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内,甘州回纥的王子药罗葛·景琼眼看自己的侍从不小心撞翻的马车里头竟然是两个举世罕见的绝色美女,一时间瞧得眼睛都直了。

文安也就算了,毕竟还不满十五岁,福安的体态却都已经长成,虽然容貌被景琼看过后赶紧遮住,但婀娜之姿仍然遮掩不了。

“好一个美人!”景琼赞了一句,竟然从马背俯身,伸出手来摸福安的下巴。

李从德也是西域大邦王子,但他长于深宫,年纪又小,如今又身处他外公治下的敦煌城内,这次带姐姐妹妹微服出来听变文,也就带了二十几个侍从且将近一半没带兵器,陡然被回纥人围住不免有些慌怕,待见景琼竟然要轻薄福安,这才忍耐不住,喝道:“大胆!”

拔出佩刀来——那是张迈托马继荣送给他的横刀——呛一声砍去,因李从德等穿的是汉人服饰,所以景琼便先有几分瞧不起他,没料到李从德竟然会动手,急闪之下已经来不及,左右已被拖了长长一道口子,虽然伤口不深,但毕竟已经见血。

这一来街上可就乱了!

“大胆!”

“你们这几个汉狗,瞎了狗眼了,竟敢伤害我家王子!”

“宰了他们!”

于阗的护卫们一惊,赶紧将李从德和两位公主围住,一边大叫:“你们才大胆!这位是于阗的太子,曹令公的外孙!你们若敢动我们太子一根毫毛,管叫明天就全部都得上刑台!”

这已经是于阗的人第二次自报家门,不料甘州回纥的人非但不怕,反而有人笑道:“曹令公又怎么样,若不是我们可汗的支持,他能坐稳沙瓜?”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却听围观市民叫道:“好了,巡城使来了。”

这里毕竟是敦煌,市井闹了这么大的事早惊动了官府,李从德眼见官兵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药罗葛·景琼那边竟然也丝毫不慌,巡城使来到后问知双方身份吓得脚软,福安在旁边瞧见,心道:“若是在疏勒,不管是谁,胆敢作出这等事情,巡防士兵一定先解了他的兵器,拿到法曹再说。”

李从德怒火冲冲,指着景琼对巡城使说明经过,景琼却斜睨着他没应和,偶尔眼光一扫又落到了福安身上。福安被他看得心里暗惊,抱紧了妹妹,躲在了弟弟身后。

却听回纥王子身边一个老者冷笑道:“好,好,来得好!我们王子这次不远数百里赶到敦煌,本来是要扶曹令公一把,让他领袖西北,没想到王子才一进城就受了伤,我倒要看看你们归义军怎么向我们大汗交代!”

巡城使哪敢处理此事?却见人群分开,又来了一人,那巡城使见到那人如望见救星,急忙迎了上去。来的却是归义军中的另外一个重臣康隆,李从德和景琼他都是认得的,赶忙来打和场说:“误会,误会!”

景琼身边那老者指着景琼手臂上的伤口厉声道:“这是误会?”

康隆忙说:“王子养伤要紧,此间之事,待见着令公后分说不迟。”好说歹说地安抚着,一边命巡城士兵喝退所有围观百姓——

“看什么看!天色已晚,各自归家去!”

李从德在旁边看得气闷异常,福安本来也是个柔性子的人,这时心中也大为不满。

那边甘州回纥的人在康隆的好言好语中慢慢收了刀剑,但口中却还不住地谩骂,景琼包扎了伤口之后,看看于阗的护卫要护送两位公主离开,他抢上一步拦住,李从德怒道:“你干什么!”

景琼冷笑道:“有这么简单就走?”

李从德道:“你要怎么样?”

景琼拔出刀来,道:“你也让我砍一刀,我就放过你!”

一见他拔刀,于阗的侍卫马上又拔刀相向,回纥人不甘示弱,竟然又拔刀围了上来,直将康隆和巡城士兵也都当做了透明。

便有人听:“大公子到了。”

李从德一喜,心想舅舅到了,那便什么也不怕了,那边景琼却依然倨傲。

曹元德来之前早知道事情经过了,到达后道:“在大街上闹什么闹,回府再说。”将两班人马都带回府中。

此事早就连曹议金也惊动了,他正筹划着如何接待张迈,不料张迈还没到,自己眼皮底下却已经闹出了事情来,李从德是亲外孙,还好处理些,甘州回纥那边却得谨慎,此事只怕除了自己之外谁也压不下,因此他派了儿子去将两伙人都接了回来。

曹议金在政略上虽行绥靖,但他本人毕竟也是西域一代豪杰,否则药罗葛·狄银和李圣天也不会都认他作岳父,进府以后景琼也不敢那么放肆了,只与他的随行重臣谋落戈山入府觐见。

曹议金见到了李从德脸色一沉,道:“从德,你不在府内读书,不在校场练武,怎么偷偷跑出去,还带了姐妹去听变文,这像一国太子干的事情吗?”

李从德吓得头一缩,曹议金又盯着景琼道:“景琼,你虽不是我女儿所生,但你父汗既然认了我为岳父,我便也当你如孙子一般。这次你代表你父汗来敦煌,言行举止都该自重,却怎么率众在大街之上闹事?”

谋落戈山忙道:“令公,不是我家王子闹事,而是我家王子被人砍了一刀啊!”说着向景琼使了个眼色,景琼手一车将包扎撤掉,露出伤口来,叫道:“令公,你看看,这就是这位于阗太子做的好事。”谋落戈山道:“令公,你威名震慑西北,人人都说你处事公正,虽然从德太子是你的外孙,但我们应邀远来,结果却一进城就被从德太子杀得血溅街市,令公,你就是这么欢迎我们的么?”

李从德大感愤懑,此事本来是回纥人惹起来的,只因为对方受了伤,有个摆明了的证据在,现在竟变成于阗这边理亏了。

曹议金脸色一沉,看着谋落戈山喝道:“戈山,你少在这里挑拨风雨。”盯着景琼的伤口,道:“这道伤口,入肉不到半寸,一看便知分明是误伤,草原男儿,便是被老虎咬断了臂膀也不皱眉一下,景琼,你受了这点小伤就摆出来,是想博取可怜么?”

景琼脸色一红,忙将伤口包扎好了。

“但是…”曹议金又瞪向李从德,道:“从德,这件事情你也有错。这道伤口虽然浅,但终究是你伤了的,有错就当认,现在就在这里,向景琼赔礼道歉吧。”

李从德叫道:“可是他…他…是他先对姐姐无礼!”

曹议金问:“哦?怎么无礼了?”

景琼当时是要摸福安的下巴,这话李从德哪里说得出口,道:“他…他动手动脚的。”景琼忙道:“不是!没这事!我当时是见属下不小心惊了公主的马,带翻了马车,关心之下想看看公主受惊了没有。”

李从德瞪着他叫道:“你…根本不是!”当时景琼向福安伸手的时候那副神情根本就是意图轻薄,只是这等事情却难以分说,而且也无证据。

“够了!”曹议金道:“你们两人的父亲,都叫我岳父,你们其实也就是兄弟,兄弟之间有点什么误会,揭过就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为这点小事纠缠不休么?从德,上前给景琼道歉。”

李从德无奈,只好委屈地给景琼道歉,景琼对归义军人人都不放在眼里,但毕竟有些怕曹议金,也就没再作过分要求,曹议金大喜,道:“这才对啊!”一手握住一人的拳头,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外孙,今天的事情,就当是不打不相识。”将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眼看一场涉及西域三大邦的被曹议金化解于无形,旁边曹元德、康隆等都大感佩服,纷纷道:“正是,大家本都是一家人,正该以和为贵。”

李从德虽与景琼握手,心里却甚不愿,景琼却忽然向曹议金跪下,曹议金愕然道:“景琼,你这是为何?”景琼道:“我求令公一件事情。”

“我与你父汗情同父子,与你便如子孙,有什么事情,我皆答允,你站起来说吧。”

景琼大喜,道:“令公既然开口许诺,那可不能反悔了!”看了一直躲在旁边的福安一眼,说:“我想请令公做主,将这位公主许配给我!”

第047章 封侯非我意,但愿四夷平!

听景琼向外公求娶自己,福安真是吓了一跳,本来她对是否嫁给张迈还带着几分羞涩的犹豫,这时心中却猛地明确了起来,极其强烈地反感甘州回纥,一双妙目望向曹议金,叫道:“外公!”李从德更不想姐姐嫁给这个人,也叫道:“外公!”两人没具体说什么,但语气中反对之意已经相当明显。

曹议金一笑,对景琼笑道:“景琼你这话可说得迟了,本来你和福安论起年纪、人才、亲谊倒也是绝配,可惜福安日前已经许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齐了,就等着过门完婚。因此此事我也无法答应了。”

景琼道:“可是令公刚才答应过我无论什么事情都答允的。”

曹议金道:“福安已有婚约,此婚约中我既是家长、又是媒妁,毁约之事如何做得?老夫未问明是什么事情就答应你,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这样吧,你的婚事也包在老夫身上,定给你找一个门第相当、容貌绝艳的妻子。”

景琼其实已有妻子了,并不是急着自己的婚事,看上福安爱的是美色,若是个汉家知礼的子弟,这时听说对方已有婚约也就默退了,但景琼却是越求不得就越想要,觉得既然还没成亲就有机会——甚至就算成亲又怎么样?也未必搞得到手!

“令公,却不知公主许配的是哪家的子弟?”他问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品度福安这个未婚夫的身份,看看能否用上什么手段抢亲。

康隆在旁接口道:“王子,这门亲事敦煌城内知道的人也不少,公主的这位未婚夫婿大名鼎鼎,说出来你也定然听说过。”

“是谁?”

康隆笑道:“便是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张迈。”

景琼咦了一声,如今张迈在西北那真是威名赫赫,自可汗到黎民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次景琼要来沙州时也得过乃父关于张迈的嘱咐。甚至就是沙州于阗要与安西联姻的事,谋落戈山也都略知一二,只是景琼之前没有在意所以不知详情。

曹议金见景琼听说是张迈之后就没再强求,心想他已经知难而退,撑持起身子来,呵呵笑道:“虽然姻缘未成,但提亲总是美事。常言道,万事以和为贵,以谐为美,你们两家从子弟斗殴到议亲论娶,从误会到朋友,正是应了这两句话。”说着便命设宴,一来要给景琼洗尘,二来要给两人压惊。

福安本来不想列席,辞说自己乃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曹议金笑道:“都是亲戚,有什么打紧。”仍然让两个孙女列席,又让自己的妻子、媳妇、孙女都出来凑热闹,曹元德会意,让自己正当龄的女儿和侄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了景琼的对面,景琼却视若无睹。

他本来已被张迈的威名压住,又不敢在曹议金面前放肆,几杯酒下肚却又孟浪起来,他毕竟不是没见过女人的强邦王子,对福安原本只是爱她七八分,因没求到就多了一两分的不甘,再听说是已经许给了张迈的女人,对福安的欲望登时增加到了十二分!直冲理性之堤防了。

借着给曹夫人敬酒,给众女眷一个个地敬下去,敬到福安这里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笑着对福安道:“你是我四娘的外甥女吧。”原来曹议金将一个女儿嫁给了药罗葛·狄银做了第四房妻子,算来景琼的这个后妈,还正是福安的亲母姨。他这时看了看福安道:“长得真像,都是这么美貌”,凑近了些道:“连味道也像。”嘴角带着古怪的笑容。

福安猛地想起漠北风俗可汗如果死了,儿子是可以娶除了生母以外父亲的其他妻妾的,便是父汗在时,儿蒸后母之事也是常常发生,福安虽长在西域却深受汉化教育的熏陶,眼看景琼如此言语,如此神情,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大恶,身子往后一倾避开了越凑越近的景琼,托言自己醉了赶紧逃往后面去了,景琼犹望着她的背影依依不舍。

曹议金看在眼里,却只当不知道,宴会散了以后对长子道:“景琼可有些少不更事了,你将他盯紧些,别让他干出逾格的事情来,还有,让你媳妇也搬到公主楼去照应,出阁之前,没事别让福安两姐妹乱跑。如今西北诸侯都在敦煌,正值非常时期,万万不可出差错。”

曹元德道:“但景琼这番也太放浪了些,据情报看来,那张迈绝不是个好惹的人,万一闹出什么事情,说不定他一怒兴兵也非不可能。父亲看是否敲打敲打他一下?”

曹议金道:“咱们眼下正需甘州方面的支持,若是安西与甘州冷战起来,咱们身处其间正好利用。可以让两家争竞,却又不能让他们打起来,让两家争竞,他们眼下都还压不倒对方,那就得寻求我们的支持,但要是真打起来对我们反而不利。不过这个分寸的拿捏却得恰到好处。景琼年纪轻,城府未深,脸皮尚薄,你若直接去敲打他只怕他一怒之下就要回头,西北之盟若是少了甘州,则凉州也将切断,那就变成三家之盟了。僧乌波(李圣天的原名)如今与张迈走得太近,在我们与张迈之间他会选择谁我现在也有些没把握。只有让河西诸侯都参与进来,咱们在会盟上的声势才能压倒张迈。”

曹元德忙道:“不过张迈他会乖乖听令么?”

曹议金笑道:“他怎么可能会是因一个盟约而听令的人?这一番结盟推出的只是诸侯之长,不是诸侯之主,诸侯会盟推其长者,先论爵位,次论功劳,次论资历,论爵位我数次得中原敕封,张迈却只有一道不知真假的前朝圣旨,论功劳他威名正盛,但我根基深厚,却也不输于他,而论齿数则我毕竟长于他,张迈既肯来沙州就我们,那便是默认我为西北诸侯之长的暗示了。此次先结盟约,挟河西以服张迈,然后借此威权,渐渐统合河西。此为兵家纵横之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均在此中了。”

曹元德大喜道:“父亲英明,孩儿所不能及也。”因想起曹议金的话,便没直接去找景琼谈话,却去找谋落戈山,要他以邦交大事为重规谏少主。

阳春三月,敦煌也迎来了一年级的好风光。

张迈来到敦煌时有些讶异这里的美丽与富饶。

严格来说,这并非张迈第一次来到敦煌,上一辈子西行旅游,敦煌当然是整个旅程的第一重点,所以他曾在这里呆了整整七天,可是今天“重游故地”,却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地方。

“上辈子”来来到时,敦煌的风沙化已经相当严重,连举世闻名的月牙湖也面临完全干涸的危机,但这时张迈看到的却是漫山遍野的草地,块块如井的绿田,月牙湖在后世是一个孤零零的水体,但在此刻却只是众多河湾中最漂亮的一个。

“千年的光阴竟然对大自然也做出了这么大的改变!”

如果说自张义潮以降归义军一代代的努力是创造这沙瓜富庶的人为因素,那么这肥沃丰美的水土则是沙瓜得以兴盛的自然原因了。

看到大西北比千年之后丰饶何止数倍,张迈甚是兴奋,眼看望见敦煌城了,他在车内对李膑、灵俊道:“这次我们到沙州来,不求虚名,不求实利,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我们,亲近我们,相信我们,一切行动以此为纲。说白了,其实曹议金和我们都知道这次的事情乃是做秀,只是曹议金未必知道我们要秀的东西和他们不同,我们要秀的目标也和他们不一样。”

灵俊问道:“什么是做秀?”

张迈笑道:“就是登台做戏。”灵俊哦了一声,张迈又道:“眼下是曹议金搭了台,他要做的戏首先是给西北诸侯看,然后才是给百姓看,我们的这场戏却都是唱给河西百姓看的,什么戏文热闹我们唱什么,总要听得他们如痴如醉、爱我想我才算成功。我们立场堂堂正正,军势如日方中,只要百姓能够了解我,我相信我们的主张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只要他们能支持我们,那我就无所畏惧。我们就像烈火,河西百姓就像柴草,双方只要遇上了定能烧出更旺的烈火来,我最怕的就是曹家闭关自守让我们无法接触到河西百姓,那样我们要硬打进来,但现在既有机会让我们接触河西百姓,务必要争取他们对我辈倾心!”

灵俊含笑道:“大都护所言甚是,万事先取人心,书生得人心则成千年圣,英雄得人心则建百世功。”

李膑嘿嘿一笑,道:“人心要抓,英雄之业亦不可废。”

到了敦煌城外,不但曹元德、曹元深亲自来接,李从德也来了,他比张迈小了十几岁,见到张迈先称叔叔——因张迈与李圣天是兄弟相交,杨易在一旁笑道:“你现在叫叔叔,回头大都护要是娶了你姐姐做妻子,这辈分不是乱了么?”

李从德忙又改口称大哥,张迈挽了李从德的手,笑道:“咱们各交各的,我对这些辈分什么的从来不计较,大丈夫立世以德名功业为主,有志不在年高,无功空活百岁。我虽然大你十来岁,但你喜欢叫我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是马上叙话,张迈的汗血王座乃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宝马,神态威武犹如天龙,李从德所跨虽然也是良驹却也逊色不少,张迈一招手,早有人牵出一匹千里马来,李从德眼睛一亮:“汗血宝马!”

张迈呵呵笑道:“来,换个坐骑吧,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李从德大喜,忽地跳下马来,跟着一踩马镫飞身上了新坐骑,大凡家教良好的贵族子弟,缺的只是基层力量和吃苦耐劳,书算骑射的教养却远胜平民,所以李从德的马术也相当不错,安西军将士望见了无不喝彩。李从德听到彩声心中大感满足,便在马上拱手谢彩。

曹元德道:“天色已不早,家父早在城中设宴等候,就请大都护入城吧。”

这时城门内外早就挤满了人,一来曹家也组织了些百姓夹道欢迎,二来百姓人人都因《安西唐军长征变文》而对张迈、杨易等耳熟能详,都将他们当做传说中的人物了,这时听说张迈要来,那真是万人空巷,人头涌涌将主街以外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

张迈与曹元德并行入城,但汗血王座比曹元德的坐骑高了半个头,李膑这次又特地为张迈配备了一个加高银鞍,加之张迈是从十万大军中杀出来的,是经过万里长征闯出来的,身上的气场岂是曹元德能比?几个条件一凑,曹元德登时成了陪衬,才过城门,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张迈身上。

杨易跟在张迈左侧,马后一个健卒扛着他的丈八虎牙长槊,石拔又跟在杨易后面,肩头上自扛了獠牙棒,敦煌的百姓早从敦煌中听说了变文僧对这两件兵器的描述,不用介绍,一看便知——

“瞧!丈八虎牙槊!那肯定是鹰扬将军杨易!”

“呀!那是獠牙棒啊!那个就是铁兽石拔了!”

杨易与石拔被变文僧们描述得性格分明,乃是《长征变文》中人气最高的两个“角”,但丈八虎牙槊和獠牙棒再威风,所有人很快还是将目光投向汗血王座后面——那是马小春高举着的赤缎血矛,长矛长期渗着鲜血,色作暗红,看起来没有虎牙槊和獠牙棒威武,但却另有一番慑人的魅力。

张迈、杨易、石拔之后,又是龙骧、鹰扬两府的精锐,至于郭漳、卫飞所率领的神箭营那也都是精神抖擞,从人到马从上到下透着精神气,曹元德所率领的来迎接的仪仗队伍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个个英俊不凡,而且旗帜明艳、衣甲光鲜,但跟安西唐军这群龙虎似的兵将一比那就像一群唱戏的。

敦煌百姓在远处望见,纷纷称赞:“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曹元德本来觉得自己的安排全无破绽,但这时气势完全被压制住了,心中便隐隐生出了几分闷懑。

在张迈入境之前,安西军与归义军的使节早就进行过几轮的接触,对于会猎地点和会盟礼节都做了深入探讨。

眼下安西军与归义军都自称大唐藩属,所以用外国礼仪交接并不合适,但两家同时又都是实质上独立的政权,中原那边实际上管不到西域来,双方使节都是文人,要确定礼仪自然不免引经据典,说来说去,双方都觉得曹令公与张大都护相见的情况与春秋时诸侯会盟的情况最为相近,因此以春秋之古礼参照现实情况行事最为恰当——两大强邦会盟,宜于边境或夹在其中的小国相见。

然而这次张迈竟然同意亲至敦煌,这里是归义军的首府,张迈来就,那是大大卖曹议金面子了,与之相应曹议金亦在城内安排了大营请安西军入驻。

双方游过长街后,安西军驻扎毕,曹元德再请张迈到灵图寺相见,张迈留下石拔、卫飞、李膑,带了杨易、嘉陵,入寺赴会。

曹议金竟然在寺外坐候,见到了张迈撑持着起来,两人握手,曹议金叹道:“久闻大都护威名,今日才算见到真人了。”

张迈笑道:“我等小辈,都是听张令公、曹令公故事长大的,当时可不敢想今日能与心目中之大英雄执手相见。”

两人齐声大笑,李从德一直跟在旁边,他离开于阗时李圣天曾再三叮嘱:此番东去定要趁机好好观摩当代英雄的风采,所以他一直留心外公与张迈的对答并暗暗在心中比较,心想:“别说功业,光是这份气派舅舅也不能和张大都护相比,只有外公才差相仿佛。”

曹议金挽着张迈入寺,寺内河西诸侯早等候在那里了,却有一大六小:大的是得到中原册封为“顺化可汗”的甘州回纥,其次是凉州的孙超与折逋骏,此外兰、河、廓、鄯四州也有人赶来。

孙超地盘虽小,名声却大,新近方得中原封为凉州节度使兼河西节度使,光就最新的爵位而言犹在曹议金之上,不过他在凉州的势力实在太弱,孙超的地盘不过是凉州城以及其近郊,连个完整的国防线都没有,因此不敢冒昧要求得到与这个名号相当的权望。

折逋骏未得中原册封,但他们折逋氏在凉州雄据一时,近来更渐渐凌驾于孙超头上去了,至于其他兰、河、廓、鄯四州来的则都是只占据一城一县的小诸侯,只因唐末以降官爵都不值钱,所以这些人也各自设法弄到了个刺史乃至节度使、观察使之类的头衔,这时得到邀请也就都应邀而来。

杨易扫了这些河西诸侯一眼,对兰、河、廓、鄯四州诸侯心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只对孙超、折逋暗暗点头。

曹议金敬重远客,却也不分大小,一一为张迈引见,诸侯无不大称“久仰”。甘州回纥在河西势力最大,但药罗葛·景琼这时竟然不在,待得曹议金介绍完毕,才听外面一个声音大大咧咧道:“张迈来了吗?”

跟着便见一个青年按刀跨步入寺,张迈见他高大雄壮,便问曹议金:“这位是谁?”

曹议金道:“这位是顺化可汗之子,药罗葛·景琼殿下。顺化可汗已得中原册封,如今见统甘肃二州。”

顺化可汗也是来自中原的封号,曹议金故意提出来乃是因此次他召集的是“西北大唐同盟”,所以在名义上也得有所交代。

大唐与后世那些畏缩的王朝不同,除了直辖的州县之外,更有类似于自治区的属国,属国的外交唯大唐马首是瞻,属国的政治方针以及军防也由大唐确定,属国的国王或者可汗,只有得到大唐皇帝的诏书才能被这些国家的贵族和平民所认可——这是一个强大而有力的传统,如今大唐虽已经灭亡了数十年,但这个传统却还具有强大的威力,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药罗葛氏在取得甘肃二州的实际统治权以后,还要向中原求取一个封号以巩固其政权之合法性。

因此曹议金召开西北大唐同盟而邀请甘州回纥却也符合法理情理。

张迈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对这些情况已有了较深的了解,这时笑了笑道:“原来是景琼殿下。”行了一礼。

景琼昂首受了他一礼,却不回礼,而是道:“你就是自称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的张迈么?”

大唐的节度使因统治区域以及权限的不同也有大小之分,小者与属国国王、可汗相当,至于大者如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在全盛时期那是统领着十几个属国的高官,在上古时期那是可以称为“方霸”的,非甘州回纥这种统治二州的可汗可比。因此景琼要在张迈这个“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面前加上一个“自称”,以讽刺他乃是自封,并未得到中央王朝的认可。

曹议金见景琼如此唐突,眉头一皱;杨易见他敢对张迈无礼怒上眉梢——若是石拔在此这下只怕就已经吵开了,但杨易却还按耐得住;嘉陵却想:“你以礼法来论高下,那就是自己承认身在华夏统治圈子之内了,表面上看是要占我们上风,实际上却自己跳进汉统瓮中来了。”

慕容归盈、孙超、折逋骏等也都不吱声,要看张迈如何应答。

张迈淡淡道:“封侯非我意,但愿四夷平。安西大都护也罢、四镇节度使也罢,都是众人推举,这些名号我并不放在心上。我今生之志愿,乃望扫平胡虏,为国家一统以尽绵薄之力,若死则愿马革裹尸,洒血于疆场之上,若生则当挂冠封印,甘老于林泉之中,百年之后若得百姓们谈论起我来时,将我附班超、李靖之后,那便是对我最大的褒扬了。”

别说景琼一愣,便是曹议金也为之一怔,慕容归盈捻须若有所思,孙超大声喝彩,赞道:“壮哉斯言!”因凉州留守历代均非世袭而是推举,所以孙超对张迈这句话最有共鸣,他来到敦煌后本来一直沉默低调,这时却跨出一步,大声道:“张大都护,你能转战万里、横扫安西,我也只是佩服而已,但能有这等胸襟,那才是为国守土、为民请命的真英雄,好汉子,请受孙超一拜!”

※※※

注一:儿子与后母发生不伦关系,谓之“蒸”。

注二:方霸,即方面之霸,如大家所熟悉的《封神榜》中的东伯侯、西伯侯(文王姬昌)、南伯侯、北伯侯就是四大方霸。这里头西伯侯的“伯”字电视剧读为bo二声那是读错了,应该读“ba”四声,其实伯在这里也就是“霸”的通假字。

第048章 抢妻

慕容归盈回到府中,慕容腾问起灵图寺之事,跟慕容归盈一起往灵图寺的慕容据代为述说,慕容腾大奇,道:“张大都护竟然当众说这样的话,这等话当众说出来,以后怕就难以改口了,难道他真的有功成身退之心?”

慕容归盈嗤的一笑,道:“曹操还说自己一辈子就想做‘汉故征西将军曹侯’呢。这等话如何信得?若真让他扫平胡虏,一统天下,那时候归隐不归隐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谁能用今日之言语去束缚他呢。”

慕容腾道:“虽然是如此,但他今日为何要说这样落人话柄的言语呢?”

慕容归盈捻须命慕容据:“你去打听打听,我料张大都护此来一定不会在居处寂寞,你去看看他离开灵图寺后又有什么举动。”

慕容据去了后,慕容归盈命慕容腾将邻屋和门口的下人都撤走了,慕容腾便知接下来父亲的话乃是绝密,故而连孙子都遣开了——那是怕慕容据年轻不懂事泄露了,果然听慕容归盈道:“我若不去伊州,没有就近深入了解张迈在高昌所行之政,今日他的言语或者也未能理解得透彻,但现在却是洞若观火了。今天张迈在灵图寺说的话,和他在高昌的种种举措都是一脉相承的,其对外交涉亦属其内政之外延。”

慕容腾道:“孩儿不懂。”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懂得的,只怕此刻连曹令公也未必能如我看得这般透。”慕容归盈因给慕容腾说起张迈在高昌如何削蒲昌、杀庞特的事,这事敦煌这边也多知晓,但慕容归盈当时就驻扎在伊州边界,时时关注着高昌的动态,庞特方面甚至还曾派人向他求援企图结归义军未外援,所以有许多第一手的细节是远在沙州的人所不能尽知的。

慕容归盈略为陈述之后,问慕容腾有什么看法,慕容腾道:“张大都护的手段有够辣!在那等境况之下竟然也不顾忌外兵压境和内部动荡!不过他的运气也真不错,毗伽竟然没来进攻,这一关便给他过去了,反而又成就了他的威名。”

听儿子看问题没能抓住本质,慕容归盈暗暗叹息,心想归义军诸家族的人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曹议金已远不如张义潮,曹元德一辈更是远不如曹议金,自己的儿子也不如自己,顶多也只是个中人之资,现在老一辈的人尚在时还能和安西那边过两招,若等老一辈的人凋零殆尽,那时靠着这些不肖子孙可不知如何抵挡了。

黯然归黯然,却还是循循善诱地道:“张迈这一招,不是辣手不辣手的问题,他这么做是让我看清楚了安西军的两大政略:一是如何对待胡汉之别,二是如何对待新归领土的旧家族。而这两点他的做法都和曹令公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慕容腾倒也还有几分灵性,被乃父一提点便明白了过来,呀了一声说:“我懂了!父亲是说他对胡人和大家族都采取强硬的手段,与曹令公的因循完全不同。”

慕容归盈道:“张迈不止是强硬,但你点出曹令公的‘因循’两字那便很好。张迈一路东来,每得一地都行变革,高举汉统以化胡,又以‘律法之前人人平等’为号召,将固有大家族之特权削损殆尽,挤出上层之资财以争取中下层之拥护,如遇抵触他也不像曹令公那样多方顾忌安抚,而是宁可选择用激烈手段将违抗者尽数清除。骨咄、庞特的下场都是两个明证。”

“我明白了!”慕容腾道:“西北诸侯,沙州也罢,瓜州也罢,一旦占得一州一镇都赶紧向中原派出使者,邀得中原册封以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其行多出于私心。但张大都护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这次这么说,那就是要宣称自己的作为都是为了国家,都是出于大公而不是为了建立一个新家族,连他自己都这样了,那其他家族就更没有拥有特权的理由了。今日与会的诸侯当中,孙超在凉州是没能以家族统治凉州的,所以孙超才会这样当众支持张迈。”

慕容归盈见儿子在自己点破之后渐渐通隆,微微一笑以示赞赏,说道:“这一百年来,河西真正能够起兵为国的就只有张义潮公一人,只有他在成就大功业之后能够真正地向朝廷无私地‘归义’,所以也就只有他一人才能横扫河西。其他人则都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而不惜割据。曹令公二十年前就已经执掌沙瓜,但他却又只能止步于沙瓜,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魄力得罪河西诸部落、诸家族,也不肯放弃已经到手的特权。对内无法改革,对外自然也就无力,因此二十年来也就只能因循下去了。”

说到这里慕容归盈沉吟下来,低声呢喃:“无‘私天下’之念者得天下,然而得天下之后是真否还不要特权,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慕容腾没听见父亲的低语,却道:“可是张迈这么做,岂不是相当于要得罪尽河西的诸部落诸家族?”

慕容归盈冷笑道:“便得罪了又怎么样?如今他已一统安西,他的政略又是能够真正统合境内人力物力,将力往一处使;河西却割裂为十余块,便是沙瓜境内也是家族林立各自为政——力聚则强,力分则弱。真要给张迈找到了个机会大兵压境,河西诸家有多少会顽抗到底真是难说了。张迈既然敢这么做,那当然就打定了主意不怕得罪人的了。看来此次他来敦煌,所争者绝非与曹家之友好,而是要蛊惑中下层之心志。要夺取的当是一个有利于安西扩张的大义名分。”

慕容腾道:“父亲,既然你已经看破这一点,那是否…”

就在这时,慕容据从外面跑进来,叫道:“爷爷,爹爹,出事了,出事了。”

“怎么?”慕容归盈问。

慕容据道:“甘州的那个王子景琼,在灵图寺被张大都护一番言语压得抬不起头来,现在正在大街上挑战张大都护呢。”

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一奇,慕容归盈问:“他怎么挑战?”慕容据笑道:“说来更是有趣,他竟然是要娶福安公主为妻——现在敦煌消息灵通点的,谁不知道福安公主是许给张大都护的,张大都护这番来沙州,一是为了会盟,二就是要来迎娶福安公主啊,景琼这人真是不知好歹,竟然要张大都护将福安公主让给他。”

慕容归盈又问:“张大都护怎么应答?”

慕容据道:“我去得晚了些,到那里时他们已经闹开了,刚好听张大都护手下的嘉陵和尚说张、李联姻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未过门,名分早定,岂有相让的道理。”

“不错,那景琼那边又怎么说?”

慕容据道:“景琼听了这话竟然说,按照胡地习俗,别说未过门的妻子,便是过门的妻子,强者亦可抢去,弱者只能自认倒霉。”

慕容归盈和慕容腾对望了一样,沙瓜二州胡人部落也不少,慕容父子自然也知道漠北胡族中确实有一项约定俗成的“抢妻”习俗,允许草原上强有力的青年去抢夺各地、各部的女子为妻,这在汉人眼里乃是一项鄙陋之极的野蛮风俗,在中原别说普通人家的男人抢夺别人的妻子要判重刑,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公然强抢有夫之妇,但有许多胡人部落却是默许这种行为——当然,抢别人老婆的会被认为是好汉,被别人抢了的那便是窝囊废。

慕容腾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习俗,却忍不住皱眉道:“这个景琼怎么如此乱来!完全不顾大局!虽然说漠北是有这样的习俗,可他也不看看他要抢的是什么人!他自己乱来也就算了,随他一起来的重臣也不劝劝?”

慕容归盈却沉吟道:“听起来像是年轻人胡闹,其实却未必全是胡闹。走,咱们去瞧瞧。”换了便装,让孙子带路。

这件事却是发生在敦煌市井中心,这时沙州百姓听说甘州回纥的王子要在和安西大都护争女人,而争的又是于阗的公主、曹令公的外孙女,这等热闹谁肯错过?没一会功夫已经传遍全城,好事者闻讯早就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要看此事如何了局。就是远来赴会的诸侯也都站在旁边看热闹。

慕容归盈到达之前,曹元德已经先赶到了一步,正为双方调停,张迈不怎么开口,都是由嘉陵在争辩,可他说的是汉家礼法,景琼就是不认,只是道:“按我族风俗,这事没什么不妥!”曹元德的劝说他也不听,到最后景琼大叫道:“张迈!你派个小和尚在这里罗里啰嗦干什么!你就当众说一句:你到底敢不敢接受我的挑战!”

全场忽然都静了下来,人人都向汗血王座上的张迈瞧去,按大唐礼法,于阗国主既然已经许婚,又有杨定国、曹议金做媒,这桩婚事便是皇帝来了也轻易动摇不得了,他若要讲理也不是讲不过,但西北民风尚武,这时被景琼当面挑战,若是一味只是动口讲理那反而会被沙州百姓、河西诸侯疑其胆怯。

杨易虎目圆睁,就要上前,张迈伸手拦住,看了景琼一眼道:“这里是沙州,当用大唐礼法,你别跟我扯什么漠北风俗。”

景琼哈哈一声,叫道:“你果然不敢!”

张迈等他笑完,才道:“福安我是不会让给你的了。但你要自取其辱我也由得你。”

景琼叫道:“那你是应战了?”

嘉陵向张迈连连摇头,示意他不必与景琼一般见识,张迈却已经道:“随时奉陪!”

此言一出,四周军民百姓无不轰动,更有杂在人群中的变文僧大为惊喜,心想又有新故事新桥段可编了。

景琼见张迈应战,马鞭一指,道:“好!那明日午时我们城外见!先斗弓箭,再斗骑术,再斗武艺,三场两胜者便迎娶公主!”

张迈笑道:“比武招亲么?哼,我陪你玩玩就是!不过也不用搞什么三战三胜,就一场,你若有种就来试试我的横刀!只不过我刀口不长眼睛,明日你最好先交代完后事再来!”

谋落戈山见张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反而暗中吃惊,心想他能一路打平岭西回纥、龟兹回纥、高昌回纥,只怕王子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张迈却不理会他们,一拍汗血王座,向曹元德告别走了。一时之间全城议论纷纷,个个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不少人都道:“张大都护何许人也?那是打遍西域无敌手的大英雄,是天山上的龙变的!这个回纥王子虽然看起来有些武艺,这番只怕却要吃亏了。”

也有老成地道:“那又不然,我却觉得张大都护这番可意气用事了,回纥王子既然敢挑战那肯定也是有备而来,张大都护他是大帅之才,可不是沙场冲将,虽然百战百胜,可不见得武艺也就天下第一,就算武艺很强,也不能保证一定胜过回纥王子,万一有个闪失,真让福安公主给人抢了,他张大都护颜面何成,安西军颜面何存?”

又有人说:“这个我看你是白操心,人家既敢答应,肯定是胸有成算。”

又有人说:“不然不然,比武的事情谁敢说一定能赢。总之这次打赢了的话没见得有好处,输了的话不免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张大都护刚才实在是冲动了。”

但更多的人却都道:“什么冲动不冲动,被人指着鼻子要抢自己老婆,谁忍得住!”

“就是,就是!换了你忍不忍?”

慕容据年轻好事,见张迈应战乐得坐不定,已去找人商量明天到城外占个好位置了,慕容腾道:“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元德也真是,刚才也不力劝,现在闹成当众比拼,双方无论谁胜谁负,落败的一方只怕都咽不下这口气,万一闹成兵戎相见,一场会盟的盛事反而要变成祸事了。”

慕容归盈也注意到曹元德似劝解似纵容,冷笑几声,摇头回府。

消息传到公主楼,福安听说了又惊又骇,文安拍手道:“这下可要瞧瞧我这位准姐夫大展神通了。”见福安愁眉深锁,问道:“姐姐怎么了,你担心张大都护会输不成?”

“张大哥不会输的!”楼板声响,却是李从德来了,文安喜道:“王兄!”拉了李从德近前,道:“哥哥你说,明天这场比试,张大都护的赢面有多大?”

李从德笑道:“那肯定是必胜无疑!”

福安却还是迟疑着,李从德问:“姐姐到底怎么了?”福安道:“王弟,你见过张大都护动手过没?”

李从德一愕,别说他没见过,就是李圣天、马继荣也没见过,以前父王和太尉和他讲起张迈的事,说的都是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神机妙算,如何指挥若定,并不曾说起见过张迈如何战场厮杀。

福安低低道:“弟弟,有件事情我于你说了,你可不能传出去。我听汾姐姐说,张大都护的武艺似乎…似乎也并不怎么强,所以…”

别人若说这话李从德可以不做理睬,但这话是出自福安之口转述郭汾的话,相知莫若夫妻,郭汾都这样说了,李从德一听心里也没底了,道:“不会吧。”

文安道:“王兄,不如你去张大都护那里探探口风,瞧瞧他有没有把握。要不然我和姐姐今晚都睡不着了。”

李从德道:“好,我就去。”

这时天色已晚,李从德心想:“这事关系姐姐的终身幸福,一定要打听清楚,万一张大都护其实没什么把握,我可得替他想想办法。”

跨上张迈送给他的汗血宝马,一路驰至张迈的住处,此处却是张义潮当年曾居住过的旧宅,曹议金特地拨给张迈居住的,虽然宅院颇为破旧,但张迈感念张义潮的功业,对曹议金的这项安排十分满意。

府内这时已经点燃了灯火,守门者见是于阗太子来慌忙入报,不久嘉陵匆匆来请,李从德随他穿堂入院,张迈却正与一干部属在后园喝酒,见到李从德来笑道:“从德,来得正好,这是郭洛从宁远送来的葡萄酒,我们刚刚开封,你也来尝尝味道。”

李从德见他镇定如恒,全然不将明日比武的事情放在心上,心头反而定了下来,心想张迈一定是胜券在握才能如此。

酒才斟满,忽然外头闯进一人来,却是石拔,到了后园就叫道:“迈哥,迈哥!”见李从德在,才改叫大都护,喝了一杯酒,叫道:“听说明日你要和那个不知好歹的回纥王子决斗,是这样么?”

张迈笑道:“不是决斗,是我要教训教训他。”

石拔哈哈一笑,道:“对,教训教训他,不过那家伙算个屁,你亲自出手实在太抬举他了,不如等我替你出手吧。”

灵俊也道:“大都护,这个景琼确实也没资格做你的对手,你如今是万金之躯,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第049章 叛国者诛,奸淫者杀!

灵俊与李从德都觉得张迈没必要和那个回纥王子一般见识,嘉陵也觉得这事“不合算”,李膑默默不言,杨易忽然说道:“什么合算不合算!这是男人间的事情,胜负决于刀马!不必用这等市侩言语。”

众人瞧向张迈,李从德问:“大都护,此战你有几成胜算?”张迈笑了笑说:“胜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对胡儿,绝不畏退!”

众文僚被他这股气势所慑,便不再问,只是喝酒,晚间散后李膑来寻杨易,说道:“定北,你看大都护此战胜负如何?”

杨易一笑,道:“你是军师,这都看不透?”

李膑笑道:“我知大都护非为一时之愤,只是不晓得他的武艺比起那个景琼来是强是弱。万一胜算不高,我最好预先想想办法。”他说的想办法,那就是用计了。

“别做!”杨易却马上制止他,道:“这次大都护应战,要的就是这份气势,这份气概,这份气派!你若用这些阴面的东西反而要坏事。”

李膑道:“所以我要问问,毕竟大都护的武艺我没你清楚。”

杨易笑了笑,道:“这半年来你广派探子,深入河西探到了不少情报,我问你一声,近十年甘州肃州可有过战争?”

“有,”李膑道:“东对凉州,西对瓜州,南对吐蕃,内压汉民,有过不少冲突。”

河西的和平只是相对的,这里毕竟是在逐渐胡化的地方,蛮夷永远不可能达成文明的和平方式,尽管几大政权都未发生过重大战争,但边境部落间的相互掠夺厮杀却在所难免。

“我说的不是冲突,”杨易道:“我说的是死战——像灯上城、疏勒攻防那样惨烈的倾国死战!”

李膑沉吟了片刻,道:“没有!”

杨易道:“这不就结了?男儿争战,体力是底子,但只要不是差距太过悬殊,那么训练就更重要,但平日武艺训练得再好,没有实战经验也是不行的。有了实战之后就要看决心。大都护是从死战中杀出来的人,如今他年方三十,这一年来与毗伽争战周旋,体力战意都正在巅峰,这次又被景琼的挑衅激怒,便如一头老虎被摸到了触须,虽然暂时压着却随时都要发威。反观那个景琼,自恃有乃父撑腰,暗中又得曹家纵容,既要抢大都护的女人,又要借机捣乱这次会盟,心中杂念太多,气势肯定就弱了,就算他底子不错,武艺精熟,但一个未经殊死搏战的人是无法体验到死亡临近时那种恐怖的,未曾经历过那种恐怖的人在已经征服了那种恐怖的人面前,那就如同婴儿面对一个成人。所以明天一战绝无悬念!”

李膑道:“这一层我也想到过,但明天进行的是君子之斗,只怕战场杀意用不上,还是要看体力强弱、训练生熟。”

“君子之斗?”杨易笑道:“你认为大都护明天会做君子之斗?你没注意到他眼神之中已露杀意么?你看着吧,明天那个回纥小王子就算不死至少也得脱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