免遇到许多的归义军官吏,过城遇到市民,在野外则遇到部落。

归义军为了迎接张迈早就做了种种安排,从伊州到敦煌,一路上只要是张迈经过的地方都是经过粉饰的,迎接的人和让张迈见到的人都并非这个地区居民的真实面目。

不过,张迈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经过市井中时,他发现汉民们普遍非常驯服,对于归义军官方的安排没有一点抵触,基本上是令下即行。

而在野外的胡人部落则不同,进入瓜州之后,有几次大军过处有胡人当道放牧,这些人显然并不在安排之内,只是恰好被大军经过时撞见,他们望见慕容归盈的旗帜也没躲得多远,有一部甚至上前来打秋风,慕容归盈也善加安抚让他们离去。

张迈见这些胡人脸带凶色,对着归义汉军并不畏惧,甚至有一点小小地轻蔑——尽管慕容归盈麾下是军,而他们是民,这些胡人部落的言行举止,让张迈感到和瓜州的汉民那种驯从完全不同。

对于这个问题张迈有些不解,他本来一路上都是骑马,这时却钻到灵俊与李膑所坐的大马车上,向他请教。

灵俊听张迈说了他的疑虑之后道:“沙瓜胡汉之所以如此,并非汉民天生柔弱,而与曹令公的政策有关。”

“什么政策?”张迈问。

灵俊道:“沙瓜的胡人部落甚多,又皆彪悍,在境内势力甚大,当初归义军大乱之余,曹令公趁机崛起,为了笼络他们而对胡汉的统治手腕颇有区别。法令上,对汉民行以严令峻法,对胡人则以安抚为主。汉人多交税,胡人少交税甚至不用交税…”

他还没说完,张迈和李膑已经听得瞪大了眼睛,齐声道:“什么?”灵俊本来只是将此事作为其中一个大略,听张迈问道:“为什么汉人多交税而胡人少交税甚至不用交税?”乃说道:“汉民勤于耕种经商,家庭比较富裕,能纳的税多,胡人游牧,许多家庭连自给自足都不成,能纳的税少。而且汉人定居,耕种经商所产生的财富都有理路可循,田亩放在那里不会跑,商铺更是集中在那十几个市集上,征起税来比较容易,税吏只要丈量了田亩,看了店铺货物,基本上就能将税收上来。胡人却是以放牧为生,且这些人都是粗放散养,今天在此山头,明天在彼山头,曹令公能养几个税吏将沙瓜的山头跑遍、将沙瓜两州每家每户人家每年多生了几头羊清点清楚?曹令公也试过按照部落集体征税,但且每次向胡人部落征收税赋总要惹出事来,征上来的税不值多少钱却又要惹出各种麻烦,所以到后来干脆就少收或者不收,不但不收税,逢有干旱大雪还补贴他们呢。”

张迈和李膑对望了一眼,他们虽也派出了不少细作探子,但细作探子打听的都是军政方面有变化的大事,对于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常态反而忽略了。

灵俊又道:“除了税收之外,于司法上也有倾斜。胡人在野外一般不怎么受律法管辖,只是听之任之,汉人或在城内,或在村庄,管得就比较严些。若遇到胡汉争执斗殴,若汉人杀了胡人,一般都会严厉惩治,若汉人杀了胡人,除非是闹得特别大,否则能从宽处理便从宽处理,或者是关几个月,等事态平息下来就放他们走了,如果被杀汉人没有苦主,有时候就连审都不审,只当是那汉民白死了。”

张迈对那税率一事本来只是摇头而已,听到这里忍不住惊道:“什么!”他可没想到沙瓜治下竟然还有这等事情,大惑不解地问道:“曹令公人称西域贤主,为什么这般倒行逆施?”

灵俊道:“这也是有渊源的,只因当初大乱之后,曹令公为求迅速鼎定局面,因此对各方面都颇为优容,凡事先行容易者,后行困难者。汉人有守法之传统,所以以法治之易,胡人不懂法,不习惯大唐的律令,要他们也来听大唐律令就难,所以就用羁縻政策。且若是汉人被胡人害了,除非是大族人家,否则一般不敢聚众闹事——因曹令公深知大乱之可怕,所以对聚众闹事者防范得甚严。而胡人则无此禁,每遇有事,如被汉人殴打,马上便成百上千人地聚集起来闹事。且不管案件审理得如何,只要是激起胡人聚众闹事者,事后辖地官长、刑吏一定会受到曹令公的责处,认为他们治民无方。久而久之,官长、刑吏便都怕了,凡有胡汉争执,不管谁有理,谁没理,一切先以维持稳定为先,怕的就是胡人起闹牵连了自己。胡人性子狡猾,知道官长、刑吏怕他们聚众,因此一旦犯案便以聚众相威胁,而沙瓜的官长、刑吏果然害怕,若是汉人犯胡则必严加处置,胡人犯汉要么就从宽处理,要么就和稀泥了事。故而数十年日积月累下来,乃使沙瓜之律法对胡人形同虚设,胡人不知法之可畏,因此越发地肆无忌惮,而汉民眼看若起争执自己一定吃亏,所以便忍气吞声,此非河西之民天生柔弱,乃是律风如此,久而久之便都习惯了。”

李膑眉头大皱道:“难道曹令公不晓得这样做会埋下极大的隐忧吗?”

灵俊叹道:“一开始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等到后来慢慢地也就知道了。这些年曹令公也在尽量设法调整,只是大势已成,有道是积重难返,胡人横行得久了,如今便是要叫他们与汉民一般公平守法也难了。甚至如今有不少汉民因见律风利于胡不利于汉,便也诈称胡人。一遇有事,先不论正邪对错,而辨明胡汉。以至于曾闹出一个笑话来:有两户汉民因斗殴闹到刑吏处,刑吏问起事件经过,两人不说,却先摆出种种证据证明是胡人,同时又都指责对方为假冒——此事在敦煌曾传为笑柄,然笑过之后却不知掩藏了多少汉民的无奈。不过呢,此政虽有隐忧,但对眼下维持胡汉和平却还是有作用的。曹令公能治沙瓜二州数十年而无内外祸乱变故,亦得此绥靖政略之助。”

张迈却听得不住摇头,他推开窗户,见大军过处几个牧民正优哉游哉地放牧,对过往大军视若不见,张迈不禁想起经过瓜州的时,瓜州官员命百姓匍匐于道迎接,两个场景便如同时放在眼前对比一般!

“怪不得有人要比喻胡儿为狼,汉民为羊,不是汉民本身如羊,而是这等莫名其妙的政策硬要将汉人当做羊来圈养!”

张迈眼中闪过一丝闪电般的血色,瞳孔之外的白色忽然变红了!

“这片土地上,真的是一个以汉民为主体建立起来的政权么?”

在疏勒时,张迈以为是的,这时却怀疑了起来。

“靠剥削同族来养肥胡人,哼,这便是曹令公的治道么?”

他本来还曾想过若能与曹议金合作则尽量不要产生冲突,但这时胸腹之间却猛地冒出一股烈火来,寻思:“我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态继续下去!再这么下去,不出数十年,此地就算不受外来攻击也必逐渐胡化!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争来的土地,汉人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财富也都将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