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灵武,这一趟他们从凉州到东都,再从东都到灵州,除了在东都的五日以外,其它竟未停留超过三天,这实在是罕有之事情,也是各方面形势凑合之故。

此时朔方节度使是后唐的边疆名将张希崇,他接到东都发来的命令后,先细细问询了折逋瑛关于西北的情况,跟着召集部将折从陵、灵州刺史杨泽中商议,说道:“那张迈之事,我也曾耳闻。不过今年我朝正是多事之秋,安西之事又多是道听途说,未是确信,所以我一时不敢妄自上报,免得朝堂诸公借此事作倾轧的由头。但我早已广派细作,本待都中政治稍定,我所得消息也已周全,这才上禀,不想京城却已下旨,凉州地近朔方,凉州有事,我们没有及时上报,还要等都中降旨,如此一来,却显得我等怠忽职守了。”

杨泽中道:“那张迈的事情传到朔方也有些日子了,《安西唐军长征变文》,我也听了不少。他联络河西寺庙,要做什么黄河以西大唐故土之主,志向实在不小。如今河西诸州县都已,听说诸寺都已向凉州派出僧使,计议二十日之后便大会,令公若要行事,需得赶紧了。”

折从陵道:“看那张迈这次行事,既然先派人便谕河西诸州,他本人必等到诸人齐聚,然后才到凉州,这样才显尊隆,我们却可趁机,截在前头,宣布陛下旨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希崇道:“张迈破回纥、占沙瓜,都是用兵取胜,一道圣旨,未必便能服人,也罢,既然都中已有主张,我便往凉州走一趟,从陵,你且选轻骑五千人,随我亲往凉州传旨!”

杨泽中道:“令公若走,灵州防务却该如何是好?令公在时,定难军党项不敢妄动,令公若是离境,万一李彝超竟起祸心,那时如之奈何?”

张希崇道:“拓跋氏世据定难,虽然跋扈,却还不敢公然反叛,但泽中的话也有道理。如今陛下既然命我便宜行事,你便替我拟命,调李彝超领兵四千人随我入凉,再给我知会府州折从阮,让他密切留意夏州动向,若有异动,你可与他互为呼援。凉州之事,或将左右未来十年西北安危命脉,我是不能不用心的。”

朔方治所在灵州,定难军治所在夏州,那定难军自唐末以来,一直由党项人拓跋氏割据,因得唐朝赐姓为李,因此又称李家,数十年来代代相传,如今传到了李彝超手中,仍然是向洛阳称臣而对内自治。

灵州夏州,距离甚近,快马接力疾驰的话一日便到,接到了张希崇的调兵令后,李彝超召集家将商议,他的弟弟李彝殷说道:“中原之主,忌惮我们李家不止一代人了,如今父亲才刚刚去世,他们就来调我们的兵马入凉州,可别是调虎离山之计。”

李彝超道:“不然,那个张迈的事情我也曾经听说,应该是真的。而且李天子刚刚即位,各藩镇都未宁定,他的心腹大患在河东而不在我们,如果现在就用这样的计谋来对付我们,对他只怕也没什么好处。我们世受敕封,这调兵之命还是得听的,否则反而会予以汉儿攻击我们的口实。”

李彝殷道:“既然如此,我代哥哥走一遭吧。”

李彝超道:“张希崇既然要亲自前往凉州,我若不去,他如何能走得放心?还是我领兵前往吧。弟弟你率领子弟,看好家园,等我回来。张希崇既走,杨泽中不足为患,倒是东面折从阮需得小心。还有,那个张迈既然横扫西域,西域也有契丹的属国在,这次凉州的事情,保不定契丹也会介入。因此你在夏州,除了防范东、南之外,还得看好北边的边境。”

李彝殷答应了,李彝超当即点了四千骑兵,出境到灵州附近来与张希崇会合,唐末五代,各地边军最强,双方并作一处,兵力将近万人,浩浩荡荡地朝凉州开来。

※※※

注:朔方,在今宁夏一带,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所谓塞上江南,也就是这个地方了。

第125章 群龙动(二)

契丹在耶律阿保机以后,逐渐有部分族众转为定居,但游牧以逐水草的积习未改,这一方面保留了契丹人的野蛮及战斗力,但同时也妨碍了这个民族的文明化。耶律阿保机虽然在立国的时候修建了皇都,但三代君主仍然没有定居京城的习惯,皇帝的宫帐所在,就是政治决策中心所在。

这一年东北的冬天来得早了些,第一波寒风南下时,璜水的部分河段竟然就结了冰,不过结的也只是表面的一层冰皮,有骑兵拿起巨锤将冰面砸了个窟窿,一个三十来岁的英武男子钓起了一尾大鱼,周围下马侍立的骑士纷纷喝彩,高呼:“皇帝陛下万岁!”“大汗万岁!”

这个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契丹皇帝耶律尧骨——即汉名耶律德光者也。

其时中原四分五裂,契丹却如日方升,耶律德光威权之重犹在后唐皇帝李从珂之上,但这一刻他却耐着心亲自烤鱼,周围数千腹心部——亦名皮室军者,人人挺腰直立,虽在凛冽寒风之中也是动也不动。

耶律德光烤好了鱼,端详了一会,这才拿到一座流金大帐前,大帐之内,东手坐着一员大将,乃是皮室右统军耶律朔古,西边站着一个文臣,却是政事令(宰相)韩延徽。

大帐中间谢倚着一个老妇人,脖子上盼着貂皮,闭着双眼,威严与杀气却在眼角泄了出来,耶律德光捧着新烤成的肥鱼,跪下呈现,口称:“娘娘,试试孩儿新钓上来的鱼。”

老妇人睁开眼睛,伸出左手接过咬了一口,随口道:“不错。”

这个老妇人,便是耶律阿保机的妻子、耶律德光的母亲,契丹人尊称为“地皇后”的述律平!

“报!北庭有使者到!”

耶律德光站起身来,坐到述律平身边,韩延徽道:“传。”

毗伽的弟弟罗额匍匐着爬了进来,叫道:“北庭小臣毗伽向天皇太后、契丹皇帝陛下请安。”

述律平淡淡道:“也算是自家人,起来吧。”因述律平是回纥述律部人,所以这样说。

罗额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却还是弯着腰不敢挺直背脊,述律平道:“十万火急地来见我,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后啊!”罗额颤声说:“西域…西域的形势不妙了啊,那个汉人张迈,如今已经吞并了归义军,正派人挥师北上,我们可汗只怕就要抵挡不住了,所以…”

“混账!”述律平坐直了身子,右手袖子竟然空荡荡的——阿保机死的时候,述律平痛不欲生,竟欲殉葬,被群臣大哭劝阻,述律平竟然拔出刀来砍下了自己的右手作为陪葬!此女性子之烈可想而知!

这时述律平脸上的神情也没发生怎么大的变化,然而只是眼角一扫,就让罗额全身发抖:“没用的东西,丢尽了我回族的脸面!”述律平将罗额痛骂了一通之后,才道:“现在毗伽想怎么样?”

罗额全身趴在地上,叫道:“皇太后,请看在多年来我藩忠心耿耿的份上,看在同族的份上,派兵增援吧。”

述律平却又躺下,道:“我已经不管事很久了,你要说家常,自来找我,要求救兵,问皇帝吧。”

罗额又面向耶律德光:“请皇帝陛下开恩。”

耶律德光看了耶律朔古一眼,耶律朔古道:“这个张迈如此可恶,待我引兵将他拿了,顺便踏平西域,奠定我契丹西藩之基业!”

述律平本已躺下,这时猛地又张开了眼睛,喝道:“弥骨顶,你太久没打仗了还是怎的,说这样的大话!西域是那么好打的么!当初我们打一个浮屠城,就用了多少功夫!难道你比天皇帝(耶律阿保机)更强更厉害不成?”

耶律朔古是万军之中能杀进杀出的猛将,这时也吓得低了头,不敢吱声。

述律平继续道:“那张迈几日能横行西北,自有过人之处,他在安西已有基业,我们契丹骑兵纵然强大,万里迢迢去到那里也成了客军,汉人有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若那张迈在南疆气势已成,你便是将皮室精锐全带了去,也不见得就稳能赢他!”

罗额跪下道:“皇太后,请契丹务必派兵增援,那张迈虽然厉害,也就是打打萨图克之流,遇上契丹精锐,那肯定是无法抵敌的,我北庭粮草,仍然可支一年!大军到了西域,完全可以在北庭牧马,不用担心补给匮乏。”

述律平道:“尧骨,你看怎么样?”

耶律德光淡淡道:“西域小利害,从眼下看来,难,中原大利害,从近期看来,却是容易。”

这两句话甚是简略,其实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与后唐王朝不同,契丹由于有北庭的关系,对张迈早已注意上了,虽然未曾出兵,但各方面的情报却已经收集了许多,因此述律平对形势的判断才不至于托大,而耶律德光亦已看出那个张迈并不是那么好打的。相对于张迈,后唐王朝在耶律德光看来却处处都是破绽,因此他才会得出西域难而中原易的结论。

罗额见耶律德光说了这句话后述律平也微微点头,心登时凉了半截,韩延徽忽然道:“太后,陛下,西域虽远,但那张迈既然已经吞并了归义军,便有一事需要顾虑。”

“何事?”耶律德光问道。

“张迈已经进入河西,这便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了。”韩延徽道:“自古以来,漠北与中原生死之关键,在漠南与燕云——汉家若失燕云,则必一蹶不振;我种若失漠南,则恐灭亡无日!”

韩延徽本是汉人,但入契丹既久,说起话来也是“我种我种”的,完全忘记了祖宗。

耶律德光却点了点头,韩延徽的话正中他的心坎,他之所以不愿意贸然蹚西域这潭浑水,便是由于有南图之意。

韩延徽道:“但是,漠南燕云虽为胡汉生死之关键,陇右却又主宰着胡汉强弱之消长!故自汉武通西域,便断匈奴一臂!大唐之破突厥,亦赖陇右骑兵实多。若那张迈兼有安西、河西,其与中原、漠北,便将成鼎足之势,如今中原弱而我契丹强,再多出一个以汉统自居的张迈来,实非我契丹之福。因此若张迈企图进入凉州以东,则我们必须倾力加以遏制。”

罗额心中一喜,只是不敢插嘴。

就在这时,有人入帐呈上文书,这是属于南方来的情报,韩延徽接过,打开一看,神色微动,耶律德光问:“怎么了?”

韩延徽道:“张迈已经并了甘肃二州,如今正窥伺着凉兰。这是南朝来的消息,好像李从珂准备册封张迈,许以凉、兰之地,使其北上吞并北庭,夹击漠北。”

述律平听到这里背脊一悚,喝道:“什么!李家小儿,焉敢如此!”

耶律德光的脸色也黑了下来,冷冷道:“李从珂便不怕我现在就兴兵南下么!”

韩延徽道:“陛下,这只是小道消息,并非确切情报,李从珂就算邀那张迈夹击漠北,暂时来说定然也只是密议。再说,如今南朝略无可趁之隙,骤然兴兵,恐怕胜负之数,一时难定。”

后唐经济实力远胜契丹,至于军事则互有胜败,彼此半斤八两,真个倾国大战,两家谁也不敢保证必胜,述律平道:“西北多一强敌,果非我契丹之福祉。眼下燕云方面暂时无机可乘,尧骨,要不我们移帐到阴山冬猎,你看如何?”

耶律德光沉吟道:“区区一个张迈,还不需要劳动娘娘大驾。而且若咱们母子二人同时西进,只怕李从珂也会有所动作。人皇最近似有归乡之意,若是被李从珂利用了,恐怕渤海会有变故。”

耶律德光所说的“人皇”,就是他的哥哥耶律倍,耶律德光本来只是次子,皇帝的位置轮不到他,但述律平偏爱耶律德光,因此竟然发动政潮,将耶律倍拉下马,扶了耶律德光做皇帝,耶律倍不得已回到封地渤海,却仍然不断地受到耶律德光的迫害,为免被斩草除根,他竟造船渡海,从辽东逃到了中原,这个流浪皇帝便成了后唐王朝的座上宾。

述律平点了点头,默然了半晌,招韩延徽道:“宰相,宰相,你可有什么主张?”

韩延徽思忖了半晌,说道:“启太后,依我看来,那张迈若真个吞并凉、兰,对李从珂也没什么好处!此子既然能纵横万里,岂是个轻易肯向人低头称臣的人?真要让他兵锋打到兰州,只怕李从珂会比我们更难受!”

述律平道:“不错,汉人自己杀起自己来,不比外人杀进去仁慈。”

韩延徽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连同李从珂,先灭了张迈再说。”

述律平失笑道:“天下哪有狮虎共扑一狼的道理。”顿了顿,道:“我们与李从珂,一时之间互难信任,便要联手也无从联起。两强联手以破弱,灭张迈虽不在话下,但一起兵进陇右的话,依兵形地势而言,李从珂趁机吞并其地的机会比我们大得多。若放任张迈吞并凉、兰,那是养虎为患,但若让李从珂吞并河西,那他就要成龙了,这威胁可又比那个张迈为大!”

韩延徽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道:“我们有后顾之忧,那张迈难道就没有么?从疏勒到凉州,绵延八千里,他张迈能有多少兵马,能同时守得东西疆土无恙?其疆土既如长蛇,只需拦腰斩断,蛇势便灭!”招了招罗额,道:“小子,过来吧。”

罗额大喜,趴在述律平脚边,述律平道:“高昌,毗伽打不下来,我们来替他打!你这就回去,让毗伽准备好粮草。可别等我契丹的大军到了北庭,却没个落脚过冬的地!”罗额大喜:“是,是!太后放心!我们大汗早就准备好了粮草,只等着契丹天兵降临!”

第126章 蛰

张掖下起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却有一种爽快的凉意。当然,能从凉意中感到爽快,是由于张迈的心情。

现在的张迈,和以前不同了。在灯下谷的时候,他获取情报要靠自己去闯,甚至冒险地进行试探性攻城,但现在他人在甘州,却已经收到了来自中原的第一份情报。

鲁嘉陵的手腕越来越高明了,尽管是在这个混乱的河西,他仍然利用寺庙系统,广派由他培训的游方僧人,搭建起了一个让张迈也为之惊叹的情报网络。河西盗匪横行,但有个好处——无论胡汉,不管是牧民还是农夫,十有八九都信佛。甚至连剪径的强盗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僧侣。当然,也不是说僧侣就一定安全,然而遍布西北的佛教体系,还是让僧人在各种行动上方便得多。加上鲁嘉陵掌控着数百座寺庙的牒印,所以他派出去的僧侣都是有凭有证的“真僧”,而且各宗各派的都有。现在的凉兰河廓的消息张迈纵然说不上了如指掌,至少也大致明了了,甚至关中也有了河西僧人的踪迹,最远的一个特派胡僧甚至已经进入东都。

僧侣们出去以后,一边行脚,一边探查情报,若有所得便写成佛经偈语设法传回来,这些偈语却都是有秘密暗号的,传回张掖之后,自然会有司文僧将之翻译出来。

所以现在张迈人在张掖,眼睛却仿佛已能看透整个西北,甚至窥觑到了中原的机密。

凉州土豪的动态张迈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急。

这个时候,张掖城内已经渐渐焕发了生机。本来,一座城市要想从荒废中忽然发展起来是很困难的,别的不说,光是基础设施的建设就足以让一个帝国动用倾国之力也得至少一代人才能完成。但也直到这时,张迈才体会到了大唐帝国遗产之丰厚!

要知道,唐朝的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是极其坚固,其中有两项尤其宏伟,一是水陆交通干道的铺设,二是各道、州、县等中心城市建设以及主要农业地区的水利设施。后世欧人但知金字塔这种看得见的雄伟,却不晓得汉唐这种不夺人目却泽及百代的基础设施才更加伟大。

交通干道的建设是自秦汉以来就历代不断的,而发展到大唐尤其辉煌,甚至到了明朝灭亡,顾炎武周游全国的时候,还发现在许多地方用的都还是唐朝的驿道设施,顾炎武时代尚能有如此感慨,唐朝的基础设施建设之坚牢可想而知。

西北虽然胡化多年,但像酒泉、张掖、凉州、金城这些大城池,城内的民居虽然荒废了,其总体规模仍在。至于城外的许多水利设施,虽经多年的风霜雪雨,但只要修补一番便仍然能够使用。

因此当张迈在发展农业、商业乃至手工业的时候,便有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感觉,而这东风,便是一套良好的政治秩序。

忽然之间,张迈有些明白中国古代为什么能屹立称雄千年不倒了——那就是因为先辈们已经打下了万分坚实的底子,因此后辈只要政治秩序稍上轨道,整个国家便能创造出令世界其它地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

甘州城内许多地方已经开始在冒着寒风兴土木了,狄银的宫殿,这时候也已经被改造成了甘州行政中枢,宫殿左边为政务厅,右边为军务厅,后园分成了若干房屋,作为在张掖没有家室的属官的居处,张迈也在其中分到了一间较大的屋子。不过按照规定,这间屋子也不是他的永业,一旦他离开张掖,这间屋子就必须挪作公用,确切点说,就只是他的宿舍而已。

他是整个西北唐军最高级的官员兼最高级的将领,也安于这样的待遇,他的生活基本与奢侈无缘,最多只算舒适,比起普通百姓人家来相去不远。最高领袖作风如此,上行下效,普通兵将眼见大将军也如此,自然也就不好贪得无厌地要求赏赐。

李从珂在夺取政权之后,为了实践战前的无差别赏赐承诺(即不论功过的全军赏赐),将国库都掏空了,饶是如此兵将却还很不满意,西北唐军的士兵除了因立功得得赏者之外,只是得到略高于基本生活条件的保障,然而士气却异常振奋。

而那些多出来的战利物资,则都被投入到水利修复中来,甘州全境的所有在籍百姓都能得到了最低的生活保障——甚至包括奴隶,也能确保分到足以过冬的物资。

日子仍然是艰辛的,但却已经是甘州百姓以前从未想见过的待遇了——张大将军这位新的统治者,居然真的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啊!一些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自己的名字登记入甘州户籍簿上的穷苦老百姓,在接到甘州州军发下的粗粮时忍不住感激涕零,对着张掖城政务厅的方向下跪叩拜,口称菩萨。

菩萨,有时候不在于祂已经完美,而只在于祂比别人多了一份心。

张迈坐在陈设简单实用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雪花,有一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未来路途还是有许多困难的,但再不像当年一样,除了眼前所见就是一抹黑,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看雪,心情自然舒畅了。

“大将军,郑长史到了!”

“咦!”张迈有些诧异,踏着雪迎了出来,他不是诧异郑渭来得快,而是诧异:“我们的郑相爷啊,你怎么才来!”

当日一听说瓜北告捷,虽然高昌还未解围,郑渭却马上就收拾行装,他不止自己收拾行装,连主要的属官也下令收拾行装。

当唐军还只占据疏勒一城的时候,整个长史府只要统辖六曹就行了,而如今唐军统治下的疆域绵延万里,已到了不得不分层级的地步了,因此在郑渭的主持下,在张迈的授权下,终于在曹之上立了司,立司之后,建制稍有调整,眼下主要是功、仓、兵、户、商、农、工、礼、刑九司,其中审判系统已经独立了出来,不再由长史主掌。

鉴于西域的交通形势,安西大都护府辖下各地各城的庶政自治倾向十分明显,由于张迈不断东进,所以其决策中枢其实也在不停地移动,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也和契丹颇为类似,不过唐军中枢之所以移动不是出于习俗,而是出于形势的需要。

高昌围城之前,郑渭已将九司的部分功能暂时分离了出去,命之转入龟兹、焉耆继续运作,以分担风险。但他身边仍然团聚着许多在西北来说最高端的行政人才,其中更有不少人是由郑渭亲自调教出来的,杨易的前锋一抵达高昌,郑渭马上带领他的文官团体离开高昌,在杨易特派的四营兵马的保护下,一路经伊州向东进发。

“杨易前锋一到你就出城,那怎么走到现在呢?”张迈问道。他有大事要与郑渭商量,所以是在杨易出发的时候,就叮嘱他赶紧将郑渭接来,这段时间郑渭方面也不断派出文官到他麾下听命——肃州、甘州政务的易转,都有赖郑渭派出来的人,可偏偏郑渭本人却迟迟不到。

“我去了一趟沙州。”郑渭说道。

“沙州!”张迈道:“从高昌到这里,不需要经过沙州啊。就算你不认得路,护送你来的田浩也不认得不成?”

郑渭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我是到沙州去,主持了一场考试,将十六岁以上、二十二岁以下通文墨的沙州少年,招了一百二十名带来,咱们现在对甘肃瓜沙伊的治理,基本是因俗就利,但未来不能也老是这样因循啊。河西文脉,存于沙州,所以我宁可迟些来见你,也要先到那边走一遭。”

他没说完,张迈却已经明白了过来,欢喜道:“这些少年如今在哪里?我去见见。”

郑渭道:“怎么,你要和我抢人不成?这些人都还嫩得很,我也只是出题,招了些聪明伶俐,又有学养基础的来,现在还不能办事的,只能在身边帮点手尾,所以,你还是别来跟我抢了吧。”

张迈笑道:“十几岁的少年,白纸一样的人,能办多少事情?自然是要我们教了,不过你身系河西政务,事繁业忙,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来教,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教导这些少年的总教头,还是让我来当吧。”

郑渭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跟我抢人。好吧,你做总教头,我做副总教头,咱们一起来教。”

两人说着一起放声大笑。

郑渭道:“不过我不明白,你现在怎么会没事?我现在是忙得焦头烂额,教导那些少年也得抽出晚上的时间,每天只能睡上一个多时辰。我看你,却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凉州那边的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么?”

“没有,哪有那么快。”张迈淡淡一笑,说:“不过有些事情,做到某个阶段,总得等等的,最近一个月,我基本就是在等待。”他将本来就已经打开的窗户推得更大,让带雪的风刮进屋子来,风刮在脸上,张迈却仿佛很享受这份凉意。

“我们的势力还不是最强大的,”张迈说:“不过也已经到了只要我们不做错事,别人就奈何不了我们的地步了。所以,我们不需要急了。”

郑渭道:“沙陀唐室还有契丹,对我们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契丹那边,我们的探子还没能去到,”张迈道:“至于李从珂,现在他没钱,我们不用担心他敢和我们开战。而他对付我们的套路,也未超出我们预料之外。”

“哦?”

“他可能会来册封我吧。”张迈说。

“册封?”郑渭皱了皱眉头:“这可是个麻烦事。”

“你也觉得麻烦吧。”张迈道:“眼下我身边能跟我商量这个层面的问题的人,不多。薛复是不赞成册封的,而你哥哥郑济,却是赞成册封的。”

郑渭道:“接受册封能够尽快地打通丝路,让我们赚大钱,我二哥当然赞成了。不过,真的要将共主大义就此拱手让出,却会埋下隐患,也会带来麻烦,但我们现在又确实需要尽快打开丝路,所以这可真是矛盾呢。”

在灯下谷的时候,张迈等人商议唐军未来去向时,真个是揪心涕泪,这时两人议论这件国体大事的时候,马小春就在门外候着,但见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喝着葡萄酒,对着炉火,侃侃而谈,显得闲适极了,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在闲聊家常。

张掖城外,两座军营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军营是新兵们在老兵的督导下立起来的,半点也未费及甘州的民力。军营之内,分出了上中下三等士兵,上等士兵已在练习骑射,中等士兵则在模拟搏击,下等士兵则在做体能训练。

说这批士兵是新兵,其实也不确切,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曾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不过以往他们是站在张迈的对立面,如今却站在了赤缎血矛麾下。而像这样的正规训练,全营所有新兵都是第一次。

薛复作为这批新兵的副总教官,在过去一个月中下足了心力,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个副总教官不会再做很久了。

本来在高昌镇守的郭师庸已经接到命令,只要杨易接掌其兵权便会赶来,接替做沙瓜甘肃四州新军的副总教官。而薛复本人也已经准备率领兵马,随时护送张迈进入凉州。

“就快要到出征的时候了。”

但薛复也知道,东段和中段的任务是不同的。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局面,需要更多的手腕,却注定了不会有杨易所要面对的那么猛烈。

“算算日子,杨易现在,应该已经驱逐毗伽了吧。”

第127章 火烧浮屠城(一)

游牧民族本无城郭建设之习惯,但与汉民族交往既久,商路渐通,渐渐也有仿效,但汉土百数十里即有城郭,漠北却可能万里之遥才有都城。

北庭回纥游牧习性极重,本身并无城防建设之意识,境内即使有城池,大多也是鸠占鹊巢,占领被征服者的固有城市,且占领之后,便略无增筑,只是坐享其成,甚至有所损削。

毗伽所在的这一部回纥,百数十年来保持着两种生活习惯,冬天在高昌时尽情享受高昌本地居民所创造的物产与财富,到了夏天,则迁往天山北麓,在广袤凉爽的草原上逐水草驰骋,可汗结金帐,牧民竖毛毡,整个民族在夏季并无定居之习性。若毗伽与阿尔斯兰之间,也没有固定的边界线,只是两族约定,以某河某山为界,东边之牧场属毗伽,西边之牧场属阿尔斯兰,两族牧民各不国界,边界之上,并无堡垒碉城之类的防御工事。若遇外敌,则纵骑兵野战,战胜则追亡逐北,战败则后退深入草原,养好伤口,回头再战。

偌大一个庭州,如今较大的一座城池,乃是唐朝时留下的庭州州城,唐朝退出以后,占领该城的游牧民族因信仰佛教,便取了佛家一个用语,将之叫做浮屠城。

城市之优于农村,在于城市之中集中了各种方便的生活设施,使人可以不出市井便满足各种生活所需要。但城市之中的各种生活生产设施,却又需要所在区域的郊区有足够的手工与农产品的支撑,庭州在北庭回纥的统治下生产模式逐渐变成较为单一的游牧生产,因北庭、岭西两批回纥的隔断,丝路商人又不再走天山以北的道路,城市设施逐渐失去了城郊农业与城内手工业的基础,回纥人又不重视城防,因此设施日陋,城池日削,至于守城器具则数十年间几未碰过。

可以说,天山以北方圆千里就是一个巨大牧场,契丹人东来也是结帐而居,这一日,隶属于契丹西北路招讨司的契丹将军耶律勒泰骨接到消息,说有一队骑兵侵入庭州东南部的草原,耶律勒泰骨早知道毗伽战事不顺,心中冷笑,骂道:“这群回纥人,真是没用。”

契丹自崛起以后,对于昔日的老大回纥人就变得很看不起,觉得乃是一个没落而再无希望的民族。自古漠北强于西域,漠北的统治民族对西域民族有一种天然的心理优势,因此毗伽虽然连连受困于张迈,耶律勒泰骨也只是认为那是回纥人没用的缘故。

“不去管他!”耶律勒泰骨说道:“这必定是张迈的骚扰,毗伽不是留了他儿子颉利守土么,让他忙活去。”

契丹人在北庭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耶律勒泰骨平时并不介入毗伽对北庭的治理,但他在这里却有着像太上皇那样的地位,西北招讨司设立在庭州的统治点也在浮屠城内,但耶律勒泰骨却并不常住在城内,平日价也总是到处逐水草游牧,他的大帐所在,也就是他的官署所在,只是到寒风渐渐凛冽时,才入城避风。

浮屠城内房屋破落低矮,有些甚至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偌大的城池内部堆满了一个个巨大的草堆,草堆间插着无数排栏,排栏之内皆是羊马牲畜,马粪牛粪到处都是,整个城市便如同一个巨大的畜圈,在没有房屋的地方,若无人居时便空着,耶律勒泰骨入驻之后便在这些空地立起帐篷,在他来说,住帐篷可比住房屋舒适得多。

庭州城曾是大唐北庭都护府所在,城池的规模很是不小,由于缺少常住市民,夏天便成了一片城内草场,牧民们为了方便,便将西南角一处城墙垒断,引入金满河的河水入城以便饮马。

在北庭地区第一场小雪飘下的时候,东南方向所产生的骚乱升级了,原本只是一二百人的队伍间插出现,让人觉得只是骚扰,北庭的牧民见到有唐军来纷纷走避,颉利的副将葛览派出骑兵迎战时,对方却又避开。

但现在,在葛览第三次派出骑兵驱逐敌人的时候,那五百骑兵却有去无回!慕容归盈用兵之迅猛不如杨易,灵活程度却犹有过之,他从伊州进入庭州境内的时候,一开始用了疑兵使葛览以为对方只是骚扰,等待兵马到齐才猛然摆出,以将近二十倍之众设下埋伏,将葛览派出的迎战部队一口气吞了,竟使回纥军匹马不得返归!

这一战打得漂亮至极,同时也争取到了一个时间差,打赢此战之后九千骑兵快马加鞭,疾驰至浮屠城三十里外!

等到葛览反应过来,一批批的骑兵已经在浮屠城外来回驰骋。

“是大军!”城内军民都大吃一惊!

毗伽为攻取高昌几乎可以说是倾国而动,留在北庭的只剩下三四千骑兵以及全族老弱,那三四千众除了分布在四疆防范者,聚集在浮屠城内的就只剩下二千来人,牧民中的老弱妇女在过去几个月里辛苦劳作,割取了如山草料,本以为这个冬天能歇上一歇,又盼着父兄丈夫早日归来,不想等来却是忽然出现的唐军!

想到毗伽的主力还远在天山以南,想到城内城外几乎没有足够的兵力,想到方圆千里之内再无援军可以求告,所有老弱妇女都吓得哭了!

慕容春华驰马上了浮屠城外的一座高丘,举起千里镜窥探城内的情景,放声笑道:“这场大功跑不掉了。”

城内颉利却慌得坐立难安,猛地跳起,道:“整顿兵马,走!”

“走?”葛览问:“去哪里?”

“快去找父汗!”颉利道:“咱们才两千多人,根本斗不过对方!”

“王子,不能走!”葛览道:“一定要挺住啊。对方兵马将近一万,如果浮屠城失守,天山以北就任其纵横。到时候大汗南下的军马也会跟着成为丧家之犬。所以我们一定要将他们挡住!一定要将他们挡住!”

“可是…”颉利道:“我们斗不过对方啊!”

“王子,我们还有一支兵力可用的!”葛览道。

“你是说…”

“对,只能赶紧请耶律将军出兵了!”

耶律勒泰古也一早就注意到了城外的局势,他甚至还派了人出城侦探,颉利及其麾下兵将都仓皇失措,但契丹人却还很镇定,他们有三千之众,就兵力来说不如城外来犯兵马,但契丹之兵比西域之兵,千骑可扫万众,所以他们倒也并不害怕,葛览派出城外的侦查骑兵只敢远远一望,耶律勒泰古派出的十余骑却欺到了慕容春华登高窥敌之处。

慕容春华所在乃是大军核心,岂容敌人欺近?不等慕容春华下令,早有兵将纵马拦截,但那队契丹骑兵竟然等到数倍于己之众欺到三十步外这才退去,而且退兵之时还不忘回马放箭——这对侦查兵竟然也有驰马骑射的本事!且射且退,竟然全身回城。

慕容春华望见,稍微惊讶道:“浮屠城居然还有这样的劲旅?”

而耶律勒泰古在城头见到了唐军的行动之后也微为吃惊:“看来这个张迈确实有些本事,不是只靠运气而已。”

却就见颉利匆匆跑来,求耶律勒泰古出兵却敌。

耶律勒泰古能被委任为契丹在北庭方面的驻守将领,却也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平日价对颉利乃至毗伽颐指气使,这时来了大敌却沉住气,心道:“来的这伙兵马,来势不小,若让他们混一了天山南北,我契丹根本之地离此万有余里,再要西征可就难了。这次无论如何必须将之击退,不是为了毗伽,是为了我族!”

口中冷冷道:“当日我天皇帝攻克浮屠城,却饶过你们一族并未废立,你的祖父曾说愿为我大契丹之西藩,代我契丹驯服西域,使天山南北十数国永为契丹藩属,我天皇帝见你们有这样的气魄这才答应,结果今日你们不但不能为我契丹守土,还让敌人逼到了这浮屠城下,这样无能东西,我们还留你们做什么!”

颉利吓得连连顿首,道:“对方忽然来袭,我们是实在想不到,如果父汗在北庭的话,我们肯定不怕这区区万把人马,但现在却还得有赖将军虎威退敌,等到父汗回来,我一定将将军的恩义一一禀报,来年也一定向契丹皇帝陛下加倍进贡。”

耶律勒泰古哼了一声,道:“加倍进贡?你们回纥领土萎缩了几倍,还能加倍进贡?”

葛览站出一步说:“耶律将军,现在好像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如果你真的不出兵的话,那我们只好引兵西撤了,要是让唐军得了浮屠城,我怕到时候契丹别说贡品,就要连藩篱都丢了!”

耶律勒泰古怒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这还是我的错不成!”

颉利连忙拉了葛览一下,喝道:“葛览将军不得胡言乱语!”其实他们两个一个匍匐求告,一个暗示威胁,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耶律勒泰古虽然不悦,却也知道葛览所言不差,哼了一声说:“你们这就去整顿兵马,准备出城迎战吧。”

葛览道:“现在?现在都快黄昏了。而且对方的兵力比我们多…”

“糊涂东西!”耶律勒泰古道:“兵力多又怎么样?他们忽然闯到这附近来,就是要对你们这群胆小鬼造成威压慑服的效果,但既是忽然出现,必然就是疾驰而来,既然是疾驰人马必然困倦,我们就是不能给对方休息的时间!”

葛览却道:“但对方既是疾驰而来,所带粮草肯定不多,所以如果我们能守住城池,支持得几日,他们粮尽之后就不得不退。”

耶律勒泰古冷笑道:“守城?守城岂是你我两族所长,再说…”他指了指二十步外一处城墙破口,破口附近有一个老牧民正在瑟瑟发抖,说:“你认为这样的城池,这样的老弱,可以守城吗?不必说了,整顿兵马,立刻出击!”顿了顿又道:“我冲他中军,你们在侧翼掩袭,不要拖我的后腿。”

葛览道:“是。”退了下去,颉利道:“真要出击么?”葛览道:“出击吧。契丹骑兵天下无敌,勒泰古既然提出他要冲中军,就是真的有心出力。而且他说的也对,我们的人并不擅长守城,而且浮屠城内也没什么器械可用。”

颉利恨恨道:“浮屠城城防失修,他们契丹人也有责任。”

葛览为之默然,契丹虽然曾经打败了北庭回纥,但由于距离太过遥远,阿保机甚至没办法留下太多本族兵马镇守,所以最后没有直接进行统治,而只是扶持其旧汗族统治间接统治这天山南北,然而耶律阿保机也好,述律平也好,对北庭回纥汗族也并不是完全信任,如果回纥人痛定思痛,在吃败仗之后卧薪尝胆,将浮屠城重新修建为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再设法将契丹留守在北疆的留守兵马驱逐,那契丹骑兵再要万里东来,胜败之数就难说了。

因此契丹人对北庭回纥的策略,就是要确保其天山以北没有能够抵御骑兵驰骋的高墙深池,让庭州千里之地都变成一片平旷的牧野,如此则万一有变,契丹人仍可西进北庭,在西域有了一个根据地以后,再要进兵山南就容易多了。

因此浮屠城城防之荒废,固与北庭回纥的习性有关,也与契丹的统治策略不无关系。

颉利对契丹人虽然不能无怨,这时大敌当前却也只能协力对外。

慕容春华指挥骑兵,正要设法从城防薄弱处突入,忽然发现对方竟然打开城门,出城排列骑兵阵势,竟然像不打算防守。

慕容春华微为吃惊:“我们才来,对方就要野战?”

眼看敌军一员大将跨着骏马,从容逡巡于大军之前,三千契丹骑兵随后而出,行动不急不慢,却自然而有一股杀伐气势,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唐军也毫无惧色,方兴未艾之契丹,毕竟非日暮西山的回纥可比!慕容春华一凛,心道:“这场功劳,看来也不好立!”

第128章 火烧浮屠城(二)

慕容春华所带来的九千骑兵,这时已经开到城下的有八千多人,还有数百人游侦于方圆百里的地面上。这支军队其骨干将领多出自以前的鹰扬营,而主力兵员构成,一半出自杨易在温宿所训练的牧骑,一半出自到龟兹、焉耆之后所招募的士兵,经过杨易与郭师庸的训练,在张迈还在高昌时就已经成为安西唐军的正规军。

这支军队所用马匹是温宿、龟兹牧场所产的第一等混血良马,所用兵刃一半出自疏勒工坊的锻造,还有部分是从打败骨咄之后从其近卫部队中挑选出来的上等刀剑,剩下的则是采用了唐军整合龟兹、高昌工匠之后铸造出来的新兵器。

杨易随张迈进入高昌之后,这支军队的主力长期随慕容春华巡防高昌,因此兵将相知,指挥起来十分流畅。

这支军队的训练程度、士兵素质、兵器配备以及攻坚能力来说,在唐军正规军中都属于中等偏上,而在飞驰、游击、袭扰方面则相当之强,是一支具有相当灵活性的骑兵。

但这时开出浮屠城的契丹军,无论看战马之精神,还是看兵器之犀利,却都不在慕容春华所部之下,三千骑兵皆打铁蹄,配铜马镫,出城之后抖擞喷嘶,在寒风之中没有半分畏缩。队列与唐军的老对手——岭西回纥的阵型稍有不同,两者骑兵与骑兵之间的距离有一种微妙的区别,慕容春华在高处用千里镜远望,便判断这支部队对自己的单兵战斗力信心甚强,但从队列的距离看来,其相互配合度也颇高。他沉吟着,觉得正面冲击未必能够撼动对方,便派出六营骑兵,从两翼绕开,准备威胁其侧翼。由于山丘地势不够宽阔,所以慕容春华也没有将兵力聚集在一起,而是分成了五部——以室辉所率府为中军,其左右各有一府为辅翼,辅翼之左右又各有一府为侧翼,共四府兵力四千八百人。慕容春华身边又有一个八百人的小府作为机动部队。而在山下,还有将近三千人的骑兵作扇形排开,散布在山丘三里之外、十五里之内。

相对来说,这是一个较为松散的阵势,慕容春华来浮屠城的初始目的是伺机突入城内,以达到毁城烧粮的目的,因此在用兵的战术上是发散的而不是集约的。

这时忽然发现对方的举动出乎自己的意料,要想改变方略已有些来不及,勉强更改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

耶律勒泰古出城后阵列既毕,看看太阳只剩下半个,也不等回纥部出城完毕,便率领骑兵向慕容春华所在的山头逼近。

“大将当头啊!”慕容春华想起了杨易来,杨易也是这样的作风。

不过耶律勒泰古来得却不急,骑兵小跑着,让人与马的血液都慢慢热起来,耶律勒泰古没有下令,只是在跑出二里之后忽然拔刀,他一拔刀,三千契丹骑兵便也跟着拔刀!

慕容春华见到这种气势,心道:“从阵势看来,实在没有半分破绽。”

聚集在山丘上的兵马超过五千,山下两侧随时可以冲上来的兵马还有一千八百人,兵力来说比敌人多出一倍强,但打仗却不是计算数学题目,并非兵力多的就肯定赢。更何况,慕容春华此来的战略目的并不是要和敌人死磕换卒。他此来的目的,是为了烧敌物资,而不是要来打硬仗,浮屠城中竟然还有一部这样的敌人,是颇出杨易与慕容春华意料之外的。

只要有五分把握,杨易就不会犹豫,只要张迈下令,没有把握石拔也不会犹豫,慕容春华却从来不肯打七分把握以下的仗。

“将军,敌人准备正面冲击,我们迎战吧!”都尉室辉叫道。

在唐军诸高级将领中,慕容春华并不以正面攻坚见长,但眼看敌人堂堂正正而来,如果回避却势必会对士兵的士气造成不可低估的打击!九千唐骑深入敌后千里,如果士气崩溃,接下来兵将将可能丧失信心,更何况,敌人的数量比自己少!

只是,慕容春华直觉地判断:在这个时候和对方硬碰可能会吃亏。

越来越近了,慕容春华注意到,耶律勒泰古还没有加速,可是慕容春华却靠目测就能判断对方加速的距离将在三里之后!那时将是契丹骑兵的热身刚好达到临界点,而两家距离上又最适合冲击。

骑兵小跑,三里的距离转瞬就到,不能犹豫了。

在发出命令之前,慕容春华道:“传令山下左翼六营,自主行事!右翼四营,向我靠拢。”然后他便下令:“迎敌!”

几乎就在慕容春华发出命令的那一瞬间,耶律勒泰古动了——镔刀高举,大喝着,三千骑兵在离慕容春华判定地点还有一里半的时候就已经发动了冲锋!

“他们倒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慕容春华心道。

“弓箭手——”唐军掌弓校尉呼喝着:“射!”

这座不高的山丘上,两千弓箭手在马上张弓,在命令发出之后一起射击!

敌军已经进入有效射程范围了!

可是契丹人竟然没有抵挡——除了最先头的部队,大部分人连盾牌也不竖,他们用慕容春华听不懂的语言呼喊着,竟然不顾地形的不利直向山上冲来!

由于其队伍的排列恰到好处,不需要契丹骑士自己躲闪,这个奔行的阵势自然而然就有效地避开了大部分的羽箭,也有少数的骑兵落马,但就整体来说根本就不影响这场冲锋。最可怕的是,最先头的骑士面对袭来的羽箭竟然视若无睹,仿佛就算被钉成刺猬也无所谓一般!

慕容春华呀了一声,不是讶异于契丹骑兵的队形,而是讶异于对方这种一勇无前的勇气!这种勇气,慕容春华只在萨图克麾下的霍兰部身上看见过,在库巴圣战者中的汗血骑兵团身上看见过,除此之外,在所有的对手中,无论是萨曼、龟兹,乃至于毗伽与狄银的近卫军身上,还有沙瓜归义军士兵身上,慕容春华都未曾见到。

正是这样的勇气,让契丹所有骑兵未因箭雨而有所动摇,尽管倒下了翻倒了一百多人,但冲锋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