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李从德回去后将张迈的情况告诉姐姐妹妹,文安对福安道:“姐姐,你看,我说肯定没问题的。准姐夫一定能赢!”

福安默默而已。待李从德下楼,文安又睡着以后她才悄悄走到窗台,望着明月默念祝祷:“月娘娘保佑,明日一战,一定要保佑张郎旗开得胜…”

忽听背后文安笑道:“谁是张郎啊?”

福安啊了一声,臊红了双脸,拍打文安骂道:“死丫头!还不赶紧睡觉去!”

敦煌城的另一边,谋落戈山却正忙碌着,一个个的探子进进出出,向他禀报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的情报。

“我对胡儿,绝不畏退?”

不知如何,这句话竟然已流了出来。市井中的不夜酒馆,对张大都护的评价是太爷们了,而谋落戈山听说张迈还在喝酒,似乎半点也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更加紧张。

“谋落,这个张迈,真的有那么厉害么?”景琼哼了一声,但冷傲并不能完全掩盖他心中的忌惮与担忧,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何况张迈今天又这样爽快地答应,这更加让人觉得他胜算十足。

“王子,放心吧,没问题的。”谋落戈山道:“臣下早就想好了,也暗中和曹家的人通过声气,明天会按照我们的设想来。”他笑着,眼睛眯了起来,就像一头狐狸:“更何况此次比武,我们输了没什么,张迈那边却输不起。”

“胡说!”景琼道:“我一定要赢!”

曹议金在灵图寺外坐候了半天,之后又主持诸侯之会,体力和深思都消耗甚大,那是近年来未有的,身体不免吃不消,灵图寺之会结束后他便回去休息,曹夫人进了一碗安神茶后便睡了过去,直到晚间才醒来,听说了景琼挑战张迈的事情后大骂“胡闹”!

只是当时夜色已深,第二天便派了人分头调停,要两人以和为贵,坊间除了有识之士,听说此事后都大为失望。心想一场热闹没得看了。

景琼对着曹议金的使者不好发脾气,谋落戈山见张迈对此事完全不放在心上也有些担心,便想趁机下台,便在这时张府那边传来消息,原来曹议金派了曹元深到张迈那边,张迈听说来意后冷笑道:“我张迈纵横西域,便是阿尔斯兰、萨图克、奈斯尔二世,也不敢占我一句口头便宜,今日却叫一个无知竖子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鼻子说要抢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若不教训教训他,只怕叫西域豪杰说我无勇,不但我今后要被人说嘴,连我安西兵将也要跟着抬不起头来。”

曹元深道:“大都护威震天下,会当与大国雄主争衡,和这个竖子计较什么。与他计较只会显得大都护少了风度,容他一容,方见大都护宽宏大量啊。勇与不勇,不在这上面。”

张迈哈哈一笑,道:“二公子,你就别拿这种话来坑我了。这事若放在二公子你身上我可以一笑了之,但放在胡儿身上则不行。我和胡人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深知忍让的美德,在中原行得通,在这里不行!人家欺你三分,你就得十二分地还给他,这些胡人才知道怕,若是你未立威就先怀德,人家才不认为你是什么宽宏大量,只会说我张迈怕了狄银,怕了那小子。不是我小气,只是胡人就是这样的见识,所以这件事情我断断不能当没发生过就算了。”

曹元德大感为难,张迈说的话他也知道是真的,胡人心中对“勇”的标准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程度上,更普遍不知道度量为何物,昨日之事张迈若不强硬回应,只怕今天满西域的人都已经在笑话他了,但这时奉父命前来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因此劝之再三,道如今大唐西北同盟歃血在即,忽然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恐会因私而误公,还请大都护以大事为重。”

张迈也不愿拂他面子,便说道:“好吧,既然是曹令公出言,我也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曹元深一喜,张迈又道:“不过他既然是公开侮辱我,这事就不能默默结束,他必须当众向我致歉,那这事我就算了。”

“这个…”曹元深不是没见过景琼,深知要他让步那只怕十分困难。

张迈瞧了曹元深一眼,道:“二公子,是非对错总要分个明白,这事是他挑起的头,就该由他来了结。要让步必须双方各让一步,这才合礼。若是要我单方面让步,哼,那不显得我是一个君子,而显得我是一个蠢货!”

他言辞堂堂正正,曹元深也无可辩驳,只好回去与曹议金说了,曹议金派人去找景琼,要他向张迈道歉,“免得惹出祸端来”。景琼哈哈连笑,道:“张迈要是怕那就不用来了,我看在令公份上不去抢公主就是了,至于要想我去给他道歉,那是做梦!”

曹议金闻言大怒,张迈虽然没完全答应但毕竟还是礼貌地讲出了一番道理,景琼的回绝却是猖狂毕露了。

“这个无知小儿,就让他吃点苦头吧,否则他不知道天下英雄为何物!此事我不管了,就让张龙骧教训教训他去!”

曹议金盛怒之下,曹元德也不敢开口了,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他气消了以后才道:“父亲,这事景琼虽有不是,但他毕竟是代表狄银来的,西北之盟若是没了甘州方面的支持我们也很难压倒张迈。万一他一怒回去,这西北会盟我们还召开不召开?再万一他有个什么损伤,回头狄银兴师问罪那却如何是好?”

曹议金平静了下来,道:“那按你说该怎么样?”

曹元德道:“这事咱们还是不能不管,最好是安排作君子之斗,让双方不管输赢都有个台阶下。这样才能和谐啊。”

曹议金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当即道:“双方既要决斗,不如就将决斗地点安排在灵图寺,到时候由我来做公证,除安西、归义、甘州之外别无第三家在场,无论输赢,结果一概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这样斗也斗了,这气也消了,只要不为外间所知,落败者的脸面也将得以保全。”

他自觉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料此议一出,当事人双方都不同意,景琼冷笑道:“他若是怕输现在认了就行,我也就放他一马。”曹元德听得恼火,而张迈那边则道:“回纥小子向我挑战我应战,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要偷偷摸摸?若我折在他手里,那是我技不如人,绝不埋怨,也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

这样一来一回,已过中午,敦煌百姓好事者大多出城等着看好戏。

曹元德无法,只好在城外校场排开兵马,围拢住一个圈子,将百姓隔在外围,只等双方前来,午时过后,景琼骑着一匹千里乌骓马,带着数十家将,趾高气扬先出城来,到了城外后笑道:“张迈还没来么?”

便听人叫道:“张大都护来了!张大都护来了!”

张迈却只带了杨易、石拔、郭漳、卫飞四人,到了校场向曹元德举手为礼。

曹元德在台上道:“今日比试,无论输赢只怕两家都要失了和气,不如两位不如握手言和,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吧。”

张迈淡淡道:“我也不愿和他计较,但他必须当众道歉。”

景琼笑道:“张迈,你若不敢和我比试,只要认个输,我便将文安公主让给你也不是不行。”

石拔气得双眉倒竖,差点就要发作,杨易眉头一皱,低声道:“这厮找死!”

曹元德无法,且命人排开十个靶子,放在百步之外,道:“昨日景琼王子提议三战两胜者为赢家,张大都护却说要一场决胜负。咱们西北人物,决胜当以弓马,要在一场比试之中既考验箭术,又考验骑术,莫若用马上连珠箭法来比试。”指着那十个箭靶子,道:“就请两位在此处横地里奔驰,且奔且射,中靶心者一箭当三,中靶未中靶心者一箭当一,十箭射毕,计中靶多者为胜。”

骑射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疾驰之中弓箭的中靶率极低,至于驰马连珠,那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是郭漳、卫飞这样的神射手,在平常状态下十箭中也不过能中五六箭靶心而已——这已是十万中无一的功夫了。

周围军民听说要考校驰马连珠,个个兴奋,后面的人不断跳起来,也有的准备了凳子,还有的人轮流骑在彼此肩头上举目眺望,均想今日得见两位西域青年豪杰施展绝技,那真是不虚此行。

曹元德问道:“两位谁先来?”

景琼道:“我先!”这马上连珠箭法他曾下过苦功,就算在奔驰之中也能十中四五,有时候还能射中靶心,他二十岁时就曾以此绝技打遍甘肃二州无敌手,所以甚有把握。

景琼出场之后,先放马小跑,在横线来回跑动,调整速度,放松肌肉,要将目测力调到最佳状态。

郭漳和卫飞都是骑射大行家,一见之下郭漳道:“大都护,这家伙是练过的,这一次让我代替你出场吧。”

张迈却没答应,看看景琼已经取了弓箭在手,又回到了横线的左端,就要放马奔驰,张迈忽然道:“等等!”

景琼松下箭来,道:“怎么了?”

张迈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景琼笑道:“比试驰马连珠啊,哼,你现在才害怕已经迟了,我若胜出,一定要迎娶福安公主回去!”

张迈冷冷道:“我昨日只是说要教训你,什么时候答应和你比试什么驰马连珠了?公主是我的未婚妻,又不是物品,我焉能拿她来和你赌赛?”

包括曹元德与景琼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怔,张迈对景琼喝道:“出来!”

曹元德叫道:“大都护!”张迈却不理他,勒马向圈外走去,回头见景琼不动,喝道:“不敢来么?”

谋落戈山怕张迈有什么诡计,急叫:“少主,别去!”景琼却哪里按耐得住?大叫:“谁不敢!”

汗血王座过处,归义军军士不敢阻拦,只好让开,张迈走到了圈外,本来大部分百姓都被归义军军士挡住的,这时候见两人前后奔出,那便人人都能看见了,因此数千人都大感兴奋。

张迈奔到圈外后立定,环顾沙州百姓,朗声道:“咱们汉家男儿,有两件事情最忍不得,一是杀父,二是夺妻。咱们大唐法度,有两件事最容不得,一是叛国卖友,二是奸人妻女。谁犯了这两件事情,依我大唐法度,却当如何?”望向部下。

杨易石拔郭漳卫飞齐声应道:“当杀!”

张迈又望向孙超等河西诸侯,道:“诸公以为如何?”孙超亦道:“叛国卖友者当诛!否则社稷何以存!奸人妻女者当杀!否则黎民何以安!”

“孙公说得好!”张迈又望向百姓,道:“各位父老兄弟,若你们家园被人践踏,妻女被人凌辱,你们会怎么办?”

众百姓哪敢回答?

张迈又道:“河西自沦陷以来,是非不分,律法沦丧,强者欺凌弱小,胡人欺压汉人,恶人横行无忌,良民无以自安。虽有张义潮公力挽狂澜,却也只能重建大唐之名,未能重建大唐的秩序,律法成为空文,百姓仓皇无依。虽然号称宗唐,但我看你们中间,也没少受过屈辱欺压而投诉无门吧。”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默泣起来,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三三两两地躲在人群中,不知有多少,原来这看热闹的人里头,有不少是受过权势者欺辱的,更有的是被胡人所凌辱。

张迈又道:“我张迈自新碎叶城起兵,一路东进,为的就是恢复大唐秩序,我的兵锋到了哪里,大唐律令也就到了哪里!这次我来到沙州,不是要扩张自己的势力,不是要追逐更多的富贵,而是希望与曹令公一起,与河西诸侯一起,重建大唐的秩序,使胡人不敢欺压汉人,使强者不敢欺凌弱者,使恶人不敢横行,使良民得以安生,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来沙州的。哪里知道入城之后,我未犯人,却已有人公然声言要夺我未过门的妻子!”

曹元德心中暗慌:“他说这些干什么!”

却见张迈纵马逼近景琼,冷然道:“夫妇为五伦之根本,今天我若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还说什么保护治下百姓的妻儿不受欺辱?”说到这里他盯住了景琼,道:“小子,只要你承认昨日只是逞口舌之利,并非真心犯我,我念在你年轻无知,今日便饶了你。”

景琼怒道:“你们汉人就是这样,罗里啰嗦的嚷嚷什么,有本事便过来啊。”

张迈冷冷一哼,双目一睁,眼白中忽然布满了血丝,这是他在灯上城一战之后才有的反应——每当杀意大起时就是如此!

景琼本来飞扬跋扈,被张迈这么一瞪内心不由得慌了,曹元德在远处高叫:“大都护,手下留情!”

张迈已经拔出了横刀,纵马冲了过来!

谋落戈山叫道:“少主!快跑马!用箭射他!”景琼虽然武艺不错,但没有经历过殊死相搏的经验,这时不免有些忙乱,被谋落戈山提醒了之后才想起弓箭还在手上,赶紧一边拍马一边张弓射箭。

可是骑士运动起来毕竟和矗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靶子不一样,而且进入到生死相搏中人的心理状态又与平时的比试一样!

汗血王座乃是汗血宝马中的王者,在战马之中乃是极品,灵性十足,它跟随张迈日久,这时,人马一体,斜刺里冲了过来,叫敌人无法取准。

景琼乱中连射三箭,箭箭落空!不由得更慌了!

这时张迈已经冲到了附近,他赶紧弃了弓箭,拔出马刀就向张迈砍去,张迈不慌不忙,头一低让开了,在两骑擦肩而过之际横刀一划割在景琼那匹千里乌骓马侧面割开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借着对冲之力差点卸掉了这匹骏马的后腿!

乌骓马惊嘶一声,但这匹马也真是神骏异常,伤成这样竟然还没有摔倒,但景琼被溅了满身的鲜血又发现坐骑不稳更是手忙脚乱,汗血王座不等张迈指令,兜了个小圈子已经转了回来,两骑再次接近,这次冲到了景琼的左侧来,景琼刀在右边,要勒马逃走乌骓马又极不灵活,眼看刀锋逼近,他眼睛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恐怖之色来,竟然张口求饶:“别…别!”

张迈这时红了眼睛,哪里还会犹豫?手起刀落,一刀劈断了景琼的左臂,谋落戈山惊呼一声,率领众回纥骑士冲了出来,郭漳卫飞连珠箭发,最先冲出的四匹马当场栽倒,杨易纵马横槊喝道:“谁敢妄动!”石拔举起獠牙棒,跟在了他身后。

回纥骑士有二十余人,杨易石拔却只两人,但被他二人一瞪二十余人竟然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那边景琼已经惊叫着跌下马来,翻在地上不停打滚,汗血王座缓步走到他跟前,张迈以横刀指定了他道:“起来!”景琼浑身发抖,竟然不敢违抗,用右手撑着地面半跪了起来。

张迈翻身下马,用横刀抵住了他的额头道:“我此刻杀你,犹如捏死一只蝼蚁,看在曹令公面子上就留你一条小命。”举刀在脸上划了一个十字,景琼痛得再次惨叫,但这时跪在那里竟然不敢动一下。

张迈道:“不成材的东西!”遥对谋落戈山道:“此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狄银另立一个继承人吧。”收横刀归鞘,向杨易石拔郭漳卫飞一招手,翻身上了汗血王座,五骑如风,自回敦煌城去了。

曹元德愣在那里,数千军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喝彩,整个敦煌城外在这一刻竟是鸦雀无声!

第050章 真正的大唐人物!

公主楼上,若不是还有一点作为公主的矜持在,福安差点就想翩翩起舞。

没想到自己竟得到了一个如此英雄的夫婿,菩萨,你太眷顾我了。

和福安相反,曹议金此刻却处在一种心绞痛中。

消息传来后他痛苦地差点无法保持清醒,在敦煌城内,他是目光最长远的人之一,但正因为看得远,所以才更加地痛苦。

普通人也许只能看到三五天的未来,曹议金却看到了三五年后!

三个儿子都跪在自己身边,当他们向自己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曹元德阴沉着脸,曹元深在克制中保持着冷静,曹元忠竟然流露出几分对张迈的崇敬来,甚至发之于言语,表示对张迈相当佩服,结果自然遭到了曹议金的一阵痛斥!

就是在那声痛斥之后曹议金摔倒在床上了。

“天啊——”他以手覆面!

自己的身体有多糟糕他自己知道,自己去了之后,凭这三个儿子怎么可能斗得过张迈!

别说三个儿子了,就算是他曹议金,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人力、情报各种资源都占据优势,却还是让张迈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篓子!

入夜了,白天的事情似乎已经成了过去,但曹议金却明白,真正的狂涛巨浪才刚刚开始。

“你们说,这事该怎么了?”

身体的痛苦转入平缓之后,曹议金说。这时身边只剩下三个儿子了。

曹元忠不敢开口说话。

有那么一炷香的沉默之后,曹元德才道:“拿下,杀!”

曹议金不置可否,曹元深却吃了一惊:“大哥,你说什么!拿下谁?杀谁?”

曹元德阴沉着脸,他本来也是沉稳而不失宽厚的人,但这一年来的种种变故带给了他沉重的压力,现在的他和一年前相比简直已经扭曲成了另外一个人:“张迈!”

曹元忠瞪大了眼睛,他毕竟还年轻,身上还有热血,可万万想不到曹元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甚至不理解大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大哥,你今天忙得脑子糊涂了么?”曹元忠道:“怎么说要杀张大都护?”

“我没糊涂!”

“可是张大都护他…是,这次的事情,他是做的有点过了,”曹元忠道:“可也不能说他有错。你到外面听听,外头的茶馆、酒楼,甚至寺院,满城百姓都津津乐道这件事情呢,没人说他错。甚至就是胡人,也都钦佩他。”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曹议金处处维护着胡汉的和谐,安抚着胡人,可胡人们对他却并不怎么买账,反而是张迈,今天做出了这么激烈的行为,但胡儿们却觉得他真是一位大英雄!好汉子!

连胡儿都仰慕他,敬畏他,城内城外的汉家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沙州百姓对张迈的了解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长征变文中早就说了很多了,但耳闻终究不如眼见!其实老百姓心里也是有智慧的,你说他们愚昧,他们有时候也确实愚昧,可是你说他们聪明,他们有时候又比任何英雄豪杰都聪明。长征变文传播虽广,但大部分人心目中还是将之当做一个遥远的“故事”,一来并不十分确信,二来也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今天之后,一切都变了。张迈的那一刀就像给《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所造成的舆论加入了一点致命的催化剂!他让许多归义军治下的军民亲眼见到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站在了他们面前!

“终于见到一位敢杀胡的豪杰了啊!”

心怀仁义,背靠律法,手持横刀,睥睨四夷——这才是真正的大唐人物啊!

这一刻曹元德的脸色却因为听了曹元忠的话而变得更难看了。

坊间舆论的微妙变化他不是不知道,不,应该说他清楚,比曹元忠还清楚!正因此他更加不能容忍张迈。

民心,民心,这本来应该是我的!现在却被张迈横刀一挥就夺走了!

政治人物的生命根底在于权力!张迈今天的作为,就像当着曹元德的面上他的女人!曹元德觉得自己被侵犯了,那是一件比给他戴一千顶绿帽子更难忍受的事情!

“就是因为满城百姓都支持他,所以他才更加该死!”曹元德的眉目竟然变得有些狰狞,在曹元忠的印象中大哥本来不是这样的,但这一刻他竟然说出了极为可怕的话来:“所以,张迈必须杀!”

曹议金的眼皮垂了下来,长子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自己死了,归义军就是元德的了,而且自己已经命不久矣,沙瓜伊三州就像一个已经抬到了门口的新娘,只等自己一入棺材,曹元德就可以将新娘子接进洞房。可就在临门的这一刻,张迈忽然出现,无情地劫走了新娘子的心!

可是…

曹议金的心中有着更多的顾虑,这顾虑就是…

“大哥,你要杀张迈,可你准备用什么名义来杀他?”曹元深说话了。

曹议金看着这个次子,嗯,对,他是次子,新娘子要轮到他还远着呢,所以元深还能保持冷静。

“现在于阗以及河西诸侯可都还在,老百姓也都还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呢!”曹元深道:“张迈是我们邀来的,除非是他动手发动叛乱,否则就算有再大的过错,我们也不能动他们一根毫毛直到他们出境——现在出师无名地就劫杀他们,这让我们以后在沙瓜如何立足?”

曹家不是靠武力与强权建立起他们的统治的,而是靠笼络与统合来维系他们在沙瓜的统治,所以名份与信义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一旦干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将有可能使这个家族轰然垮塌。

“名义,可以找!”曹元德道:“但是事情必须这么做!张迈非死不可!若他不死,就算父亲这次能够成为大唐西北同盟的盟主,民心也不在我们这里了。如果让他就这么回去,我敢肯定,不出三年,沙瓜必有巨变,不出十年,沙瓜必然要被他蚕食殆尽!”

“但是大哥,如果我们真这么做的话,也许不用等十年,也许一天之内曹家就会全垮了!”

曹元德不是不知道现在要杀张迈的话会对曹家造成多大的伤害,会埋下多深的隐患,但他却还是抑制不了这样的冲动,因为他害怕失去这次机会的话,他以后会连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不能失去这个本来就属于自己的王国!

曹元忠眼中忽然露出一点对长兄的鄙夷,而曹元深则平和得多,他等了很久,忽然道:“大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我们放弃沙瓜。”

“你说什么!”曹元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我们放弃沙瓜。”曹元深道:“其实张迈说的也没错,这片土地,并不是我们曹家的私有之物,她是大唐的,以前是大唐的,而将来也总有一天一定会回归大唐——这点我们其实心里都清楚,难道我们曹家真能千秋万代地占有沙瓜?那一天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如果我们能够将她交出来,诚心诚意地与安西合并,当然我们很可能会失去对沙瓜的统治,但事情也许也将不会那么糟糕,至少我们还可以维系家族的荣光。以后在河西,我们依然可以保持相当大的影响力…”

“够了!”曹元德怒喝着打断他:“你疯了么!竟然要将父亲辛辛苦苦打下了的基业拱手让人!”

“我当然也不甘心!”曹元深道:“但现在不这样做的话,将来我们会失去的也许更多!”

“你放屁!”

曹议金的房间内竟然响起了大声的争吵,虽然没听明白争吵的是什么,但远处的曹夫人还是暗暗担心,几个儿子竟然在丈夫房间里大吼大叫,这时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曹议金这时却变得很平静,他看看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曹元德,再看看有着另一种想法的曹元深,心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没错,这是自己的儿子,这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不但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精神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他们正在争吵的,也是曹议金内心的冲突。

这个河西雄主此刻的心情是异常矛盾的,即便去除掉谋略方面的考虑,他心目中也并不是没有大唐的存在,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像张义潮那样,将沙瓜“归义”,使之重新纳入大唐的版图,不是没考虑过那种超越家族的做法。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偶尔冒出来的念头而已,现实环境并不允许他的这些念头生根发芽,即便是在当前大势已经明显不利的情况下,曹议金也不愿意放弃做最后的抗争。

但是,要如曹元德所说的那样,将张迈击杀于敦煌境内的话,以曹议金的性格他也是做不到的。这不仅因为他心中还存着几分道义,更因为有着更加现实的考虑,就在这时,曹元忠说话了。

“大哥,二哥,你们别吵了行不行。”最年轻的他说道:“其实你们根本就不用吵了。大哥,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就算我同意了,你认为我们真能杀得了张迈么?”

曹元德心中为之一凛!曹议金暗中又叹息了一下,元忠,他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没错,敦煌是曹家的地盘,在这里曹家拥有着兵力上的优势。但这次张迈也是带兵来的,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往昔安西唐军的战绩加上今天张迈所造成的气势让河西诸侯变得谁也不敢小觑张迈带来的这三千人!

安西变文说安西精锐能够一汉敌五胡!从白天杨易石拔两个人就镇住了谋落戈山等二十几个回纥护卫来看,只怕这句话未必全是假的!

归义军的军队素质并不比甘州回纥强,甚至可以说要更弱一些,一汉敌五胡,那要对付这三千人沙州可得调集多少军队才有压倒性的胜算?

没错,张迈带来的这三千人也许没法在敦煌击败曹家,但如果他们眼见不妙决定脱逃的话,曹家拦得住他们么?

而且忽然调集这么多军队的话又不可能做得毫无声息,万一所谋不密,提前让张迈收到风声,那只怕杀张迈不成反而要酿成大祸!

在这个关键时刻,犹豫是要不得的,但曹议金此刻却不敢妄动。

“令公,慕容老将军前来探病。”

慕容归盈来的可真是时候。

曹元德等三人退了出去,因为曹议金需要和这位老朋友、老搭档好好谈谈。

年轻的时候,曹议金是相当高大威猛的,相反,慕容归盈却显得很瘦弱,甚至有些病秧子。但很奇怪,到了老来,反而是慕容归盈活得更加健康。

虽然脚步缓慢,但能很轻松地走路——光是这一点已经让曹议金感觉很羡慕了。

他知道,这个老朋友今天是来探病的,但更是来探口风的。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在一番寒暄过后,慕容归盈叹道:“性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烈啊!”

“归盈,你在说谁呢。”

“还有谁,张迈啊。”慕容归盈微微笑道:“令公啊,今天的事情想必你也都知道了,张迈忽然演了这么一出,那可是给我们惹下个天大的麻烦呢,就不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也正烦恼着,”曹议金道:“双方都是上宾,都是佳客,却在咱们家里闹得这么僵,说来我们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是只决胜负那还好,但现在…景琼竟然在我们眼皮底下被张迈打残废了,这事无论如何已经无法转圜了。”

“那令公打算…”

曹议金知道自己若不露点口风,这个老搭档是不会开口的。

“我想请他离开。”曹议金脸上显得很疲倦,但谁也不知道他这份疲倦是真的还是假的,正如谁也不知道他此刻说出来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河西的百姓也都过惯了安平的日子,他们不会习惯张迈这种激烈的。所以,趁着双方还没有翻脸,我想请他离开,往后就做个彼此尊重的近邻吧。”

请他离开?现在才要和张迈隔离?不嫌太迟了么?

但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七十岁的老鬼当然也不可能将自己真正的想法摆到脸上来。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外间传来铃声。

曹议金便知道又出大事了,否则谁敢在这当口来打扰他和慕容归盈的谈话?

“报——”

“什么事!”

“景琼王子,景琼王子…”

“景琼怎么了?”

“他止住血以后,带领了部属,要连夜离开敦煌!”

第051章 群狼的窥视

张迈的那一刀伤得景琼很重,不但肉体伤残,连精神层面也大受打击。

横刀砍来的那一瞬景琼仿佛见到地狱打开了大门,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当铜镜挪到了自己的面前看到脸上那个“十”字,景琼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完了!

砰——

铜镜被摔烂了!

他仿佛要爆炸了,这时候部下说了一句什么话,里头提到了“张迈”!

张迈!

景琼一个哆嗦!在那一瞬间竟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就像一个胆怯的奴隶见到了他恶毒的主人!

半个时辰后,他下令收拾东西。

“回去,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回甘州!”

“甘州?可是现在是半夜啊!”

景琼不管!

在他的命令下,甘州回纥在城内的所有人都收拾好了形状准备上路,到了城门却被拦住,谁敢这时候放他走啊。

曹议金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没有惊异,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让他走吧。”曹议金说。现在拦住景琼又有什么用呢。尽管明白景琼回去以后,狄银肯定要大发雷霆,但这也不是拦住景琼所能改变的。

“元德去送一送景琼,让他多带一些药物,免得路上伤势发作,元深,你即刻与慕容腾前往瓜州,接掌兵权,好生防范。”曹议金很明白,甘州回纥的政治水平还处在公私不分的发展阶段,药罗葛·狄银为了儿子的事一怒发兵也是有可能的。

“是。”

两个儿子应命而去后,屋内再次平静下来。

“令公,”慕容归盈道:“你准备好了要和狄银开战了么?”

曹议金却摇了摇头:“当然不是,那只会让张迈占了便宜。不过…最坏的打算也得准备啊。狄银那边我应该还能应付,但张迈这边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慕容归盈点了点头,知道眼前这位老朋友仍然没有改变自己一贯的思路,他仍然还希望调和折中。

毕竟是七旬老人了啊,怎么可能要求他在晚年忽然改变呢。捕捉到了曹议金内心的这种想法之后,慕容归盈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了。

“令公,”慕容归盈道:“张迈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一直以来总是按照老办法来做事,总是尽量维持着传统的秩序,但他却和我们相反。他乃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另类。”

慕容归盈所说的“传统”,正如建国后的人所说的“传统”,其实都只是有几十年的历史,这个“传统”不是那些更古老的、更根本的、被人遗忘了的“传统”,在这个语境下的所谓传统作家也罢,所谓传统学者也罢,所谓传统思维也罢,所谓传统美德也罢,指的都是近数十年的主流势力所确立起来的不老不新的一套东西,而并不是真正的华夏的固有传统,正如慕容归盈此刻说所的传统,不是大唐固有的秩序,而是西域沦陷百年间所形成的因循孽障。

而那个想要重建大唐秩序、重现大唐荣光的张迈,在这一刻却变成了一个另类,一种“新”东西,历史有时候真是出奇的吊诡!

慕容归盈继续道:“国家出了问题,我们总是想要设法调和,没办法的时候也希望能够调和,但张迈却相反,他似乎恨不得所有矛盾在最短的时间内立刻如爆竹一般立刻炸开,然后再来收拾残局——说得更仔细一点,其实张迈一直都在逼我们,他在逼我们选择,在胡汉之间选择,在狄银与他张迈之间选择,在与他结合还是与他对抗之间选择。”

曹议金哼了一声,道:“如果我们选择和他对抗呢?”

“那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们举起横刀吧。”慕容归盈道:“我不觉得在他心中有准备与我们调和的想法,而且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愿意等!”

等待…那是老人才有的耐力,而不是年轻的霸者愿意做的事情。

“这就是年轻人的不足了。”曹议金哈哈大笑:“如果我们真的决定要扼杀他,归盈,你认为他挡得住岭西回纥、北庭回纥、甘州回纥再加上我们的联手一击?哼,我虽然不愿意出现那样的局面,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张迈他到目前为止所建立起来的基业都将在转身间倒塌、灭亡!”说到这里,冷然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不懂得忍耐的力量,他为什么不忍到我死了呢?他毕竟太粗狂了,他不懂得,只顾眼前会失去未来,会失去大局,要不然他就不会干出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只是可惜,就是没人点醒他这一点!”

这个想法曹议金一直以来都没有说出来,今天是第一次出口。也是这个想法,让曹议金觉得张迈应该尊重自己,因为从这个想法延伸开去的一个含义就是:安西军的存亡其实掌握在归义军的手中!曹议金也认为,正是安西军的这种危局逼迫得张迈来向自己靠拢,逼迫得张迈来沙州就自己。因为当前的外交局面张迈是四面树敌,而归义军则有更加从容的转圜余地。

可张迈却实在太不懂事了,这个年轻霸者这几天的所作所为,让曹议金仿佛看到一个不知规矩为何物的少年胡乱点火闯祸,偏偏这火还烧到了自己身上!这已经触及到了曹议金的底线!

但就在曹议金准备表态的时候,慕容归盈却忽然道:“令公,我却有个不同的想法。”

“哦?”曹议金道:“说来听听。”

慕容归盈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思路,许久才道:“令公刚才的说话,那当然是没错的,只是我忽然又想,万一我们真的与三家回纥联手共同对付张迈,而竟然又被他扛了过去,那西北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局面。”

曹议金一听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