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问道:“那四公子答应他没有?”

“当然没有!”曹元忠道:“我当时差点就发火,要不是慕容腾兄按住我,差点就要打他一顿了。”

张迈道:“听起来百帐部确实可恶,但打使者还是要不得的。”

阎一山道:“四公子最后还是按耐住了,说是此事事关重大,要向父兄请示。”说着朝张迈看了一眼,道:“大都护,若照你看这事怎么办?”

张迈道:“诸位以为该怎么办?”

诸将听了都恨恨不已,但想此事实在是两难,要给百帐部送粮草过去嘛,常乐城内粮草本来就短缺了,要不给他们送去嘛,又担心真的将百帐部往狄银那边推。

这时代表河、兰、廓、鄯四州的旗手也在,纷纷商议,有的道:“要不咱们就凑一凑钱粮,给他们送去吧。”

有的道:“那怎么行!那不是明知对方敲诈却顺从了吗?这叫人怎么忍?而且我听说城内粮草又不是很足。”

“可是要不给他们送去,真让百帐部跟随了狄银,那狄银岂不是如虎添翼?”

“是啊是啊,要知道百帐部是瓜州的部落,熟悉本州地理,如果跟了狄银,那我们的虚实只怕就全露底了。”

“但是我们给他们送去的话,也不能保证他们不投向狄银啊。”

看看这些人众议不定,孙超、曹元忠、慕容腾也颇为烦恼,杨易心道:“河兰廓鄯的旗手不值一哂,但孙、曹、慕容三人也都不是帅才。常乐军势杂乱,城池防御也非甚强,待哺的百姓又多,我若是狄银,只要相准时机,派遣一万大军在城外一炫,都不用攻城,城内自己就都乱了。狄银留着常乐实有祸心!”

看了张迈一眼,张迈似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问慕容腾道:“刘广武品性如何,在族内地位如何?”

慕容腾哼道:“整个百帐部,刘广武最是贪婪不过,但他刘家三代执掌百帐部牛耳,权威甚重,六部族长不是他的亲家,就是他的亲信,因此谁也不敢不听他的。大都护,你看此事要不我们还是发文书问问曹令公吧。”

阎一山道:“那哪里还来得及!”

曹元忠道:“一个狄银已经很麻烦了,偏偏百帐部又闹出这事来,这事怎么了!”

张迈环顾厅内众人,开声道:“大家稍安勿躁。”厅内静了下来,张迈才说道:“这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眼下乍一看虽如乱麻一般,其实也就只有三个结,将结一一打开也就是了。这三个结:第一是如何突破狄银的围堵赶到城下报信,第二是如何对付百帐部,第三是守住常乐城,看如今的情势,这三件事情只怕要同时进行了,四公子,慕容将军,我看我们得分头行事了。”

慕容腾道:“常乐便由我来守吧。”

曹元忠哼了一声,道:“如果让我选,我宁愿领千人设法突破狄银到晋昌报信,也不想再和刘广武那奸人打交道。”

“既然如此,百帐部的事情就交给在下。”张迈道:“我对付不了的胡儿不多,相信刘广武不会是第一个!”

阎一山忽然插口道:“大都护,且勿怪小的无礼,这百帐部乃是瓜州强族,瓜州防务赖他们实多,大都护行事之际,还请勿要用太过激烈的手段,免得将他们逼到狄银那边去了。”

张迈瞧了他一眼,道:“阎司马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阎一山道:“最好当然是让百帐部收回一万石粮食的勒索,但同时又答应与咱们并肩抗敌。”

众人一听都觉得阎一山为难人,张迈却道:“好,既然是诸位的嘱托,此事张迈便尽力而为。”

众人都感愕然,孙超眉头更是皱起,实在想不出张迈能有什么办法来完成此事。

会议散后,孙超来与张迈道:“大都护,你打算如何收服百帐部?”

张迈道:“按照大唐的律令与传统老收服他。”

孙超认为他是不肯说实话,但也就没再问,却道:“只是如今我们兵力本来就少,大都护却还要分成三路行事,那不是愈削己势么?”

张迈笑道:“这常乐乃是狄银安排下的一个陷阱,我们若是聚在这里,那才是等死呢。”

孙超一惊道:“这是怎么说?”

张迈道:“如今城内兵力有三处,我安西军是一方,慕容腾守戍军是一方,曹元忠是一方,三方兵力凑在一起也不足六千人,而且可以说是乌合之众,聚在这座人心惶惶的平城里头,能有什么作用?倒不如我抽开身来反而能够自由行动,这是第一。”

孙超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张迈继续道:“狄银送了这么多百姓进来啃我们的粮食,若到大兵压境之际,这些百姓不但不能帮忙,只会添乱,到时候的局面难以控制,我们还怎么打仗?这是第二。”

“那些难民里头更不晓得混了多少奸细,多少耳目,我们要将他们找出来一定大费时间,不找出来,一举一动说不定就都被狄银洞察到了,这是第三。所以我觉得留在常乐作用不大,而狄银若以此势而破常乐,事后还能博得击破西北七家联军的美名,晋昌军民若听说晋昌城破,援军被歼,只怕原本有的守城勇气这下子都要被了吓得没了。”

孙超道:“那大都护准备怎么办?”

张迈道:“我们如果留在常乐,只怕一切行动都会被狄银看得一清二楚,他要做什么我们却都不知道,局势是敌暗我明,我们得先将这个局面扭转过来,接下来才有胜算。”

对于张迈的分析孙超深为叹服,便问张迈需要自己如何配合,张迈道:“我想玩个隐身法,这段期间就有劳孙令公帮我维系常乐这边的局面。”

告别孙超之后张迈请来了曹元忠,问他准备如何突破狄银的堵截,曹元忠说:“我已经派人探查过,几处浅滩之中都有人把守,要过去不容易,因此我想绕到上游,用竹筏偷偷过河。”

张迈却不赞成:“这一招只怕狄银也会料到了,他在上游只要安排几个哨探就能洞悉你的行动,你要扎木筏渡河一定很费时间,他来得及打埋伏,万一你过去以后却中了埋伏,那时怎么办?”

曹元忠道:“那就只有硬闯了。”

“那也不合适。”

“那么大都护可是有什么计策么?”

张迈笑道:“我是有个办法,只是却要四公子和我配合。”

“大都护请讲。”

张迈道:“咱们趁着狄银还没动手,来个互相打掩护,先由你发动仰攻,吸引狄银的主意,我却悄悄离开,绕到暗处,给狄银来一招狠的,等甘州回纥都被我吸引住后,你却忽然发动攻击,那时候必能突至晋昌城下。”

曹元忠惊道:“大都护莫非要去偷袭狄银的大营?”

张迈笑道:“具体怎么做我还得想想,但基本方略就是如此。咱们一明一暗,互相配合,一定能在曹令公到达之前将狄银搞个焦头烂额。”

曹元忠道:“好!就这么办!不过我们身在两处,时机上却如何配合?”

张迈道:“这也不难,我会将进兵时机传回来的。”张迈走后,阎一山从帐后闪了出来,道:“四公子,你真要配合张迈么?”

曹元忠道:“他配合我,我配合他。本来就该如此啊。”

阎一山道:“我只怕他是在使什么诡计。”

曹元忠却道:“难道他还能坑了我不成么?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阎一山道:“坑四公子我料他也还不敢,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别有用心。”

第二日曹元忠就要出击,张迈却让他且等等,到第三日,郭漳派出去的几火精骑都回来了,原来慕容归盈在瓜州各地藏了五个暗仓,每处都有至少两三千石粮食,他给张迈的那份手稿中也提到了这些暗仓的位置,张迈派出人去就是去确认这些暗仓是否存在,从侦骑处得知果然存在后杨易又喜又惊,道:“慕容老头真是厉害,他藏起来的这些东西,只怕曹议金也未必知道。但想想他在瓜州主持军政十余年,藏个一两万石粮草也不奇怪,只是他为什么这么好人要将这老本都送给我们呢?”

张迈笑道:“他送给我们当然不会没有目的,但慕容家在瓜州十几年了,这些未必就都是他的全部老本。”

当即便告诉曹元忠时机已到,又让卫飞对曹元忠道:“大都护让属下转告四公子:常乐城内可能有狄银的奸细,我们的行动可能会被敌军察觉,所以请四公子千万小心。”

第二日曹元忠果然出城向晋昌的方向猛烈扑去,结果尚未突破浅滩,对面甘州回纥铁骑就大围而至,曹元忠在政务上比较生疏,但却曾数次领兵平定沙瓜的大小叛乱以及外族骚扰,对军事却颇为在行,吃了一惊,心想:“这伙人就像在这里等着我了一般。”

幸好曹元忠打了不胜即退的主意,没有强行突破,也就没有陷进去,虚晃一枪就走,但望望追来的兵马,心想:“狄银那边好像对我军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似的。难道张大都护说的是真的,常乐城内真的有奸细?回去可得好好拷问他们一番!”

回到常乐时,张迈却已经不见了,常乐军民眼看曹元忠失利,张迈失踪,更是慌了。曹元忠问慕容腾张迈几时走的,慕容腾说:“四公子后脚一离开,大都护前脚就跟着从西门开出,三千人一起出城,走了没多久便消失了,我问他往何处去,他说是要去收伏百帐部,还要我转告四公子记住他与四公子的约定——四公子,你到底和张大都护约定了什么?”

曹元忠却不回答,道:“这么说他是真要往北面去了。”

阎一山却道:“我却觉得未必。”

第059章 春风北度玉门关

和张迈一起走的,还有百帐部的刘广信。

这日他正有恃无恐地等待着曹元忠的回复,忽然郭漳闯了进来,将他请到了张迈面前。尽管是第一次见到张迈,但见到他的气派,刘广信几乎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在这一刻,还敢这么对我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个人了。”刘广信心想。

果然便听郭漳道:“张大都护面前,还不行礼!”

刘广信心想果然是他,行了礼后道:“原来是张大都护,失礼,失礼,只是不知道张大都护召小人到此所为何事。”虽然有些意外有些怕,但他还是保持了惯有的油腔滑调。

张迈道:“听说百帐部出于大唐百帐守捉驻军。”

刘广信道:“听老一辈人言道,确实如此。”他欺曹元忠年轻,在曹元忠面前能够夸夸其谈,但在张迈面前却显得谨慎,不敢太过胡言乱语。

张迈问身边的杨易:“什么是守捉?”

杨易娴熟大唐兵典,答道:“我大唐之戍边者,总者为道,次之者为军,再次之者为城、为镇、为守捉。设守捉之地,常为边关之要害又在边远者。守捉之长官,名曰守捉使。”

张迈道:“这么说来,那就是大唐军人之后了。”

杨易道:“不错。”

张迈又说:“听说百帐守捉之后人虽然从了胡俗,但仍然遵奉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曹令公之帅令。”

刘广信心想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也无可推托,就道:“是。”

张迈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的只是军事,为的是在乱世求生存,战国群雄并不因此就将他当做胡蛮,百帐守捉的后人称部,那也只是迫于形势,没什么大不了的。曹令公宗奉唐室,百帐军既然是唐军之后,又能遵奉大唐归义军节度使的号令,那也就仍然是大唐的忠臣赤子。”

这时《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已经流传甚广,这种通俗文学,在下层百姓中最有传播力,所以刘广信不但知道他的名头,也从变文中揣摩到了张迈的性格,知道他最崇拜大唐,也喜欢人崇拜大唐,所以便接口道:“大都护说的是,我们百帐守捉从来都是宗奉大唐的忠臣赤子。”

张迈道:“听你这么说,那么百帐军也就仍然承认自己是大唐军民了。”

“这个当然。”

张迈原本脸色甚和,这时却忽然作色怒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怎么还敢背叛国家!”

刘广信没想到他脸色说变就变,慌忙道:“哪有此事!”

“没有此事,你不是对曹元忠威胁说什么若不给你们一万石粮草,你们就要去投狄银——这不是叛国是什么!”张迈厉声喝道:“你可知道对叛国违法之人,我是怎么处置的么?”

刘广信被喝得汗水涔涔而下,如果是在曹家将领面前,甚至在曹议金面前他都不至如此,因为他非常清楚曹议金要什么,也清楚曹议金怕什么,但对眼前这个张大都护他却捉摸不透,如果《安西唐军长征变文中》讲的故事都是真的话,那这个张特使简直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真要杀了自己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紧张之中忙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我们要一万石粮草,只是族人遭灾,绝对没有威胁之意。”

“没有威胁之意?”张迈语气稍缓,但目光仍然凌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刘广武的意思?还是百帐军全体的意思?”

刘广信忙道:“这是我们盟长的意思,也是全族上下的意思。”

张迈道:“如果刘广武和你的族人就在你面前,你还敢这样说么?”

刘广信心想难道你还能将他们叫过来对质不成,就道:“当然。”

“那好。”张迈道:“刘广武还有你们的族人现今在哪里?你就带我去见他们。”

刘广信一惊:“大都护你…你要去见我们盟长,还有我们百帐部?”

“当然。”张迈道:“我既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本来也管不到这里,但我同时也是朝廷特使,百帐军既然是大唐子民,你们遭遇了灾祸我作为钦差自然要从权去那里巡视一番。如果是真的受灾,就算曹令公一时调不出钱粮来,我也会设法帮你们渡过难关。说吧,如今百帐军在哪里?刘广武又在哪里?”

刘广信听得又惊又疑,可还是不大敢相信张迈真会去巡视百帐部,说道:“如今我部正在瓜州大泽之北,离这里有近两百里路程,只怕瓜州战况危急,大都护未必脱得开身。”

张迈道:“国家以民为本,如果你们真的遭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走吧,带我去瞧瞧。”

刘广信大惊:“现在?”

“当然是现在。”

就这样刘广信便被张迈带了出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一支部队拥着,虽然安西军给了他一匹快马,但前后左右都有人监视,根本就没法异动,刘广信甚至没能看明白自己所处军队的规模,只知道前后左右都是人,而且个个衣甲鲜明,兵器齐备,看起来竟然都是精兵!而且是纯粹的骑兵!精锐精骑!

从前后马蹄声震响听来,至少有六七千匹马。

他忽然害怕了起来,完全搞不懂张迈的意图,跟不知道这个举止“深不可测”的张大都护究竟拥有多少兵力,再想想《安西唐军长征变文》中所描述的种种厉害事迹,心中更是怕得厉害!难道变文中所描写的那一切都是真的么?

刘广信根据日落日出来判定,这支骑兵先是走出常乐西门,跟着折而向北,虽然有时候会向东,有时候会向西北,但大的方向基本是向北的。

“他们要去瓜州大泽,他们真的要去瓜州大泽!”

部队走得很快,每天都要在马背行军走大概四个时辰,这种长途奔走最考验一支部队的忍耐力。刘广信自己也都已经被颠簸得不行,但是他每天醒来,却都发现周围的青年汉子个个精神奕奕。

“这支部队绝对是一支强军!”三天的行军让刘广信不但看到了这些士兵的体力,更看到了这些士兵的意志力!这些都不弱于百帐部最强悍的勇士甚至犹有过之。

那不弱于归义军精锐的装备绝对远超过百帐部,而那令行禁止的组织力更非百帐部所能及。综合这些以后刘广信就判断:如果这支军队有与百帐部一样多的人——不!只需要有百帐部一半的人,百帐部就不是这支军队的对手!

在越过一片南北宽约三十里的沙漠以后,刘广信见到了一个熟悉的景象——一片大水!

这是一个内陆湖,是在张迈前辈子那个时代已经消失的水域,但在这个时代它的面积却接近青海湖的一半!

在离常乐数日路程的地方,唯一有这样一片大水的存在就只有瓜州大泽!

“他真的要带我去找盟长,带我回百帐部!”

刘广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可偏偏又不得不相信!

何春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将假话说得让天下人都相信;而张迈也有一种能力,就是他说真话的时候在一开始大多数人总觉得他在扯天方夜谭——可等到张迈所说的话成为现实,那些原本不相信他的人才忍不住目瞪口呆!

而张迈的真话,其威力却又十倍百倍于何春山的假话!

在大泽之旁的西南角,有着一座旧玉门关城,这本来是中国西北第一级的边关,因此唐诗屡有歌颂此关者,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让所有汉文化圈的人都知道西北有这样一座要塞。但如今因为道路的移改以及防御方向的变异,这里已经不被曹议金当作一等一的边关,不过由于关城夯造得十分牢靠,百年之下仍然屹立不倒,所以归义军也就在这里安置了少量兵马作为北部的一个据点,用以监察泽北胡民的动态,其对曹议金的作用,大概类似于天文学经所设的天文观察站。

张迈抵达时,关上只有几十个归义军的老弱守军,狄银戮力于南部,也根本没关注到这座地理既偏,又没有大量兵力的偏远关城。

百帐部有时候游牧到附近,也会进来躲避风沙,守军与这些部民也都和平相处,似乎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要塞,而只是一座迎来送往的不防之城。

发现南方开来这样一支数千人的部队,关城上的老兵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张?那是什么啊!”

他们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弄明白,自然也就更加不可能做无谓的抵抗。

龙骧府不费吹灰之力就接掌了玉门关,张迈下令杨易进驻关城,卫飞带着玉门关的老兵去控制关城内的水源,张迈又令郭漳:“慕容老最北面的一座暗仓就在这附近,你去找一找。”

至于其他兵将则各自休息。

第二日全军恢复体力以后,张迈才叫来刘广信,道:“你说百帐部在大泽之北,我想离这里已经不远了吧。”

“不…不远了。”刘广信本来伶牙俐齿,这时说话却变得有些结巴。

一个只靠一张嘴巴混饭吃的人,在一个以行动说话的强者面前通常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张迈总是以他的种种行动来证明:他说的话无论是多么的荒谬,他许下的承诺无论是多么的荒诞,到最后总会变成事实!

“那好。”张迈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带我去找百帐部,第二,带刘广武来见我。你觉得哪一个你能做得到,就选哪一个。”

他没有高声亢语,但所说的话却不容刘广信置疑!而且经过这几日以后,他已经不需要出言来威胁刘广信了,说什么“不然我就将你怎么样”的话了。

“大…大都护,”刘广信结结巴巴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说你们遇到极大的困难了么?我来这里,就是要帮你们解决困难,然后——”张迈缓缓道:“我要你们重新投入大唐的怀抱——完全地、彻底地投入!”

第060章 马贼

张迈抵达玉门关当晚就出了事,严格来说那只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有一伙马贼竟然闯到了附近,企图抢夺唐军的马匹。

说来这也“怪”张迈,安西唐军的动作实在太过轻快,进驻玉门关后又没有竖起旗帜,众士兵在关城之内分营安歇,由于纪律好,关城之内几乎没什么响动,不过人歇息了,却有将近一半的马匹留在了关外。

这座旧玉门关位于瓜州大泽西南角,关城西北是荒漠,东南则有水草,张迈这三千骑兵带着六千八百多匹马,四百头骆驼,军队驻进玉门关后,带进去了两千七百多匹马驼,剩下的大部分就都放在外面,派了三百名士兵分于东、东南、西南三个角落看着马群莫让逃散。其时天气渐热,这一天十分气闷,张迈又许除了轮值以外的士兵解甲纳凉。

唐军纪律严明,玉门关内便没什么动静,远远望来的话,察觉不到玉门关有什么变化,只看到关外多了几千匹马,几千匹马里头又混着几百头羊——那是玉门关守军养的,在湖边种田和在草场上放羊都是他们赖以补充给养的副业——这情景,若是未瞧见安西唐军入城之前的景象,任谁远远望见都以为是从哪里来了的一个小游牧部落。

入夜之后,轮值听地的侦查兵首先发现玉门关北面产生了地动,从地动的声响中判断出有数百骑兵以一种不快不慢、最有利于夜袭的速度开来。

他们迅速示警,城内轮值的三百将士马上披甲,士兵问是否点火时,都尉邱子骞道:“人数不多,且等等看!”

去唤醒了一半的人马以及石拔,那支骑兵是从北面沿着瓜州大泽开来,从西面绕过玉门关城,从汉长城的残垣中跨过,绕往东南。

邱子骞马上就做出了判断:对方的目标是放养在城外的数千羊马骆驼。

“怎么办?要请示大都护么?”

“不用!这才不到一千人,咱们自己解决就行。出动左箭营,让右箭营休息,出动龙骧府,让鹰扬府休息。我们一府一营足以解决掉他们。”

安西唐军的这三千精锐在实战中既培养起了很高的警觉性,同时又拥有了随时休息的能力,学会养精蓄锐有时候是和学会战场杀敌一样重要——命令传下之后,没轮到的人便各自倒头睡觉了。

那数百人绕过玉门关城后,忽然间提速向马群冲去,为首的呼喊了起来:“兄弟们冲啊冲啊!将马群带回去开荤!”

数百人欢呼傲笑,狂态毕露,石拔听了竟隐隐点共鸣,对邱子骞说:“这伙人雄壮得很哩。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不过好像说的是唐言。”

虽然马蹄喧嚣,但因为是深夜,石拔仍然能勉强分辨出来人说的是什么话。

这时关城外的三百人早得了命令,并不抵抗,而是撤往东面,集结成一个营。如果是白天,来犯的数百人看见唐军在放牧的这数百人那井然有序的动作非暗自惊讶不可,但黑夜之中哪里能看明白这个?只觉得己方一冲对方便退,还道是这个游牧部落胆小逃跑了。

“哈哈哈哈…”一个年轻的狂笑声特别明显,他们已经冲近了马群,草原之上以马为财富标杆,这些人似乎正在为忽然得到一大笔财富而欢喜。

“准备——”

玉门关的门缓缓打开,虽然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但混杂在关城外马蹄乱响之中并不显得突出。

这时那数百人中有人叫道:“古怪啊!云飞!这些马怎么都有鞍,而且还都有马镫!天啊!这些马的马蹄好像都是铁蹄!”

草原上牧马,并非所有的马都用来战斗,且西北是很穷的,游牧部落未必人人都配得起马鞍马镫,而且群牧之时,马鞍马镫一般都卸下来,等到要作战的时候才拿出来戴上,数千匹马聚集在一起而马鞍马镫都不卸下,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些都是战马,而且是出征军队的战马!因为临时放养,所以就没卸下马鞍马镫。

“有古怪!姜山!我傍晚时只怕看走眼了!不能停留,带了马快走!”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但听玉门关内一通鼓响,邱子骞率领六百骑冲了出来!他们是以逸待劳,装备、体力、组织都胜过对方,一下子就将那数百人冲成了两截!

那数百人陡然见同伴被隔开,纷纷大叫,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

但混乱的只是夜袭者,六百唐军前后纵横,将那数百人切割成了数块,石拔引六百人冲了出来,将被切割了的夜袭者一块块地吃掉。卫飞则带领左箭营作为接应。

可怜来犯的这数百人本来倒也雄壮,可惜遇到了安西唐军中的精锐,众寡既不敌,又被打了个慌乱吃惊,一时之间哪里还有还手的余地?没多久便被石拔解决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被分割而惶惶不安,却还有八十余人聚在一起拼命抵挡,左冲有突,若不是天色昏黑,而惊乱的马群又拦住了去路,只怕还真叫他们给逃了!

饶是如此,在连冲了三次之后,竟然还是让他们冲破了一个缺口!

这时张迈和杨易已经醒来,走到玉门关头观看,城内虽然还有兵马,但他们都没有继续增兵的意思,只是让石拔自己解决。

冲出关城的兵将这时都已经点燃了火把,举目望去敌我渐明,张迈望见偷袭者大多已经溃散投降,只剩下一群六十多人的小团体还十分凶悍,竟然让他们冲到了包围圈的东南角——那里也正是这个包围圈最弱的死角。

“云飞,云飞!你们在哪里?他娘的,怎么遇到这么硬的家伙!”

“阿山!阿山!姜山!我们在这里!”

那个叫姜山的大喜,竟然放弃了脱逃的机会,引人去救他的兄弟,而那六十多人也未义无反顾地跟着他逆冲。

石拔哈哈大笑,迎了上来,他也没拿狼牙棒,只是借着良马冲力以横刀猛劈,为首的那叫姜山的抽刀相向,马上铮铮几个回合,竟然和石拔斗了个不分上下,石拔大喜,叫道:“好功夫!”这时连捷冲开了几步跟着冲回来,石拔换了一下握刀的手势,在两骑交错的一刹那使出杨易教他的反手刀法,那姜山竟然也未中招,在电光火石间横刀挡住,但这下子没再发出铮的声响,原来那姜山的刀是口劣刀,比不得石拔手中的百炼精钢,刀刃上早缺了好几个口子,石拔的这下子又恰巧撞在其中一个缺口上,两刀交迸登时将那青年首领的刀劈成了两半,刀势撩处砍中了对方,那姜山往后面一避要卸掉这劈力,但他的马也是一匹劣马,而且既无马鞍,也无马镫,被高出半个头的连捷一逼半边身子都歪了歪,那姜山便啊的一声跌下马来。

周围的数十个青年游牧者望见都疯了一般,冲上来大叫:“姜山,姜山!”拼了命要来救人。

张迈在关城上望见,既爱那青年悍勇,又爱他的伙伴侠义,传令:“能活捉尽量活捉!”

原本在城外放牧的三百人集结完毕后反向逼来,卫飞也带兵挡在了东南角,四下围困,超过五百副弓箭指住了剩下的数十人!邱子骞喝道:“不要顽抗了,投降免杀!”

那青年首领姜山虽被劈下马去,但受伤不重,他看这形势明知不敌,叫道:“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石拔将那姜山劈下马后也未追击,持横刀跨连捷踱在他身边,说道:“安西大都护张迈虎驾在此!我是张大都护麾下中郎将石拔——你们是什么人!”

姜山惊道:“安西大都护?《长征变文》中讲的那位张大都护么?”

石拔道:“不错!”

姜山道:“那你就是铁兽石拔了?”

石拔没想到这偏僻地方的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头,哈的一声说:“没错!”

姜山呆了呆道:“折在你们手里,却也不冤…”纵声对不顾性命冲上来要救他的数十青年高叫:“兄弟们,够了!都住手!都住手!”

众青年听到了他的呼声,这才住手受缚。

石拔押了那姜山到玉门关下来见张迈,张迈见他披散着一头黑黑的头发,留着半尺长的胡子,脸上摺皱颇多——但那不是老年人的皱纹,而是长年被风沙吹出来的干裂,眼神清澈,从神情看来年纪并不大,便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犯我玉门关,抢夺我的马群?”

姜山看看张迈,虽不认识他,但也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慑人的气度,反问道:“你就是张迈?”

马小春和几个近卫喝道:“放肆!”马小春又道:“大都护问你话呢,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犯玉门关,抢夺我们的马群?”

姜山别过头去,哼了一声,瞪了他旁边一个比他矮一些、瘦一些,脸皮白白净净的青年一眼,又瞥见了石拔,嘟哝道:“要是知道是你在这里,打死我也不来!”

马小春还要喝骂,张迈却已经放声大笑,那个白净青年察言观色,觉得张迈似乎没有恶意,跪下了道:“张大都护,我们素闻你的威名,可这里并非安西境内,我们也没想你会来这里。这玉门关素来只有几十个归义军的老军守着,我们也都不当回事,只因我们刚好游牧到这附近,傍晚时分我望见这里有马群,以为是哪个部落放在这里牧养,一时起了贪心,就连夜冲进来,想劫几匹马回去开荤,没想到冒犯了大都护的虎威,我们素闻大都护胸襟博大,希望这次能够放过我们这一回。”

张迈道:“说了这么久,还没说你们是什么人呢。”

那白净青年道:“我们是百帐部的人,这位——”指着那长发长须的青年:“叫姜山,是我们这群人的头儿,我叫薛云飞。因家里穷得发慌,见不得老母弱弟挨饿,就纠结了几百号后生,趁着盟长没注意溜出来碰碰机会,看有没有‘猎’可打。”他所说的打猎,却不是真的打猎,而是抢劫。

张迈咦了一声,道:“原来是百帐部。难道你们百帐部真的遭灾了不成?”

那白净青年薛云飞也是一奇,说道:“我们没遭灾啊。”

“没遭灾,那怎么还穷苦成这样。”

薛云飞说:“我们一向就这么穷啊,百帐部也就几个族长有钱,其他人都穷。我们还算好的了,至少还有马骑,有裤子穿,部里的人,有的连裤子都没有呢。大都护,谁告诉你我们百帐部今年遭灾了?”

张迈微一沉吟,已明其理,因道:“我听说,归义军历年来发给你们的赈济可不少,难道那样还没发帮你们改善一下生活?”

薛云飞道:“你是说曹令公给的那些?那些都是给我们盟长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是那些钱粮能分到我们头上,我们也不用这么苦了,还出来打猎?”

张迈和杨易对望了一眼,忽然都明白了过来,杨易道:“只不过这里好像已经是你们百帐部的势力范围了吧,打猎,你们还能打谁的猎?”

薛云飞叹了一声,说:“我们是听说南边现在正混乱,所以想去碰碰运气,哪知道…唉,今晚这一战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们在泽北横行自以为无敌,谁知道,根本就不是对手!”

他们这次来了六百多人,虽然唐军这边兵力多了一倍多,但唐军这边伤亡极低,而他们那边却全军覆没,所以这一仗输得却也服气。

杨易看了张迈一眼,眼神中却是再说:“其实这帮后生不错了。若不是遇到我们,被他们冲到南边也足以闹上一闹了。”

姜山哼了一声,看看石拔腰间的佩刀、身边的骏马,道:“若我们也全部拿着好刀,全部骑上骏马,未必就会输!”

张迈笑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好刀,为什么没有好马?”

姜山道:“你有宁远、疏勒、莎车、龟兹、焉耆、高昌,几千里的土地,数十万的百姓,大西北如今谁不知道你富甲西域,你自然是兵甲犀利,良马成群,我还听说,天底下汗血宝马大都在你手头呢!而且还听说你们有一种叫陌刀的可怕家伙——嘿嘿!我们是什么!一群在瓜州泽北游牧的穷后生,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刀、好马!”

张迈道:“刚才我听你的言语,你好像听过《长征变文》?”

“听过,现在大西北谁没听过!”

张迈道:“那你就该知道我们起家之初,也并没有这么多的好刀、好马,几千里的土地,全部都是在这几年打下来的!数十万的百姓,也是在这几年才归依。当初我们还在新碎叶城时,情况可要比你们现在还糟糕!我从边鄙困境中到横扫万里,靠的可不是祖上的荫蔽,而是我们自己的力量与志气!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输了,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

姜山听得怔了,许久默默无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有道理,我服你了,你杀了我我也无怨。不过我这些兄弟,请大都护放他们一条生路。”说着纳头拜倒在地!

薛云飞等纷纷叫道:“不行,那怎么行!”“姜山,我们喝过血酒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对!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上路的!”

石拔单膝跪下,道:“大都护,这些人都是热血汉子,这次虽然冒犯了我们,但也不是有心的,不如你就饶了他们吧。”

郭漳、卫飞等也都来求情,张迈原也没打算真杀了这数百人,见他们勇敢诚朴,反而有收为己用之意,只是石拔郭漳卫飞等人都来唱红脸,就没一个唱白脸的让自己好搭腔,只有马小春眼珠子一转,叫道:“那怎么行!他们连夜来袭,谁知道他们有什么用心!而且还杀伤了我们一些兄弟,怎么能就这么算了!而且我们来玉门关是多机密的事情,放了他们,走漏了消息可怎么办?大都护,还是将他们全杀了吧!”

姜山、薛云飞等大吃一惊,张迈喝退了马小春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

薛云飞顿首道:“大都护,我们这次夜袭绝非有意,你想想,我们才几百人,若知道你的虎驾在这里,哪里还敢来?只要你们饶过我们,我们保证绝不泄露消息。”

姜山骨头甚硬,如果只他一人这会多半宁死不屈,但看看背后几百个跟着他来的弟兄,不得已忍了下来,纳头道:“大都护,请你饶过我们这帮兄弟,只要你能放过他们,我愿意留在这里,有我在这里做人质,他们一定不会多口的。”

张迈问杨易道:“你看如何?”

杨易道:“他们有几百个人,人多口杂,如何能信。除非…”

石拔忙问:“除非怎么样?”

杨易道:“除非将他们编入我们的行伍之中,那样就是自己的兵将了,既然是自己人,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也就没什么所谓。却不知道大都护对这些后生是否瞧得上眼。”

他这一微露口风,姜山听得一怔,看看安西唐军众将士手中的精钢刀,胯下的汗血马,眼睛露出艳羡热切之色来。

薛云飞心道:“刘广武只知道敛财,我们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素闻这位张大都护仁义无双,只要是跟了他的人哪个不是飞黄腾达?我们一身的本事,正该找这样的明主!”便也向姜山连使眼色,要他赶紧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