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安西唐军未落下风,但张迈却深知己方不能够和对方僵持!唐军在这一带的兵力实在太少,而对方前后左右随时都可能有援军赶来,此刻张迈必须出奇制胜而无法堂堂对决!

机会只在今夜,只在此刻,只在眼下!

“冲吧!追加兵力!”

“追加兵力?大都护,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兵力!”

“谁说没有!”张迈竟然自己高举赤缎血矛,喝道:“我就是!”向前一指:“冲!狄银不是说要来找我算账么?哼哼,我若不出场,这场戏如何收台?哈哈!冲!”

带着狂傲与冷笑,五十骑在张迈的带领下冲了下来,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大都护、节度使的身份,在这一瞬间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也是一个战士!

“喔呼——”

五十骑呼啸起来,声音犹如圆月下的狼嚎,当赤缎血矛在星月与火把之中闪现它的身影,一千多名唐军将士登时疯狂了!

“大都护,大都护!”

这样的光线是很难看清楚面容的,但火光偶尔闪过,却耀亮了一张银龙面具!

“龙面将军!龙面将军!”

大都护只是官名,龙面将军才是张迈不败的象征!

一千名将士里头,其实有一些在张迈第一次戴上龙鳞面具时还曾是张迈的敌人,但在这一刻他们已经被张迈折服,也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这支新的军队当中,望见赤缎血矛也忍不住激动了起来,他们在改唐姓说唐言之后,张迈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们,在这支军队之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尝到了胜利的滋味,而且那胜利绝不仅仅意味着荣誉!而是意味着利益——每一次胜利之后都有与胜利相匹配的丰厚赏赐!

与西域大部分势力不同,安西唐军的军功赏赐,并非越高级军官得到就越多,而是越位于前线者就得到越多,理论近乎空白而且缺乏全局指挥能力的石拔能够升到中郎将的地位与郭洛杨易郭师庸安守敬平起平坐,就是这样一套制度的活生生说明!

大唐,她最依靠的不仅是谋略也不仅是兵法,她依靠的,是成千上万青年的热血!

“大唐威武!唐军威武!”

没有亲眼见过安西唐军的人,总会说“那是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蛮子!”

可是亲眼见过这支军队、亲耳听见他们呼声的人,哪怕是敌人,也将再不敢怀疑他们心中的信仰!那是打心里发出来的呼声!

张迈身处其中,血脉也在沸腾着。

在这一刻,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在激励着这些热血男儿,还是自己被这些热血男儿所激励!

来到这个时代后,“我究竟是改变了这个世界,还是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不知道了,分不清楚了,从胆怯的张迈到勇武的张迈,从畏缩犹疑到刚迈果断,现在的张迈,已经不是上一辈子的那个张迈了!

同样的,如今的世界也已经不是历史正常进程中的世界,如今的西域更已不是历史正常进程中的西域了!

这一刻张迈与身边的所有同袍似乎都融成了一个人,一个具有千倍勇气与千倍力量的无敌战士!

如果用守成者的观点,按照他现在的地位,本来应该稳坐后方坐等胜败才对,可是当他想到有千万男儿在为大唐的事业而奋斗,他的心就无法平静!那是古今中外开拓进取者共同拥有的豪情,那是冒险者才拥有的特殊气质!

斤斤计较是文人的特性,而勇猛轻生才是战士所专有!穿越时空的尚武精神,在这一刻在汉家子弟的血液之中被重新激发了出来!

战斗吧,战斗吧!盛唐的号角在远方呼唤,上一辈子的梦想与此刻的血腥胶合在了一起!洒在这片土地之上,只因它曾经是我们的疆土,而且以后也将永远是我们的疆土!而对面的敌人呢?他们今天将死在我们的刀下,而明天则将在我们所书写的历史书中成为一个遥远的符号!

汉民族的成功,同样是踩着无数尸体攀爬登顶的!后儒的功业,不过是在史书中添加些许仁义的芳香以淡化开拓者的血腥。

甘州回纥原本似乎没有破绽的夜战防守,终于被咬开了一道口子!

强碰强,硬对硬!以眼对眼,以牙对牙!

张迈忽然发现,喜欢这样的不止是石拔——屠戮强者其实是潜藏在每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欲望!

“杀!”

张迈完全忘我了,赤缎血矛不再是一支装饰,它再次开始饮血了!

一种微妙的氛围荡漾开来,同样久经沙场的狄银感受到了这一切!这已经不是计算数量的时候了,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在这个狭路相逢的夜晚,胜负就取决于双方的一股气!

“保护可汗,保护可汗!”

同样的呼声在此刻显得意外的刺耳!之所以会爆发出这样的惊呼是因为唐军已经逼近了狄银!声音暴露出了回纥人的隐忧——他们也许连可汗都要被斩首了!

“在那里!”

张迈大喝一声,冲了过来!

他不是石拔,他总不无法冲到最前,因为总有泯不畏死的唐军男儿拼命挡在了他的前面,仿佛疯了一般不顾性命地向前冲去——而这也正是张迈最厉害的刀锋!

甘州回纥军的两千精锐在这一刻竟软了下来,或许不是他们软了,而是安西军变得空前强大!正如钢铁虽未锈朽却不幸地遇到了钻石!

“可汗,快走吧!我来挡住!”

那尖锐的叫声吸引了张迈。同时一顶明亮的黄金冠在暗黑之中犹如张迈的龙鳞面具那样扎眼!

是狄银!

在药罗葛这个河西霸主攻克肃州之后,无耻的投降者为了赞颂他的功业搜集了城内的十足赤金造成了这样一顶金冠,那是药罗葛氏威望与财富的象征!

“在那里了!”

小将田瀚猛地一扑,竟然违反了战阵训练的常识,离谱地离开了马鞍将金冠者扑倒在地!十余骑马上围拢,张迈纵马过去,血矛一挺指住了落马者,当他看见金冠锦袍之下露出一条没了小臂的左臂时候,张迈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他就将这点失望隐去,挑起了黄金宝冠高呼:“捉住狄银了!捉住狄银了!”

在场的所有唐军兵将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

火把星光下的那顶金冠被支在赤缎血矛上,这种对甘州回纥至高权威的亵渎引发了安西全军士气暴涨,与此同时已经不足两千人的回纥骑兵却彻底崩溃了!

“可汗被捉住了!可汗被活捉了!这可怎么办啊…”

“大唐威武!杀!”

骑兵四冲,这下已经不是决胜,而是要收取战果了!

甘州回纥的核心部队,竟然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或散或退,或降或死!

张迈夹带着这一胜之威继续向前,去与石拔会师!

本来因为疑兵策略被识破而逐渐陷入苦战的石拔,在黄金宝冠到达之后士气猛然高涨数倍,与之成反比的是甘州回纥军的转瞬溃败!

“可汗的黄金宝冠!张迈的赤缎血矛!”

那是传说中的两种象征,此刻却奇异地结合在了一起,让药罗葛·狄熙一见之下几乎就失去了斗志!

夜色终于散了,而战斗也接近尾声。这一战张迈虽没擒获狄银,却击破了他的近卫军,在岭西张迈的名声虽已经响彻诸胡部落,但在千里之外屠龙,也远不如在家门口当众杀死一条毒蛇更具震慑力。

狄银在附近还有许多的兵力可以调动,但他却已经没能力再发动他们来保卫只有区区数千人的张迈,他那些还没有被杀死以及俘虏的近卫军部队,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他的身边,然而此战之后他在族内族外的声望一落千丈,张迈虽未取得他的性命,却已经摘掉了他头顶的金冠!

这一战,将《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种种“传说”变成了现实!

“三千竟破五万众,一举解除晋昌围!”

一个新的神话诞生了!而且是在河西本土诞生了!

晋昌。

曹元深也罢,曹元忠也罢,孙超也罢,都完全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二哥,我们得去支援张大都护!”曹元忠道:“如果现在进兵,也许能够一举击破甘州回纥,收复甘肃二州——甚至整个河西!”

这时阎一山已经面如土色,但他知道曹元忠的提议并非没有可能,若倾瓜州之兵东进与张迈会师然后擂鼓而东,肃、甘两州在这一刻未必能够抵挡,一旦甘肃收复,凉州合并过来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沙瓜伊甘肃凉六大州一旦并作一块,河湟鄯廓等小州当可传檄而定,根本就不用打!

所谓河西的统一,甚至西北的统一,这件曹议金连呼口号都不敢的大事,在这场夜战之后竟然出现了成功率极高的契机!

“二公子,请出兵吧!”孙超上前请命:“只要我们能够攻破肃州,凉州那边一定会相应,那时候前后夹击,不怕甘州回纥不亡!河西之重振,甘凉之复兴,还有张义潮公的遗志,都可以一鼓作气地实现了!”

曹元深知道孙超没有说假话,甚至没有夸大,但是,他能出兵吗?

现在出兵的话,就算能够成功,可问题是——那战果会是谁的!

“三千…竟破…五万众…咳咳!”曹议金身子忽然僵直,整个儿从床上滚了下来,吓得旁边慕容归盈和曹元德齐齐吃惊:“令公(父亲)!”

一道白沫从曹议金口中泄出,一种深深的无奈攫住了他的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要与张迈生在同一个时代呢?

那是一个让人感到无法战胜的强者,那是一群永远在创造奇迹的唐骑!

第067章 河西汉民

第二天,晋昌又传来消息了,持重的曹元深最终没有发兵攻打肃州,但是张迈在肃州、瓜州的气势已成,甚至就是伊州、甘州亦为其威名所震。因此狄银方面也不敢大肆反扑,只是回到酒泉之后分派兵马,向北接应龙柏。

不过张迈也有他的弱点,那就是这一战过后后继乏力,并未能进一步取得一个类似晋昌、酒泉那样的据点,正如舟行海上无所依靠。

“现在,张迈还在瓜北?”曹议金已经恢复了镇定,躺在床上,问儿子道。

“是的。”曹元德道:“他如今游弋在瓜州大泽南部,已经和晋昌取得了联系,正敦促晋昌出兵。”

“老二怎么回应他?”

曹元德道:“二弟说此次用兵,本来就无没有扩大战事之准备,如今击退甘州之来犯便可,要越境用兵,必须请示沙州。”

慕容归盈坐在一边,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还是轻轻一叹,曹元深毕竟有他的局限在,既不敢犯险用兵,趁势而收甘肃,但又不会对张迈做出过激的行为,所谓“请示沙州”云云,并不完全是由于迂腐,其实是另有考虑。不过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大概就不会再有了。

曹议金对曹元深的做法不置可否,却问:“那龙家呢?向张迈投降没有?”

他没有说龙家是否被张迈灭掉,而是说龙家是否投降,显然是因为他判断出龙家纵然被困一时也不至败亡。

“没有。”曹元德道:“据阎一山传来的消息,那晚夜袭之后不久,杨易就舍了龙柏,跑去和张迈会合了。”

曹议金沉吟片刻,才勉力地点了点头,道:“这才是理,这才是理…咳,张龙骧这次是出奇制胜,虽然士气会因之高涨,但他们毕竟只有那么点人马,在瓜北地面上危机四伏,大胜之后行踪暴露,随时都有可能会受到意外的攻击。我料张龙骧的手下也一定不会让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现在保护张龙骧的不败奇谈,可比困死龙柏要重要败北。”

“父亲所料甚是,不过…”

“不过怎么了?”

“不过杨易撤围之前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情,这件事情他们没有声张,却是肃州那边的朋友透露的。”

在杨易撤兵之前,薛云山提出了一个建议,那就是释放所有肃州军的俘虏,毫无条件地将他们全部还给龙家。这个听起来是“资敌”的建议,杨易却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便答应了。

薛云山的建策等细节,曹议金父子并不晓得,但听说此事之后曹议金却道:“这样看来,或许龙家也已经开始和安西方面眉来眼去了啊。”

曹议金的头低得很低,站在慕容归盈侧后的康隆却在曹议金说到“眉来眼去”四字时,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慕容归盈一眼,那一眼的含义,真是意味深长。

计议结束后,曹议金却请慕容归盈留下,道:“老同袍,我想将张龙骧请回来完婚,你看如何啊。”

慕容归盈没有正面回答曹议金的话,对于曹家的未来以及河西的未来,他还要再考虑考虑。

其实,从他赠送张迈地图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准备在一种不愉快的情况下和曹议金闹翻,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曹家也得以保全。

毕竟,曹家与慕容家有着太多太多的牵扯,慕容归盈作为曹议金的左右手这么多年,在行事风格上其实也是倾向于“以和为贵”的。

“当当当——当当当——”

慕容归盈由孙子从曹议金家里扶出来的时候,发现街上居然有人在敲锣打鼓,但仔细一看敲的却不是锣鼓,而是脸盆铁锅之类。

“三千竟破五万众,一举解除晋昌围!”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就慕容归盈听来有些乱七八糟的叫嚷充斥在敦煌的大街小巷,也不知道消息的源头是在哪里,总之有无数人奔走相告,没多久张迈战胜狄银的消息全城就都传遍了,那叫嚷虽然杂乱,但那感情却真挚无比。

慕容归盈可有很久没见到这样的兴奋了。

他甚至有些无法理解,但孙子慕容据却解开了他的疑团。

“你为什么这么兴奋?”在发现慕容据脸上也浮现出蠢蠢欲动的表情。

“当然兴奋了,爷爷你不兴奋?”慕容据反而觉得慕容归盈的冷静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大胜啊!张大都护大胜狄银啊!”他忽然想起自己和慕容归盈还在马路的大车上,却还是忍不住道:“三千对五万啊!以前都说安西唐军能够一汉敌五胡,大家都不相信,现在可是信了!三千敌五万啊!”

看看孙子的模样,倒像夜袭狄银的那一仗他也参加了一般。

“不是三千敌五万,”慕容归盈循循说道:“具体的战况虽然还不清楚,但大都护应该是先裹挟了百帐部,增强了兵力,然后使了什么诡计迫使狄银离开大部队,跟着以轻骑埋伏,其实他打败的,也只是狄银中军的几千人而已…”

慕容归盈利用他不完整的情报推断张迈的行动,竟然推中了个八九不离十,如果张迈在这里一定相当的佩服,但慕容据却一点兴趣都没有:“管张大都护是怎么赢的呢,反正他出去的时候,就带着三千人,四公子的一千人还在常乐没带,就这样冲去和狄银决战,结果啊,哇嚓嚓!”

不知不觉间,由安西唐军带来的一些“古怪”词语也开始在沙瓜地带流行起来。

慕容归盈看得摇头,慕容据忽然又道:“对了爷爷,你听说过没有,好像安西唐军的许多将士,在归入安西唐军麾下的时候也没那么强的,是归附后接受了他们的训练,然后才变强的。”

慕容归盈一笑:“人家那是挑选精兵,五个十个人里头挑一个集中训练,剩下的派去做辅助部队,其精锐部队自然强大,不过放眼西域,能够这么做的也没几个人了。”

但慕容据完全没顺着他爷爷的思路走:“爷爷,是不是加入张大都护麾下以后,都会变得很强?”

慕容归盈一愕,他可没想到孙子会冒出这样一个结论来!

慕容据又道:“要是河西的所有汉人都受到这样的训练,那西北可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慕容归盈又是一惊:“你这说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从哪里听来?”

慕容据挠了挠脑袋,道:“好像听谁提起过吧,当然我觉得这说法太有道理了…”

隐隐地,慕容归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一连声的爆炸响却打断了他的沉思,打开车窗,却是有人在点炮竹,敦煌的百姓,在这一刻竟然自发地庆祝起来,仿佛过年过节一般的高兴。

可是慕容归盈却想,这背后是否有人在暗中推动百姓的情绪呢?看看孙子——

慕容据透过车窗不断地张望,他脸上的那表情完全可以和喜庆的鞭炮声融为一体!

“汉家百年辱,今日一朝雪!”

“肃州一战定汉鼎,从此河西非胡邦!”

“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汉道昌!”

各种各样的歌声在街巷之中响了起来,远远地随风飘拂,慕容归盈忽然发现,敦煌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

哪里不大一样呢?

民风,民气!

自张迈来了以后,这种变化就一直在进行,只不过往昔比较,但今天却变得特别明显。

难道说,张迈竟然改变了河西的民风民气?

不,不可能!

慕容归盈不相信一个人能够有这么大的魅力。

可是现在的这种变化又如何解释呢?

看着慕容据的兴奋,慕容归盈心中陡地闪现了一个答案!

“河西的民气,或者不是改变了,而是…恢复了!”

没错,恢复了!

“自汉开河西,匈奴断一臂!”

想想两汉的西凉铁骑,在一段时间里头那几乎就是制衡漠北的力量,甚至是无敌的存在!董卓引之以压制天下,而后降至末世,马超还能逼得曹操割袍断须!

而这里,正是曾经诞生过西凉铁骑的地方!

这里的人,也可是曾经诞生过马超的族群!

到了隋唐初期,关陇集团更加是平定天下的主力军!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自关中以至于陇西,这可是汉唐骄兵悍马的渊薮!

但这些年,河西民众的志气却被摧折了,直到这时才被张迈所激发。

“或许,就是这样吧。”慕容归盈很无奈地想到。

不是河西汉民无能,而只是统治者的政策出了偏差!

得陇右者得关中,得关陇者得天下!

一个本当雄视四方的民族,竟然在自弱的政策下变成了任人欺侮宰割的孬种!

看看慕容据,再想想张迈杨易,以及曹元德阎一山,慕容归盈心道:“是要让自己的子孙,做何等样人呢?”

历史在这一刻,为河西汉民提供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第068章 人之将死

密室,李膑,嘉陵,灵俊。

半个时辰之前,张毅才派人送来了密报,似乎曹议金打算以成亲的名义请张迈回来,嘉陵冷笑起来,道:“曹家的人就是没胆子,他们为何不放手一搏呢,这次如果趁势发兵攻占甘肃二州,谁能得战果还不晓得呢。我们安西的土地隔这伊州和沙瓜,可未必过得来。”

灵俊微微一笑,说:“如果曹令公是个冒险的人,那他就不是曹令公了。而且据说曹令公最近身子不是很好,如果他本人康健,或许还能放手一搏,但现在…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归义军在两代人交接的情况下,以曹元德的威望能耐如何争得过大都护?所以我估计曹令公一定竭力会求稳的了。”

“但是现在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嘉陵叹道,“如果错过了,让狄银喘息过来的话,接下来会如何都还难说呢。”

“大局的关键,不在甘肃!”李膑沉着脸,道:“甘肃二州的得失,只是锦上添花,但眼下我们或许有更大的一个棋局要对付!”他说着,望向西北:“那才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大势!”

灵俊和嘉陵都向他望来,灵俊的身份虽然不低,但加入安西唐军的日子不长,有一些机密还未能接触得到。

曹家府邸,黑乎乎的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似乎屋子里头的人见不得光似的。

但此刻坐在屋子里的两个人,有一个就是曹元德,而另外一个,竟然是曾经出使安西的北庭回纥使者喀喇瓦。

“大公子,难道你还下不定决心么?”喀喇瓦道:“张迈的手段,别人不清楚,大公子你观察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用三千兵力就能击败狄银,大公子自忖,你胜过狄银多少?萨图克的下场是什么,骨咄的下场是什么,阿尔斯兰的下场是什么?还有我们毗伽大汗!这么多前车之鉴摆在前面了,难道还不能够让大公子惊醒吗?现在瓜州的胡人、沙州的汉人都已经将他当做大英雄了,却都认为曹家拖了张迈的后腿而很不耐烦,小民们就别说了,就是那些世家大姓,只怕也有一大半都已经倒向张迈了吧。张家、李家…甚至慕容家!”

曹元德的脸皮抽搐了起来,但喀喇瓦却根本就不顾及他的感受:“若真让他回到敦煌,万一他发动兵变,再随便给你安插个罪名,眼下敦煌上下还有多少人会拥护曹家呢?”

“不!不行!”曹元德却还是摇了摇头:“我父亲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你为什么不试试!”

“不可能的!”曹元德道:“如你所说,现在张迈已经被河西汉民当成了救星,当成了英雄,家父就算再怎么为家族考虑,他也不可能公开联胡攻张的,他…他老人家还有千秋万代后的清名…”

“清名…”喀喇瓦冷笑起来:“真不懂得你们汉人是怎么想的,眼前的事情都顾不得了,还管什么千秋万代清名。”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曹元德挣扎着,道:“对我们汉人来说,史书上的一字褒贬,有时候比生死还大!有一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就算是家破族亡也不能做…尤其是我父亲,其实他还是一个老派的人。他重视这个家族的势力,但也同样重视这个家族的令誉!”

“但他就快死了!”喀喇瓦毕竟是个胡人,没有卢明德那样的汉家修养,半点也不懂得委婉:“也许几个月,也许就几天了,但大公子你,却还要活很久!”

曹元德明白他的话,却还是没法下得了决心。就在这时,有一个下人偷偷来报:“大公子,令公又召慕容老将军了。”

慕容归盈?这么晚了还叫他来干什么!而且都不通过自己!

曹元德舍了喀喇瓦,到了曹议金的卧室,想了想,却不进去,而是悄悄绕到了窗下,只听曹议金道:“睡不着,就叫你来谈谈,我派人的时候交代,若你躺下了就别叫你来,看来你也睡不着啊。”

“是的,”那是慕容归盈的声音了,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也在想河西的事情。”

“想到什么了呢?”

屋内无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听慕容归盈道:“老曹,你说我们是否太执着了?或者说,我们这二十年来变了?”

“变?二十年的功夫,当日驰骋沙场的勇猛将军都要变成衰朽残年——自然是变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们的心!”

“心…”

嘎的一声,曹元德只觉得耳边一震,吓了一跳,原来却是慕容归盈推开窗门吐了一口痰,跟着带上窗户回去,并没有发现他。

“老曹,这两天你没能出去,所以你没有看到…唉,如今外头的人,满城的汉民啊,那个兴奋,那个豪情…都让我想起了当年…”

“当年?”

“嗯,当年,当我们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张公还在,当然,他的人在长安,可是他的英迈之气却留在了河西,那时候的河西是多么的振奋!我们刚刚战胜了回纥,驱逐了吐蕃,回归了大唐,即便我当时还小,小得几乎不懂事,但大人们高歌奋进的那种豪情却已经在我的心中扎根了!”

慕容归盈所说的张公就是张义潮,屋内曹议金长长地唏嘘了起来,似乎正在和慕容归盈一起怀念六七十年前的时光。

慕容归盈忽然唱了起来,他的歌喉早就不行了,发不出豪壮的声音,但那词语却极尽苍凉豪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哈哈,老曹啊,当初张氏政乱,咱们平定乱局之初,不也是抱着一腔的豪情,准备承继张义潮公未竞的大业么?咱们一开始和胡儿们联姻,难道不只是将之作为权宜之计么?可是,那权宜之计过了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权宜之计变成了因循,甚至变成了国策,而你我也都已经不是当年的你我,河西的汉民,那股锐气,那股豪气,那股英雄气,不知不觉间也都消丧殆尽了…”

曹议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年…二十年…”

屋子里头,慕容归盈的声音忽然变得振奋:“可是今天——老曹!今天我却看到了,看到了那股英雄气的重现!”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河西的汉儿的那股英雄气回来了!”慕容归盈道:“现在满城的男儿都奋发无比,就像当年因张义潮公而振奋那样,或许,比当年犹胜之!”

屋内两个老人的呼吸都很沉重,但这刹那间有一个胡人屏住了呼吸,是曹议金。

“你——”曹议金有些喘息地开口:“你是说,因为张迈?”

“是!”慕容归盈竟然没有隐瞒。

曹议金怒道:“因为张迈?因为张迈?因为张迈!!”他喘息着,却不肯停下:“我为河西忍辱负重二十年,才保住了沙瓜的平安,张氏末年乱政之后,沙州在籍户口不满两万,到今日重新恢复到数十万人之盛况,靠的是谁?是谁?是我!他们不因此而感激我,却去被一个才来了两个月的张迈打动!他们…他们…”他的怒吼声音带着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还是因为心灵的虚弱,最后终于爆发:“薄情,薄情啊!此等愚民,薄情如斯!”

曹元德在窗外也听得愤愤然,暗为乃父的这声痛骂叫好。

但慕容归盈却叹了一口气,道:“令公,百姓是怨不得的,因为无论他们怎么选择,青史永远不会将错怪落在他们身上。你有大功于民,这个谁也不抹杀的,但…但青史之上,要能留下令誉,不但要能善始,而且还得善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秦始皇之功业如何?隋炀帝之功业如何?只因不得其终,最后终究都逃不掉背负万古的骂名。咱们比这二人如何?万一有个行差踏错,那是断断没有好下场的。”

曹议金又静了下来,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琢磨慕容归盈的话,曹元德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心里暗暗焦急。

“若按你说,我们该如何才能有好收场?”

“其实你知道的。”慕容归盈道:“当前的大势已经很明显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令公,以你的智慧不会看不明白这大势,只是始终心有不甘罢了。”

“什么大事,什么心有不甘,你何不再说得更明白些!”

慕容归盈这次竟然没有躲避:“如果真是为国家计,我觉得现在如果我们能推张迈一把,那么对国家,对你我,应该都比较有利。甚至对子孙…短时间内也许会失去些不当有之富贵,但就长远而言,却未必是一件坏事。”

曹元德听到这里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曹议金陡然发出了与方才他那淳淳善音完全不同的恶语:“慕容,你这是来当张迈的说客么!”

曹元德心中一阵宽心:“爹爹毕竟还没糊涂!”

慕容归盈却笑了起来:“说客,说客,我有糊涂到那个地步么?”

曹元德在窗外想:“谁知道张迈给了你多少好处!”

曹议金在屋内也冷笑起来:“张迈是答应得到沙瓜以后,保你慕容一氏荣华富贵么?你别做梦了!你也不看看骨咄和庞特的下场!”

慕容归盈却道:“我已经七十了,还能有几年好活?我的儿子慕容腾也只是中等之资,在归义军中他靠我的荫蔽可以执掌瓜州,但到了张迈麾下,以他那点能耐,只能去领一份闲粮。这一点我早就看得很透彻了。”

“既然你看得很透彻,为何还要替他说话!”曹议金道:“我给你富贵,给你荣华,给你信任,给你权力,甚至还给你恩荫——慕容腾虽非上将之才,我却让他做了大将,而你——你就这样报答我?”

慕容归盈却忽然道:“令公你说得不错,我在昨天之前还很感激你,但现在想法却变了,没错,你是对我格外施恩,可正是这等私恩私惠,压制了多少沙瓜的真英雄、真豪杰!强者不得用其强,智者无能用其智,这岂不就是今日归义军的军队不如安西的原因所在么?不是安西的人才比归义军多,而是人才在我们这里没法得到重用,好种子都没法成长啊!张迈流放骨咄,罢黜庞特,乍一看来确实不近人情,但正是因此,反而显现出了安西的大公!令公你为了笼络我而荫我子,为了笼络阎、康之辈而护其家,其实只是要立一些支撑曹家的柱石,养一帮忠心于你的家奴,而这却不正显现了令公你的私心!一个以私立国的归义军,如何斗得过一个以公立国的安西军?战胜于庙堂之上——这个道理,咱们十几岁上就从书上读到了。你还在时,或许张迈还进不来,但你死之后,归义军迟早要被安西吞并的,这个你心里也明白的,难道不是么?”

屋内本来咄咄逼人的曹议金忽然如同萎了一般,慕容归盈叹道:“其实这个道理,你懂的,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怎么挣扎,这安西的基业,迟早注定了要被张迈收编的。百姓至愚,但百姓又至圣!民心所向已经渐渐明晰了,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们了,我们能选择的,只是如何善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