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杨易等莫测深浅,回到府邸之后,李膑因双腿不便一直留守,听说了后道:“只怕是甘州回纥那边出事了。”

灵俊道:“待老僧派人前去打听打听。”

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张毅派了他的儿子张中谋赶来拜见,仍然由灵俊牵引从偏门进府,进来后便报急:“大都护,快走吧!”

张迈问道:“怎么?”

张中谋叫道:“药罗葛·狄银为景琼的事情怒火冲天,如今引了五万大军兵逼瓜州晋昌城,声言曹令公若不将大都护交出去便要踏平沙瓜,覆灭归义!眼下曹令公已经召集了慕容家、阎家、康家、李家商议决策,阎家、康家认为此事错在大都护,不该为袒护大都护而得罪狄银,慕容家的人却反对这么做,李家暗中漏出消息来,我父亲一得知赶紧派我来报!大都护,如今曹令公那边也不知道有什么决断,请你领兵快点走吧。”

杨易李膑等都吃了一惊,石拔怒道:“曹议金就这么怕狄银?被人一吓就要拿我们去挡祸不成?”

郭漳卫飞都道:“大都护,宁可,不可冒险,咱们不如走吧!”

“不!”张迈道:“现在事情未发,就这么走了反而显得我们心虚。且再等等,让咱们看看曹令公究竟是豪杰,还是懦夫。”

李膑微微皱眉,杨易对石拔道:“我去整军,万一曹令公昏了脑袋,你就护送大都护来与我会合!”又对郭漳卫飞道:“万一城内有变,我们无法会合,而你们又得脱身,那就护送大都护杀往蒲昌海——于阗的朋友当不会负我们。”说着便走了。

杨易走了没多久,曹议金便派人来请,郭漳卫飞等都道:“大都护,不能去!”

张迈沉吟片刻,道:“曹令公敌意未露,我若不去反而贻人口实。”对石拔道:“你跟我去见他。”石拔想也不想,就道:“好!”

张迈又对郭漳、卫飞道:“若曹议金真敢动我,你们便杀去见杨易,闯出敦煌,然后传檄河西,就说曹是叛国背义,倾安西之兵灭了曹家为我报仇。”

一拍石拔的肩膀:“走!”

石拔提了獠牙棒,与张迈一起骑上汗血马往曹府赶来。

郭漳卫飞要拦住他们,李膑道:“别拦,此去一定无事。”

两个少年不明白,灵俊道:“我料也无事,曹令公的个性不是足够刚断之人,而且他也断断不愿担承这等恶名的。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让我们有防范反应的机会。”

张迈走到半路,孙超带了几个人来,远远叫道:“大都护!张大都护!”张迈停了下来,孙超年纪已经老迈,这次匆匆赶来,停马之后传檄不已,使个眼色,他手下的几个人便将曹议金的使者隔开了,孙超拉了张迈走开两步,问道:“大都护,你此去可是曹议金所邀?”

“不错。”张迈点了点头。

孙超握住了他的手道:“那就千万去不得!”他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从凉州来,这次药罗葛氏虽然答应借道,但我仍然十分小心防备,因此一路都安插了眼线,我刚刚收到消息,狄银已经兴兵围攻瓜州,又宣称不得大都护誓不罢休!”

张迈道:“那又如何?”

孙超顿足道:“大都护你何等英明,这时怎么还不明白?我料曹议金断断不敢得罪狄银,此次请了大都护去,怕是要用大都护的头颅去退狄银之兵。”

张迈哈哈一笑,道:“孙令公此言差矣,若曹令公这样懦弱,嘿,他会怕狄银,难道就不怕我安西的数万虎贲猛士么?”

孙超见他要走,忙拦住他道:“大都护,万万去不得!这事真不是开玩笑的!”

张迈道:“我也没当孙令公在和我开玩笑。你放心,我此去也不是去送死。”

孙超见拦他不住,顿足道:“也罢,既然大都护要赴鸿门宴,那老孙便随大都护走一遭吧。”

张迈大喜,只从孙超这报信、同行二事,他就知道自己又交到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挽了他的手,道:“好,咱们一起去见曹令公!”

来到曹府大门外,见府内偶有人影奔来奔去,显得十分紧张,张迈问石拔:“你看怎么样?”

石拔望了一望,他对于杀戮之事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凝神片刻,忽然笑道:“没事,没杀气。”

张迈便踏步入内,进到二门,有两个家丁拦住道:“请大都护和这位将军将佩刀、兵器交给小的暂管。”说着来解张迈的刀佩,张迈右手一下子按住了横刀,喝道:“退开!”

那两个家丁骇了一跳,被张迈一瞪连退数步,撞到了屏风上。

只听厅内曹议金问道:“何事?”

其中一个家丁道:“张大都护要带兵器入内。还有他带来的石将军,竟然要将那把大凶器带进去。”

厅内静了一下,便听门内曹议金道:“移开屏风。”

便有几个家丁来合力将挡在门口的屏风移开,露出厅内情景——这却是一个偏厅,占地不大,一眼望去更无剩余,此时门内只有曹氏父子以及慕容、康、阎、李登重臣,并无甲士。

曹议金道:“大都护,你可放心了吧。”

张迈一笑,命石拔在外等候,自与孙超踏步入内,问道:“令公,这么急召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如何敢当?”曹议金淡淡一笑,说:“大都护耳目众多,难道真不知道老夫请大都护来所谓何事么?”

说着向曹元忠点了点头,曹元忠便将那封加急军情战报呈给张迈,张迈看了一眼,战报中的描述果然与张中谋所说完全一致,便道:“原来是狄银反边,却不知令公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曹议金淡淡道:“刚才我招人商议,却是有人建议我割了大都护的首级送过去,好让狄银息怒退兵。”

张迈非但不惧,反而哈哈一笑,孙超微为凛然,厉声道:“曹令公,莫非你有此打算么?”

却见曹议金猛地怒道:“孙兄,你这是什么话!我曹议金如何能做这等卖友之事?哼,狄银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可将曹某人看得小了!”

孙超暗暗松了口气,道:“这么说来,曹令公是有准备与狄银兵戎相见了?”

曹议金淡淡道:“狄银欺我老迈,但我归义军百年基业,难道就真的会怕了他不成?哼,他既然不愿以和为贵,那咱们就打上一场,好叫狄银知道我沙州非无英雄!”说到这里须发飘扬,豪气逼人,转头望向张迈,道:“眼下请张大都护来,就是要商议如何解晋昌之围。”

第055章 借刀

曹议金道:“狄银如此欺我汉家无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决意与他周旋到底!眼下甘肃两州为乱,西北结盟之事只得暂缓,张大都护,敦煌如今已非待客之所,不过伊州之路也不安全,就请你走蒲昌海回龟兹吧,恕老夫不远送了。你与福安的婚事,只好待事情平息以后我再行操办。孙兄这边却得屈驾在我敦煌暂歇,待老夫破了狄银回来,打通了通往凉州的道路,再送孙兄归去。”

张迈一听马上就道:“曹令公这算什么话!安西与归义本属同盟,狄银既犯令公,与犯我何异?他既来到我自当与曹令公并肩作战!更何况此战可以说是由我而起,我更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了。”

慕容归盈暗中拿眼瞧着张迈,听他这么说心道:“张大都护也是个明白人,心里不糊涂。”

孙超也道:“不错,虽然西北之盟并未正式缔结,但我等均已有意抟为一体,狄银犯沙州,亦等如犯凉州!孙超麾下虽无兵马,亦愿与令公同生死、共存亡!”

曹议金喜道:“张大都护与孙兄果然都乃忠义之人,好罢,狄银要来就让他来,且看看我们汉家将士,手段又如何!”因传令曹元深、康隆去整顿兵马:“一个月后会于长城脚下,五月初出兵常乐,以解晋昌之围。”

孙超惊道:“救兵如救火!如何等得到一个月后?”

张迈亦眉头微皱。

曹议金苦笑道:“孙兄有所不知,当日我归义军响应安西进军伊州,精锐尽皆北上,此次景琼既去,我便已料到狄银可能会有动作,所以又命他率领从孔雀河带回来的兵将开赴晋昌增防。只是没想到狄银的动作竟然这么大,还是将晋昌围困住了。如今敦煌实是外强中干,我必须一边点集农兵,一边从伊州调回军马,否则实在是无兵可用!”

孙超道:“可是兵势如火,如果晋昌久等援军不至必然恐慌,若然瓜州沦陷,伊州隔绝,那么沙州只怕就危殆了!”

曹议金道:“我已有计较:我将命四子元忠引兵轻骑,突至晋昌城下,使城内军民知道沙州已经在设法营救,晋昌墙坚粮足,只要城内军民一心守城抗敌,那么支持一两个月应该没问题。”

孙超惊道:“敌军多达五万,四公子若是以千骑突入,只怕…只怕很危险啊!”

曹议金道:“大都护曾道,大丈夫若生则当扫平胡虏,若死则当马革裹尸!我儿虽不肖,却也愿学一学张大都护的英雄气概!”

张迈自知无法再沉默,踏上一步道:“令公!元忠将军能够奋不顾身,难道我张迈就是只会说、不会做的人么?狄银是冲着我来的,就让我领兵东进,与他决一胜负吧!”

归义军的大臣康隆、阎肃等一听都惊喜道:“安西精锐甲于西北,若有张大都护出手,必能马到功成!”

曹议金却摇头道:“大都护,你毕竟是客。狄银此来气势汹汹,大都护麾下却只有三千兵马,如何是他敌手?还是先让忠儿先往报信,我这边点兵点将,待兵力大集之后再与狄银决战,大都护如是有心,到时亦可前来回师。”

张迈道:“此去高昌,路途不近,一来一回早将战机全耽误了!曹令公,张迈一生征战从来不落人后,尤其在面对胡儿时更是如此!狄银虽然号称有五万大军,依我看最多有三万人马便算不错了,就算真有五万人马,其精锐也不会超过万人。我以三千人前往与晋昌城内守军里应外合,纵然不胜,料来也不至一败涂地。此番张迈自请为先锋,还望令公准许!”

曹议金道:“使不得!”再三不许,张迈再三坚持,曹议金才道:“好吧!既然张大都护心意已决,老夫若再推辞,那反而见外了。”当下命曹元忠领一千人为向导,与张迈的三千精锐凑成四千人,作为大军前锋,“大都护到了前线之后却与狄银周旋,待我大军集结完毕,再来与狄银决战!”

孙超在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中显露出几分不安来。

张迈带了石拔回府,路上遇到郭漳、卫飞,跟着又遇到杨易,众人见到了他都松了一口气,问他详情张迈却也不说。

回到住处,张迈才将与曹议金见面的经过详为述说。

灵俊一听惊道:“大都护,这前锋你如何争得,这恐怕是曹令公借刀杀人之计!”

张迈一笑,道:“我不是没有这个顾虑,只是当时的局势,只要我气势稍有不足,回头传将出去人人都要笑我言行不一了。”

灵俊道:“大都护言辞便给,难道当时就想不出一句托词么?就算被无知之徒讪笑两句,也总好过以三千骑去冲五万大军!”

张迈摇头道:“托词,托词,嘿!巧言令色,终究无法瞒得过天下人。再说,我也不屑做这等事!”

杨易也道:“不错,天下英雄不是傻子,任你如何饰词,不敢去就是不敢去!今日大都护若是沉默推托,明日便会有各种难听言语流传出来,一旦河西汉民对大都护的言行生疑,我们之前种种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张迈问李膑道:“军师以为如何?”

李膑筹算良久,才道:“甘州回纥动兵不会全无征兆,晋昌虽然被围,曹议金却必定早有准备,我料瓜州短期内必无危险。西北地势开阔,最利骑兵驰骋,咱们带来的三千人都是精骑,放开马蹄之际,就算敌人有十倍兵力也未必能够留难。大都护此去,前方与狄银明刀明枪地打仗,就算不敌也不至于大溃。但来自后方的暗算就难当了。若是归义军给我们来个前后夹击,那大都护可就危险了。”

张中谋一直在一边旁听,这时也插口道:“对,大都护,你可千万不能去,曹氏诡计多端,这次一定是设下了陷阱在等着你!”

张迈沉吟不决,问石拔道:“小石头,你看怎么样?”

石拔哈哈笑道:“要我说,去就去,怕什么!就算有陷阱又怎么样!半尺深的陷阱困不住猛虎,百步强弓伤不了万丈高空中的雄鹰——咱们也不管他有计没计,就帮晋昌解围何妨?如果曹议金想斗阴的——有李司马在,我们未必玩不过他们!归义军如果真的在我们背后使坏,那我们不刚好可以堂堂正正地打回来么?如果打不下沙州又赢不了狄银,那我们就往北,打到伊州去!只要马屁股后面绑着十来斤肉干我们的骑兵就能一口气走出七八百里——我倒要看看谁拦得住我们!”

张迈听得精神一振,也跟着哈哈大笑,再问杨易,杨易道:“小石头说得不错,我们这三千人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正面迎敌或许斗不过人多,但如果只求逃跑可不见得有人能拦得住我们!如今正值暮春,青草正长,这事来得突然,曹议金也没能清野,很多地方都可以因地就食,沙瓜两地路途通达,就算曹议金与低音前后夹击我们,也未必能困得死我们。危险可以冒,人心不可失!”

张迈见杨、李、石三人都与自己所料暗合,便决意出兵,李膑道:“此去不求有功,但求无祸。我且留在敦煌为大都护周旋。”因要张迈留下泣血檄文,以防不测。

文武两班商议既定,张迈反而安下心来,到黄昏时节,门子忽报孙超求见,张迈急忙迎出府来,这个凉州留后的身份与经历其实有些像郭师道、杨定国等新碎叶城老一辈的人,为人质朴实诚,但数十年处在胡人的包围圈里,又历练出了一种岁月所赋予的精明。

孙超进来后水也不喝一口,就请张迈屏退余人,才说道:“大都护,老孙乃是个粗人,刚才在曹令公跟前一时激动,说了许多急愤的话,但我回到住处后再想想,忽然觉得这里头只怕有阴谋,大都护你可得小心了!”

张迈本来觉得在孙超日间的表现竟有些帮腔的嫌疑,听他这么说心中释了疑云,笑道:“多谢孙令公提醒。不过我想曹令公不至于会与胡人一起来对付我。”

孙超道:“此处无人,大都护还叫我令公,那就还是疑我了?也罢,大都护你放心,我来之前早已向曹令公请了令做你的副手,此行若有意外,便叫孙超给大都护陪葬吧。”

张迈听得一愕,心想这个孤城老将性子真是纯真中带着直冲,不知道为何看着孙超竟让他想到了郭师道,心中一阵感动,忙改口叫他“孙老。”

孙超一喜,又道:“大都护,你得小心,我怀疑曹议金这一番是要借刀杀人!”

张迈听他点破了这一层,更无怀疑,说道:“这一层我不是没想过,但我既以保汉驱胡为己任,狄银来时我自非冲到最前线不可,就算真有人要用这一点来陷害我,我也不会因此退缩,更不会因此而自失立场!如果我是这样容易动摇的人,那还配作为安西数十万军民的领袖么?在灵图寺,在敦煌城外,在张义潮公的衣冠冢前面,我张迈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算数的!永远算数!”

孙超听得一怔,看着张迈长长一叹,道:“大都护,你有这样的心胸,上天一定会庇佑你的,此去一定逢凶化吉,不过老孙却有一个主意,或可牵制得归义军这边不敢妄动。”

张迈忙向他请教,孙超道:“我与曹令公见面这虽然是第一次,但闻得他名却多年了,对他的性子也料到了几分,深知他有好名之癖,对自己的羽毛十分爱惜,等闲不肯玷弃。大都护可利用这一点,在出兵之前,就以壮我军威之名义,向于阗以及兰、河、廓、鄯四州诸侯借兵,于阗不说,这些小侯都是有名无实之辈,此来并不曾带多少兵马来,那也无妨,大都护就向他们借旗,同时向每一路诸侯借他两三个人做旗手,再加上老孙做你的副将,曹元忠做你的偏师,则我们这支军队虽只四千人,却已是代表了整个西北大唐的一支联军,那样一来,曹议金就算要使诡计,至少也得顾虑一下千秋万世之后被人骂死了。”

张迈大喜,连道:“孙老,有你给我出这个主意,至少便为我减去七成的后顾之忧!”

孙超走后他将这个主意跟李膑等一说,李膑等也都觉得不错,张迈当即派嘉陵去知会曹议金并向于阗以及四州诸侯借旗。

李从德一听道:“我这就去蒲昌海调兵过来!”嘉陵道:“那哪里来得及?只要借出太子旗号便可。”李从德有些担心,道:“可我听说狄银那边有五万大军啊!姐夫只有四千兵马,能打得赢吗?”

嘉陵笑道:“太子明鉴——只要无人从中作梗,大都护就算赢不了,自保也是不成问题的。”

李从德出于阗行走了这上万里路,近来又亲身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眼界已经渐渐打开,人也慢慢懂得用心思,这时并未问嘉陵谁会“从中作梗”,只道:“嘉陵师父,请你转告姐夫,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于阗都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的!”

四州诸侯那边也都没兵可借,只能借出两三个人来意思意思,又分别将旗号借出。张迈此举堂堂正正,曹议金倒也不加阻挠。

此行乃是救急,张迈第二天便引兵出发,出城后曹元忠引兵来会合,他麾下一千人兵强马壮,杨易是何等眼光,一瞥之下便知是归义军的精锐,心中暗暗喝彩。

送行之际,嘉陵私下对李膑道:“曹令公不但派儿子随大都护出征,更派出了精锐部队,这样的部队可不比寻常部伍,虽只一千人也十分难得的,我看这次他或许真没有陷阱。”

李膑嗤的一一笑,道:“如无香饵,如何钓得灵鳌?我们虽不必怕他们,却也万万大意不得!”

要出行时,只听城门有人高呼:“大都护,等等,等等!”

拥出许多百姓来,原来敦煌的市民这时多已听到消息,闻说甘州回纥来犯,携幼扶老,纷纷赶出城外前来相送。

数千人都是自发来的,有的带了包子,有的带了炒肉,分头走近四千兵将,几个父老带了一壶酒、一碟肉来到张迈马前,呈上酒肉,张迈慌忙翻身下马相扶,最老的老者道:“张大都护,我们听说甘州狄银来犯,大都护二话不说就要赶去救援晋昌、驱逐胡虏,敦煌城内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不感动的,因此昨晚夜里彼此通传,到今早起来,杀鸡的杀鸡,宰羊的宰羊,连夜做了这些面饼肉食来犒军,甘州的那帮回纥素来瞧不起我们,以为我们懦弱可欺,大都护此去一定要帮我们汉人争口气!老朽们年纪大了,没法随大都护上阵,只能在这里敬上一杯薄酒,预祝大都护旗开得胜!”

张迈心道:“曹令公的心思深浅难测,但沙州百姓对我的感情却是真的!”心头忍不住便被触动了,眼睛竟有些湿润,接过了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大声道:“兄弟们,将士们!谁说我们在河西是客人了?看看,看看——这些都是我们的亲人啊!大唐父老,哪个不是乡亲?大唐故土,何处不是家乡!河西不是客地,这里也是我们要保护的家园!”

数千兵将齐声应和,许多人声腔也都带着哽咽,张迈又对鞍前的父老道:“诸位叔伯请放心,有我张迈在一日,便断断不容狄银放肆!这口气,我张迈替大家争定了!”

第056章 主动胡化

百姓犒完军以后,慕容归盈代曹议金送张迈到十里长亭,将别之时慕容归盈叹道:“但愿河西早致太平。”

张迈听他的语气与康隆、阎肃等不大一样,暗中有些呐喊,慕容归盈又道:“晋昌城内,二公子是深明大义的人,犬子慕容腾虽然不是什么栋梁之才,但亦有为国之心,他们如今都被狄银所困,就有劳大都护设法救援了。四公子亦是忠勇之人,缓急之际他也必能帮到大都护。”张迈听了更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

道别之后,走出数里,郭漳上前道:“大都护,刚才慕容归盈的孙子悄悄过来,趁着无人递给我一个包裹,让我当面呈交大都护。”说着便将包裹呈上,张迈就在马上打开一看,却是一副瓜州的地图,另有十数页手稿,均是蝇头小字写成,张迈先大略一翻,手稿所述却分为三部分,一曰《瓜州民情之要》,二曰《瓜州地理要冲》,三曰《就食之地》,最后一页为《其余》。

张迈只看了几眼便欣喜若狂,来与杨易商量,杨易道:“若这些情报都是真的,那这位老慕容显然就是有意向我们靠拢了!”

马上无法细看,张迈当即且将手稿收好,这一日走到长城旧址之下时天色已晚,张迈下令安营歇息,却密与杨易、石拔商议进军方略。他们先将慕容归盈的《瓜州地理要冲》与张毅所献的河西十一州地理图谱相互比对,发现山川河流方面大致相符合,人为设施上则有所更易——这却也是自然之事。

此次张迈是出征与狄银作战,但慕容归盈所赠手稿之中却无独立的“破敌之要”篇章,只用一句“瓜州之役在内不在外”就带过去了。又说:“晋昌必无大危,破敌之要,先得瓜民以自强。”第三句话说:“瓜州之役,为政也,非止于为战也。”竟已挑明瓜州一战其实乃是一政治行动而非纯粹的军事行动,这句话更是深得张迈之心。

杨易颔首道:“现在看来这位慕容老将军不但对我们甚有诚心,而且见识卓越。若此战真的只是突至晋昌城下报信,又何必大都护出马?由小石头率领一府将兵前往就绰绰有余了。”他从“老慕容”改口为“慕容老将军”,显然心中已生敬意。

慕容家镇守瓜州数十年,于瓜州民情的了解举世无出其右。慕容归盈年纪虽已不小,但思路仍然清晰,他的这份手稿虽只聊聊数页,但撮繁为简,让张迈很快就对瓜州的情况有了一个深入而全面的了解。

瓜州与沙州不同,如果说沙州由于大量来自东部的河西汉民的迁入,将这片土地开发成了一个农、工、商、学、宗教全面发展的综合性的国邦,那么瓜州所负责的便更多是军事上的功能。

沙州南北均是高山,西面是辽远的荒漠,虽然荒漠地区并非不能通行,但龟兹焉耆走到敦煌有近千里之遥,于阗到这里自然更远,所以沙州的北部、南部、西部都有天然屏障,基本都是安全的,归义军最大的两个威胁——高昌回纥与甘州回纥要进入沙州都必须经过东面的瓜州,所以瓜州也就成了沙州与胡虏的一大缓冲。

瓜州之战略定位是如此,而其经济文化之发展状况亦远不如沙州,而在中国境内,经济文化的发展水平通常又与胡汉人口比例息息相关,凡汉人多的地方,一般经济文化就较繁荣,而经济文化较为落后者,通常也是胡蛮人口比例较高的地方——这种关系虽不是百分之百正确,却也是八九不离十,至于原因为何,读者心中亦自有谱。如果说沙州胡汉之比例约为汉八胡二的话,那么瓜州就差不多是汉六胡四,且胡人剽悍善战,若其助守则对瓜州的防御大有帮助,若其为乱则会使瓜州陷入内忧外患之中,所以治瓜之要就是如何处理瓜州境内的胡汉关系。

瓜州之版图为一上宽下窄的不规则梯形,且南北长、东西短,这里地处内陆,降水稀少,主要是靠南部发源于祁连山山脉的河流作为这个地区的生命源泉,瓜州境内最大的内陆河流——冥河在旧玉门关附近汇入到一个叫瓜州大泽的内陆湖泊,此湖即瓜州南北胡汉的分界点。南部有灌溉农田,晋昌城便处在这个地区,也是汉民的聚居点,越北则越荒漠,汉民渐少而胡人渐多。

慕容归盈在手稿中道:“大泽以南为我汉民之土,大泽以北有两部,一曰百帐部,百帐部更往北,则为豹文山部。百帐、豹文山皆非族名,乃因地而命名其人也。”

这份手稿告诉张迈,百帐与豹文山这两个地方原先是大唐在瓜州境内所设立的两个军队戍守之地——百帐守捉与豹文山守捉,安史之乱后河西发生大变,瓜州的社会秩序也完全崩溃,在社会大动乱时期,越是中心地区所受冲击越大,反而是偏僻地区能够得保安宁,边远地区的百姓与部落纷纷据地自守,原来居住在大泽南部的汉民大量涌入泽北避难,并依附百帐守捉与豹文山守捉的戍军聚集起来,因这里的地理形势不利于发展汉民所熟悉的农业手工业经济,所以流入这里的汉民便被迫适应当地的自然地理,改为以游牧甚至渔猎为生,数十年过去,竟然形成了以游牧为主的百帐部与以游猎为主的豹文山部,这两个部落的语言仍然使用唐言,但已经混杂了胡语,在经济水平和文化水平上是退化了,而在民族习俗上则胡化了,这是特殊时期汉人化为胡人的例子——但在历史上却绝非仅此一例。

到曹议金平定沙瓜,百帐部的部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自甘为胡了,而曹议金行的是因循之政,只想尽量维持现状,并没有足够的魄力去化胡为汉,所以对百帐部只是加以笼络,每年由泽南地区运去谷米若干“赐”给他们,实际上是以此买得百帐部的归顺。

杨易看到这里便想起了新碎叶城,叹道:“这百帐部与豹文山部,与我们新碎叶城的命运是何其相似!”石拔亦有同感,说道:“他们和我们藏碑谷的人也一样。”

不过张迈却道:“不,不一样。都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的。

流入百帐部的汉民大多是下层百姓,自身缺乏强大的组织力,百帐守捉虽有戍军,但品级太低,根本没法与安西四大家族这种高层将官相比,军官的文化水平离普通百姓的距离也不遥远,所以说胡化就胡化,没法像新碎叶城那样做长期的坚持。但他们又和藏碑谷民不同,因这里的汉人势力毕竟远较夷播海附近为大,所以百帐部也就没有像藏碑谷遗民一般受到周边胡人的奴役,而是在大自然的威迫之下自主地胡化了。

张迈读到这里,在昏黄的夕色中望望那已经变成景观的长城,忽然想起:“汉朝的时候好像就曾将漠南漠北地区的匈奴杀得七零八落,但后来中原一有动荡,过得没多久漠南漠北的游牧民族人口就忽然多了起来,又好像清朝女真部的崛起,也好像有一段时间人口忽然就多了很多,会不会漠北、漠南乃至东北的这些胡人,有一部分都是逃过去的汉人变成的?”

他只是忽然有这个感想,因为历史知识比较匮乏,脑子里头没有具体的史料所以也没法确定此事,但心中已经涌起了一股冲动:“这些人虽然变成了胡民,但都是被大形势逼迫的,但既然当初大形势能够将他们化汉为胡,那今天有没有可能将他们化胡为汉呢?”

而就在这股冲动产生之际,石拔已经激动地叫道:“迈哥!我们去找他们吧!”

他没有说去找他们做什么,但张迈却很明白他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热切含义!

杨易翻开一页,只见慕容归盈写的竟是:“曹令公无力回天,然以大都护之才,或能征服其众,使之重归母族,河西所谓‘胡民’者,如百帐部之因天作孽而忘祖宗者甚多,若大都护能拨乱反正,化胡为汉,此重光华夏之莫大伟业也。”

张迈看到这里对心中的那个想法又多了一层信心:“看来边远地区的胡人,就血统而言很可能有许多人的祖先都是从中原逃难逃到这里的汉家百姓。”

在大腿上一拍,说:“好!这次除了要设法给晋昌解围之外,咱们也可想办法见见这百帐部的首领。”

当晚营盘安扎完毕以后,张迈便召集包括曹元忠在内的诸将商议进兵对策,曹元忠说道:“咱们兵少,狄银兵多,四千对五万断断不可能取胜,我以为此战我们只要拖住狄银,给晋昌军民打打士气,让他们有信心守下去就行了。至于决胜之事,还是得等沙州大军集结之后才可有可能。”

张迈道:“四公子,我们乃是客军,地理与军情都不如四公子熟悉,此战还是得由四公子来做主导。不知你可有对敌之策。”

这一捧在别人说出来也就算了,张迈在西北如今已建立了赫赫威名,说到风头之劲,便曹议金、李圣天、狄银等皆有所不如,毗伽与萨图克更是他的手下败将,曹元忠在沙州虽然小有名头,却如何能与声名在外的张迈相比,听得张迈言语之中如此推重内心大感满足,他年纪其实比杨易还要大两岁,但是顺境中长成的人,心理年龄来说比杨易小多了,年轻气盛之下也不向张迈谦逊,就道:“晋昌乃是一座坚城,当初我归义军在此驻扎重兵的初衷就是要北防毗伽,东扼狄银,城内百姓也都有这样的心理预备,现在虽然因为抽调了部分兵力北上伊州又骤然被围,但我认为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攻陷。所以此战我认为不用着急,大可谋定而后夺。”

张迈听他不急不躁、头脑清晰,心想这曹元忠果然是个人才,但同时对曹议金的用意则感到有些扑簌难解了,心想他若真的包藏祸心,为什么却将这样一个儿子、这样一支劲旅派到自己身边来,要知像曹元忠这样的人决不是用来使阴招的良选。

杨易见张迈沉吟,接口问道:“四公子心中可已经有定谋了?”

“定谋不敢当,”曹元忠小小谦虚了一句后,就说:“不过我认为应该先进军常乐,常乐乃是瓜州两大粮仓之一,只要让晋昌军民知道我们已经抵达常乐,他们一定就会有勇气守备下去,狄银兵马众多又出征在外,耗费必大,我们兵少,却可和他拖着。”

杨易道:“只是一味拖着,只怕有怯战之嫌。”

孙超道:“敌众我寡,我们以四千兵马击十倍之众,哪能冒进?”

这一次的会议张迈没发表自己的意见,便按照众人的决议,定下“急行军,缓破敌”的战略。

曹元忠自请为先锋,从长城旧址出发,轻骑一天一夜连走三百五十里,掉队者十停中占了六停,四百人一举扑到常乐城下,那常乐城位于晋昌之西九十里,城内只有守军一千二百人,民户六千多人,此外又有无数难民,曹元深一见回纥势大,马上派了慕容腾引数百人前来接掌,所以至今尚未陷落,但城内军民却已经因为狄银的攻势已是人心惶惶,望见曹元忠来喜出望外,急忙出城迎接。

曹元忠还未进城,却听背后尘土飞扬,常乐城驻防兵将大惊,慕容腾叫道:“四公子快进城!只怕是回纥人来了!”

曹元忠望后一望,见来军是从西面而至,道:“不用担心,是援军。”

过了一会数百人马开近,果然是张迈,曹元忠心道:“他们的脚程好快。”便邀张迈进城。

这次安西唐军出动的三千人全部都是飞骑,虽然让曹元忠做了先锋,但他们在后跟着也没被抛离多远,曹元忠破晓时入城,没到黄昏安西唐军便全部到齐。曹元忠心中感慨,心想:“说到长途奔袭,在归义军中没有比我这一部人马更快的了。但现在看来只怕还比不上张大都护麾下这三千人。安西唐军能够称雄西北,果然有过人之能。”

第057章 竹杠

张迈进驻常乐之后清点粮食,却发现军仓中只有供五千军马四十日之粮,原来瓜州并非盛产余粮的地区,常乐这个所谓的“粮仓”存粮都是从瓜州本地收来,储存量不但不能与中原的大仓相比,和以靠沙州方面接济的晋昌城相比也大大不如。

加上在狄银到达之前,曹元深又奉了乃父之命从这里征调了大批的粮草前往晋昌,而城内偏偏又涌入了大批的难民,所以存粮就更显紧张了,张迈这时已经成了守城的行家,当天绕城看了一圈之后心想:“这常乐防御工事虽然基本完整,但城池太小,城墙又卑薄,而且地势低洼,加上城内人口杂乱,可不是个可以在大军威逼下久守的地方!”

有些驻点地方虽小,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但如在平旷地方立城,就算将城墙围起通常也非可守之地。张迈走了一遭以后与杨易碰头,杨易也觉得此城若遇大军可一鼓而下,只是一座平城,并非战略要地。

张迈巡城的时候,郭漳也派出侦骑收集情报——这是张迈特别交代给他的任务,要求他不是只做一个神箭手,而要锻炼运筹谋划的能耐,郭漳带领数百人出城,侦骑所至以扇形巡搜出数十里外,因离敦煌之前张毅就已经设法为张迈寻到了二十几个熟悉瓜州道路的可靠向导,所以郭漳出城不怕迷路。慕容归盈的手稿中提到了几个“就食之地”,张迈尤其叮嘱,特别派了五火最精干而且可信任的部下去验证真伪。

马小春则带了几个近卫穿上寻传服装,到城内各处打探消息。孙超则去和慕容腾交涉。

到了晚间郭漳的部分搜巡近郊的人已回来,几处人马将瓜州最新的情报汇总,却得到了好几条重要消息。

首先是常乐与晋昌之间隔着一道墨离河,墨离河虽然不大且一年有六七个月会断流,但如今正是春夏之交河水正涨,这道墨离河的大部分地方便都没法纵马趟过,只有三四个较浅的地方却都已经被回纥人把守住了,墨离河过去又有一片丘陵,狄银在这里驻扎了大概一万大军,显然在张迈到达以前狄银已经将这一块的地理打探清楚,要将沙州方面靠近晋昌的企图扼杀。

“看来要突至晋昌城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孙超叹息说。

狄银的大军驻防墨离河的事情是慕容腾也探知了的,而马小春则探到了一个更让张迈担心的事情,原来在晋昌城与常乐城之间,土地平旷,水流也较为丰足,是瓜州最主要的一片农业区,这段时间狄银肆虐于此,将许多百姓都赶进了晋昌、常乐城,导致这两座城池的城内人口剧增了将近一倍,张迈想起郭师道等给自己讲述过的胡人种种攻城手段,便知道这是狄银的诡计之一:将两手空空的百姓赶入城内,既让百姓带着恐慌感染城内军民,同时入城的百姓还会消耗掉城内的粮食,而这些仓促入城的百姓通常又很难组织起来守城,且里头还可能会混杂着奸细,一招而有数得,乃是胡人的拿手好戏。

张迈道:“看来狄银并不是漏掉了常乐,而是故意略过不打,却以各种手段先削弱常乐的防御力,要等时机成熟,一举碾碎此此城!”

杨易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道:“据马小春带来的情报,狄银大掠四野,而逃入城内的百姓又两手空空,如今正值夏初,百姓家中按理说都还有四五个月以上的存粮,狄银的人马若已经将这批粮草收集起来,那可就是一笔偌大的资粮,看来他这次未必只是犯边立威,也许真有一举攻克晋昌城、覆灭归义军的打算。”

马小春接口道:“杨将军说得没错,我问过许多入城避难的百姓,他们都说那些胡人闯入他们家园之后,只要不反抗就不杀害,老弱都赶走,一些青壮则被赶去驮运粮食,似乎都往东北面去了。他们没了吃的,又怕胡人再来,所以就都躲入城中来了。”

杨易道:“若是如此,那么在某处应该有个屯粮点了,若能找到这个屯粮点将之烧掉,或许能逼得狄银不战而退!”

孙超、曹元忠均点头称是,第二日郭漳回来,却又带回了另外一个惊人的消息:据传百帐部已经在和狄银接触,似乎有意投靠过去。

慕容腾和曹元忠自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齐声惊道:“什么!百帐部!”

孙超问道:“怎么,这影响很大?”

慕容腾道:“百帐部共有六个部落,分布在瓜州大泽以北,如果他们仍然向我们归义军效忠,那么就可以牵制狄银不敢深入西进,但如果他们投靠了狄银拥兵南下,那不但瓜州危险,连伊州到沙洲的交通都有可能被切断!”

张迈心道:“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慕容归盈想得到瓜州一役的关键之一是能否争取到百帐部,狄银却也不是傻瓜。”他忽然心头一动:“狄银手段如此毒辣,或许瓜州之危并非假危险,瓜州若失,则归义军有灭顶之虞,若是这样的话,那曹议金或者就是真的有心要和我合作抗敌了。”

然而到底是还是不是,作为当事人张迈却也难以判断。人心惟危,曹议金是个既有手段又有胸襟的人物,否则如何能够稳坐沙瓜二十年之久?说他要趁机铲除张迈张迈相信,说他在危机面前会放下成见与张迈合作也不是没有可能。

曹元忠却道:“百帐部受我归义军供养达数十年,其六族盟长刘广武又得我们敕封为怀德将军,应该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变节吧。”

孙超哼道:“胡人贪婪无义,跟他们,讲什么‘节’!”

慕容腾却道:“那又不然,百帐部一直归附我们而没有投靠狄银是有原因的。”

张迈问道:“什么原因。”他想慕容腾跟随慕容归盈既久,他对百帐部旧况的分析应该是可以代表慕容归盈的。

慕容腾道:“百帐部和甘州回纥一样,都是游牧部落联盟的组织,刘广武虽然得统百帐部六族联盟,但比起狄银来他仍然是一尾小鱼,而且百帐部是穷游牧,要常年靠着我们归义军的赈济,而甘州回纥也是穷游牧,不过他们吃的却是甘肃二州境内汉家农奴的血汗。”

张迈听到这里,想起这些胡人磨牙吮血压榨汉家百姓的情景,脸色一沉,哼道:“这与寄生兽有何区别!”这些情形孙超比张迈更加熟悉,也跟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慕容腾继续道:“刘广武如果投靠甘州回纥,要想狄银像我们归义军一样每年给他们拨赈济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按照游牧部落的规矩,他还要逐年向狄银进贡,搞不好还会被狄银吃掉,但是如果刘广武与我们合作,却可以每年从我们这里得到大批的钱粮,而且又不怎么听我们的管束。正因为投靠狄银不如依附我们,所以除非是我们归义军出现重大危机,真的可能要彻底倒了,否则百帐部应该不会轻易变节的。”

他这番话极具说服力,张迈杨易孙超都听得点头。

便在诸将计议未定时,外头来报:“有百帐部使者到!”

张迈心中将这几年所接触到的胡人部落在心中都过了一遍,心道:“百帐部既已胡化,怕也沾染了胡人之恶习。”便对曹元忠道:“四公子,这次出征虽然得曹令公看得起,命我为主将,但百帐部乃是归义军附属,他们来了人,由我来接待不大合适,还是请四公子出面接待这使者吧。”

曹元忠见张迈尊重自己,尊重曹家,欣然道:“好!”曹元忠的行军司马阎一山道:“四公子虽然英武,但对百帐部的事情并不熟悉,请让我陪四公子前去吧。”张迈道:“我倒是忘了这个。”对慕容腾道:“慕容将军久在瓜州,必为诸胡所敬畏,就请慕容将军一起前往吧。”

两人答应了,随曹元忠出得大厅,张迈与杨易耳语道:“我想百帐部是趁机来敲竹杠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部落的形势我就更有把握了。”

曹元忠、慕容腾、阎一山三人转到偏厅,便派人接那百帐部使者来见,曹元忠对交涉事务并不精熟,慕容腾和阎一山却都认得那人叫刘广信,是刘广武的堂弟,一副油滑之貌,便替那使者引见给曹元忠。

刘广信却听说过曹元忠的名字,笑道:“原来是四公子,那可好了,虽然没机会见到老令公,但见到了四公子也一样。不过听说这次是安西张大都护来救瓜州,怎么不见他来?”

阎一山喝道:“混账东西!四公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刘广信哈哈一笑,道:“不是我有心得罪四公子,只是我想弄清楚现在到底是谁做主。”

阎一山冷冷道:“张大都护是来帮忙的客军,我们是敬客,所以请他领衔来救瓜州,但有曹家在一日,沙瓜二州便不会改姓。”

“那就好,那就好。”刘广信笑道:“那么我就将我们盟长的意思转达给四公子,四公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百帐部啊!”

他本来嬉皮笑脸的,忽然叫出救命的话来,脸上便显得十分不自然,曹元忠看不明白也听不明白,道:“你这是干什么!”

刘广信道:“启禀四公子,今年年景不好,我们百帐部遭了大灾,境内青草不长,牛羊瘦弱,虽然还没到易子相食的地步,可这日子也实在没法过了…”

曹元忠听他说得凄惨,不由得一怔,一瞥眼却见慕容腾与阎一山都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阎一山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就直接说吧,不必每次都是这套说辞。”

原来百帐部每次向曹议金伸手要钱,都是用这套话,常和他们打交道的慕容腾与阎一山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

刘广信就道:“我们盟长就是希望曹令公能够慷慨解囊,救我族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们盟长也不敢要多,就只要谷物一万石便可。”

“什么!”曹元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万石!”

“是的,一万石。”刚开哭穷的时,刘广信脸上还有几分戏,这时却连戏都不演了,就道:“还请四公子早点拨付的好。”

曹元忠也察觉到他刚才的话是作伪,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正要说话,阎一山截过话头,道:“一万石,这也太多了。而且如今瓜州正在打仗,钱粮一时无法凑集,我看是不是等战事告一段落,再…”

“不多,不多,真的不多。而且得快!”不等阎一山说话,刘广信就道:“救灾如救火!要知道在我来之前,甘州回纥大可汗药罗葛家已经派人到我百帐部来了,说只要我们肯并入甘州回纥,他们就赠给我们五万石粮草…”

“什么!”曹元忠又吃了一惊,只听刘广信继续道:“我族百姓,听说狄银可汗如此仗义,有许多人就都想答应他们了,只是我们盟长说,曹令公对我们素来仁义,听说我族遭灾一定不会不管的,因此力排众议,婉拒了狄银可汗的美意,却派了我来请归义军赶紧拨粮,免得族内百姓又生异心。”

他这哪里还是来求救,一句“请归义军赶紧拨粮”简直就已经是在下最后通牒了。

曹元忠平日家就喜欢骑射弓马,接触政务的机会不多,但他只是不熟,却也不是傻瓜,这时也听出了刘广信的弦外之音,冷冷道:“你这算什么,趁火打劫么?”

刘广信脸色一沉,道:“四公子,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盟长为了向曹家尽忠,这一次是得罪了多少族长、多少族人才将投回的众议压下,甚至连狄银可汗那边也得罪了,你怎么能将我们盟长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区区一万石粮草,难道曹令公还会拿不出来么?四公子,你年纪虽轻,但也该知道事情的轻重,可别为了这一万石粮草而失去了一群忠心将士的拥护,那可就真是因小失大了!”

第058章 阱城

从偏厅出来,曹元忠愤愤然对阎一山道:“你为什么拉住我!我真想揍他一顿!”

阎一山道:“四公子,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以大事为重!”

“大事为重,那难道就要任他敲诈么!”

阎一山咳嗽了一声,示意曹元忠克制,道:“四公子,借一步说话。”将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四公子,这次来瓜州,你是要建功,还是要将事情办砸?”

曹元忠便如头顶被浇了一盆凉水,冷静了下来,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这百帐部实在太可恶!我们家养了他们这些年,结果现在有事却反过头来要趁乱打劫!我现在只想冲到晋昌城下与狄银厮杀,哪知道那刘广武会搞出这样一场戏来!”

阎一山道:“但瓜州的防务,百帐部的影响却很大,所以我们一定要设法争取到百帐部的支持,至不济也绝不能将他推到狄银那边去。”

“那现在怎么办?真要给他们一万石粮草?我们哪里找这么多粮草去?如果要将常乐的军仓民库全部搜刮出来给他们——那我们自己吃什么!”

“这事确实不好办,”阎一山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微笑道:“不过四公子也不一定要自己办,里头不还有个自夸英明神武,要拯救汉民拯救河西的人么?咱们不如就将这烂摊子丢给他,他要是能解决,我们乐见其成,他要是解决不了,回头再请令公出来收拾残局不迟。”

曹元忠道:“这…这不大好吧。”

阎一山道:“我其实不相信狄银真的肯给刘广武五万石粮草,他要真开出这个价钱,刘广武还能不过去?现在刘广武靠了过来,就说明他和狄银那边谈不妥,但刚才刘广信既咬死了要一万石粮草,这事我们答应不答应都不好,但要是让姓张的去处理,他若答应,这笔钱粮就让他来出,他若不答应将事情闹僵,那么就是他将事情搞砸了!回头令公再出面时,我们和刘广武之间也就还有一个下台的缓冲。这样对归义军也好,对令公也好,对我们这些办事的人也好,都是最好的选择了。”

曹元忠犹豫着,犹豫着,终于道:“好吧。”这才回到大厅,张迈等还在等他,见到就问事情如何了。一提起这事曹元忠还是忍不住愤愤然,道:“这帮胡奴!这帮胡奴!竟然在这当口要敲诈我们,来和我们谈条件!”

孙超忙问:“谈什么条件?”

曹元忠道:“是刘广武派来的使者,一上来就阴阳怪气,说他们族内遭灾,族民都快饿死了。一口气就要我们赶紧给他们押运一万石粮草过去!”

孙超瞪大了眼睛,也怒道:“一万石粮草?真当我们汉家百姓的粮草是用点金术变出来的么?”胡部虽是向归义军要粮草,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钱粮最后还是得从沙瓜两州的汉民农夫身上压榨,孙超虽有疑曹议金之意,但听说了胡人敲诈汉人之事还是忍不住生了同仇敌忾之心。

曹元忠道:“不止如此,他们还说狄银对他们讲,只要他们投奔过去,狄银就会给他们五万石粮草,百帐部的部民都想答应了,只因为刘广武怀念我父亲之恩义,所以力排众议将族人按了下来,但却要我们赶紧送一万石粮草去给他解决当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