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除了百帐部以外,还有一些很小的游牧部落散居各处,这些部落多则数百人,少则百余人,据山据林,一般也很少走出他们赖以生存的领地,曹议金的因循之政使他将人力物力集中在如何笼络既有权势者上面,欠缺了一种对下层百姓的关怀,二十年间也未主动推行减贫之类的政策,偶尔对贫民的赈济也是救济不救贫,且多带有宗教意味或者出于宣传需要,并未成为一种日常的施政。

曹议金没功夫理会这些贫穷部落,这些贫穷部落对曹议金也就没什么感情。但张迈出现之后,却有一些部落主动依附了过来。张迈在百帐军的作为这时已经传播开来,那个“推翻百帐恶酋、平分部落资财”越传越神,沙瓜肃三州的牧民在口耳相传中都很期盼着这个传奇英雄来到自己的部落帮自己翻身。

除了游牧部落意外,瓜州的一些地方领主也开始变得不大听曹家的话,尤其是那些置业于晋昌城外的汉族庄家,在狄银围困晋昌的时候他们大多吃了大亏,如果世上本无张迈,他们忍一忍也就算了,但世上既多了一个张迈,想想张迈的战绩以及他所提倡的政策方针以后,许多人便心动了,开始以各种方式依附过来。

杨易便在瓜州大泽南畔,组合百帐军已经来归之民,在三千精兵之外编成六千牧骑和一千五百名农兵。部伍粗就,但装备却颇成问题,他们虽然吞了刘广武的装备,又在打败狄银之后缴获了许多物资,但六千牧骑还是有将近一半骑的是裸马,农兵用的是木矛——那只能用来搞运输,这四千五百人虽能听令进退,但真要他们上战场能发挥多少作用却是难说。

石拔曾半开玩笑地说,那三千牧骑和一千五百名农兵加在一起,他带上龙骧府一个时辰就能将这四千五百人全部摆平。

当时郭漳笑着问:“那要是加上另外三千人呢?”

石拔哈哈地笑,就不肯回答了。

瓜州大泽旁的日子是艰苦而兴奋的,张迈在这里想起了疏勒,而杨易则在这里想起了温宿,在狄银退出这一带而晋昌的影响力尚未重建时,张迈就在这里接收战果:一方面是接收各种物资,一方面是接收各方归民。

他们用收集到的物资,张迈与杨易都与兵将同个锅吃饭,平日作息也都在一起,领导人与兵将之间几乎不分彼此,牧民与农夫们见这个威名犹在曹议金之上的传奇人物居然这样平易,与敬畏之余又生出了深深的亲切感来。瓜北的物质生活并未马上就变得多好,但见堂堂大都护也和自己一般劳苦,许多贫民心里便充实极了,张迈所说的那些话也变得越来越有说服力,许多依附过来的百姓都觉得跟着张大都护,未来会充满希望。

不过长远来说,瓜北并非久留之地,半荒漠半草原的土地无法供养起一支脱产的万人大军,张中谋算了一算,觉得按这样的速度,军粮可能会在一个月内就耗尽。

这时狄银已退,没有归义军的支持张迈也没法进军肃州,于是他便让张中谋向晋昌方向发出文书,准备回去了。

在发出文书之后他便召集部众,宣布自己即将回归:“我要先回敦煌迎娶福安公主,完婚之后便回龟兹。你们愿意跟随我的,便收拾好东西跟我走。在高昌、焉耆、龟兹三地,我会安排合适当兵的男儿入伍,不合适当兵的,只要手脚够勤快,也会在那里过上好日子——我不会一开始就给你们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但我会给你们安排土地与草场,让你们种植放牧。不过如果不愿意离开故土我也不会勉强你们,我离开这里以后,你们就用我和杨将军这段时间交给你们的本事保卫家园吧。”

上万人听了齐声高呼:“我们都愿意跟随大都护走!”

张迈道:“不要这么仓促就决定,回去好好想想。这里的水土并不比龟兹那边差,只要勤恳在这里也能过日子的。”

众人纷纷叫道:“这里虽有农田草地,可是没有大都护,我们愿意去龟兹!去焉耆!去高昌!”

张迈见有这么多人拥护自己,心头一阵感动,叫道:“好了好了,那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吧!”

逃民固然已经没什么财产,游牧部落更是可以说走就走,张中谋却想:“眼前这些人虽然都是曹令公的‘弃民’,可毕竟是瓜沙地面上的人口,就这么带走,只怕令公未必肯答应。”

世上总有一些统治者是这样的,他们会遗弃自己土地上诞生的民众,但当有人要代他们接管这些弃民他们马上又会如同受到刺激一般要跳出来破坏此事——因为这会削弱他们的威权,而威权被削弱又正是他们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可就张中谋还没向张迈诉说这个顾虑的时候,沙州方向、伊州方向还有肃州方向都传出了一些不大好的风声。

首先是伊州方向出现了异常的军事调动。

在刘广武时期,地处沙瓜伊三州之间的百帐部对沙州、瓜州、伊州都安插有耳目,百帐部被张迈改造之后,这些耳目也有部分被承继了下来,这时候便起了作用,探到伊州的部队忽然封锁住了伊州与瓜州之间的道路,商队要通行也盘查得甚严。

肃州方面,则是龙家忽然又有了行动,且他们的这次行动与上次大不相同,似乎有大援在后所以来得十分迅疾,没多久便又推进到了独登山。

可是最让人担心的,却还是沙州。

“嘉陵发来加急密报了。”张迈跟杨易说。

“嘉陵?敦煌出事了?”

“嗯,”张迈的神色沉重了起来,道:“李膑应该已经被抓起来了,还有三界寺以及张家也都被围困了起来。好像这段时间常给张家暗传消息的李家也受到了监视。”

杨易惊道:“曹议金为什么要这么干?他发疯了么?”

张迈却哼了一声,说:“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也早预着可能会发生,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罢了。”

第073章 讨张迈檄

“大都护,有一个行脚僧求见!”

“行脚僧?带上来。”

张迈将来人上下打量,讶道:“这不是海印么?你怎么变成这样?”

海印以往的形象都是清雅洁净,这时却浑身邋遢,下巴全是杂胡须,头顶甚至长出头发来了,身上全是灰尘,仿佛十几天没洗澡一般,见到了张迈叩首呈上嘉陵给他的书信,道:“大都护,敦煌出大事了!海印能到这里来,实是历尽了千辛万苦,路上危难甚多,好几次差点连命都丢了。”

张迈接过书信,看了一眼后点头道:“听说三界寺也被围住了?”

海印垂泪道:“三界寺被围时我已经脱逃在外,但路上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听说家师已经被押解进城了。”当即描述沙州敦煌的见闻,张迈听到一半道:“让石拔、郭漳、姜山、薛云山、曹元忠他们都来听听!”

马小春问:“曹元忠?”

张迈道:“对,他应该也听听。”

诸将来了以后,海印将敦煌之事重新述说,姜山第一个叫道:“大都护,曹家只怕是要对咱们不利!”说着瞪了曹元忠一眼。

曹元忠如芒在背,想要辩解却寻不出话来,只道:“这…或许是有什么误会,或者…”

石拔冷笑道:“误会,我现在连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都怀疑了。”

曹元忠仿佛被针刺到了一般,背脊一耸,叫道:“你…你说什么!”

石拔叫道:“我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来!”

曹元忠大怒:“你怀疑…你怀疑我!”

石拔道:“你父亲如今连我们李副司马都扣住了,不但李副司马,连和我们走得比较近的张家也都遭殃了,晋昌那边,这段时间我们去问他们钱粮接济、百姓安置的事情,他们也一概不理,反而对我们派去的人像防贼一样防着——事情已经这么明显了,难道我们还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么?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什么阴谋!”

曹元忠本来极力忍住,忍得胸口不住起伏,可是要反驳,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这段时间敦煌与晋昌的动态变得古怪其实他也是感觉到了的,只是他毕竟是代表曹家,代表归义军,有些事情没法站在安西这边的角度去考虑,终于叫道:“好!你们不相信我,我走就是了!绝不会留在这里让你们担心害怕!”说着就要离开。

石拔喝道:“要走?哪里有这么容易!”

姜山薛云飞同时挺身拦住,手按横刀,曹元忠也是按住刀柄,倏地回头:“怎么,你们想怎么样!”

石拔叫道:“拿下他,先交给安九叔将他的话都掏出来,然后用他去换李司马,换完人后我们就杀回龟兹去!哼,我倒要看看谁拦得住我!”

诸将听了石拔的话都是心头一振,瓜北的这批安西军要回龟兹,向北的话得突破伊州,向东的话得突破沙州,那可都将是硬仗苦仗啊!

曹元忠却忍不住一阵害怕,安九是什么样的人最近他已从安西的老兵那里听说,若是落到了他手里那是生不如死!他情知在这等情况下自己以及所带来的一千骑兵绝难突围而出,脸上手上青筋暴起,身子不住颤抖,却不知是害怕,还是痛苦。

张迈一直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但心理年龄却不比郭漳大几岁的青年,心想:“他不像是作伪,如果曹议金要派一个人来给我们捣乱,不该是派他来。”想到了这里,挥手道:“让他走吧。”

所有人——包括石拔和曹元忠都是一怔,石拔叫道:“大都护!”

张迈说道:“我相信曹四公子不是搞阴谋诡计的人。而且现在敦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说不清楚,就凭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无法断定归义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元忠怔怔望着张迈,虽然他是在为自己说话,但曹元忠反而觉得张迈的决定比石拔难以理解。

薛云山道:“大都护,等事情完全明了,那时候只怕罗网已成,怕就来不及了!”

张迈道:“不会有什么来不及的。我作为盟友,奉邀前来,如果曹公对我动手,他将失信于诸国;我作为客军,西进为瓜州解围,如果曹公恩将仇报,他将失忠于华夏。失信失忠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不过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愿意作无妄的猜测。至于阴谋诡计,哼,我相信这些玩阴的招数在我们的铁蹄陌刀面前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自取灭亡!”

曹元忠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也被他的这股豪情所震慑,按住刀柄的手不由得松了,张迈道:“四公子,你回去吧!如果这件事情是一场误会,请敦煌方面尽快给我这边一个解释。我离开三镇已经很久了,归义军既然不欢迎我,我也就不会在这里久呆,多则一月,少则十天就会返程,若令公想要留我,请他派个儿子来跟我说,否则的话就别怪我张迈无礼要不辞而别了。”

他这几句话堂堂正正却又不急不躁,似乎半点也不为当下的变局所动。

曹元忠垂下头来,张迈又道:“你回到敦煌以后也请转告曹公,请他继续为国守土,善待百姓,只要他能做到这两条,那他就仍然是值得我们尊敬的河西领袖,但要是发生联胡虐民之事,那时候可就别怪我张迈为国除残、替天行道了!”一摆手:“请吧!”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好重,又是针对曹议金,曹元忠虽然有报国之心,但父亲被人当面这么说,心里难免不舒服,哼了一声,昂起头来,道:“大都护,我不知道敦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自幼家父就教导我们兄弟应该秉承忠孝信义为立身之本!因此我坚信家父绝不会作出不忠不信之事!我这边回去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如果我归义军真有对不起安西的地方,我会回来向你请罪!”

薛云山道:“大都护,不能让他走!曹元忠此去,归义军对我们将再无顾忌。若敦煌那边真要为难我们,只怕还会趁机造谣,说是我们先撕破脸皮的。”

姜山也道:“对,不能让他走!曹元忠说什么会给我们一个交代,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何能信。”

曹元忠怒道:“你道我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么?”

姜山笑道:“反正你这一去肯定不会回来。至于不回来的理由,总能找到的。若我们这里所有人都被你们曹家害死,又会有谁来责你失信之事?”

曹元忠要待辩驳,却又忍了下来,道:“我曹元忠所说之话是否算数,日后自知!”

诸将却仍然阻拦,张迈道:“让他走吧。他回不回来都没关系,我仍然希望曹家乃是朋友,但万一期望落空,曹家要玩什么阴谋诡计的话我也奉陪,但我会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来反击。四公子,你请吧,你的人也带走。云飞。”

“在。”

“给四公子和他的队伍准备三日的干粮。此处离晋昌不远,路上也用不上三天时间。”

曹元忠带了部下,领了干粮,一路上满不是滋味。路上听到消息说狄银再次兴兵,这次是合了龙家在肃州的人马,倾国而来,目标不是沙瓜二州——而是张迈!且晋昌方面却看不出有打算迎敌的意思。曹元忠内心越来越不安,只是想着:“沙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爹爹明明下令让我出城辅佐张大都护,免得他孤军在外,为什么忽然形势变成这样?”

他所部都是飞骑,不二日抵达晋昌,城内阎肃望见,先派骑兵巡查周围,瞭望是否还有其它跟来的兵马,然后才排阎一山来接,曹元忠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

阎一山笑道:“四公子息怒,一山是怕张迈那厮狡猾无比,竟然跟在四公子身后来袭取晋昌。”

曹元忠惊道:“什么!听你这么说,我军是真要与张大都护为敌了?这怎么使得!这可是叛国背信之事!”

阎一山哈哈一笑,道:“瞧四公子说的。大唐早已灭亡,叛国何从叛起?而且张迈欺骗我们在前,我们如今只是戳破他们的谎言,根本就算不上失信。”

曹元忠对这两句话听着难受极了,说道:“李唐虽然已经灭亡,但华夏宗统还在,我们归义军也历来是高举宗唐大旗的,大唐灭亡之事,怎么可以说得这样轻佻。再说,张大都护又怎么欺骗我们了?”

阎一山哈哈笑道:“怪不得大公子要说四公子中了安西的毒呢。”顿了顿,道:“四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迈如何欺骗咱们河西军民,入城之后我叔叔会给你一个交代。”

曹元忠道:“好!”便引骑兵入城,经过城楼时隐约看见一道檄文挂在城门之侧,他入城心切,便没细看,但进城之后,又见大街的墙面上也都挂着同样制式的檄文,有一些百姓聚集在檄文下面指指点点,望见有兵马开近才赶紧闪避。

曹元忠见那些檄文这么多,而且看样子都是同一个文本,便问阎肃:“那是什么文书?”

阎一山道:“那是令公讨伐张迈的《讨伪钦差、伪节度、伪汉民张迈文》。”

曹元忠惊道:“你说什么!什么伪钦差、伪节度、伪汉民?”

阎一山笑道:“四公子,那张迈根本就不是什么钦差,是个假货!那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也都是他自封的,他们安西军也根本就不是什么汉家后裔,其实就是一个冒充安西四镇后裔的蛮夷部落。”

曹元忠全身一震:“你说什么!”

阎一山又道:“不但如此,他们这次进入河西,表面上高举汉唐大旗,实际上干的全是分化挑破之事!我们和甘州回纥本无仇怨,若不是他怎么狄银可汗怎么会无端端起兵来犯?这其实都是张迈的奸计,是要我们河西各邦自相残杀,他来坐收渔人之利。四公子你想想,这次瓜州之战,死了多少胡汉百姓,结果成就的,却不只是张迈一个人的令名么?此人大奸若忠,似汉实胡,所以不但将沙瓜军民都骗过了,就连令公与四公子也都受了他的蒙蔽!幸好最近令公已经醒悟过来,又派人探访得实,方知这个张迈果然是个假冒汉人的胡种,又窥破了他重重挑破民族和谐、祸害河西稳定的奸计,这才发出檄文,并传召河西诸族群起而攻之!”

曹元忠听得呆在那里,勒马停蹄,好久才反应过来:“那狄银那边…”

“狄银可汗那边,也会与我们联手!”阎一山道:“张迈此来野心不小,他的目的可不在于迎娶福安公主,而是要吞并河西,因此凡河西军民不分胡汉,如今已经下定决心,定要将这个祸害彻底剿灭!”

曹元忠走了以后,张迈道:“大家都下去各自准备吧!或许我们将会有一场苦战要打。”

这天晚上张迈才要歇下,忽然有许多人相携求见,马小春一问,却是许多依附来的百姓前来问讯,原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些谣言,说张迈这个钦差是假的,这个汉人是假的,这个大都护、节度使也是假的,说他本来是个胡人,冒充汉人来破坏河西安定繁荣的局面,归义军与甘肃的战乱也都是他所挑破,归义军方面最近才戳穿他的骗局,正准备兴兵来讨伐他。

依附张迈的瓜北百姓无论胡汉听了都感彷徨,就来问这个谣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小春吃了一惊,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张大都护是钦差,自有圣旨为证,大都护、节度使之位是郭老都护所传,怎么会是假的!”

回去禀报之后,张迈却一笑了之,道:“告诉百姓,如果他们害怕曹家,如果他们不相信我能保护他们带领他们,那就让他们自行散去吧,我之前赏赐给他们的东西,还有赈济他们的东西,也都可以带走,我不会为难他们。”

第二日果然有不少人默默离开,杨易对这些人的离开不为所动,暗中对石拔道:“这些人走得好!”

但谣言却越传越凶,最后一些百帐军的牧骑也动摇了——因为一些人竟然拿到了归义军发出来的檄文。

薛云山是第一个拿到这檄文的人,他看了一遍后心中一凛,寻思:“这檄文所言不无道理,张大都护以朝廷西行特使起家,若是他是从东方打来,还有点可信,但他却是从西面打来,或许根本就是一个胡人部落自称汉邦?什么钦差云云都是假的?”

胡人而自称汉邦,那是常有的事,但薛云山这疑虑只是一闪,便想:“就算他真是胡人那又怎么样!他是如此英雄人物,又有这许多英雄部属,无论是胡是汉都有机会纵横天下!而他所推之善政放眼西域又有谁人能及?我若是现在反他却还能去投谁?曹议金已经是衰朽残年,毗伽狄银更是张大都护的手下败将,再说他们也不见得会重用我,还不如跟着张大都护,若能突围成功,那我将来也有从龙腾飞的机会!”

便拿了那道檄文连夜来见张迈,道:“大都护!敦煌要对我们动手了!”

张迈正和杨易议事,杨易一听道:“怎么?他们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们用兵么?”

“他们还没那么鲁莽,”薛云山道:“曹家乃是汉家老货,深知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最近的事,他们是一步步、一步步地逼过来,先定名份,然后动兵合围,现在他们动手是还没动手,却已经发布了讨伐大都护的檄文!”

张迈一奇,道:“檄文?讨伐我?我有什么好讨伐的?”

薛云山道:“他们污蔑大都护是假汉人、假钦差、假节度使、假大都护,而且曹家学了乖,还用变文的口吻将这檄文编成歌诀,如今军中已开始有人听说了在传唱,我听见以后已经将传唱者软禁,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说着便呈上檄文。

张迈心想说我是假钦差也就算了,但听到“假汉人”三字不由得感到荒谬异常,接过檄文来,却见上面写的是——

“大唐归义军节度使,河西、陇右、伊、西、庭、楼兰、金满等州观察处置使,太保曹议金告安西、河西诸族军民:有张迈者,派系实出西北胡蛮,挟边远夷众,席卷而来,数年间战功赫赫,连下千里,闻者震惧。其人诡托汉姓,其军伪为唐裔,议金一时不察,竟为所欺,与之结盟,并议为婚姻之亲,邀之入境,本待联贤以重振西北汉统也。不意张贼入境以来,煽动敦煌民心于内,使吾民不复淳朴,挑拨甘州友邦于外,使友邦竟成仇寇!其行邀忠敬之名,而其心实不可测!余见及此,戒惧自省,经多方查探,方洞悉其奸谋,而瓜北之乱已成,晋昌之危几殆!议金夤夜思之,常自痛心疾首。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今乃集沙瓜之大军,顺友邦之推心,檄告安西、河西诸族,爰举义旗,同戮此獠!张贼声势虽盛,威名虽重,然以孤军而处瓜北泽南,四方无路,营中缺饷,正如鸟入罗网、兽在阱中,我河西大军四合,必可一鼓而克敌!诸族诸军若能顺吾将令,共立摧敌之功,则封赏爵赐,不至旁落,若其畏缩不进,徘徊歧路,必行诛伐!”

这道檄文张迈看到愕住,杨易接过,一目数行扫了一遍,也读得心惊,忍不住拍案叫道:“釜底抽薪,好文章!唉,可惜,可惜,可惜将这些才华都拿了来对付自己人!”

第074章 共讨不义军!

“我假冒汉人…我假冒汉人…”张迈重复了两句,忽然放声大笑,仿佛是听见了生平最荒谬的笑话:“这曹家,真是…他们造谣就不能挑好一点的造么?”

其实客观来说,这道檄文提出的疑点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但张迈却自知自己乃是汉人,所以便自然而然地觉得这谣言无比荒唐。

薛云山道:“大都护,这固然是谣言,但曹家显然在这件事情上下了许多功夫。这段时间我们并未禁止归附民众与瓜南来往,虽然因此而得到了不少物资情报,但这些谣言也就跟着带回来了,眼下这谣言只怕已经传得颇广,就属下所知已经有一些人动摇了,甚至相信了,因此属下以为——大都护是否能出面澄清一下?”

“澄清?”张迈冷冷笑道:“怎么澄清?对这种谣言,怎么可能澄清?曹家说我不是汉人,我说我是汉人,如何证明?现在去长安让大唐天子给我写个圣旨证明么?”

杨易却怒道:“澄清个屁!大都护,我这就引兵前往沙州,将曹议金这老不死拖出来问个明白!”

张迈对这件事情还有一笑的雅量,但杨易却发起怒来,曹家的这道檄文,除了质疑张迈的身份之外,更将安西四镇后裔在西域上百年的坚持也都一概抹杀!郭杨鲁郑诸姓历代以降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而曹家却要将这一切一语抹杀,甚至说他们是假冒的大唐后裔,此言已辱及四姓先祖,这让杨易如何忍耐得住!

杨易绝非一个莽夫,但这时爆发出来,粗暴程度却比石拔犹甚!

张迈忙拉住他道:“阿易,别冲动!这笔账我们肯定要跟他们算的,只是不是此刻。”

杨易对着敦煌的方向冷冷一笑,克制住自己坐了下来,说道:“我也明白,不过,哼哼!就凭着这道檄文,我安西诸姓就跟曹议金没完!什么曹令公,还说继承张义潮的遗志——狗屁!说到汉家派系,与我郭杨鲁郑四家相比,他姓曹的算什么东西!将来敦煌城破之日,这个公道我定要代列祖列宗讨回来!”

安西诸大姓以曹氏在西北独撑大唐旗帜二十余年,本来对曹议金颇有好感,杨易之谋河西非起于今日,然因心里还有这份感情所以对曹家行事常有顾虑之心,不愿意以太过激烈的手段对同胞刀兵相向,心底实在还希望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这道檄文一出,曹议金对杨易已经再不能有半点牵碍了。

杨易将那檄文一扬,道:“迈哥,这东西我这就拿去给兄弟们瞧瞧,你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张迈点了点头算答应,杨易便出帐去了。

薛云山知道杨易所说的“兄弟”是他们带来的三千精锐旧部,这些人的反应他自然可以想象得到,见张迈未因为这道檄文而失去冷静,便靠近了两步,说道:“大都护,曹家虽然是造谣,安西三千精锐自然也都知道他们造谣,但对外界而言,却未必能有这样的认知。曹家既然不承认大都护是汉人,那之前我们对的种种华夏大义的谴责,就变成无的放矢了。而他们再要发兵攻打我们,也变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么?”张迈道:“那就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来吧!我相信天下人不都是傻子。”

薛云山道:“长久来说真相肯定要显露,但一时之间,许多人却还是有被蒙蔽的可能,所以请大都护按耐下心中之愤怒,要想过办法,使沙瓜百姓知道这是谣言——尤其是要跟咱们麾下的万余牧骑农兵讲清楚。”

张迈知他是提醒自己要先安内,因他此刻麾下除了三千老兵之外,其他人的确都是曹家“攻心”战术的对象,正属于“不明真相者”,再看了薛云山一眼,忖道:“他看事倒也十分冷静缜密,既有规谏我的勇气,说话又懂得委婉,瓜州难得有这样的人才!”便道:“云山!”

“在!”

“今晚就在瓜州大泽湖畔点燃篝火,召集百夫长以上将官和里老,我要叫他们明白,什么才是大唐的真相!”

薛云山见张迈纳己之见,心中大喜,立即应道:“是!”

瓜州大泽湖畔,数十处大篝火冲天而起,除了大风吹得湖水响,再没有其它的动静。

这段时间来杨易对来归诸部重新编伍,张中谋则对来归百姓进行编户,此刻百帐部以及来归百姓中百夫长以上将官、里老以上父老齐聚在张迈身边,数百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在这片被帐篷围起来的空地上静待张迈发话。

远处偶尔会传来石拔的咆哮,咆哮的不止是他,刚才杨易拿着檄文去给三千精骑看时,如卫飞等人都还只是帮怒而已,像郭漳当场就拔刀子要去敦煌跟曹议金拼命!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曹议金对安西唐民来历的质疑,在注重荣誉感的安西军人心里那真是比杀父之仇还要深重!这三千人的怒火要是真烧起来,只怕连瓜州大泽都要被烤干!

张迈站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问数百方归将官里老道:“大家知不知道,跟我东来的这些弟兄为什么发这么大的怒火?”

数百人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张迈道:“当年安史乱大唐,西域沉沦,回纥、吐蕃的势力越来越大,而华夏的势力则日渐式微,眼看大唐疆土逐步沦陷,却还有一些汉家英雄宁死不屈,在归路隔绝的情况下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沙州,是张义潮公起兵横扫河西,在安西,是郭杨鲁郑四姓负孤城而顽强坚守,城破之后又不肯臣服,以至于步步西迁!当其时,他们当年并不知道自己流洒的血汗会不会有回报,唯一支持他们走下去的,只是华夏不灭、大唐不亡的信念!他们处在随时会被杀害的境地,却没有畏缩,胡人用安乐的日子来引诱他们,他们也没有动摇,为了保住自己的族统、为了保住汉家的骄傲,他们宁可选择新碎叶城那样的偏僻苦寒之地,这么一过,就是四五代人!四五代人啊!父死而子继,子死而孙继,一直到了今天,才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打破胡人的包围,横扫西域,建立了当前安西大都护府的赫赫功业!”

安西四姓的事,由于《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传播瓜北也多有听说过的,至少聚集在这里的几百人都是知道的,这时张迈又说得动情之极,许多人不知不觉便被感染了,暗自叹息,外围郭漳也怒吼了起来,因隔得远了,听不清楚他在怒吼什么,然而那怒火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可是今天,却有人要将这一切全部抹杀!郭漳是个很平和的少年,这时也发怒了,为什么呢?”张迈本来一直低沉的声音忽然拔高:“因为有人侮辱了他的祖宗!”他大怒道:“如果有人当着太宗皇帝的面侮辱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会怎么样!如果有人当着河西汉民的面侮辱张义潮公,河西汉民会怎么样!如果有人当着你们的面侮辱你们的祖宗,你们会怎么样!”张迈指着郭漳的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我相信,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血性的话,你们就一定会像郭漳一样!”

他的话铿铿落地之后,便道:“云山!”

“在!”

“将曹议金那狗屁不如的檄文,念给大家听!”

“是!”

薛云山便将那讨张迈的檄文念了一遍,但数百人里头却只有几十个人听明白了,张迈道:“咱们部内老粗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只怕多数人听不懂,我来解释一番吧!曹议金这道檄文是说:我张迈是假钦差,安西唐军全部都是假冒的汉民,所以他准备联合狄银来夹攻我,要河西各族都响应他,谁跟随他就赏谁,谁反抗他他就要杀谁!”

所有人听得心头一震,张迈却狂笑了起来:“胡人?胡人?我张迈是假冒汉人的胡人?到底是谁,在西北汉弱胡强之时高举大唐旗帜,为汉家保种,为生民立法,为百姓血战?又是谁,用陌刀与铁蹄逼降了岭西回纥、击败了岭东回纥、教训了甘州回纥?又是谁,使宁远至高昌数千里间为非作歹的胡人闻汉风而丧胆?胡虏恨我,唐裔亲我,西北百姓人人心中都有这一笔账,而他曹议金,他又做了什么呢?沙瓜二州在他手中二十年,汉人可曾挺直了腰杆?没有!他治下的沙瓜,是一个汉人连与胡人打官司都不敢的天下!但如今曹某人联合了胡人要来攻我,原因却是说我假冒汉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笑话吗!”

远处石拔与郭漳的怒吼渐渐低了,但谁都听得出那只是暂时的压抑,就像火山再次爆发之前的空挡,张迈停了停,说道:“在座诸位并非随我一路从新碎叶城赶来的,我们相处的时日还短,听到这样的狗屁话也许也要怀疑,因此云山说我最好召集诸位澄清一下,但是,我今天召集诸位来,不是来向诸位澄清的!我是汉人,那就是汉人!我安西军乃是大唐后裔,那就是大唐后裔!这本身就是真相,没有证明的必要!我今天召集诸位来,是要告诉诸位——”

张迈忽地又停住,不但话停住,连呼吸都停住了,周围数百人几乎也都同时屏住了呼吸,当这份难耐的静持续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张迈才在一声湖浪拍击之后猛地道:“我要告诉诸位:我的身份不需要用言语来澄清,我张迈,还有安西唐军的将士们,会用横刀和铁蹄,让世人知道一种未加篡改的真相,让发出这道檄文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一指篝火旁的数百众:“你们愿否跟随我!”

姜山等百帐部青年奔了出来,单膝跪在巨石下面,一起道:“吾等愿跟随大都护,挥师敦煌,共讨不义!”

“说得好!”张迈道:“如今的归义军,已非当年之归义军!今天他们的做派,正该叫做不义军!”

晋昌城内,曹元忠见到檄文后也震骇了好一阵子,但过了一会就反应过来,扯住了阎一山道:“这道檄文是谁拟的!”

阎一山慌忙道:“是令公口述…”

“你胡说!”曹元忠道:“张大都护自起兵以来,干的都是振汉抑胡之事,就算是归附了他的胡人,也都得遵守汉俗唐律,这些事情西北军民有目共睹!这檄文说什么他本是胡人,这种话只能拿去骗愚夫愚妇,我父亲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阎一山素知道他脾性暴烈,也不愿意得罪他,便和稀泥道:“这是敦煌传来的消息,难道还能有错?”

曹元忠哼了一声道:“不和你谈这个了,我要见我二哥!”

阎一山道:“二公子离开晋昌已有十天了。”

曹元忠惊道:“什么!二哥走了?怎么都没给我个消息!那现在晋昌是谁掌管兵权?”

阎一山道:“是家叔阎肃。”

曹元忠一听便知道事情古怪,问道:“二哥为何忽然回去?”

阎一山道:“似乎是令公病情有了变化,所以敦煌方面发来急报,让二公子连夜赶回去,却让家叔到此来替代二公子。”

曹元忠惊道:“爹爹病情有变?有什么变?为什么不通知我!”

阎一山道:“这…现在好像又没什么事情了。”曹元忠心情急了起来,道:“快带我去见阎叔叔!”便到城主府邸来见阎肃,他听说曹议金病情有变后本来十分担忧,但在来的路上却想:“这里头多半又有古怪!”

曹家在沙瓜是自称过“令公大王”的,虽无明确地称帝,却有君王之实,阎肃是曹元忠的长辈,官爵也比他大,却显得十分客气。曹元忠虽然骁勇善战,但城府不深,见阎肃对自己毕恭毕敬,就说道:“二哥既然走了,那晋昌的防务便暂时由我负责吧。”

阎一山惊道:“那怎么行!四公子虽然是曹姓嫡系,但兵权是敦煌方面授予,没有鱼符,便是大公子来了也不能接管兵权!四公子,你要掌管兵权的话,只要敦煌那边一道文书下来,我马上将兵权交与四公子,但现在的话,恕老朽不敢从命!”

曹元忠见他这样的态度更是起疑,但也拿他没办法,晚上歇息辗转反侧,却仍然无法决断,第二日却被几个心腹吵得跳起,叫道:“四公子,出大事了!”

“什么事情?”

“我们的人都被调走了,你快去看看!”

曹元忠起来到营中巡视,却发现营内空空,吃了一惊,一路打听,才晓得自己麾下的士兵刚刚领到命令,要重新编入晋昌军防之中。

曹元忠怒道:“我人还在这里,阎肃怎么就敢夺我兵权!”

留守的有司军吏却道:“四公子息怒,阎老将军有敦煌授予的大权,主宰全瓜军务,按理来说四公子也得听他的。”

曹元忠心想:“这里也不能呆了,谁知道阎肃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药!这一千人虽然不多,却也是我的老本了,若被阎肃整编了去,那我就成了一个莽夫,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对城内各处地方十分熟悉,当即引了几个心腹径奔晋昌城内大营,果然望见大营军官正在阎一山的率领下整编自己的部队。

他赶了过去叫停,道:“所有人全部上马,随我出城!”

阎一山叫道:“四公子,家叔有令,四公子的这部人马必须重新编入晋昌军防之中!四公子你也不能擅自出城!”

曹元忠冷笑道:“我是奉了爹爹的命令行事的,你们要我听命,除非再拿爹爹的亲笔信来!”呼众部属:“随我走!”

他是一千骑兵的顶头上司,又是曹议金的爱子,众兵将被他一招呼都跟了过来,曹元忠便要引兵出城,阎肃带人赶来阻拦,叫道:“四公子,你做什么去!敦煌已有命令,若四公子回到晋昌时,必须留在城内待命!”

曹元忠道:“敦煌,敦煌,你少那敦煌来压我,我现在就去敦煌!看看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引了一千兵马冲出西门,阎肃也不敢拦他,曹元忠出城之后便向沙州赶去,路上听说甘州回纥已经在和晋昌接触,心中大不痛快!

他身份特殊,沙瓜两州又是情面社会,沿途关卡不敢拦他,曹元忠从晋昌到敦煌,一路如行无人之地。

因是轻骑,很快就抵达敦煌城下,却见郊外吊死了一排人,近看了都是光头——竟然是一百多个和尚!曹元忠望见,心中便生不祥之感。

要入城时,却听有童谣唱到:“敦煌曹氏,倒行逆施,联胡攻汉,人人得而诛之!”

曹元忠大惊,循声望去,却见孩子已经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带走。曹元忠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联胡攻汉,联胡攻汉…那檄文说张大都护是伪冒的汉人,这童谣偏偏又…唉!到底谁是胡,谁是汉啊!”

第075章 弃否

曹元忠走了以后,张迈立即召集心腹部将,讨论如何应付当前局面。

杨易道:“摆在我们的眼前的,有三条路,第一条路,是不顾一切西归高昌,传檄河西,起三镇之兵讨伐曹氏。”

心腹部将中的老成派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田浩道:“可是要西归高昌,容易么?”

“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我们以精骑冲关,三千人都带足半月肉饼干粮,避开坚锐,突其弱旅,按我的推算,咱们三千精锐护送大都护回去应该是没问题的。这对我们来说是最不冒险的办法。”

诸将想起过关斩将,都感兴奋,这段日子来已经和姜山等结为好友的郭漳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三千精锐…那百帐军这边…”

“他们只怕大部分人都没法去到高昌了。”杨易道:“现在我们和高昌的通信被切断了,没法直接和高昌取得联系,庸叔、薛复他们对我们这边的情况不了解,也就没有办法作有效的响应。所以选择这条路的话,我们必须尽弃羸民,”张迈明白,杨易所说的羸民就是这段时间来依附的百姓,包括晋昌城外逃难来的百姓,以及没有战斗力的百帐部牧民,“一路之上,需死弃十之八九之农兵,死弃十之六七之牧骑,而三千精骑则应该有很大的机会可以保全。”

石拔本来觉得冲关斩将乃是一件豪事,听到这里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安西唐军有两面大旗,一是宗唐,二是爱民,现在杨易说的这个办法,先是将来归附的百信弃之不顾,跟着将新近来归的牧骑、农兵当炮灰,就兵法上倒也没什么错误,但如此功利的做法却势必会严重影响安西唐军在河西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甚至对石拔等人内心的信仰造成巨大冲击。

现在安西军和归义军都在加强宣传抹黑对方,河西百姓对双方的说法是将信将疑,若张迈一遇到危险就自己逃回安西,却将大部分跑来依附他的百姓都丢下,沙瓜的民心走向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就难以预测了。

田浩道:“或许可以这样,我们让他们先散布到瓜北各处去,等我们领兵打回来,他们再来迎接我们。”

杨易冷笑道:“别作这种天真想法了,百帐部牧民虽然因为我们得了一些好处,也都爱戴大都护的勇武,但毕竟新附不久,如果我们一直对他们不离不弃,他们应该会继续追随我们,但如果我们在这等形势之下将他们抛弃,他们中大部分人权衡利害之后,一转身就会转投曹议金或者狄银。而且我们后脚一离开,敦煌和甘州的骑兵前脚也就会跟着逼来,我们一走,这些依附过我们的人若不投降只怕马上就要面临清洗。”说到这里杨易忽然想起了两年来杳无音讯的杨定邦,叹道:“若是我叔叔和我们新碎叶城的旧部,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许还会设法图存,但百帐部的牧民绝不可能这样坚忍地等候我们的。”

张迈点头道:“不错,之前我们把话说得多冠冕堂皇都没用,这当口百姓看的,只是行动。当初刘备从新野被曹操赶到江夏,后来之所以能够轻易地重得荆州,和他一路上宁可失去军事优势也对百姓不离不弃是很有关系的。我们如果带着那么多百姓,只怕逃不出曹家和胡人联手的包围圈,但如果舍弃他们,回头他们也会将我们当做陌路人,到了那时,我们就算尽起三镇之兵也只是强行侵略河西,很难再有来自内部的助力,我们的河西之行也整个儿变成了鸡肋。”

杨易心道:“刘备被赶到江夏一路上对百姓不离不弃?有这事么?”但这当口也没穷究这段历史。

石拔叫道:“大都护,我们不能这么做!百帐军的兄弟,瓜州的父老,对我们可都是一片真心!人家拥护我们,我们就不能辜负他们!”

田浩道:“话是这么说,可要是带着这么多的人,我们根本就没法突围逃走。”

“我们为什么要逃走!”石拔道:“咱们就直接杀奔敦煌去!哼,曹议金的人虽然多,可未必挡得住我们的铁骑!”

田浩和邱子骞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曾做过石拔的上司,这时官衔反而在他之下,对这个爬得好快的猛将小弟口里不好说什么,那眼神却显然是觉得他太冲了。

不意杨易却道:“石拔所说,也是一条路子。若以三千精骑为核,以牧骑、农兵为辅弼,先破常乐,用偏师作出要攻击晋昌的样子,其实却以奇兵直奔敦煌,那么将有两三成的机会一举而克定河西!”

石拔听得热血激涌,田浩、邱子骞却齐声道:“两三成?”

“是两三成,那已经算多了。”杨易道:“那还必须是常乐攻克胜利,曹议金猝不及防,且敦煌真如曹议金所说兵力薄弱,那样我们就有可能成功。但万一这三个条件少了一个,那我们就可能会进退维谷,如果三个条件少了两个,那我们就可能面临前有坚城、后有追兵的绝境了。”

张迈沉吟道:“常乐城防薄弱,我们又刚从城内出来,对其防务知根知底,用上偷袭的话,反掌攻占到手可能性不小。但曹议金是头老狐狸,他既然要动我们,敦煌怎么可能不设防!而且我也不相信沙州的兵力真的如他所说的那么薄弱。”

他这样说就相当于是否决了这个提议,杨易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只剩下第三条路了。”

“什么路子?”郭漳问。

“置之死地,以期全胜!”杨易一字字道:“既得民心,又得河西的全胜!但走这条路的话,能否成功,就不只是取决于我们,更要看我们在高昌的兄弟们如何配合了。”

田浩邱子骞都有些,张迈却明白杨易的意思,沉思良久,终于说道:“我信任郑渭,我信任薛复,我信任庸叔,我信任慕容春华,我信任奚胜!我不但信任他们的忠诚,而且信任他们的智慧!”看了杨易一眼,也在他的目光中寻到了支持,便道:“阿易,就这么办吧!”

在知道曹家已经和张迈撕破脸皮以后,百帐军中思虑较远者心中不无担忧,如果瓜北和安西接壤,他们不会彷徨,但现在张迈这支飞军却显然处在沙瓜伊肃的包围之中。

“张大都护神勇无敌,或许能冲杀回去,但是,我们怎么办呢?”

哪怕只是牧民中的下愚,也会考虑这个问题。

辅营校尉曹昆提了一瓶马奶酒,来寻薛云山,看看四下无人,便嘲笑他道:“怎么,你居然也没能进去么?听说张大都护的主帐里头,这会可有不少人呢!你最近又献檄文,又献谋划,连拍他们的马屁,我还以为这次一定有份进去呢,谁知道还是在这外头干看!”

薛云山哼了一声,道:“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真的么?”曹昆道:“他们为了不让姜山薛云飞想那么多,这次故意先让他们带兵出去巡视,但对你,似乎连这等心思也懒得用了。”

薛云山又哼了一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曹昆道:“你认为我要说什么?”

薛云山沉吟着,道:“张大都护杀我岳父,散财济贫,眼下那些翻身了的下层部众个个都当他是救世的英雄。我也觉得他是个英雄,所以愿意追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