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归盈终于走了,伺候在外面的童子要进去,却被他赶了出来,曹元德在外面候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进去,如果说两日前听说张迈大捷的消息后曹议金好像老了十岁,那这时他就像变成了一具僵尸,如果不是看见儿子进来时眼睛那么一转,曹元德几乎就要认为乃父已经死了!

“父亲…”

“你刚才…都听见了?”

曹元德心中一惊,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行踪会被发现。

却听曹议金道:“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我…我听爹爹的。”

“听我的?”曹议金道:“如果我说,我打算将这沙瓜伊三州,一举并入安西,让你与张迈结为兄弟,便如李圣天对张迈那般,你…”

没等他说完,曹元德双眼就瞪了起来,怒吼道:“爹!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病糊涂了!那怎么行!我曹氏在沙州二十年的基业,岂能因为慕容归盈几句狗屁不通的话就拱手让给张迈!就算你舍得,我也决不允许!”

第069章 换将

曹元德铁青着脸,回到喀喇瓦所住的秘密住所之中,喀喇瓦见了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曹元德道:“老头子已经派人前往晋昌,要我四弟领兵出城,听张迈号令。”

喀喇瓦惊道:“曹令公莫非真的病糊涂了?这样的命令,你怎么能让他发出去!”曹元德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喀喇瓦道:“大公子,是时候决断了!谋落戈山那边早就来和你交过底,甘州药罗葛氏一定会撑你到底,阎家是药罗葛氏的外甥,肯定也会支持你的。康家是我们毗伽大汗的亲戚,只要你肯下决心,康隆一定会上船!我也不瞒你,岭西回纥那边,阿尔斯兰大汗也早已颔首要对付张迈,眼下就等你一个人的决定了。”

曹元德一凛:“阿尔斯兰也…”

“不错!不止岭西回纥,契丹皇帝陛下也是支持我们的。所以我们这一战,可以说是有胜无败!”喀喇瓦道:“你可以想想,一旦我们四家联手,归义军与甘州兵马围攻张迈本人,我毗伽大汗届时将率领大军直扑高昌,阿尔斯兰大汗则进攻宁远、疏勒,安西军首尾不能相应,必然会被切成数段,到了那个地步,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更别说我们还有大契丹陛下做后盾!四公子,此事绝无悬念,现在就看你一念之间了!”

“但是我这样干…”曹元德道:“只怕回头百姓们…”

“百姓,哈哈哈哈…”喀喇瓦是秘密躲在曹府的,本来不该如此猖狂,但这一刻他却忍耐不住一般:“百姓,那是拿来交税的蚂蚁!事情办成之后,随便给张迈安个罪名就是,谁敢为张迈说话就杀!对付这些蚁民就该如此。哼,要我说,曹家这些年对这些蚁民也太好说话了,以至于他们都全无畏惧,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四公子,你快些决定吧,我们大汗说了,打败安西之后,我们只取高昌、焉耆、龟兹三镇,伊州仍然归曹家。当日的毁盟相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现在就看四公子你的决断了。”

“决断,决断…决断…”曹元德一咬牙:“好,那就干吧!”

灵俊人在敦煌城外三界寺,耳目却遍及全城,但这日灵俊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耳聋目盲的感觉。

就在他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慕容家竟然秘密派人来让他小心,也没说发生什么事情,灵俊便决定派海印入城去与李膑联系。因见慕容家的人话传得蹊跷,却命海印穿成俗家打扮再入城。

海印换了一套商人装束后又缠了头,戴了帽,走出寺门没多久忽见远处沙尘扬起,似乎有骑兵赶来,他暗暗纳罕:“看那沙尘这队骑兵人数不少,而且来得急,莫非有什么要事发生?”躲在了路边的灌木丛中,却见有五百余骑如箭奔来,竟然直朝三界寺去!

海印大吃一惊,暗道不好,要回寺,料已来不及,便朝敦煌城奔去,要寻李膑、张毅等想办法。

没走多久,忽有所警觉,又躲入小路边的草丛里头,从草间望见有四五个人急急忙忙赶来,其中一个道:“快些走,眼下怕只有三界寺能藏身了。”

灵俊出自张氏,作为他的徒儿,海印与张家也有很多联系,这时一听就知道是张毅的次子张中略,从草丛间一看,只见那几个人里头还有嘉陵——也是扮作俗家装束,心知有异,出声叫道:“你们去哪里!”

嘉陵与张中略都吃了一惊,齐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海印道:“你们呢?你们怎么又在这里?还说什么要去三界寺。”

此时事态显然颇急,嘉陵便长话短说,道:“城内出事了!张家还有李司马所在的张氏旧宅都毫无征兆地就被人围住了,李家也被人盯住了!我幸而出来办事,要回去时被一个混在商贩中的密探示警,便没再回去,路上遇到张中略,知道城中有变,就赶紧乔装混了出来,正要赶往三界寺。你怎么在这里!”

海印顿足道:“我正要往城内找你们商量呢,路上却见有数百骑兵奔三界寺而去,这会我师父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三界寺万万去不得了,我们得赶紧走。”

嘉陵与张中略面面相觑,张中略乃是个二十出头的书生,书虽然读得不少,但历练却嫌不足,一时间慌乱了起来,反而是嘉陵经历过了这么多事人已成长了不少,当即道:“敦煌城如今必然是出大事了!李司马目标太大,被人盯住了那也没办法,为今之计,却要赶紧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免得我们的人被打个措手不及。”

一直以来,嘉陵都只是作为辅助人员在办事,但在这个危难时刻,周围再没有一个人能指导他、指挥他,他不担当也得担当了,当即道:“如今城内必然已经十分危险,回去不得了,但我们在城外仍然安插有三拨人马,料来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我这就去给高昌、瓜北传警,但这两个警报虽然能传得快,却无法详细,还得有两个人分别去瓜北、高昌详述此间情况。”

张中略道:“我去瓜北吧,我哥哥在那里。”

嘉陵却道:“不,你去高昌。”

张中略一奇:“为什么?”

嘉陵道:“此后的事情祸福难卜,你们张家已经被围,万一形势再度转恶,你们兄弟二人一在东,一在西,至少能保住一个,而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张中略听嘉陵这般说,那是为自己的家族打算,心中既有一点感动,却又更有一种害怕,知道事情果然来得猛恶,要不然嘉陵也不会作出这样最坏的打算。

海印则点头道:“不错,反正瓜北那边的道路我也熟,我可以去。”

“那好!”嘉陵道:“你们一个去瓜北,一个去高昌。”三人交换了彼此的情报后,嘉陵又摸出一块布帛和一支炭笔来,就在田野间刷刷刷写了两封打乱文字次序的秘密文书,交给他们二人:“这文书能够证明你们是自己人,现在就去吧。我会留在敦煌附近,以待有变。”

海印收了文书便走了,他是曾经行脚过千万里的人,此去瓜北路途虽险嘉陵对他却有信心,张中略却有些踌躇,道:“去高昌,那可得经过伊州啊。”

张家有两个心腹老家人跟着他出城的,这时叫道:“二公子,伊州万万去不得的,现在道路一定盘查得很严!”

“不,不去伊州,去蒲昌海!”嘉陵道:“现在敦煌城内局势险诡,动手的人要先控制城内,然后才是城外,通往伊州、瓜州的道路首先会被监视起来,但通往蒲昌海的道路这时应该还来不及封锁,那条荒漠之路虽然艰苦些,但你快些走,应该还能赶在对方锁路之前过去。到了蒲昌海西北角的楼兰古城便找马继荣马太尉,他会派人送你们去焉耆的。”

张中略道:“马继荣?他于阗可是曹家的女婿,可别…”

“放心吧!”嘉陵道:“于阗是我们可以信任的朋友,马太尉更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你只要去到楼兰古城那就安全了。”

张中略的一个老家人却知道去蒲昌海的道路,当即引了少主前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嘉陵喃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场围捕,竟然来得没有半点迹象,李家都被盯住了,张家的人只逃了三个出来!还有慕容家,似乎也被围住了…”

他沉思了片刻,心想:“于阗太子还有福安公主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能够设法得到他们的消息就好了。”

他揭下了帽子,帽子里头竟是两三寸长的头发,原来这段时间李膑预计到随时可能有变,便让嘉陵暗中蓄发,以待危急之时或可作掩饰之用,平时则以僧帽示人。这时李膑将头发抚散了,从包袱里拿出一身褐衣草鞋换了,却去找安西军安排在城外的情报探子,路上遇到人,便自称姓鲁,叫鲁二郎。

海印行走在前往瓜北的路上,不敢图快,五日以后才越过沙瓜边界,这日忽望见道路上灰尘飞滚,暗伏着打量,待发现来的有数百人,为首的是两面旗帜,一面是“曹”字,一面是“慕容”,心中暗暗纳罕:“曹…慕容…又是从晋昌方向来,莫非…是曹元深和慕容腾?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看这走势,竟然是要去沙州!”

他虽然极想去看个究竟,但终究不敢妄动。

但海印的猜测却没有错,这数百人正是曹元深与慕容腾及其护卫,他们刚刚接到曹议金的命令,要他们即刻赶回沙州,兵权由前往传令的阎肃代管。曹元深为人行孝,听说父亲病情又发,惊吓得赶紧卸了兵权赶回去。虽然在领命之后他的心腹提醒此事可能另有蹊跷,但那时候曹元深已经领命,也便没办法了。

两人赶到沙州境内时,在敦煌城外已经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曹元深望着城头有些踟蹰,不料城内早派出一千多骑兵出来护送,这股架势倒像怕他不肯进城一般。

即至进城,更觉得城内弥漫着一股死气,自安西唐军开通丝路以来那种生机盎然的气氛全然不见了,城门虽然没关闭,但对进出的人盘查得甚紧,就像防贼一般,官家作出如此敏感的行径,民间的日子哪里会好过?市井之中店铺也十闭其三,剩下的也甚不景气。

进城不久慕容腾便被请走,虽然他说自己也要去见曹令公,但来“请”的人却是阎一山的哥哥阎一峰,不由分说地就将慕容腾请走了。

曹元深看得暗自惊疑,情知出大事了,赶回府邸要拜见曹议金时,却被他大哥拦住了,道:“爹爹病重,需要休养。”

曹元深在兄弟几人里头脾气最好,这时却忍不住有些恼火,叫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放下兵权,山长水远的跑来,不就是因为听说父亲病情转急么!如今我来了却不给我进去,你这算什么道理!”

父亲有病,儿子自当在跟前伺候汤药,这才是正理,但曹元德还是不许,道:“爹爹的病情,不宜多受打扰。”

“老大!”在将伺候的人全部叫走后,曹元深道:“你葫芦里头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物!让阎肃来接我的兵权,还要把我和老四都叫回来,现在敦煌又变成这副模样——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周围虽然没人,但曹元德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话,曹元深脸色大变,叫道:“这种事情如何做得!大哥,这会让我们在曹家失去立足之地的!”

曹元德却冷笑道:“立足之地…立足之地!哼哼,这次如果放过张迈,等父亲一死,我们才会都失去立足之地呢。如今我是为了曹家要放手一搏!这次我叫你回来,不为别的,就是希望你也能支持我。”

“那不可能!”曹元深道:“张迈对我们曹家确实有威胁,但到目前为止,他对我们有恩义而没有仇怨,我们请他来,他便来,瓜州有了危险,他不顾自己是个客人,二话不说就前往援救,而且还以少胜多打了个大胜仗!他对我们这样的态度,无论听在谁耳朵里都要对他竖起大拇指的,我们就算出于家族的考虑而忌惮他、防范他,但也总得有个度,若是干了此事,日后传将开去,满河西的汉民都要将我们视为汉奸的!”

“那些小民的看法,何必理会!”曹元德道:“别说这次只是联胡,就算是真正的胡人来统治他们那又如何!高昌的汉民,伊州的汉民,甘州的汉民,龟兹的汉民,在胡人的统治底下,不依然乖乖的么?”

“可我们不同啊!”曹元深叫道。

“是,我们是不同。”曹元德冷笑道:“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以前对他们太客气了。以至于这些小民是越来越放肆了,也许现在也该叫他们知道,作为平民,该怎么样尊敬他们的君王!”

曹议金虽然曾号称“托西大王”,但就算如此,只要他一日不死,他作为君王的也是曹议金,而不是隐隐以君王自居了的曹元德!

曹元深见曹元德说到这里下巴微微抬起,心道:“老大入魔了,没救了!”只因他毕竟是次子,离权力的神器较远,对沙瓜统治威权之被侵夺少了几分曹元德那样的切肤之痛,故而行事比曹元德显得更理智些,这时叫道:“我要去见父亲!”

一出门,却被人拦住了,曹元深怒道:“你们放肆!”

曹元德却冷笑道:“二弟,是你放肆了,有我在一日,你就不该如此不顾父兄之令而我行我素。”

曹元深叫道:“我不是想我行我素,我就是要去见爹爹问个清楚!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不用问了!”曹元德却挥手道:“从今天起,我的意思,也就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当日曹元忠是带着兴奋与憧憬出城的。

当初张迈竟然以三千骑兵飞劫百帐部,跟着打埋伏击败了狄银,差点还活捉了他,黄金宝冠从此挂在了血缎长矛上面,成了张迈对甘州回纥的无情嘲笑,那个作为傀儡诱敌的景琼则更被押进囚车,送到了晋昌城。

这位回纥王子被押入晋昌时已经完全丧失了入敦煌时作威作福的气派,那个连张迈也不放在眼中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废人!如果说敦煌城外的那一刀在他心中埋下了对张迈的深深畏惧,那么再次被俘就彻底击垮了他的自信心!

想想在曹议金眼皮底下依然飞扬跋扈的景琼,再看看困在囚车中满脸胡渣不断颤抖的景琼,曹元忠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在那一刻他忽然后悔得要死!

自己当初真该随张迈行动啊!

飞劫百帐部也罢,夜袭药罗葛也罢,那都是足以成为传说乃至奇迹的事件,是曹家做不到甚至不敢想的“奇迹”,自己本来有机会置身其间,然而却又擦肩而过,这让曹元忠感到懊丧不已。

但让他惊讶的是,曹议金竟会在那种情况下给了自己一道命令,让他出城增援张迈并听其调度,这道命令虽然解释说是担心张迈孤军在外无法久支,所以要曹元忠赶往增援,但阎一山还是很怀疑这道命令的真伪,因为他看不出这道命令的背后曹议金有什么样的意图。阎一山甚至觉得这道命令不像是出于曹议金的意志。

但这道命令偏偏却又是无可置疑的,因为有曹议金亲笔署名的严令——曹议金的亲笔署名近年来已经十分罕见了。

张迈对晋昌方面并未隐藏自己的行踪,所以曹元忠很容易就找到了安西军在瓜北的主力。他出城以后向北,在瓜州大泽的南畔寻到了张迈。

由于狄银败得突然,他的许多辎重也尚在瓜州境内来不及带走,其中还包括从晋昌城外掠夺到的许多粮食,张迈与杨易派遣部落游骑兵四出截击,竟然得到了资粮无数。

进入张迈的大营之前曹元忠细细打量那些百帐部落军,人还是那些人,可是他们脸上却少了一股傲慢而多了一种服从,张迈在泽北发散抄家之财施恩,跟着又以骑兵击败狄银立威,如今的百帐军对张迈已经是服服帖帖,杨易部勒起来无人敢有半点抵触,这在曹议金时代乃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看到这一些以后,曹元忠对张迈便更加由衷地佩服了。

“张大都护不仅会打仗,而且会治军,不仅会治军,而且会治胡!”

这时的曹元忠,心思还是比较纯的,在他走进张迈的大帐时,要去接替曹元深的阎肃才刚刚进入晋昌,接下来一段日子里头河西地区变化之翻天覆地,都非这一刻的曹元忠所能想象,所敢想象!

第070章 山雨欲来

初夏,何春山沿着商人们踩踏出来的道路北上。

安西如今的疆土乃是一条长长的线,这样的线形领土在国防上有着天然的弱势——受攻击点太多了,但在商业上的优势则同样明显。汉地、天方、印度、回纥——东南西北四大板块的商业交流都必须通过安西,加上这个新兴势力廉洁高效的行政机构以及郑渭恰到好处的边税设置,让四大板块的商业来往处在良性发展之中,同时也让安西大都护府在过去的一两年里赚了个盆满钵满。

走回纥的商人必须经过亦黑山城,温延海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渡口,回纥那边也有接待处。安西与萨曼作为西域两个文明程度最高的政权,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关税协商制度——两邦的合作达到了这个层面,可见其交往之日深。两个邦国通过关税协商,从长远来说对商贸收入的增长十分有利,但亦黑这边却不行,安西与岭西回纥实在还谈不上“友邦”,双方最多只能算是休战,再说,岭西回纥的地方官吏其实就是某个部落酋长,其眼界与行事风格都十分野蛮而粗暴,更不可能像萨曼那样,看得长远且能守信。

所以,货卖的商人按照安西方面的明码标价在亦黑交足通行费用之后,过了渡口,却就得用很不光明的手段去贿赂镇守北岸的酋长。

当然,何春山是不需要遭受这种待遇的,亦黑一战打掉了八剌沙衮对安西的傲慢,阿尔斯兰本人还能保着一份矜持,但他手下的人却对张迈又恨又怕。但是,地方酋长又对越来越富裕的安西羡慕不已,阿尔斯兰对与安西通商并不热衷,但地方酋长为了自己的利益却大开其方便之门,甚至直接派亲信组成商队南下贸易——不过这种事情自然也得瞒着阿尔斯兰。

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两河(碎叶、伊丽)流域的物产,从毛皮、畜类到谷物大量地流入安西,并换来了疏勒、宁远的手工产品以及转口而来的珊瑚、珍珠、美玉等奢侈品。

因此当何春山进入过渡以后,一路上竟然走得十分顺畅,沿途的地方酋长都以一种巴结的态度迎他送他,并希冀着能从他这里搞到一点好处。何春山也十分识做,一路上连批了二十八张中等外交放行特条,贴上这类外交放行特条的货物虽然还要接受边关盘检,但由于作为政治物品进出所以一律免税,如果是高等的外交放行特条,那就连检查都免了。何春山的这个权限可以从亦黑一直用到疏勒,仔细计算起来,那可是老大的一笔钱,那些得到特条酋长会是如何的欢喜,自是一路上都将他当金主般来拜。

亦黑与八剌沙衮之间只是山河隔绕,若没有军事阻隔两地其实并不算很远,不久抵达八剌沙衮,这里有大唐边疆将士开辟的十万亩灌溉良田——其水利至今还在起着重要作用,但享受者却早已经变成了回纥汗族,而有着大唐边军血统的农民却成了贫贱的农奴。城垣则是在旧碎叶城的遗址附近新建,每一块砖石下都不知埋藏了多少农奴的尸骨。

若是郑渭到此多半会为此感慨一番,何春山对这些事情却视而不见,和对大唐有着童年憧憬与深厚感情的郑渭不同,何春山对任何国家其实都没什么很特殊的感情,他效忠张迈是因为张迈够强悍,他效忠安西是因为他觉得安西有前途,利益盘算之外的事物无论是民族也好,文化也好,都无法真正打动他的心。

进城以后,还没见到阿尔斯兰,早有酋长帮忙给他引见了八剌沙衮方面的权要。

岭西回纥除了汗族之外的第一大族本来是阿史那,亦黑一战之后阿史那家族一蹶不振,源自九姓乌护的另外一个大族——葛萨家族趁机崛起,如今给阿尔斯兰做宰相的是葛萨丹摩,这也是一个懂得望风转舵的主儿,在政治上他凑阿尔斯兰的趣大力反对与安西的邦交,但在私底下却和许多地方酋长有勾结,许多“违禁”之物如良马、谷物之所以能够出口到安西,葛萨丹摩起到的作用不可小估。

但何春山到达八剌沙衮之后,葛萨丹摩却避而不见,只是暗中派了人送了一份厚礼过来,这种貌似冷漠实际亲近的态度却也在何春山的意料之中,他算定了这些回纥大臣不敢在阿尔斯兰眼皮底下和自己公开结交的。

不过何春山对这些人的期望并不高,他了解这种人,可以因利而来,也可以以利诱之,不过要靠这些人来推动何春山心目中的那件大事那是不大可能的。这些人可以利用,却很难给何春山以谋划上的帮助。

面见大汗的礼节本来安排在第二天,但何春山进城当天却忽然病倒了,这场病来得好重,以至于他连下床都没办法,所以觐见的事情就只有推迟了。何春山用了三天来生这场病,这三天里收集到了许多关于阿尔斯兰以及八剌沙衮的情报——尽管他人在宁远时就已经做了准备,但就近打听和遥遥运筹效果终究不同,有许多微妙的细节不是靠千里传送文书能说得清楚的。

在何春山生病的第三天晚上,阿史那家族的一个成员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了进来,在双方确认了彼此可以互相信任之后,阿史那·科伦苏的这个侄子道:“何尊使,你这次来,是想要挽回上次的那件事情么?”他说的“那件事情”,就是指毗伽已经向八剌沙衮派出使者并企图联合岭西回纥夹攻安西,那个消息也正是阿史那家族泄露给安西的。

科伦苏的侄子不等回答,就说:“如果是那件事情,那恐怕很难成功。大汗的心意,谁谁也无法轻易扭转的。”

何春山道:“相爷也没法么?”

“相爷?嘿嘿,我叔叔如今早不是相爷了。”

“虽然如此,但阿史那家族在岭西回纥里头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会说不上话的。”

“嘿嘿,我叔叔确实还可以在大汗面前说话,但大汗现在恼恨我叔叔得很,如果勉强进谏,效果只怕会适得其反。”

何春山笑了起来:“这个不要紧,只要阿史那家族有心帮忙,事情还是有可能的。”跟着附过来与科伦苏的侄子耳语,科伦苏的侄子听到一半脸上就显出诧异来,何春山说完之后道:“怎么样?”

科伦苏的侄子这时脸上的诧异已经变成了佩服,点头说道:“要是这么办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成,不过这事还得请示过我叔叔才行。还有,葛萨那边也该设法打点打点,如果说我叔叔现在是大汗的逆耳之臣,那葛萨他们就是顺耳爱卿了。”

又过了两天,何春山的病才算好了,回纥人的繁文缛节不多,阿尔斯兰当即决定下午便召他来见,何春山这几日故意不进肉食,每天都吃到十分少且清淡,加上路上的奔波,脸上便有饥颜菜色,看起来倒真像是大病初愈。

阿尔斯兰坐在虎皮大椅上,冷笑道:“你就是张迈派来的人?张迈要和我说话,怎么不叫刘岸来?叫你这么个病鬼来做什么!”

这话说得无礼之至,何春山却只是一笑,一点都不被对方挑动,说道:“大汗错了,我不是大都护派来的,我是大都护麾下宁远镇守使郭洛将军派来的。郭将军权力虽大,但官爵和刘司马也不过是伯仲之间,他如何排遣得动刘司马?所以只能派我来了。”

阿尔斯兰大怒,挥手道:“滚!”见何春山动也不动,喝道:“给我将他轰出去!”

左右要动手,何春山却忽然大笑起来,阿尔斯兰道:“你笑什么!”他既接话,本来已经按住何春山的卫士就又退了下去,何春山笑道:“我笑大汗果然如人所言,乃是一个莽夫!”

阿尔斯兰怒火更甚,指着何春山道:“你说什么!”

葛萨家族的人在旁看见暗暗顿足,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蠢,当着阿尔斯兰的面说出这等话来,只怕使者的身份也保不住他了。

何春山却毫无畏惧,笑道:“我说,大汗真是一个莽夫。要知道我官爵虽然不高,却甚得张大都护的信任,大汗若要和岭东回纥联手攻我安西,那就该好好抚慰我才对,让我告诉张大都护说八剌沙衮这边局势甚稳,好让我安西军在大汗动手之时欠缺准备,那样才能收出其不意之效啊。现在将我打回去,甚至杀了我,那岂不将大汗心中的意图泄露了么?如此行径,不是莽夫却是什么?”

阿尔斯兰脸色微变,目光从群臣脸上扫过去,要看是谁泄露了机密,许多人被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一瞪,心里都吓得七上八下。

何春山哈哈笑道:“大汗,你不用找了,向我们泄露这个消息的人,不在八剌沙衮。”

“那在哪里?”葛萨丹摩厉声问道。

何春山心想:“这个葛萨丹摩是个草包!他也不想想,若我刚才所言乃是套话,那他不就不知不觉间将八剌沙衮给卖了么?”口中却笑道:“大汗和相爷应该想得到才对啊——传给我们消息的人,就是——毗伽!”

“什么!”金帐之内,好几个大臣都惊诧起来,阿史那科伦苏冷冷一哼,冷笑道:“真是胡说八道!”

何春山笑道:“我胡说八道?哈哈,信不信由得你们。”

阿史那科伦苏又哼了一声,才道:“你说毗伽故意泄露消息给你,他却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春山笑道:“我们张大都护连收东方三镇一事,大汗与诸位想必已有耳闻。至于归义军北上挺进伊州,这时却不知道是否听说。毗伽那厮所占土地,主体是我大唐的西州(高昌)、伊州和庭州,如今被我们和归义军的联盟取了西州与伊州,三分国土已丧其二!不瞒大汗说,眼下我们大都护已经去了敦煌,要迎娶于阗国主的女儿也就是归义军曹议金令公的外孙女福安公主做第二房妻子。只等婚事完毕,盟约更固,那时候便要擂鼓而北,夹攻庭州了。毗伽现在是惶惶不可终日,想要反扑,却被我军扼住天山南北的交通要道,想要固守,却哪里抵挡得住我们两家联手?要知当初归义军未出手时毗伽就已经在我们大都护马下被杀得一败涂地!如今毗伽的实力大削,而我军却已经得到了归义军的助力,当我安西军与归义军正式联军北进之际,便是毗伽灭亡之时。”

阿史那科伦苏道:“你说了这么多,却并未说到毗伽为何要将消息泄露给你们。”

何春山哈哈一笑:“人都说阿史那科伦苏是岭西回纥的智囊,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毗伽是想要岭西这边不顾一切引兵南下,将我们大都护的注意力引到西边来,那样他才能苟延残喘。如此明显的事情,堂堂阿史那家族的家长居然也看不透,真是有愧智者之名了。”

阿史那科伦苏哼了一声,却不再接口。但有好几个重臣却忍不住对望了一眼面面相觑,沙州离八剌沙衮虽然有万里之遥,但最近一个月张迈到沙州迎娶公主的事情也传开了,岭西回纥的人也大多得知,这时听何春山这么一分析便觉得大有可能!岭西回纥与岭东回纥虽然同族却互不信任,毗伽使者说的话,与何春山说的话都是外国使者的言语,阿尔斯兰一视同仁,对他们带来的消息都要过滤个一遍又一遍。

“所以,”何春山继续道:“我们张大都护将心思用在东方,那对八剌沙衮来说是好事啊,若我们大都护忽然跑到宁远来,指挥刘司马来见大汗,嘿嘿,说实在的,那时候大汗你可就得小心了。”

阿尔斯冷笑道:“他来便来,难道还真怕了他不成!”

何春山笑道:“大汗自然是不怕我们大都护的,不过一旦大都护决心向西的话,只怕亦黑以北马上就要掀起血雨腥风。所以我们将注意力放在东边,对八剌沙衮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葛萨丹摩道:“那么,你这次来又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就是要和我们讲和了?”

“讲和?”何春山冷笑道:“我安西上下,不知道讲和二字为何物!今日何春山来八剌沙衮乃是要代郭将军问大汗一句:是准备再来一次亦黑之战,还是两家联手,平分北庭!”

第071章 唇齿攻防

何春山退下以后,阿尔斯兰的眼色显得深邃莫测,葛萨丹摩一向自认为对阿尔斯兰的心意揣摩甚准,这一刻也不敢妄下结论。

“大汗会助谁攻谁呢?”

这可是现阶段的军国方向问题,万万不能站错队伍,上次阿史那家就是因为站错方向而从九霄之上掉到了泥潭之中。葛萨丹摩虽然收了何春山的贿赂,在这个问题上却也万万不愿意冒险的。因为一旦站错那就会像阿史那家族一样翻不了身了!

“张迈,还是毗伽?”

如果就仇恨与厌恶程度来说,张迈和毗伽对阿尔斯兰来说都差不多,就在亦黑之战前不久,阿尔斯兰才和毗伽打了一仗,那一仗是阿尔斯兰为了一统土伦汗的领土,土伦余部逃到北庭附近,阿尔斯兰趁势东侵到了天山北麓北庭的边界,并与毗伽发生摩擦,最后以双方不分上下而告终。亦黑的情况也类似,只不过天山北麓一战阿尔斯兰和毗伽是平手而退,在亦黑却吃了一个大亏被迫逼回,所以阿尔斯兰心目中对安西的厌憎要更强一些。

“安西,还是北庭。”

如果就国势来说,眼前似乎是安西强而北庭弱,可是,大汗心中,究竟会倾向于联强击弱,还是联弱抗强呢?

“大汗,”在金帐之内所有回纥重臣都不敢开口的时候,竟然是失宠的阿史那·科伦苏首先打破沉默:“老臣以为…”

葛萨丹摩耳朵听科伦苏的话,眼睛却一瞬不停地盯着阿尔斯兰的反应,科伦苏的话他只是听着,但阿尔斯兰的反应他却不但看在眼里而且还迅速地加以分析。他注意到,当阿史那·科伦苏一开口,大汗的眉头就无意识地一蹙!那只是一个相当细微的表情,而且相当短暂,金帐之内除了葛萨丹摩之外未必有别人注意到,但葛萨丹摩却马上就猜到:“大汗心中,极其讨厌科伦苏。”

他的宰相之位是从阿史那家族手里夺过来的,与阿史那家有天然的对抗关系,眼看阿尔斯兰对厌恶科伦苏心里自然一阵高兴。

这些心理活动说来话长,但在葛萨丹摩心中只是闪电般的一闪,却听阿史那·科伦苏说道:“老臣以为,万万不能听安西使臣的挑唆,我们一定要联北庭,抗安西!如今安西势大,我们与北庭既是同族,又如唇齿,会当联弱而抗强。汉家有一句话,唇亡则齿寒!如果今日我们不管毗伽,他日等安西灭亡了北庭,只怕接下来受到灭顶攻击的就是我们了!”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道理倒也说得极正,但葛萨丹摩却听得心中一乐:“你阿史那家族又要糟糕了!”因为他已经从这么短短几句话中听到了好几个阿尔斯兰的忌讳,果然科伦苏话没说完,阿尔斯兰眉头就已经皱得更加明显了。

见到主子如此反应,葛萨丹摩更不犹豫,冷冷一笑,喝道:“科伦苏!是联安西还是联北庭我们暂且不管,但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联弱抗强,你是在暗示我们比安西弱么?什么叫唇亡齿寒?难道没有了毗伽我们岭西回纥就活不下去了?还引用什么汉人的典故!我真怀疑你们阿史那家族到底是中原人种,还是漠北派系!”

阿尔斯兰微微哼了一声,似乎没表态,但葛萨丹摩却知道自己这几句话应该是符合大汗心意的。

但阿史那·科伦苏却还是不肯退缩,仍道:“大汗,亦黑一战,我们虽然吃了亏…(他说到这里时葛萨丹摩又注意到阿尔斯兰的眉头又是一蹙)但那只是我们战术运用不当,战略上东联南进仍然是没错的。联张迈分毗伽,那是亡国之祸!联毗伽击张迈,那才是保国保种的上策!老臣恳请大汗下定南征决议!如今安西一日壮大似一日,要想覆灭他们,机会唯有眼前!若大汗能准老臣所奏,老臣愿意率领大军南下,与毗伽东西响应,这次一定会为我回纥攻拔亦黑!取宁远、破疏勒!”

他说到后来胡须翘动,情感丰沛已极。

阿尔斯兰却越来越无兴致,葛萨丹摩哈的一笑,道:“老‘相爷’,你说要率军南下,但万一像令郎一样兵败如山倒,那时却如何?”

阿史那·科伦苏豪情万千道:“老臣愿以身家性命作为此战的担保!如若不胜,请杀我阿史那全家以谢全族!”

葛萨丹摩清楚阿尔斯兰绝不可能再将兵权交给阿史那家族,心想这可是不冒任何危险就打击阿史那这头落水狗的好机会,厉声喝道:“我两河回纥尽是骑兵,亦黑却是山地,地形于我不利!上次大汗亲征都只是与安西打个平手,由于你阿史那家的冒进还沦陷了千万人马,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打败安西?难道你还胜过大汗么!”

科伦苏惊道:“这!我不是这个意思!”

葛萨丹摩却不容他辩驳,就抢过来道:“哼,身家性命担保——此战一旦打败,那时不但与安西的邦交将断绝,而且还可能会丧亡成千上万兵将,就算你阿史那家族全部抵命,只怕也无法赎其罪责于万一!你们已经误了一次国,上次大汗不杀你们已是恩典,科伦苏,你就乖乖在旁边呆着吧,不要老在这金帐之中现眼了!”

阿史那·科伦苏奋眉怒道:“葛萨!你莫老是将上次亦黑之战扯出来说,我们现在说的是将来!”

葛萨丹摩笑道:“亦黑之战那是前车之鉴,就是因为亦黑之战,才让我等看明白你们号称将相辈出的阿史那家其实就懂得大言炎炎地祸害国族!”

阿史那·科伦苏大怒道:“我们阿史那家怎么祸害国族了?”

葛萨丹摩道:“上次南征,你们不也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南征安西乃是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事情,大汗在危急之际更将兵权交给了令郎,可但结果如何,回纥诸部有目共睹!”

阿史那·科伦苏叫道:“上次虽然战败,实际上非战略上出错,只是在用兵之际…有所谬乱。”

葛萨丹摩哈哈一声:“用兵谬乱?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亦黑之战你阿史那家没有错,错的是全盘指挥的大汗么?”

“这…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

眼看两人吵得面红耳赤,阿尔斯兰叫道:“够了!”

阿史那·科伦苏道:“可是大汗!”

“不要说了,退下!”

对于科伦苏拼死不肯承认上次南征决策是错误的,阿尔斯兰心底忍不住火起,阿史那·科伦苏长叹了一声,无奈退下,眼看阿尔斯兰对阿史那发怒,葛萨丹摩心中更喜,他对于攻安西还是攻毗伽,心中其实早打了两份草稿,这时心里已经有底,便拿出一份来,对阿尔斯兰道:“大汗,臣以为,联北庭攻安西,就算得胜并无大利,但反过来,若是联安西攻北庭,得胜之后却有大利!”

“怎么说?”

葛萨丹摩道:“亦黑过去直至宁远、疏勒,一路山地颇多,打下了亦黑,宁远也不好打,打下了宁远,葱岭更不好过!听说安西军最近还在葱岭建造了一座托云关,若是情势吃紧,安西军闭关固守,只怕我们就难以寸进了。当年萨图克得疏勒以后,所部就多了许多步兵。疏勒明明比怛罗斯繁华,他却不驻疏勒而常驻怛罗斯,就是因为怛罗斯更有利于培养骑兵。我们若是攻破亦黑、宁远、疏勒,大汗在这几个地方还是得分封大酋大将镇守,要混成一块并不容易。”他看了阿史那·科伦苏一眼:“那时候,分封大将自然必须分封有功人等,嘿嘿!”

他没有明说,但帐内所有人却都听得明白,知葛萨丹摩是暗示阿史那·科伦苏力主南攻且求自任主将,为的是觊觎着成为宁远、疏勒的新主。

阿史那·科伦苏心下大怒,却被阿尔斯兰禁言了,没法反驳,真是大怒而不敢言!

葛萨丹摩甚是得意,微微一笑,继续道:“但北庭那边就不同了。天山北麓是广袤数千里的草原大漠,与八剌沙衮这边环境相同,大大有利于我骑兵之纵横,如果说疏勒那边利于农商,汉人容易立足,那么天山北麓就利于游牧,是我们漠北派系的天下。所以这次张迈提出要和我们联手共击北庭实在是失策——因为北庭的土地他们就算夺占了也很难立足,而北庭之民更不会轻易归附他们。而我们却不同,得其地可以立刻就跑马游牧,得其民更可以马上并为一部!在天山北麓,张迈就算一时进入也没法长久立足,而我们一旦进入马上就能吞并其领土、部落,反掌之间相当于是国力增强了一倍!”

葛萨丹摩能够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肚子里也是有不少料的,这时说起来条理分明,几乎无懈可击!他的这番话勾起了帐内众人的无限联想,金帐之内一些本来倾向于联毗伽攻张迈的也怦然心动。至于那些墙头草,眼看葛萨丹摩如此说,心想他平时最会揣摩大汗的心意,跟着他总没有错,便都不跌地点头,表示赞成。

葛萨丹摩见众人随己,心中就更有底了,继续道:“南征利少而艰难,东征利多而容易,我们的骑兵进入亦黑山地后难以施展其长,进入天山北麓却是如鱼得水,而安西那边,他们威震西域的陌刀战斧军要进入草原,只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眼下安西与我们的实力最多不过半斤八两,但双方平分了北庭,接下来我们的实力一定会占优的,到了那时,安西不来犯就罢了,要是来犯,那是自取灭亡!阿史那却说什么唇亡齿寒来危言耸听,简直就是狗屁不通!若是我们能混一天山北麓和碎叶、伊丽两河,那时候东进漠北收复故地都有机会了,称霸西域乃至南征中原都有可能!区区一个张迈又岂在话下!”

阿尔斯兰听到这里,头微微一点,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众大臣却都看见了,慌得纷纷道:“相爷说得不错,眼下正是夺取北庭的千载良机!”

阿史那·科伦苏急了,叫道:“大汗,千万不能听他的!我们万万不能和张迈联手啊!张迈的手段实在太过厉害,咱们要是一个不慎,一定会被他吞并的!”

葛萨丹摩本来要怒喝,眼看大汗的脸色因为阿史那·科伦苏吹捧张迈而变得很难看,就闭上了嘴,果然便见阿尔斯兰怒道:“你给我闭嘴!若不是看你年高,我就要派人掌你嘴了!”

阿史那·科伦苏这才恹恹退到了一旁。

阿尔斯兰便要下令,但口张了张,忽然又停下,道:“且让我再想想。”

葛萨丹摩本来眼看大汗就要决定了,哪里知道他忽然停下,暗想:“怎么回事,难道我刚才的揣摩错了?其实大汗是想联毗伽攻张迈的?”

阿尔斯兰接连两天都没有召见何春山,也没有召见群臣,到了第四天才忽然传召,当着众臣的面,对何春山道:“你回去吧,告诉张迈,我愿意与他夹攻毗伽。”

葛萨丹摩大喜,喜的不是这个决议本身,而是自己毕竟没猜错大汗的心思。

何春山却只是很淡地一笑,道:“大汗英明。”

阿尔斯兰又说道:“至于进兵时日,任你们大都护抉择,总之只要他兴兵北上之时,我也一定会起兵响应。”

好好抚慰了一番之后,便让阿史那·科伦苏送何春山出境。

何春山听说他要派人送自己处境,心中呐喊,说道:“大汗,何春山只是一介使者,如何敢劳阿史那老将军送出数百里外?”

阿尔斯兰却笑道:“咱们两家既然议定夹攻毗伽,那就是订立了攻守同盟,对待盟友怎么可以怠慢!”

眼见他前倨后恭,何春山明知有异,却也不好再推,当即答应了。

阿史那·科伦苏一双老眼深若桃花潭水,葛萨丹摩却对大汗这次的安排甚是迷惑,心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既然要和安西结盟,为何却派极力反对与安西结盟的阿史那去护送何春山出境?”

第072章 这里没有张大都护

何春山出八剌沙衮以后,一路都有数千大军“护送”,阿史那·科伦苏一路对他不冷不热,绝不与他有半点私下接触,直到望见真珠河,才指着河流说:“恨当初未能投鞭截断此水,踏平亦黑山脉。”

何春山哈哈笑道:“有我大唐陌刀将士在,只怕便是真珠河竭,亦黑山平,也是无用!”

这时两人正处于半山腰上,看看下了山就要到达渡口,科伦苏道:“老夫一路未尽主人之道,今天送一送尊使。”两人并骑,护送军不敢靠得太近,马上科伦苏才道:“莫回头,莫有动作,低声说话。”

何春山嗯了一声,道:“阿尔斯兰这次让相爷来送我,是什么意思?”他虽明知道阿史那·科伦苏已经被贬官,却仍然叫相爷。

阿史那·科伦苏才道:“我们大汗的为人,心思缜密,但见事之快不如大都护,决断之狠不如萨图克,但地方诸酋与何使者有来往的事,他只怕已经有所耳闻了。而且葛萨丹摩他们是主张联安西攻北庭的。”

何春山挥鞭指着真珠河,似乎正与科伦苏议论山水,口中却道:“那么他这次让相爷来送我,又作出如此严密的监视,就是不想他们再和我有什么接触了?”

“是。”阿史那·科伦苏道:“因为我是金帐之中唯一极力赞成南征的人,想必因为这样,大汗才让我来送尊使。阿尔斯兰既然已经有所警惕,这次尊使之言,恐怕他就不会尽信,甚至就是葛萨丹摩也可能因此而宠信稍衰,但他与毗伽结盟之心应该还是会有所动摇。当然,尊师回到宁远以后还是请郭将军多加小心,安西那边最好不要露出重大破绽来,否则只怕会有不测之祸。”

何春山道:“若依相爷所料,阿尔斯兰他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态度?”

阿史那·科伦苏道:“按理,如果真要东征,对毗伽的使者也就会有动作了,但据我所知,大汗却派了葛萨丹摩的儿子去送毗伽的使者出境。”

何春山奇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猜错的话,只怕…”阿史那·科伦苏道:“只怕大汗是要两头准备了。”

“两头准备?”何春山不知是因为马上带风听不清楚,还是听明白了字句却不明白。

“两头准备,以观形势,那头不妙就打哪头,这是我的推断。”说话间已到渡口,阿史那·科伦苏一指,道:“到了!”

渡口上都是木筏,没有大船,阿史那·科伦苏送到码头,朗声道:“老夫奉大汗之命,直送尊使上船!望尊使见到张大都护时多多拜会,就说若有机会,阿史那·科伦苏一定会到疏勒一行!再次领教领教张大都护的英姿!”

这几句话客气中带着言外之意,言外之外又藏有暗示,何春山哈哈一笑,道:“那可欢迎得很,就怕真珠河水流湍急,您老年纪太大了,受不了木筏颠簸,要想到疏勒一行,还是另外找条陆路吧!”

阿史那·科伦苏嘿了一声,与他执手道别,周围的人望见都从他们貌似客气的言语中听出了暗藏的杀气,阿史那·科伦苏在临别时忽然身子向前微俯,低声道:“萨图克是关键,谨记!”

便挥手道别。

声名之成,有时候常出偶然。张迈在敦煌做了那么多的秀,真正说起影响力来却还只是打了个底,夜袭狄银的那一役才算奠定了他在河西胡汉各族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名气起来以后,他便不再有出格行为也有许多人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并从中分析出许多大道理来。

张大都护在河边洗脚消暑,就有来归的汉家逃民说大都护在看瓜州大泽附近能否耕种,张大都护在河边洗他的爱马,也感动了许多百帐部的忠实崇拜者,觉得大都护这样的大英雄居然连洗马这样的事情都亲力亲为。

其实瓜州北部的土地,大多是一片片的荒土,瓜州大泽的面积甚大,水却不深,只是宽广而已,水味偏咸,勉强可以饮马,人喝却够呛,附近长了不少青草,可是要说到大规模种田则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