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义军与三家回纥联手扼杀张迈而张迈竟然还不死…这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真的让他扛过去了,那…

群狼的围攻确实可能会将一头幼狮扑杀于尚未长成之际。

但如果幼狮熬过了狼群的围攻呢?

吞噬了群狼尸体的幼狮,将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那接下来的局面就是曹议金也无法想象的了。

宁远城。

阳春季节,这座城市已经恢复了它被瓦尔丹骗夺之前的繁华,甚至可以说犹有过之。

宁远地区的农作物,只够维系本地人口的食用,若再加上商业的消耗,那就有些不足了,还好,宁远地区畜牧业也颇为发达,肉类的产出量可以提供接近四成人口的食物,两者加在一起,大概就能满足泛宁远地区军、农、工、商的需求了。

不过刚好满足是不够的,稍微了解粮食安全含义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地区都必须做到有存粮以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灾荒与兵祸。所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宁远就需要从疏勒地区转口进来部分粮食用于存储。

粮食方面还是有些紧张,但商业方面却空前发达了起来,西方与萨曼的关系已经打通,无数的商人正不顾一切地涌过来,连奈斯尔二世也有些惊诧关税增长之速!而且随着东方战事的进展,这个数目还在不断攀升,安西军每向前推进一州、一镇,宁远的商贸总额就有可能上升一成,这就意味着不知有多少人将因此而发家,意味着这座城市会出现不知多少新的富人、新的小康。

商业繁荣而粮食不足,这自然而然就让宁远的粮价相对高了起来,而这又让一些人看到了商机。对宁远内部潜在农田的开发已经不需要宁远农曹来推动了,利润已经吸引了许多商人在这方面花心思。除了内部开发之外,又有人将目光投向河中乃至印度——那里有着大量的余粮,只是因为交通问题和政治问题暂时没法过来,但由于宁远的粮价相对较高,只要有利润,几乎没什么事情能够难得到商人——在金钱面前,一切问题的解决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刘岸甚至发现:竟然有商人将目光盯向八剌沙衮——碎叶河下游的那片土地其实也很适宜作为灌溉农耕的,在那里,大唐守军曾经开发出了一片只比龟兹为少的军屯农田。只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落入了外族手中。

“唉,只有建设是不行的啊。”刘岸叹息着,“如果人口的问题不解决,种族的问题不解决,军事上一旦弹压不住,建设得再美丽的地方也将成为外族的嫁衣。”

当年大唐在碎叶所开发的军屯农田让岭西回纥受益至今,但岭西回纥人并没有因此而对大唐有一丝感激,相反,他们还在千方百计地想要抹杀大唐曾经统治这片土地的痕迹,以确保他们自古以来就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传说!

“永远不要相信不会感恩的低劣部族!”刘岸心道:“对这些人唯一正确的手段就是征服他们——无论是用唐诗还是用唐刀!”

张迈东征以后,刘岸就一直在疏勒与宁远之间奔波,如果说,郭洛肩负着整个葱岭以西的战略防务,那么刘岸就独挡着葱岭以西所有安西的外交事务。

随着疏勒与宁远的繁荣,他手头能够动用的资源也越来越多,刘岸虽然起于偏僻的新碎叶城,但他心思非常活,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非常强,如今已经能够非产娴熟地利用商人来进行间谍活动。他的触角也伴随着商业的力量而延伸到河中甚至印度、巴格达,当然,怛罗斯与八剌沙衮永远都是他最为关注的两个重点。哪怕是多么细微的迹象也不愿意放过。

这天得到一个不确切的消息后,他还是马上来寻找郭洛。

“八剌沙衮那边到了一伙奇特的‘客人’呢。”

“奇特的客人?”

“嗯,来自东方的客人。难道是…”

“可能是毗伽!”刘岸警惕地说:“那可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发生了,那我们可就要十二万分地小心了!”

第052章 大头鱼

关于八剌沙衮方面的消息,三月份里头忽然来得很频密,仿佛背后有一只手在推动一般呢,先是刘岸得到消息,有一群毛皮商人在热海沿岸收集货物时恰好注意到有一群人自东而来,匆匆往八剌沙衮方向走去,这群人牧民不像牧民,商人不像商人,部落不像部落,人数只有数十,衣着光鲜华丽,毛皮商人中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看出了这群人里头有一个中年戴着一枚奇特的鹘头狼骨戒指。

“那是岭东回纥的贵人啊。”那老人说。

毛皮商人中的一个年轻人向老人请教,老人说:“那枚戒指泄露了他的身份!那是只有九姓之长宗的嫡系子弟才能戴的,这枚戒指的鹘头有三根羽毛,那应该思结族的,那一族现在应该都在北庭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毛皮商人中有一个琢磨了一下,竟然到八剌沙衮去将这个消息给卖了。

八剌沙衮有一个“情报收购点”,那是刘岸与李膑建立的一个制度,在沙州、于阗、撒马尔罕、怛罗斯、布哈拉都设有这样的点,在撒马尔罕、怛罗斯、沙州、于阗等地,由于有安西的使节驻地,这些使节驻地就自然而然成了这个情报收购点的所在,在还没有使节派驻的布哈拉、八剌沙衮等地,也有一些流动的情报收购点,每个点有两个探子负责,安西的大都护司马署和一群商人建立了一种非专门的联系,这群商人都来自安西境内,家人和产业主体都必须在安西,其主要身份仍然是经商,司马署并不会给给与他们额外的费用,但如果他们到境外行走,在外界听到什么消息,可以用司马署教会他们的特别办法找到情报收购点上,一旦情报被认为有价值他们将得到各种类型的报酬,有可能是金钱,也有可能是某方面的特权——别某座矿山的开采等等。目前来说已经好几个商人因此而发了大财!

那个毛皮商人偶尔听到这个消息,便在到八剌沙衮的时候将这个消息卖给了情报收购点,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情报会给安西带来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情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只是像买六合彩一样,随手圈个号码一般卖出去,然后就等着看是否能中奖。

但安西在八剌沙衮的探子首脑却非常重视这个消息,他一边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反馈回去,同时又秘密地与安西大都护在八剌沙衮的朋友联系,以期取得更加深入、确切的答案。

安西在八剌沙衮的朋友,除了一些商界的巨擘之外,更还有一个秘密的、一直与张迈眉来眼去的大家族——近两年逐渐被边缘化但势力仍然盘根错节于岭西各阶层的阿史那家族!

阿史那家族的家长科伦苏曾是阿尔斯兰的宰相,其长子卡查尔曾是深受敌人张迈赞赏且在岭西回纥军中有重大影响力的大将,这时父子两人虽然都已经赋闲在家,但其耳目却还是遍布八剌沙衮各地,甚至连大汗的金帐之内也有他们的人。

那日安西在八剌沙衮的探子首脑请阿史那家的管家吃饭——这是双方的第一次碰头,在听说了对方的来意之后,阿史那家的管家默默无言,饭没吃完就离开了,三天之后他主动请安西在八剌沙衮的探子首脑吃饭,席间什么话也没说,但他请吃的菜却大为奇特——

“阿史那家请我们的那道菜,是一条没头没尾的大头鱼。”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开始涉足军务的郭汴插口道。

如果没有语境的话,这个哑谜却确实难猜,不过在当下这个语境之下,刘岸却一下子就猜出来了:“鱼没有头,没有尾,是因为头尾都被斩去了!”

郭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应该是这样。阿史那家也不敢说的太过明白,所以这件事情的严重就可想而知了。”

郭汴叫道:“大哥,你是说,我们安西会首尾受敌?”

眼下安西确实像一尾大头鱼,头和尾离得甚远,由于交通的不便,在很多时候都只能各自为战!

而在这种情况下,首尾受敌也就意味着毗伽与阿尔斯兰可能已经达成了联合。

“那怎么办?”郭汴道:“我们要赶紧向于阗求援吗?”

郭汴这句话显出了他的大局观已经颇为不弱,一旦首尾受敌,在阿尔斯兰发动攻击的时候,东方三镇势必也将受到空前的压力,那时候双方将难以互援,唯一能够得到援助的,就只有于阗了。

“不,无法求助于于阗了。”郭洛说,他相当明白现在东面的局势是怎么样的。由于讯息的迟延,这时候郭洛还不知道张迈在敦煌已经彻底得罪了甘州回纥,但这不妨碍他判断张迈一旦进入沙州,东方的整个局势就会变得扑朔迷离。他推断,现在张迈应该正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以增强他在东方的优势。

“现在,我们不能够有依赖东方的想法,甚至我们还得尽量将力量留给东方。”

“但是,要靠我们自己宁远自己的力量来独抗阿尔斯兰么?”

宁远只是安西之一镇,以一镇之力独当岭西回纥的十万大军,实在有些太过勉强了。更何况兵事一动,一旦宁远落于下风,布哈拉和怛罗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将变得不可预测。

这是一个连锁局面,错了一招就有可能全盘散乱!

“当前最重要的,是要稳住萨图克和奈斯尔二世!”郭洛说道:“如果只是阿尔斯兰的话,利用亦黑山地的地形还是有可能将他们拖住的。”

刘岸明白郭洛的意思,那就是要争取萨图克和奈斯尔二世的中立,这两派势力的动向将会成为宁远生死存亡的关键。

“我明白了。”刘岸道:“我去布哈拉,萨图克那边,派何春山去。一定会争取两家至少不对我们动兵。”

会议散了以后,郭汴见郭洛的心情依然沉重,问道:“大哥,你在担心刘叔叔他们没法成功吗?”

郭洛摇了摇头,道:“这次虽然需要依靠交涉来确保西线,但交涉本身并不是关键。”

“哦?”

“汴弟,你要记住一件事情——”郭洛道:“国族对国族所有的承诺,都是不可靠的!必须有刀马在手,才能够真正确保我们的安全。刘岸与何春山纵然出使顺利争取到了奈斯尔二世与萨图克的中立,但如果形势不妙,他们还是会有可能对我们发动进攻的。所以交涉虽要进行,但真正关键的,还在于我军的胜败。”

“那么大哥,你能赢吗?”

郭洛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一仗并不好打,虽然也不是不能打,但有许多内内外外的原因干扰了他不能将全副身心用在对抗阿尔斯兰上面。

这天晚上他在月色下漫步,想到了很多事情,他从东方已经传到的消息推导,张迈在敦煌的计划应该正处在关键期,这时候如果西线出事,传出不利的消息,就有可能会导致整个棋局都被打乱。

就当前而言,安西军似乎也还没有陷入危机,甚至就算阿尔斯兰和毗伽一起出手,安西也未必扛不住!

“但事情不会只是那样的。”

就像曹议金一样,郭洛也能看到几步之外的棋路,既然萨图克与奈斯尔二世会成为左右他与阿尔斯兰对决的重要因素,那么同样,甘州回纥与归义军,也可以成为张迈与毗伽对决的关键。郭洛不可能同时应付阿尔斯兰、萨图克与奈斯尔二世,正如东方的张迈不可能同时应付毗伽、曹议金与药罗葛·狄银,如果事情真闹到了那个地步,那安西大都护府的崩塌也许就是转眼之间了。

在还不知道张迈已经砍了景琼一刀这个消息之前郭洛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已可知他的远见在安西军中罕有人能及他。

但也正是如此,他的心理压力也就变得更大了。

国与国之间的争衡,一个有力与不利的消息传来就有可能引发可怕的连锁反应。

安西的政治方针虽然一扫内部的颓靡,将许多旧家族连根拔起,让内部的发展得到空前未有的顺畅,却也因此树立了太多太多的强敌。远在张迈还没进入敦煌之前,郭洛就预感到了归义军可能会从朋友也变成敌人,从外交上看这绝对是一个失败,但从更加长远的角度看,这却是张迈的一次政治冒险。

郭洛理解张迈这次冒险的目的,实际上他也认同张迈的这种主张,只不过张迈的这些行动,会给他身边的人——尤其是他的股肱带来极大的压力!

想想三年前,郭洛还只是一个偏僻小城的青年领袖,但现在却变成一个要同时与三大国部同时博弈的军政首脑!外部敌人固然强大,但这空前未有的压力也是一个不输给三大国君联手的敌人。

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啊。

在安西唐军的将领中,最畅快的人莫若石拔,这个青年每逢战争只顾冲锋,尽管近来有时候也会用心思,但考虑的也永远都只是一个局部战场的胜败。战争一结束他就可以将一切抛开,回到后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搂着他那个最符合唐朝审美标准的美丽妻子,抱着刚刚出世的两个儿子,无忧无虑地尽享天伦之乐。

和石拔相比,杨易的大局观更好一些,他会考虑战略,甚至会考虑政略,他那强大的侵略性与张迈极其相投,有些时候,会因为这种同质化而失去用武之地,但有些时候,杨易又能够因此而代替张迈独挡一面。

然而杨易肩头上的压力,还是没有郭洛来得大。郭洛的肩头上,有着一份杨易也没有的东西——

责任!

杨易想的,是胜利,胜利,胜利!

而郭洛想的东西却更全面一些,安西的生死,安西的福祉,乃至安西将来发展成什么样子,郭洛都觉得自己将负有很大的责任。

他是前任大都护的儿子,从小就潜移默化地接受自己是“安西少主”的观念,安西大都护府对他而言不仅是一份事业,甚至就是生命,尽管如今大都护的桂冠已经落在了张迈头顶上,但那份责任感却依然存在着,甚至比张迈还要来得强烈。

正因为有着这样强的责任感,才让郭洛有了别人所没有的温忍之力,让他比安西诸将中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有担当!但也因为责任感压着,会让他有时候的思维与行动显得没有杨易那么灵动。

安西的发展正在关键点上!

前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亲人。

如果输了,那就全线崩塌,但是如果赢了——

那我们就将拥有真正的无敌!

不知不觉中他在凉亭中的长椅中躺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睡梦中一个恶魇袭来,郭洛在魇魔的带领下仿佛飞到了高空,在高处看到了一场场的大火——先从亦黑烧起,亦黑尚未陷落,冲天砦已经被萨图克的铁蹄踏破,同时库巴也受到了围攻,郭洛向东方飞去,看到了托云关告急,再跟着东方三镇也星星点点——尽是火光!

是叛乱么?还是诸国都已经在向安西发起了围攻?

肥大的安西,幻化为一尾身形长长的大头鱼,尾巴和头部分别被切断,鲜血不断喷了出来,每一滴的鲜血都是一个安西旧部的性命…

“啊——”郭洛惊醒过来,一个美貌少妇正在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珠,口中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做恶梦了。现在杨清不在宁远,这个美貌少妇是郭洛的妾侍,也是何秋山的女儿。

嗯,确实是噩梦。梦中的场景,正是郭洛最害怕会发生的结局。

郭洛喘息着,喘息着…

他知道他所梦见的并非幻境,而是安西可能面临的未来之一!

如果换了景琼,也许已经被这种压力压垮了。

但是郭洛却反而承受了下来。

“过去了,过去了…”娇美温柔的何氏抱住丈夫安慰:“已经过去了…”

郭洛的心慢慢静了下来,没错,梦中所发生的,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

那只要挺过去,就可以了!

“取纸笔来!”

“啊?”

“取纸笔来!”

何氏取来了纸笔,郭洛便在月光之下写了一封信,他没有详细写上这边发生的各种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不想要东方的战友们担心,他给张迈、杨易、郑渭等人写的信都只有两句话:

“西线无恙,纵有变故,洛亦足当之,眼下一切当以东方之务为重,诸兄弟戮力于彼,勿需西顾!”

第053章 敦煌张氏

刘岸召集司马署主要属官,商讨出使萨曼、怛罗斯之事,在出发之前又将相关事宜安排妥帖。

何春山被任命为出使怛罗斯的使者,在出使之前他将有关的情报作一个综合,忽然仿佛发现重大问题一般,要求立刻就见郭洛与刘岸。

这两年何春山在涉外事务上表现得精明强干,郭洛刘岸对他都颇为倚重,因此便将出使日期推迟了一天,且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三人碰头后,何春山道:“郭将军,刘司马,我以为此次出使,不应该去找奈斯尔二世和萨图克,也不该以维系和平的姿态去。”

“那你认为应该…”

“萨曼那边不用理睬,萨图克那边,应该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要求他们配合我们的进攻行动!”

刘岸吓了一跳,郭洛也为之一怔:“进攻?进攻谁?”

“谁对我们不善,就进攻谁!”何春山说这句话时,若不是语气偏软,没有一股霸味的话郭洛和刘岸简直要以为说话的乃是张迈了。

虽然觉得何春山这话说得有点离谱,但郭洛还是道:“说下去。”

何春山道:“现在我军东西受敌,但真的明白我军这困境的,其实只有我们自己,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示弱,从来天下国族都是欺善怕恶,我军气势正壮,连战皆捷,这是全西域都有目共睹的事,因此若是示强,可叫诸国惊疑交加,但若是在交涉中让萨图克他们敲破我们底气不足,他们只怕反而就要翻天!从东方传来的捷报看,张大都护已经创造了一个无敌的气势,我们应该顺着这个气势,居高零下以号令群雄,到最后就算号令不动,也能叫他们不敢妄动。”

郭洛:“如何个号令法。”

何春山道:“我军有一个大弱势,那就是处在诸国之中,前后上下都受到攻击,但这却又是我们的大优势,因诸国多被我安西隔断,东方要知道西方的事情,西方要知道东方的事情,都必须通过我们。所以我敢断定,萨曼在半年之内必然不能弄明白沙州那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加上他们与我们通商而得利,一年半载之内绝不会因为不确切的谣传而向我们动兵,因此对萨曼我们根本就不必理睬,只要保持宁定即可。”

郭洛刘岸一起点头,道:“不错。”

何春山继续道:“萨图克那边也一样,不大可能有机会摸透我们的虚实,我料他们此时听到的,也只是大都护如何连克三镇,如何与沙州结盟,至于我们和沙州关系的微妙之处——这些当下连李圣天都未必能够准确把握到,萨图克如何可能揣摩得透彻?因此我料定他更加不敢妄动!既然如此,我们便可号令他屯兵灭尔基,以警阿尔斯兰,为其边患!”

郭洛刘岸听到这里心中都暗中汗颜,只因他们是少数几个确知安西军与归义军之间貌合神离的人,这几个月脑中想的都是这件事情,一时之间不免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误区走不出来,因此反而不如骤然接触此事的何春山能够跳将开来,以奈斯尔二世以及萨图克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情。

何春山擅长设局欺骗,这时背靠安西这个西域大邦,又在一个同样懂得造势的张迈麾下,将年轻时的聪变机巧上升为军国之诈,那可真是如鱼之得水。这时分析完了萨曼与怛罗斯的情况之后又说:“此两邦既然稳住,则我们西线可全力对付阿尔斯兰,我们可向八剌沙衮派出使者,促请他与我们一起——攻打毗伽!”

郭洛和刘岸对望了一眼,均觉得这一招犹如天外来星,奇得有些诡异,却又令人感到眼前一亮。

只听何春山继续道:“虽然阿史那家族的情报说毗伽以及与阿尔斯兰达成协议,但协议也是可以变的!但如今阿尔斯兰、毗伽与我们三家,乃是三足鼎立!阿尔斯兰凭什么就得听毗伽的?毗伽能游说阿尔斯兰攻击我们,平分安西,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游说阿尔斯兰,约他平分北庭?此事若不成,也不过是维持现状,此事若成,则我军可不费一兵一卒,而为东方三镇添一大援,使北庭回纥灭亡无日!”

这是一个乱世,这是一个混局!

除了天外的神佛,有谁能完全清楚地看明白这个混乱时局中的每一个细节?就算是各国诸侯,对局势的把握也都如盲人摸象,或摸到耳朵,或摸到大腿,每个人都在赌博,但每个人都没把握。

张迈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敦煌城内谁也看不见他虚弱的那一面,整个敦煌看到的只是他的飒爽,他的潇洒,他的豪迈,他的锐气!沙州所有的人见到的只是他见谁灭谁的霸道!

敌人痛恨他的这份霸道,但却有更多的人崇拜这份霸道!

夜深了,竟有一个来访者在灵俊的牵引下从偏门进入,进入张府来求见张迈。

“哦?”深夜来访,多半不是正人,不过眼下是非常时期,有些评判标准便显得不大合用。

“灵俊禅师带来的人,想来必有道理。”

来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老年男子,相貌有一种古雅的味道,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而且还带着一个很大的书箱,为着这个书箱,石坚差点不让他进来,怕里面藏着什么凶器。

张迈不认得这个人,但想灵俊一定不会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见自己。

“大都护,这位是敦煌的宿儒,沙州的望族,姓张,名毅,字从龙,号待飞。”

张迈觉得这名、字、号都有些文绉绉的,勉强点了一下头,却还是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本来嘉陵已经将沙州的一些军政重臣的资料转告了他,但这个张毅似乎并不在其中。

灵俊似乎察觉到了张迈的疑虑,继续加了一句:“从龙可以说是我们的本家啊。”

“本家?啊——张家。”

“正是!”

张毅趋步向前,向张迈拜了下去,张迈赶紧扶住,道:“这…张老兄年纪比我大,我可担当不起。”张毅道:“大都护是我张家中兴之希望。张毅虽然年长几岁,却也当代表敦煌张氏作一叩首。”

张迈一怔,这才忽然想起在高昌的时候,灵俊排指族谱,已经将他排到敦煌张氏里头去了,这时这个张毅忽然来找自己,莫非为的也是这个?

他迟疑间,张毅已经取过那个大书箱来,杨易李膑有些警惕,但见张毅打开书箱,里头却都是图谱,看样子竟然有十余本之多,看样子都是有年头的古册了。

只听张毅道:“此为吾张氏所藏瓜、沙、伊、肃、鄯、甘、河、西、兰、岷、廓十一州山河人口图籍,为九十年前张义潮公所制,当时共制成两套,一套献于朝廷,一套留在河西,献于朝廷随长安沦陷而毁,留于河西者却一直由吾张氏秘密保护,曹议金几番要强取豪夺,却都被我们瞒过,如今他只道此图已毁,却不知仍然在我们张氏手中!”

他说着将这河西十一州山河户口图籍一捧,道:“如今老父便代敦煌张氏,将此十一州图籍献于张大都护!”

李膑听得差点惊呼出来,张迈也是有些意外,这河西十一州的山河户口图籍,记载的乃是河西地区的天文、地理、民俗、风情、险隘、物产以及人口户籍,人口户籍状况也就算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最多只能当做后世的历史材料,现在对安西唐军来说没什么实用价值,但山河图谱却有大用,得此图籍,相当就掌握了整个河西的地理情报,除去这几十年来所改易的部分防御工事之外,安西军将会对从沙州到岷州二千里土地的军事情况了如指掌了。

看着张毅献上来的这份山河户口图籍,张迈真是惊喜交加,他可没想到这位张毅一见面就送了自己这份大礼。

却不知自曹议金执政以后,归义军政权对张家嫡系明里优容,暗中打压,二十年以降,张家在沙州的势力已经是缩之又缩,只因敦煌张氏乃是千年大族,人口众多,根底深厚,所以曹议金才没能将之连根拔起,但沙州军政大员却都已经没有张氏嫡系的人物了,正因此故嘉陵给张迈送过去的名单之中才没有张毅的名字。所以张氏族人一听说“族中”出了张迈这样一个大人物,当然要设法前来挂靠了。

这份图籍对安西唐军来说固然有相当大的使用价值,但更重要的还是它代表了沙州一股势力正在向安西军倒靠,有了这样一个本土大族作为内应,对往后张迈的种种行动来说都将大为有利!

刚才双方都还显得很陌生,这山河户籍图谱一献,无形中便将张迈与张毅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知多少,张迈将图谱交给李膑掌管,自己却问起来张氏在沙州子弟的情况来。

张毅叹道:“自曹议金执政以来,他任用私人,祸乱政纲,我张家子弟从军从政皆无前途,因此只能以耕读传家,也有一些出家为僧的,也有一些做得两州小吏的,然大体而言实在有些辱没了英雄祖宗!”

其实曹议金在沙州的作为也没那么不堪,至少在“任用私人”这一条上实在是有些冤枉,不过作为被曹氏挤下台的张氏后人,对曹议金有这样的非议也可以想见。

张家本有书香门第的传统,要不然如何能在汉朝就出了一个承前启后的大书法家?政治上的道路一时被堵住以后,许多人便转向于“学”,张迈早知道沙州地区有不少家族极重文化教育,这时道:“为僧那是可惜了,但读书却是好事。如今安西正缺文吏,咱们张家的子弟若是有真本事,将来大可到安西去,未始没有用武之地!”

张毅大喜,道:“自曹氏执政以来,我张氏出仕之路几乎堵死,虽然曹议金也曾假惺惺安排了若干吾族子弟为官,但那都只是给个虚衔,但若能到安西出仕,那我族重兴之期便不远了!”

张迈微微一笑,道:“沙州才俊若肯到安西,那边肯定欢迎,倒也不限于张氏。不过咱们安西的政制法度与河西这边大不相同,去到那边之后还得重新学习才是。”

张毅笑道:“这个自然,自然。”跟着便请教了一些安西、河西政制的异同,张迈略为析说,张毅底子很厚,乃是在野人物中文派的佼佼者,虽然没有实职,但他时时观察着河西政制的变化,内心自有一套想法,张迈和郑渭一起建立起来的安西文官系统虽然朝气蓬勃,但说到精密处也未必能胜过大唐故有的文官体系,所以这时张毅听张迈一说很快就掌握到了两者的异同所在,而张迈在张毅的言谈之中也看出他见识大为不凡,心想:“敦煌张氏有着近千年的底蕴,虽然被压制了二十多年,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将来若能引入以张氏家族为代表的沙州文化精英再加以培训改造,一定能够大大充实我们安西唐军的文官系统,减轻郑渭的压力。”

两人谈话既涉及到安西的政治制度,这种事情千头万绪,真要深入说下去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李膑看看已过四更,提醒道:“大都护,这些事情是否可容日后慢慢再说?”

张毅呀了一声,道:“看看我,看看我,因与大都护言语投契,竟然忘了时辰,耽搁了大都护歇息,真是该死。”

张迈笑道:“我其实倒也很想与待飞先生彻夜长谈,不过明日要去祭拜张义潮公,还是应该睡上一觉,免得明日顶着一双黑圆圈去,那却是对张公不敬了。”

张毅道:“如此,张毅便告退了,但是临走前还是有一件事情要告知李司马。”

“哦?”李膑有些意外:“请问何事?”

张毅道:“在张大都护抵达敦煌之前,北边已经来了一伙人,人数不多,大概只有三五之数,但来历却有些奇特,乃是从伊州方面入境。且入城之后便不见了,至今不知藏在哪里?”

李膑为之愕然:“来自伊州?伊州如今已是归义军治下,伊州来人,倒也不算什么奇特之事情。”

张毅道:“不对,这伙人虽然从伊州入境,但我可断定他们绝非伊州之人,只是借道伊州罢了!”

这些本地的世家大族,根基之深、耳目之广,绝不是李膑、嘉陵派出几个几十个探子就能比拟的,因此能够探查到许多探子无法接触到的情报。

“那先生认为这些人是?”

“我怀疑…”张毅道:“这些人很可能是来自北庭,甚至可能来自契丹!”

第054章 招魂

灵俊与张毅离开以后,张迈问李膑:“你看如何?”

李膑道:“若真是契丹或者北庭的使者来到沙州,则归义军中必有人与之暗相勾结。如今河西在大都护的带动下民气正旺,汉民犹思宗唐,如果曹议金真勾结了毗伽来对付我们,那绝不是好招,反而是昏招!不过我们也不得不有所防备。”

杨易道:“高昌乃是一盆地,虽然没有巴蜀盆地那样的绝险可也四面环山,年初经过一番清洗以后内部已经干净得很,只要不出差错,就算是东面北面同时遭受攻击也还扛得住。但我们现在人在敦煌,曹议金动向未明,要小心的反而是我们。”

李膑道:“依我看来,曹议金与北庭暗中来往是很可能的,不过现在最多也就眉来眼去,是曹议金尚不肯断绝与北庭回纥的关系,但要真公开连胡叛友,我想他不至于这么昏!”

议论既定,当下各自休息,因第二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前往莫高窟祭奠张义潮。

张义潮乃华夏民族之大英雄,其功业之盛足可附于班超之后,张迈一路西行又一路东进,对这位民族英雄极尽仰慕,所以未入敦煌,已经和归义军的使者议定,此次前来沙州,祭奠张义潮便是一早就定下的行程之一。

这日天色却忽然转阴,回春寒的风拂得人有些惊寒,张迈纵马驰至莫高窟三里外,望见张义潮的衣冠冢便即下马。张义潮卒于长安,所以河西军民所立坟墓只是衣冠冢,并非原坟。

自景琼一事后,曹家对张迈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原本计划中要大张其事的“联祭”这时也变成了应付之举,曹议金推说旧疾发作,只派了曹元德代表自己出席。

不过张义潮乃是河西汉民心目中的“护国神”,张迈要祭奠张义潮的事情沙州百姓大多早有耳闻,这一日虽然天气不好却还是空巷前来赴会,对此曹家也不好横加阻挠。

到了衣冠冢边时,头顶的乌云越来越黑,竟然淅淅沥沥下去回寒春雨来,曹元德缩了缩被凉雨洒到的脖子,匆匆将一片骈四俪六的祭文念完烧了,不料祭文被雨打湿竟然烧不着。

张迈出列,眼看天凉雨冻,但数千百姓却无一退去,知道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真心敬爱他们心目中的河西护国神,心头感动,将祭文藏在怀中,站于高处,一阵狂风刮来,将雨点如铁豆一般劈在张迈脸上,张迈全身都湿了却全不躲避,对着数千沙州百姓朗声背诵起安西唐军的《祭右神武大将军张公文》来。

这时风势渐敛,雨势渐弱,方圆数里全无人声,只有张迈那雄壮的声音在莫高窟左近回荡——

赫赫大唐!雄立东方!

以仁以武,辟土开疆。

东渐于海,西被流沙,

声教宇内,威临万邦!

降及安史,国祚几斩,

君险臣危,万姓仓皇。

安东不守,北庭成墟,

安南割据,河西沦丧。

赖有将军,重开旧路,

慷慨归义,图盛图强。

惜乎伟业,未克全功,

中兴未至,英雄已亡。

大恨诸胡,趁乱觊觎,

侵我四镇,吞我甘肃。

西域万里,遍地狼虎,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泱泱中华,岂甘为臣?

汉家苗裔,誓不为奴!

迈等不才,愿效先烈,

奋剑驰马,整军经武。

重建律令,重整河山,

以期规复,以期雪辱!

丹心碧血,倾出肺腑。

汉道不昌,此志不渝!

伏惟尚飨!

这祭文写得颇文,百姓也未必全听得懂,但张迈的念诵铿锵有力,又在风雨之中屹立不动,所有人还是都被他感染了,张迈朗诵着,朗诵着,风势忽大忽小,乌云却飘得远了,阳光透了过来,天色忽而大霁,明媚的春阳照耀着莫高窟,一扫方才的阴霾阴冷,仿佛是祭文引来了温暖的阳春。

这一刻的气氛,没有张迈刀斩景琼时的那种猛烈,有的却是另外一种肃穆,遥念张义潮,又一起展望“重建律令,重整河山,以期规复,以期雪辱”的未来,忽然间数千人的心似乎都融在了一起,这一刻不分你,不分我,唯有的只是一群不甘为奴的汉家苗裔,似乎张义潮的英灵听到了张迈的召唤,超越生死时空回到了敦煌,回到了莫高窟,回到了这片他曾经叱咤驰骋的土地,唤醒了他昔日部属后裔的热血与豪情!

张迈这才取出了祭文,当众烧奠,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便带着杨易等人默默回城。

回到城门边时,只听莫高窟旁传来了若隐若现的歌声,那是敦煌的旧曲,那是沙州的旧歌,张迈侧耳细听,那歌声反复回环,听了数遍,终于听明白了歌词,却是河西百姓对张义潮的回忆与颂歌:“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路阻萧关雁信稀…路阻萧关雁信稀…”

杨易呢喃默念,忽然想起了安西军还在葱岭以西时渴盼着听到中原消息的那种心情,游子思国,犹如赤子恋母,安西河西,并无区别!不知不觉间这名令诸胡闻风丧胆的大唐虎将竟然流下了两行热泪,此刻的杨易,恨不得取出琵琶来和上一曲,只有那样才能宣泄他内心澎湃的浪潮!

刚才是安西感动了河西,此刻却是河西感动了安西!

就在这时,远方一骑驰近,竟是加急军情!来人望见曹元德翻身下马,呈上书信,曹元德拆开一看脸色大变,来到张迈身边,张迈问道:“大公子,出什么事了么?”

曹元德哼道:“回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