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问:“李司马怎么说?”

张迈道:“他让我找你们两个商议。”

杨易沉吟着,说道:“迈哥,北伐主帅让薛复做吧,我跟你东巡去。”

张迈奇道:“为什么?若有康隆做响应,与庸叔、奚胜里应外合,打败毗伽的胜算应该很大啊。”

杨易说道:“选薛复还是选我,不在胜算大小,而在别的缘故,这一点,咱们心里明白的。”说到这里他看着张迈的眼睛,张迈亦不回避,军帐之中静悄悄的,这个眼神交会过后,杨易在张迈眼中看到了暖意,心中欢喜,道:“迈哥,如今咱们的事业大了,外边的人,不免会有许多的想法,这些想法他们未必敢说,可我还是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看出来了。但我却希望迈哥你知道,我对你仍然如在星火砦时一般无二,我敬你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长。今日的杨易,已经不是新碎叶城时的那个鲁莽小将了,可是我能有今天,也是从你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你带我们走出新碎叶城,走出死境,但我不想将你当作恩人,而希望一生一世,做你的臂膀!永远不变!”

军帐中又静了下来,连马小春都走开了,张迈站在杨易对面,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想起过去几年的种种,与杨易并肩作战的场景都在脑中一晃而过,杨易说他从自己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那些最艰苦的日子中,在那些最危险的夜晚里,都是眼前这个兄弟陪伴左右才熬了过去,才融入到这个新的世界。两人一起打仗,也一起成长,在昭山行宫,在灯上城,都是靠着对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才做到了无间配合。这是一种在铁火中锻造出来的信任!

“阿易,”张迈想说,我对你,也是可以将我的生命托付给你,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哽咽了一下笑道:“臂膀是不会喝酒的,你做了我的臂膀,以后谁陪我喝酒?”

杨易也笑道:“但是臂膀可以帮你杀敌啊!”

张迈道:“做兄弟,又岂是为了因对方能帮自己杀敌?如今帐外能帮我杀敌的至少有几万人,可能和我坐在一起喝酒说几句知心话的,却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杨易心头一热,眼眶也觉得暖暖的,似有泪水要掉下来,他觉得无端流泪乃是女流之事,反而尴尬一笑,男儿至此两心相照,再说什么也已多余,张迈拿了两壶酒来,虎皮椅也不坐,就手挽手坐在地毯上,碰壶痛饮。

酒到半酣,杨易道:“迈哥,对付毗伽的事情,就让薛复去做吧。”

张迈道:“只是如今薛复积累下的功劳已经很大,如果让他再立这场大功,怕我就得超拔他位列你与郭洛之上了。”

“薛复的能耐,我素来佩服,”杨易道:“但不能让他压过阿洛。阿洛这两年来忍耐寂寞,镇守西疆,若不是他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在东方的一切事务都无法进行,因此功劳之大难以估测,薛复功劳再大,你让他处阿洛之下没人敢有异议的。有阿洛与他平持相处,就不怕薛复震动到你,咱们内部的架构也还可以稳当。至于我,迈哥你就不用顾虑,该让薛复压我一头就让他压我一头,我不在乎,反正以后我仍有机会立功的。”

张迈道:“这个让我再想想。或许…阿易,不如由我去对付毗伽,你拿了我的赤缎血矛,替我东巡吧。”

“那可不行!”杨易道:“东巡之事非同小可,这件事情却是谁也不能替你去的,就算是阿洛来了也不行。如今大唐没了,河西汉民又大多沦为胡族的农奴,如你在疏勒时所说,咱们接下来的大业就是要建立一个由我们来设计的梦想国度,而河西的汉家子弟就是我们这个梦想国度的新民,打仗的事情,我们可以假手,就算一时功高,将来事业更大时,这功劳自然就相形变小了。但拯救汉民、争取民心的事情,除了你,别人谁都不能碰,不然将来会留下后患。”

张迈道:“安西百姓,胡多汉少,虽然在我们手里能够暂时做到以汉统为主导,但这种人口情况若不改变,一两代人以后就要出大问题。所以河西汉民,确实是我们接下来要争取的最重要的力量,但咱们如今的领土宛若长蛇,东西延绵五千里。战争可以一年半载就打完它,争取民心却是件时间极长的活,若我一旦东巡,只怕三五年内就没法西顾了,那时行政中枢是随我东迁,还是让行政中枢与我分离?若是随我东迁,只怕以后治理起来困难重重。所以我想着能否将首府暂时设在高昌,这里刚好位于河西与安西的中段,治理起更加方便。”

杨易道:“我和郑渭曾谈论过这个问题,但谈到最后我们都觉得,无论我们接下来几年扩张的方向是要向西还是向东,都万万不能将中枢设在高昌、龟兹、沙州、伊州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纵深发展的潜力不够,都没有成片的大块水土,全都是零零散散的绿洲,都是小国的规模,别说制霸天下,连作为偏霸首府的资格都没有。地理上虽然处于中段,但中枢乏力的话便没法制约属地,而要将军队集中在中枢,靠属地提供钱粮供养的话,又会给全境造成极大的负担。如果中枢设立在这里,往后注定了会分崩离析。”

张迈道:“我也知道长久来说安西是找不到可以立都的地方的,就是沙州格局也太小,只是如果将中枢移到凉、兰一带的话,又怕离西线太远,万一西边有事,中枢会反应不及。”

杨易道:“西周的京畿在关中平原,东进灭商以后,国土在函谷关以东的也有二三千里,但武王、周公没有东迁,只是在洛阳营造了一个陪都。秦国灭六国,形势也是一样,可秦国也没有将都城东迁。汉高祖扫平天下以后,选择定都地点,没选地理适中却格局偏小的洛阳,还是选了地理上很偏的关中,迈哥,你说是为什么?”

张迈本来且说且喝酒,这时却停了下来,杨易又道:“其实地理偏不偏,应该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立都所在必须形成足够强势的力量来压服附属州镇,周、汉两代,立于长安的都比较强势,立于洛阳的都比较衰落,这里头的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

张迈道:“从现在已经得到的情报看来,关中已经有主,我们短时间内能得到的,最多去到凉州、兰州。”

杨易道:“凉州、兰州,作为万国之都当然还偏狭了,但如果能够开发得好了,要成为压服西域的中枢却也够了。如果能得到朔方,那形势就会更加明显。而且进入河西以后,我们再立汉家旗帜会变得更加自然。自汉唐两大盛世奠都长安、洛阳,关中与洛谷便成华夏人心目中首重的京畿之地。我听郭伯伯说,咱们汉家百姓有认庙拜神的传统,汉人久处边荒,久而久之也会被人视作蛮夷,胡人入得京畿,若能自化,久而久之也视之为中华,故谁得京畿,便得地理上之正统。关洛为甸服,其次为河西河东、齐鲁淮楚之地,再次之为吴越、燕代、巴蜀,这些是侯服宾服之地,由此进京问鼎,天下人也都还可以认同。至于安西、辽东、漠南、交趾,入我华夏版图虽久,却仍然被中原士人视作要服荒服,此皆戎狄蛮夷之地。我们安西四镇旧部,上百年来流落于荒服之外,中原人士会怎么看待我们已不可测,若我们能竖大旗于河西,得甘陇百姓认可,便可能进一步争取中原士民对我们的认同。但若我们将首府定在安西,只怕他们未必会承认我们。至于西线之事,我们或者可以参考周公之营造东都与布置齐国。”

张迈道:“你是说…”

杨易道:“东都位于天下之中,随时可以出兵压服全境、驰援各地外患。齐国与关中相对,位于另外一个极端,却安排了一位强有力的重臣镇守,以负责起对东夷的开拓和对东方内部的叛乱。”

张迈道:“这个设想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前提却是中枢所在必须足够强势,西周初年的关中有这个条件,但凉兰破败已久,能否如此却有待斟酌了。”

薛复的大帐中,他踱步出来,乌力吉从帐内追出来,叫道:“将军,你真的要去?”

“是的。”薛复道:“与其在这里患得患失,不如前去与大将军将事情说个清楚!”说着便大踏步向张迈的军帐走来。

第116章 大同

虽然处于边荒,然而杨易还是接受了汉族家庭的全套教育,因此他身在新碎叶城,自我认同上却是大唐的,在骨髓之中也有着一种对中原的渴慕,长安如磁,杨易如铁,天然相吸,郭洛等人亦如此。

但薛复却不是,尽管薛国曾是大唐藩属,然而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薛复的父亲学习汉家文化,是因为想要摆脱天方教与回纥的束缚,因此便自然而然要归依另外的大文明。天底下所有没有源文明的小国都是如此,要想摆脱一个大文明的影响,唯一的办法就是倒向另外一种大文明。

到了薛复这里,汉家的文化色彩已经很淡了,哪怕他的血统中可能流着大唐皇室的血脉,然而那也已经稀释了,尤其是青春期到成人这个阶段接受了激进派天方教的教育,对他的影响更是大得难以估计。在薛复这里,族系观念十分淡漠,超越族系的精神上的统一才是他的依归。

走到张迈的帐外,马小春很礼貌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杨易来时马小春可不敢挡驾,杨薛之间在马小春眼里存在着某种微妙而巨大的差别。

“薛复求见大将军。”薛复说道,这时他瞥见了帐内有两个人影靠在一起。

“待小的去禀报。”

马小春转了进去,帐篷里的两个人影站了起来分开,不久马小春出来:“薛将军,大将军有请。”

走近军帐,里头有一股酒气,张迈已经坐在虎皮衣上,杨易坐在一边。“杨将军也在啊。”薛复说。

“薛复,我这要找你!”张迈道:“我和阿易刚才正商量着北伐主帅的事情,他推荐你做主帅呢。”

“哦?”薛复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反而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可将张杨两人难住了。

“怎么,”张迈道:“难道你没把握么?”

“只要给薛复三万骑兵,我就有八成胜算。”薛复道:“但杨将军的话,应该也有这个才能,为什么却让我去而不让杨将军去呢?”

张迈道:“你不想领命么?”

“不是不想,”薛复道:“不过我今晚来,却是要推荐杨将军担此重任。”

张迈和杨易对望了一眼,都感到意外,薛复道:“其实大将军的考虑,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处在我们今天的位置上,我们更应该为我们的事业考虑。我一直都认为,大将军所要创建的事业,是要将天堂移植到人间来,安西军中有人述说着你神秘的过去,但我却认为那真是主宰派遣你来到这片土地的征兆之一。你是我们的领袖,也是主宰在人世间的代言者,我拥护大将军的领导不是为了从大将军身上得到权位与财富,而是因为我从大将军的身后看到了一种仁慈与威严并有的光辉。我愿意在这种光辉之下奋斗至死而不求一物。我所求者,只是希望大将军能够不改初衷,对内善待百姓,建立井然的秩序,对外手持圣剑,消灭所有的民族,用战争来消灭战争,实现无国界的和平与普惠所有种族的幸福,只要大将军的努力是朝着这个方向,薛复便愿意作为大将军的前驱生死不悔、贫富不悔、贵贱不悔!”

他说着单膝跪下,向张迈顶礼,张迈却有些不习惯,作为上司他曾不知多少次受过薛复的礼拜,但这一刻他却感到薛复这一跪不止是出于上下级的缘故,更有一种精神信仰在里头。

对于宗教,张迈素来敬而远之,哪怕是薛复要将自己作为一个教主来崇拜,他还是有些尴尬,说:“薛复,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主宰的使者,我要恢复和建立的,只是大唐。”

薛复问道:“是什么样的大唐?是拥戴那个已经灭亡了的李姓子孙么?”

“当然不是。”张迈道:“我心目中希望恢复的国度,并不是只属于一家一姓的。”

“那么是怎么样的呢?”

张迈沉默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国度,并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不过杨易却忽然想起了薛复刚才的话,道:“便是一个对外消灭了战争、对内建立了秩序的大唐,她将让老弱者可以终老,让壮健者有所用其长,让幼弱者得到抚育,让贤能得以上位,让公平与信义畅行人间,让天下有公正的法律可以遵守!”

薛复接着道:“使治下人人因为这份大业而受益,同时人人也为这份大业而出力,他们出力,却不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至少,我便是如此!我相信杨将军也是如此!这将是一个大公的国家,而不止是某个家族的庙堂,这将不止是汉家子弟所期盼的大唐,更是万国万族所期盼的大唐!大将军,你所要努力的,是这样的大唐吗?”

张迈没有回答,此刻他不想对已经表现得相当慷慨的薛复说太过激昂的言语,尽管他很明白要建立这样一个世界很难,然而他却不能否认,他的内心也期盼着这样一个世界的降临!

“我希望我们的国家将来能够变得如此,”张迈说道:“可是那样的国度,离我们还非常,非常的遥远…”

“但是大将军在做了!”薛复道:“我归顺大将军,是从疏勒的那个夜晚开始…”

那个夜晚,疏勒城中一些唐民听说了大唐已经灭亡的消息而变得迷惘,张迈就在断壁残垣之中鼓励他们,告诉他们大唐之在否,不在于李姓之存亡,而在于唐民自身!

“我们在,大唐就在!”

那句话,深深地震撼了坐在墙角的薛复。

“我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决定归依大将军的,可是我真正信服大将军,还不是那个晚上,因为会说话的人太多了,比如瓦尔丹,而有决心、有能力来建立理想国度的人,却只有大将军你一个!从疏勒开始,到宁远,再到龟兹,再到焉耆,再到高昌,大将军一直都在一点一点地做!你的人到了哪里,你的军队到了哪里,大唐的秩序,就到了哪里,这一点是整个西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如果不是由于毗伽的南侵,我想,现在高昌应该已经成为一片乐土了吧!”

是的,尽管张迈的施政并不完美,然而他所努力的方向,却是所有国民都看得见的。

“大将军你已经建立了这样大的事业,却还不肯以君主自居,而只自称将军,而世界上其他的君王呢?”薛复道:“他们只要占据一个小小的绿洲,就恨不得马上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来参拜他们,高呼可汗,他们夺取土地、攻占城池、俘虏百姓,为的都是自己的私利与欲望,所以他们的人到了哪里,贫穷与混乱就到了哪里,萨图克是这样,阿尔斯兰是这样,毗伽也是这样!他们能力虽有高低,但在这件事情上却都没有区别!这些奴役人的人都不配拥有领土,拥有人民,他们就如同草原上的青草,只是等待着大将军去芟夷,而杨将军和我,就是大将军芟夷这些青草的刀。”

薛复举起双手,道:“所以,不管是杨将军也好,我也好,谁北上进攻毗伽都是一样的。我们东进的这段日子,接触了许多习惯于阴谋诡计的人,让我们的一些勇士也受到了沾染。但是我今天晚上来,就是希望大将军知道,大唐军中还有着一群没有忘记理想初衷的男儿。我希望大将军知道,我们这些人都确信:我们的横刀挥处,带来的是秩序;而只要是被我们的马蹄踏到的地方,不管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是谁,在我们马蹄踏足之时,便从此是不可侵犯的大唐疆域。此次北伐,不是为了争霸,而是要消灭妄图颠覆我们所建立的秩序的罪恶君主!而这次的东巡,只是要在河西建立新的秩序,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信仰,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如果大将军能够以这种心情来安排人手,那我想,你应该很快就能扫除蒙蔽在你和主宰之间的乌云,看到一种最合适的安排!”

而杨易亦单膝跪下道:“薛将军说的对!我们此次东巡,不是要去被河西改变,而是要去改变河西!”

不知不觉间张迈站了起来,似乎心意已决,一手搭住薛复的肩膀,一手搭住杨易的肩膀,道:“好,我们明天就出发,薛复随我东巡,解放沿途所有被奴役的百姓!阿易引兵北进,驱逐毗伽。”

两人一起领命,杨易道:“只是驱逐么?”

张迈道:“现在就消灭他,代价太大,收益太小。如果就此消灭了他,魑魅魍魉就会蛰伏起来不敢动了。我要尽快打通丝绸之路,以获取富国的资金,我要留毗伽一条狗命做眼中钉,好让我不会东进之后安于逸乐,我要他在天山北麓狂吠,让我们安陇全境都憎他入骨,我要留一道口子让他骚扰丝路,让所有的商人都支持我讨伐他,我要他串联我们的敌人,以作为我强兵的对象!东方牛马蕃息、谷物大熟之日,便是我西顾之时,当再次西顾时,庭州将不是终点,阿易,你在高昌好好准备吧。薛复,你随我东进,我要鼓舞起河西汉民的斗志,让他们成为志吞四海的战士,我们这次将要得到的不止是新民,还有新军!”

二将领命出帐,张迈倚倒在虎皮大椅上,眼皮微微下垂,似乎是葡萄酒的后劲发作,马小春进来,轻声道:“大将军,福安公主鸾驾到了。”

张迈点了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第117章 甘州

秋,曹议金病死了,然而他的死竟然没有在河西引起多大的轰动,所有人注目的,只是即将到达甘州的张迈。

只看到这种人情变化,明眼人便知道:一个时代,过去了。

张掖,甘州汉民起义的领袖乌爱农正坐在城楼上,背后的张掖城在起事的那个晚上杀成一片血海,乌爱农崇信的是儒家的教义,以仁为本,原来也没打算用那么激烈的手段,然而那个晚上回纥人的反扑却出乎意料地猛烈,而汉人久受压迫也没人肯妥协,两相激荡之下,一场争斗便爆发了,但战斗分出胜负时双方都已经杀上了脑,便再也顾不得什么仁义了。

可是那一场战斗结束之后,乌爱农却心有余悸,甘州汉民欠缺武装,若不是甘州大部队远征在外甘州空虚,这场战斗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实在难以预料。

战斗结束之后,甘州回纥的父老分成两派,一派建议驰报中原,请中原皇帝派出兵马接掌甘州,还有一派则建议向刚刚在瓜北取得大捷的张迈求援。

乌爱农虽然认为中原才是正统,但他却认定中原政权一时三刻不会派军前来。

“中原弃河西已久,凉州孙超孤守凉州多少年了,也不见洛阳派一兵一卒渡过黄河,何况我们又在凉州之西,要等中原大军来到张掖,那不知要多少年!一旦城外诸胡见我们势力孤弱,起而围攻,我只恐在座诸位都不得其死然!”

其时张掖城外,各部各族都虎视眈眈,而汉人又未团结起来,城内汉民都被回纥人压迫得怕了,所以但听得马蹄声响无不一惊一乍,乌爱农当机立断,马上派人向西驰报,结果不出数日,一支骑兵便擎着唐军的旗帜奔到城外,军队的数量不多,却是换过武装的瓜北精锐——张迈在击败狄银之后,大搜武器铠甲,将瓜北的菁华部队重新武装,所以这支轻骑兵的战斗力已经不低。

听说唐军这么快就抵达张掖,满城响起了欢呼,乌爱农大喜过望,对张掖诸父老道:“我们盼中原天兵盼了几十年也没盼到,如今张大都护的义军却数日就到达,沙陀李氏与西北张大都护,谁对我们更加上心,今后我们该何去何从,大家应该心中有数了。”

因此迎接曹昆入内,将大唐的军旗重新插上张掖城头,当天满城涌动,声震百里!原本徘徊在城外的胡人部落则陆续退去。张迈在瓜北打的那一仗早已威慑甘州,连狄银都被张迈生擒,其它部族谁敢轻易去摸张迈的虎须?

再过不久肃州城破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同时凉州的留守兵将也传来消息,希望张迈赶紧东巡,接掌凉州。至此凉、甘、肃三州连成一气,汉家声势大壮。乌爱农传出号召,临近不但汉民城乡群相响应,连胡人也有二十六部表示愿意遵命——甘州胡人的人口本已经逼近汉人,但瓜北一役其男丁损折殆尽,没死的也多成了奴隶无法归家,留在甘州的势力已甚孤弱,没有足够的勇气抵抗有张迈做靠山的乌爱农了。

在这个清晨,乌爱农拄着拐杖,倚站在城楼上,等待着来自四乡八里的捷报。

张迈东巡的消息早已传到,算算日子他如今应该已在肃州抚民,只等肃州宁定,就要进入甘州了。

乌爱农这时奉曹昆为张掖的临时留后,将城内壮丁都编入曹昆麾下听起指挥维持治安,而曹昆也拥戴乌爱农作为张掖的权司马,署理甘州内外事务。在张迈抵达之前,乌爱农决定要献上一封厚礼。

“爹爹!”乌爱农的儿子乌思仁跑上城来,兴冲冲道:“爹爹,城外七十八乡,都已经派出父老,今日黄昏之前会抵达城外,共迎张大都护!”

乌爱农叮嘱道:“我刚刚得到消息,西北诸将已经拱戴张特使为骠骑大将军,以后要开口叫大将军了。”

“是!”乌思仁说:“大将军。”

乌爱农又问:“另外那件事情呢?”

乌思仁从怀中摸出一本本子来,说:“我和城中子弟二十五人,分头往七十八汉乡探访,此外向我们投效的二十六部,也派了人去,已将每乡每部丁口登记在此,尚未统计。”

乌爱农道:“拿来!”便在城头点算,大乡口数五六百,小乡口数百八十,七十八乡共计汉民两万三千四百人,丁一万四千五百余,二十六部口八千三百余人,丁三千有余,胡汉人口总共三万八千人,加上城内军民,刚刚过四万而已。

然而乌爱农大笔一挥,却将汉民数量变成了八万六千人,丁四万二千,乌爱农的次子乌思礼叫道:“爹爹,你算错了。”

乌爱农道:“我算错?没错!”

乌思礼道:“只有两万三千人,没有八万六千!”

乌爱农哈哈笑道:“错的不是我,是你!甘州乃是大州,虽然沦陷数十年,但近十几年已渐趋稳定,咱们汉家百姓,只要给个喘息的机会,很快就能恢复元气的。这两万三千人的数目,放在二十年前也不止,药罗葛氏统治甘州数十年,虽然欺压我们,可也没大肆屠杀,然而比之二十年前,人口却不增反减,这是为何?只因为狄银不但要征收亩税,还要征收人头税,所以家家户户,藏丁的藏丁,匿口的匿口,造成户口每况愈下的假象。现在张大将军将至,诸乡父老虽然应命前来,但毕竟没和张大将军接触过,不知道此来是福是祸,所以都还不肯跟你说实话。但依我推算,二十年前最残破的时候,甘州汉民亦应该有四五万人,二十年过去,托了曹令公的福,甘肃二州与归义军没有战事,吐蕃自顾不暇,药罗葛氏亦未对外大动干戈,这二十年又没什么大灾荒,所以我料甘州汉民,口数丁数应该翻倍才是。若将逃到张掖河上游以及祁连山区的山民也都搜刮出来,或者还不止。盛世户口显,乱世户口隐,这些天我关注张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深感河西的乱世怕是要终结了。”

乌思礼想了想,说:“话是如此,但我觉得,爹爹,你不如还是将丁口的数字改回去的好。”

乌爱农问道:“为什么?”

乌思礼道:“咱们乌家虽然也出过将才,但看看这些天陆续进驻的大唐军马,那等雄壮,那等威武,咱们这一带的子弟断断无法与之争锋,将来咱们乌家的出路,怕还是得在文治上寻思。可是要说文治,第一是丁口增长,第二是粮赋增多,你现在就将丁口数目写明白了,往后还怎么请功?”

乌爱农哈哈笑道:“孩子,你倒也聪明,不过有时候要小心,别聪明过头了。这次来的人与别个不同,《安西唐军长征变文》你没听过么?来的这位张大将军可是一个纵横万里的旷代英杰,从疏勒、龟兹的传闻看来,他手下也必有熟悉文事政务的人才,那便与狄银这等戎狄不同。再加上连慕容归盈那样的人也都投靠了他,你这等小伎俩只怕瞒不过他,到头来徒增他的反感而已。”

乌思礼却道:“会打仗,未必就能治国,这位张大将军来自西方,谁知道他的文政如何呢?或许也只是一个比狄银更野蛮的强主罢了。强主精于战阵,未必精通庶务,我看我们不如做两手准备,若来的是一个英主,我们便全心辅佐他成就王霸之业,如果来的只是个穷兵黩武之辈,那我们就设法自保富贵,料来他初得甘州,总得依靠我们这些地头蛇。”

乌爱农不置可否,只是捻须。

这一日七十八乡的父老渐聚,甘州残破之余也没法提供食宿,都是这些人自带干粮,就在城楼下挨过了一夜。

第二日西面的消息不断传来,或说:“大将军已经离开肃州了!”

乌爱农打听各种情况,似乎龙家在新政权下并不受待见,然而张迈以龙家从攻狄银有功,也就没有褫夺他们的田亩,肃州只是换了一批防守人马,文政一切照旧。

至于西面,折逋氏则不断派出骑兵在焉支山一带徘徊,似乎对张迈的东进充满了戒惧。

折逋氏乃是凉州地区半汉化的胡儿,他们占领了凉州城以外的大部分地区,奴役着成千上万的唐人做农奴,但由于凉州乃是汉家重镇,离中原又近,其族中聪明才智之士往往倾慕中原文化,又有部分人与汉家联姻,因此族内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恢复吐蕃传统,一派则主张进于中华。

乌爱农对折逋氏的动态十分关注,但张迈的大部队到达肃州之时,他的先锋——薛云山与姜山便已先后抵达张掖,有着三千骑兵在城内坐镇,况且肃州那边又有大援在后,乌爱农对折逋家便不怎么担心了。

到了黄昏时,前方地平线沙尘渐起来,七十八乡虽然都答应派人来会,实际上抵达的只有七十二乡,望见沙尘,纷纷叫道:“莫非来了?”

不久那沙尘蔽天而来,左右各三千匹骏马疾驰而至,中间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无数骄兵悍将拥着两面大旗近前,一面写着“唐”字,一面写着“张”字。

这是连狄银遇到也被歼灭了的大军,眼看如此威势,七十二乡乡民尽皆跪伏在地迎接,大部分人连头都不敢抬。

大旗渐渐开近,乌爱农大喜:“来了!”拄着拐杖迎到城外,见车上坐着一男子,宽袍右衽,正冠而坐,欢喜地跪下迎接,道:“甘州留后乌爱农,率领甘州全城十二坊、城外七十八乡、二十六部,恭迎我大唐钦差、骠骑大将军!”

第118章 显户

慕容春华在薛复和张迈手下只是克尽一个优秀将领的职责,对政略决策总是有所保留,此外大部分时间都不说多余的话,这时杨易执掌北讨大权,他奉命作为杨易的副将,动态举止登时不同。

张迈交给了杨易三万大军,其中包括两万府兵以及一万沙州军队,此外在经过李膑加印之后还可以继续调动停驻于沙瓜的兵马。

大军将动,杨易想用薛复之计,慕容春华道:“薛将军所谋虽佳,然而却不是唯一的办法,我们何必将这等建策之功分给他?何况这北讨之略,薛将军所谋未必最佳。”

杨易问道:“哦?”

慕容春华道:“此次大将军以杨将军北讨,调薛将军扈随东征,此决策颇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我细细思索却觉得大有道理,为何?薛将军近胡夷深而入汉家浅,若使其北讨,吞并毗伽,则北庭之众皆归其麾下,以近胡夷者统胡夷之众,上下互相影响,久之恐有离心之祸——此乃众势所归,薛将军本人纵然忠诚亦难改变;若使其东征以教河西汉民,则如战国时赵国之胡服骑射,河西汉民汉统深厚,虽胡服骑射而不至忘汉。杨将军则本为汉家大族宗子,北上杀胡,得其人顺则化之,逆则杀之,得其地则辟为郡县,只要杨将军本人不叛便无分裂之虞。今毗伽人在高昌,大将军恐战争进行太久,祸乱及于来年,这是为君者的爱民之虑,深足敬佩。然毗伽勾引曹元德,袭我背后,围我妻儿,此为大仇大辱,不报则不能威慑诸胡!因此属下认为仍当设法杀之!北庭之众狼子野心,急切难化,不如夷平其族,清洗其地,待大将军引得东方汉民前来,再实其地。”

杨易道:“你是要用薛复的第二套计谋,来个关门打狗么?”

慕容春华道:“不,用关门打狗,于高昌损耗仍然极大,与其用关门打狗之计,不如用饿敌毙命之谋。北庭回纥百数十年来保持着迁徙的习惯——夏天因高昌太热,故往天山以北避暑,这时北庭一带水草正茂,正合放养;冬天则山北草枯水竭,故要翻过天山回高昌、伊州过冬。如今高昌城在我们手中,回纥牧民失去了冬季供养的依靠,必得于夏季筹谋蓄草。杨将军可依大将军的命令,一路擂鼓而行,堂堂正正、不急不慢地逼向高昌,毗伽眼看势大亦必退避,然见杨将军来得不急,又且后有退路,却势将且战且退。我却自引五七千精锐轻骑,从伊州东北绕过进入北庭,毗伽倾国而来,山北必然空虚,我五七千兵马足以纵横其全境,一路烧尽庭州境内所有蓄草!毗伽一闻必回师急救,然肯定来不及了。将军可趁机占据天山南北诸险要关隘,我亦回师自守伊州,如此可以最小的损失、最快的速度解除高昌之围,使我境内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而毗伽所部回到北庭,既无积草,如何过冬?那时我等只需严守东西两处关隘绝他劫掠之路,也无须出战,一场大雪下来,就算不将他灭族,至少亦冻杀饿杀他一半族民。待开春之后,北庭回纥元气大伤,那时候招抚也罢,剿灭也罢,主动权便尽操我手了!且此谋亦与大将军的命令不相冲突。”

杨易大喜,道:“好!就这么办!”交给了慕容春华九千轻骑,飞驰潜行。杨易自己擂鼓而北,才到伊州,伊州境内胡汉各部纷纷来依,杨易来者不拒,尽数编入辅翼部队,以增其势,一路上兵不留行,却又走得不快,二十五天之后抵达赤亭关,康隆对杨易如此大张旗鼓来颇有腹议,觉得他若以骑兵前来,自己作为内应,说不定能建奇功呢,如今却迁延时日,毗伽对自己也有了怀疑,却也无法了,便献了赤亭关关城,杨易进驻赤亭关后,派遣各部军马向西、向南、向东逼近,郭师庸见他用兵之坚实几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失之保守,不由得啧啧称奇,叫道:“阿易转性了?”

毗伽眼看高昌坚城急切强攻不下,杨易大军来援,康隆又已背叛,怒恨之下却也无法,只好后撤三十里,待要就走,却又不舍,一边确保回北庭的交通要道,一边停驻不退,要看唐军是否有破绽露出,以作最后一搏。

张迈望见甘州众父老来迎,亲自下来扶乌爱农上车,道:“乌先生,多得你起事逐杀胡虏,乌氏身处胡虏之中却不忘华夏,如此忠烈实足彪炳青史。”乌爱农慌忙逊谢,张迈见匍匐之众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饥色,心中怆然,道:“甘州的父老兄弟,都被回纥压迫至如此境地么!”急命众将士:“快扶众父老兄弟起身!”

薛复、石拔等将领带头,数百将士各来扶人,七十二乡乡民父老受宠若惊,心里都想:“来的这帮兵将,一点也不凶巴巴的,倒是和气得很。不过狄银可汗竟然也死在他们的手上。”唐军越是表现得谦和,甘州父老越是敬畏交加。

张迈载了乌爱农入城,乌爱农一路上颇不安其座,在车上也侧着身子,张迈便看出他是个老派的人,乌爱农的两个儿子见张迈如此礼敬父亲都感欢喜,乌思礼对乌思仁说:“大将军如此相待,那是当年文王待姜太公的礼遇了。”乌思仁深以为然。

不止他兄弟如此,乌爱农心中也如此,到了城内,他早将狄银的汗府打扫干净了,就请张迈入内,狄银的这座宫殿虽不能与盛唐时长安、洛阳相比,然而在河西也算是富丽堂皇了,只是那夜混乱时被人挖走了许多金玉饰品,但仍然瑕不掩瑜。

马小春见了心喜,薛复却给张迈使眼色,张迈会意,说道:“甘州百姓还如此困苦,我不能独个儿享福,这座汗府我就不住了。就在城中交通便利的地方,找座结实的房子给我就是了。今晚随便睡一觉九成,明天还要出城,既来到了这里,就要想办法让甘州的父老兄弟脱贫,看着他们现在的样子我可真是不好受。”

乌爱农一听心头一热,双腿发抖,跪了下来,张迈一惊,慌忙扶他起来,问道:“乌老为何忽然行这样大礼?”

乌爱农连眼眶也热了起来,泪水不由自主滚了下来,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乌思礼在一旁出来道:“大将军,你有所不知,我等在这甘州胡化之地,见惯了回纥人对我们的欺压凌辱,就算是一些汉家的将军,要么是像龙家那样狐假虎威,要么就是一些草寇似的人物,来了劫掠一番美名为借粮,见到金钱眼睛就发金光,见到女子眼睛就发红光。像大将军这样,放着大好宫殿不住,却要和百姓同甘共苦,这样的事情,我们只在书上听过,以前以为都是假的,今天才知道,世上真有如此贤君!”

他说着便拉着兄弟跪下了,张迈忙又将他们扶起来,说道:“我不是什么贤君,我不过是西北汉民推举出来,代表大家管理这片土地的人,关心百姓生计,这些都是我该做的。再说我不住狄银的这房子,主要是我觉得满城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却住在这里享乐,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其它。”

乌爱农长叹道:“大将军或许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对我等而言,却是见所未见,更未敢想能亲遇如此明主…乌某以衰朽之年,甘州以大劫之余,竟然得遇大将军,如何不叫我等欢欣振奋?”说着他又要跪下,张迈却不等他跪下就扶助,乌爱农道:“大将军,你如此爱民的心胸,放眼西北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了。见到大将军之前,我只道甘州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今日方知道《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所述并非子虚乌有,自今往后,老朽必竭尽全力,以辅助大将军成就大业。”

张迈大喜道:“功业事小,民生事大,我安陇将士虽能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但到了这甘州地面上,对如何治理甘州,如何让这边的百姓吃饱饭,亦需乌老辅助。”

乌爱农听张迈有重用之意,心中自也高兴,便命儿子取来那本临时赶制的甘州户籍簿来,道:“此为甘州境内,已经归附的七十八乡并张掖城民籍,请大将军过目。”

张迈翻开户籍簿,见只有两万多人,诧异道:“我虽知甘州破落,却不知道破落到这个地步,竟然只剩下两万多人。”瞥眼见乌爱农欲言又止,便命无关者且出去,只留慕容归盈、薛复以及乌思礼在旁。

乌爱农这才说:“大将军,两万多人,这已经不少了,即便在盛唐天宝年间,户籍簿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张迈大为诧异:“天宝年间甘州也只有这么多人?”

乌爱农道:“老朽是说,天宝年间,报上去的户籍簿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张迈一愕,但很快就转过脑筋来,道:“乌老是说,这个数字是假的?”

“也不全假。”乌爱农道:“这个数字,记录的乃是显户,并非全部的户数口数。而且河西在天宝以后人口又几次大变化,若大将军不急他务的话,就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第119章 隐户

乌爱农道:“自古以来,大朝丁口统算,唯汉、唐二代为盛。所计户口,部分州县,官员为冒政绩,或故意充增户口,部分州县,官员为隐赋税,则故意减削户口,如此层层上报,最后户部再行汇总,朝中大臣会就帝皇当时之好恶、时局之需要,再行修饰增删,最后所得数字载于史册者,即当日呈禀人君者,此数字只能作人君参监,而不可以为即是本来数字也。”

张迈听得有些唏嘘,然而想想后世的人口普查的那些做法也就释然——千年之后尚如此,如何能够苛求统计技术远远落后的古人?

却听乌爱农继续说道:“大体而言,政治宽仁则户口渐显,政治苛猛则户口渐隐。为何?政治宽仁,编入户籍者光明正大,可受律法保障,经商有凭,读书有份,好处较多,故户口渐显;政治苛猛,则法不护民,读书入仕之途不畅,编入户籍者受尽盘剥,坏处较多,故户口渐隐。”

张迈又点了点头,道:“那河西这百余年来,户口是渐隐的了。”

“是,”乌爱农道:“河西丁口本数,至开元年间极盛,其时不止本地汉民极多,且河西地处丝路要道,往来商人、小贩数量极众,即以甘州张掖为例,当年巅峰之时,每月过关人数不啻万计,此则往来流动之人,而本地种植、放牧、开店、中人、跑腿、扛夫诸般仰赖往来商贩之常住者,其丁口又一二倍、三数倍于此。开元以后十余年间,丁口日繁,而政事日坏,法不护民,吏求减削上缴税赋以自肥,民求逃税逃役以自保,故往往隐于三途。”

张迈问道:“哪三途?”

乌爱农道:“一隐入西北藩主荫下为农奴,二隐入商家大户为家奴,三隐入佛门寺院为寺奴。此三者为大而可知者,至于不可知者,则如散入山间者,避于偏远者,则为不可知之数。即未逃窜者,每村隐三数十户,在编之户每户隐一二丁,其数究竟多少,就只能臆测,无法确知了。”

张迈道:“逃到偏远地区还算是自由民,也还可以理解,逃入藩主、商户、寺庙去做奴隶,那不是自找苦吃么?”

乌爱农一愕,一时不知如何说,慕容归盈在旁道:“大将军,你以仁义治国邦,百姓在你治下做自由自主之民自然甘之如饴,所以不知道世上有些地方,政治会苛刻到让人活不下去,做奴隶虽然悲惨,但若是国家政治过恶,则做国家之奴隶,还惨过做私人之奴隶。”

张迈为之黯然,道:“天下真有这样可怕的事情?”

薛复在旁道:“大将军,你常说觉得自己做的不足,但为何西北百姓,入我治下无不额手称庆?”

张迈问道:“为什么?”

薛复道:“因为我安陇之治,在大将军看来尚有许多不足,但在西域其它部族国邦看来却比他们内部好得太多了!两相比较之下,大将军治下已如天堂了,所以西北百姓乐归我治。”

他说的却是一个当时西北的一个政治事实——张迈、郑渭等人沿途所建立起来的统治并不是已经足够先进了,但由于周边的部落、小国的统治秩序实在太过落后,甚至连起码的政治秩序与基本法律保障都没有,因此相形之下,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一个相对完整的行政体系、一个相对公平的法律体系的安西政府,自然成为了西北各族百姓所向往的地方了。

张迈对乌爱农道:“继续说下去。”

乌爱农乃继续道:“三大隐户中犹以寺奴为多,因甘州本为佛教大盛之乡,即天宝以后,政事日坏,而佛教愈昌,官府势力越弱,而寺院势力则越强,因此安史之乱以后,河西百姓常赖佛寺以自存。丁口虽增,却常不在户籍上显现。然当年在张掖河沿岸便有灌溉良田八十万亩,外县次一等水田二三倍于此,再次一等旱田又二三倍于此,而甘州境内牧场亩数又数倍于此,此安史之乱前甘州之盛况也。”

张迈道:“然则安史之乱后,甘州的人口便大幅度减少了,对么?”

这推断起来乃是一个“常识”,不料慕容归盈和乌爱农却同时摇头,乌爱农道:“不是,安史之乱时,河西人口大大增加了。”

张迈咦了一声,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乌爱农道:“因为安贼大闹关中,将成千上万的关中百姓全都赶到河西来了啊。当时连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肃宗皇帝也都驻留西北,大小官吏扈从者、百姓合家相随者,多不胜数!”

在古代,战争本来就是引发人口大迁徙的关键原因,唐朝的关中地区乃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光是一座长安城人口就不下百万,安史之乱期间,百姓逃避战乱背井离乡,敌从东来,他们就只能朝西、南两个方向逃走,部分逃入汉中、巴蜀,但蜀道南行,所以更多的人口则逃往西北,一层层地涌入凉州、甘州、肃州。

乌爱农继续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关中百姓,本来大多较河西百姓富庶多文,但来到河西便成为了异乡客,为官者自贬其职尊,为民者不得不货卖继续以度日,连积蓄都没了,就只能干贱活以存命。这些人后来虽然也有部分回迁者,但也有不少最后落户河西者,安史之乱后,关中也不太平,部分人迁回关中后又逃了回来,尤其是黄巢大屠,更是逼得百姓西迁散入胡地。一开始大族都聚集于凉、兰,后来兰州胡化,凉州渐乱,而人口遂涌入甘州、肃州,甘、肃又乱,于是汉民又继续西迁,最后止于沙州。”

慕容归盈接口道:“沙州于天宝年间,户不过数千,口不过万余,至今日能有如此规模,实皆因有大量西迁陕、雍百姓之故。”

张迈听到这里隐隐想到:为什么敦煌这样偏远的地方,弄够孕育出莫高窟这样世界级的文化遗产,只怕和特殊时期接受了关中地区的间接移民是有关系的。若只是靠着沙州本地的文化底蕴,在唐亡以后莫高窟的开凿只怕是难以为继。

河西自古以来就是关中地区的避难所之一,东晋时期河西地区的统治者也曾顶着来自中原五胡的压力,隔着大半个中国号称效忠远在江南的晋朝。不过这里的地理规模和自然生态环境毕竟不能和江南相比,因此虽然数次接受了战乱人口,却没法靠着对内的开发形成江东、巴蜀、岭南那样的繁荣高度。

张迈道:“听乌老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过今日甘州丁口数量,究竟还有多少?”

乌爱农道:“若就老朽判估,或有八万之数。不过这些人多是隐户,要想将他们一一登记在册,只怕得费些功夫。”

乌思礼道:“其实也不难,如今大将军带来的大军人数不下万人,若能抽出数千人来,分成七十余部分头下乡,同时命令百姓一个月内不得随意迁走,逐村抽查,必能将口数点校个八九不离十。”

乌爱农皱眉道:“只是这样的话,只怕百姓会惊恐难安。而且这些年来汉民为了防备甘州回纥下乡抽丁取粮,早就各自找好了蛇路鼠道,但望情形不对马上藏匿逃走,上有朝策,下有对策,就算发派数千兵马下去点查,只怕也难以得到一个确切的数字。”

张迈道:“这确实不是个好办法。”

乌思礼道:“那就只能从缓,先行德政,让甘州百姓渐渐亲信大将军,然后自然而然会上报编户。”

张迈道:“那又太慢了。”想了想,且让薛复去安置军务,选址驻防地点,筹建境内治安系统,让慕容归盈去安抚坊间市民,让石拔去巡视临近诸部,让张中谋去盘算乌爱农所献的粮草、畜群。

到第二天,张迈让乌爱农带路,去看看甘州的“八十万亩良田所在”。

张掖为河西大城,也是丝路贸易最大的中转站之一,当年隋炀帝曾西巡至此接见二十七国国主与使者,唐时开置屯田,稻麦俱种,至开元年间所积军粮可供驻军数十年之用,此州富庶可想而知。

至于乌爱农所说的八十万亩良田则聚于张掖河两岸,乌爱农带着张迈骑马至张掖河上游,然后问道:“大将军,张掖观田,顺水而下最好,不知大将军能上筏不?”因西北人多是旱鸭子,所以他有此一问。

张迈笑道:“不怕,我会游泳。”

便上了船筏,左箭营、右箭营在两岸护行,一路看下去,两岸果然都是膏腴之地!乌爱农一路指着道:“此皆上等田亩,所费人力省而所产多,一亩可得二三石。数里之外,离河较远者,有中田,至其夹于山石沙丘间者,则为下田。”

这时已经入秋,若种冬小麦,现在也可以开始忙了,然而但见两岸农田上渺无人迹,张迈问道:“怎么没人劳作,是你们把人都赶走了么?”

乌爱农忙道:“不是。那些人或许已死,或许正在大将军的奴营之中。”

张迈一奇,问道:“奴营?”

“是。”乌爱农道:“这张掖河沿岸上等良田,本来是我汉家所开,自回纥人来后就都被他们占了,或者辟为牧场,或由其族中能种植者耕种,或者自选农奴耕种,得为他们选中者,皆亲回纥者,倒是我汉家百姓,全部被赶到偏僻荒芜之地去了。狄银西犯与大将军作战,已带走了许多人丁,其后老朽揭竿而起,凡亲回纥者,或杀或逐,是以大将军如今见不着人。”

张迈道:“这么说来,如今这沿岸良田已尽成无主之地了?”

乌爱农道:“正是。”

张迈又问:“这些良田,是否都有造册?”

乌爱农道:“这是甘州最大的余粮产地,自然一亩一分,都造册在档,张掖易主时,老朽已经尽数收取了。”

古代生产力低下,下等田所产经常只够农户糊口,中等田才小有盈余,必须靠着用人力少而所产多的上等田,才是产生“余粮”的最重要来源。因此统治者对上等田最为重视。张迈在疏勒是开过荒,种过田的,所以也明白这个道理。

乌思礼当下就在木筏上跪下献策道:“大将军,若我军将士能不顾劳苦,就地屯田,一冬所种,来春可得粮草百万石,此大将军雄视河西之资也!”

张迈笑道:“我自己也是种过田的,辞什么劳苦。”

乌爱农大喜道:“若是如此…”

张迈却已经摇头道:“不过我不能就在这里屯田啊,我还另有要事,张掖河沿岸的这片良田,必须另外找人来种。”

乌思礼微为失望,张迈已道:“此田本来是我大唐所有,被回纥人窃据,如今物归原主,自然便当尽数辟为公田。思礼,我说,你给我拟授田令。”乌思礼忙应道:“是。”取出笔墨纸砚以及小几,就在木筏上待命。

张迈道:“从明日开始晓谕甘州全境:所有男子,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即可到甘州城门登记造册,凡能为唐言、姓唐姓、取唐名者,便有机会得到这张掖河畔的上等良田耕种,得授田亩若干,每年收取税赋若干,其余归其养家。”对乌爱农道:“挑选授田者的身体、家庭标准,我会让薛复制定。至于应纳税赋比例,你可与慕容老将军参详琢磨,当使得到授田之农夫不至过重,而使国家税赋得以确保。”

乌爱农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道:“这不是唐朝赖以开创盛世的授田之举么?”大喜之余,欢呼道:“大将军英明,大将军英明!如此一来,则是寓搜隐户于授田之中了。”

张迈一笑,道:“这也不算什么英明,前人应该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了,咱们不过是师法先贤罢了。”

便在这时,有快马驰至河边,扬动旗号,一艘小木筏荡了过来,信使在筏上跪禀:“凉州折逋氏,似有异动!”

第120章 定凉计

唐军给甘州肃州带来的,不止是军队,秩序也在不知不觉间进入。

先行的河西五都尉做的是开路的工作,而张迈一旦到达,许多的工作不待吩咐便已经在进行。

工事部队在进入甘州之后马上散至各地,按照张家所献的河西图谱,选取重要据点占据,险要处立砦,交通要道立关,河流拦道则立渡口,山石拦道则开路。干这些活计的劳动力则都是战争的奴隶。

与之随行的是一百队精锐步骑,或以火为单位,或以队为单位,或以营为单位,以雷霆手段清剿境内影响治安的力量——包括强盗以及所有显露出不服从的部落、村庄。贼窟中强健的男人被集中了起来,合适冲锋的成了阵前卒,合适劳作的成了奴隶,女人则被分散了,孩子被带到后方,由军人家庭收养。

并不是所有的无主土地都像张掖河边的上等良田一样,用来招诱甘州的新民,甘肃二州那些回纥贵族的土地都已经被没收,成为了屯田农场,数万战奴被整编了起来在这些地方劳作,在未来的一二年间,这些农场所产的余粮也将成为重要的军资。当然,在这个秋天,人们看到的还只有汗水,收成至少要等到来年。

张掖周边地区的变化是细微而渐进的,已经集中到城中的民兵则被重新整编,按照唐军业已形成的评价标准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编入府兵成为预备士卒,中等准备重新加以训练之后作为本地的治安力量,下等则被集中到了固定的农场、牧场之中,成为屯田者与屯牧者。

和曹议金那种控制中心城镇、羁縻周边村庄的政策不同,张迈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这是一整套军政体系的植入,治安迅速地变好了,甚至在张迈车队的尾巴上就开始有商人跟着来了。张掖城坊间竟开始有了为做生意而燃起的炊烟,昔日商业重镇的繁华似乎开始让人看到了一点希望。

比商店更早开张的,是吏、户、法、仓、工等诸曹衙门,唐军带来的是一套在西北地区早已行之有效的新法令——不是闭门造车做出来的法令,其中包括在过去几年中逐渐积累起来的、适合西北风俗的习惯法。和曹议金的政府不同的是,张迈没有让这些法令法规只是存在于百姓接触不到的纸张上,早有变文僧人将之编成了歌谣,并勒令各地僧侣、父老教百姓广为传唱,并指定了每个父老、僧侣所负责的区域,每隔半年还要派人下野抽查,若十岁以上孩童不同唱诵,则本乡的僧侣、父老有过。

在抵达张掖之后,又有一批能工巧匠将大唐最核心的几十条法令法规刻在石柱上,他们不是到张掖以后才做,而是每到一座城镇,就立上这样一条石柱,法曹的人将这些石柱称为立法柱,它已经逐渐成为了唐军确立其在一个地区统治的象征。

人们看到的是甘州的稳定,以及繁荣的曙光,看到的是在张掖城中张迈对百姓的安抚,乌爱农等纷纷称颂其仁德,而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城外不被人注意处的血腥。在这片新得的土地上,唐军不需要不同的声音。

当然,对于这种变化,尚未被征服的地区所有的也不仅仅是拥戴。当听闻到肃州与甘州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后,凉州的土豪们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可不止是一个最高领主而已。迎面横扫过来的,是要改变一切陈规陋习的狂潮与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