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的踩踏犹如密集的擂鼓一样震动着山上唐军的心脏,有一种被压制住的感觉让唐军将士心里感到不爽!

“杀!”慕容春华下令!他善于谋划与指挥,能在万军厮杀中也保持着犹如止水一般的心情,却不似张迈、杨易那样擅长在战场上直接激励士气。可这时慕容春华也有些发性了!

室辉怒吼道:“大唐男儿,难道不如契丹!”一招手,山上数千人一起呼喊着,放弃了弓箭的袭扰,跟随者室辉冲了下去。

室辉是当中的一千二百人,其余数千人则从他的两侧以及山丘的两旁绕过来,从五个方向向耶律勒泰古冲击。

骑兵对骑兵!

唐军是以逸待劳,居高临下,契丹骑兵却已将体力与速度提到了巅峰,尽管山丘的坡度不算很陡,但仰攻终究是劣势,可这劣势竟似未给他们带来多少不便,甚至这不利的条件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铮铮——”唐刀与镔刀撞到了一起,室辉一刀劈翻了一个骑士,可同时他身边也有一个同袍被对方干倒。然后他很快就发现有三四骑已从自己身边穿插过去,见微知著,他马上意识到敌军已经深入自己阵中!

这时葛览已经出城,颉利却在城头眺望,眼看到两军对冲,在接锋之后的一刹那,下冲的唐军竟似只是减缓了契丹人上冲的速度,而竟未能将之完全遏制住!

“不!”葛览叫道:“契丹占据上风了!”

是的,在正面的局部战场上,契丹人竟然这么快就占据了上风,虽然优势还不明显,但已经让葛览惊喜万分了!

“契丹铁骑,果然无敌!”

那是一个曾经打败了北庭回纥,让毗伽俯首称臣的强族,是葛览的主子民族,所以见到主子强啊,做奴才的便振奋起来,仿佛自己也很强大般的高兴。如果是还在漠北的回纥,应该不会如此,但在高昌呆了数十年的回纥,却有些变了。地理,有时候竟会改变一个民族的根底!

唐军从四个方向寻找着契丹人的弱点,耶律勒泰古却根本无视敌我的强弱,他发现唐军的主将就在山上,竟然就直接往山上冲!并用契丹与高叫:“敌将就在山上!杀上去!就赢了!”

周围数百人齐声响应,跟着是三千人一起如狼嚎一般叫了起来,犹如一群武装起来的狼群!

耶律勒泰古这看似野蛮甚至不知死活的打法,却发挥了惊人的效果,从两侧攻来的思路军队虽然对契丹军造成很大的伤害,可是其接近两千人的主干在面对唐军正面冲击的一府将兵时却占据了上风!

慕容春华在山丘之上吃了一惊,他的心算能力很厉害,已经估摸出在四路唐军将契丹阵势瓦解之前,对方只怕就已经冲到了自己跟前!

最靠近室辉左辅翼望见,惊呼道:“保护将军!”放弃了对契丹侧翼的进攻,横过来加入室辉的兵团,挡在了慕容春华前面。

契丹人的冲击力被暂时遏制住了,但耶律勒泰古的正面优势仍然没有失去!尤其让室辉受到打击的是,自己居高临下的正面冲击居然让敌人给压制住了!

“传旗令!”慕容春华叫道:“山下右四营,截敌之后!”

传令官传下命令后,问道:“左六营呢?要不要调他们上山参战?”

“不行,没用的!”慕容春华没有细细解释,只是叫道:“地势所限,没用的!”

他的指挥依然灵动,山丘上下的唐军便如几条长蛇一般不断吞噬着契丹骑士的生命,将契丹军咬得鲜血淋漓,可耶律勒泰古却仿佛根本就没感觉到痛,对从后面掩过来的四营骑兵也根本就不管,他秉持着一个简单的理念,在战斗打响之后就不再改动,只是上冲,上冲!似乎就算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冲到慕容春华身边他也不会放弃这个计划!这种看似蛮干的战法,却也是另外一种战争哲学的体现。

夕阳只剩下一线,契丹人已有半数身上挂彩,连耶律勒泰古也受了伤,然而这些人却越战越勇,伤势没有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反而成为他们刺激自己的力量来源。

本来若有若无的雪花忽然全停了,似乎也被这场战斗所震慑,风却还在吹,将山丘上的血腥吹下来,刮得葛览的鼻腔有些难受。

“我们也进兵!”他叫道:“夹击山上的唐军!”他的目标,选择了企图截断耶律勒泰古背后的四营唐军。

四营唐军,不过千余人,兵力上葛览觉得自己有把握!

也就在这个时候,处于山下的左六营也动了。

六营的方面主将安守基,他眼看山上形势不够乐观,就要上前参战,一员小将将勒住了他的马头,叫道:“安叔叔,不能去!山上的地势限制住,我们再投入兵力一时间也挨不到那群契丹人身边,只能在两翼战友的背后等,那没用!而且我们离山丘还有七八里,慢慢过去要误事,如果全力驰骋,冲到上面马力都没了!”

安守基见是副校尉杨涿,道:“可是春华的形势不妙,如果让那群契丹人冲到跟前…”

“我们现在上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杨涿叫道:“破敌破弱,不如先抓软的打,这样反而能动摇敌人的军心!”

安守基道:“好,我们和右四营一起夹击那群回纥人!”

杨涿却又道:“叔叔,那你能否给我半营兵马,我冲进城里去,把浮屠城烧了!”

安守基惊道:“什么!你带一百多号人马就要去烧城?”

杨涿道:“我看城内好像没什么人,而且下午侦查的时候已经发现了一个破口,你就让我去吧!如果在城内点起了火,山上的契丹人也得丧胆的!”

安守基道:“这…太冒险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向你哥哥交代!”

杨涿道:“我现在是副校尉杨涿,不是谁的弟弟!将军,请让我去试试!”

这时山上杀声越来越响,葛览也已经绕到了山下右四营的后方,安守基知道不能再耽搁,一咬牙,道:“好,你去吧!一切小心!”

杨涿大喜,招呼了一百五十骑,叫道:“兄弟们,准备好火种,走!”

一百五十人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个个兴奋冲动,狂啸道:“走!”

日已没,只留下些许余辉,风却渐高,在这夕色腥风之中,安守基一回头,看了看那一百五十名少年的背影,这一批在灯下谷时代还未够年龄从军的孩子,如今已要面临他们的第一场战斗!

第129章 火烧浮屠城(三)

颉利站在东面的城墙,眺望着山丘上的战况,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

喊杀声在持续着,耶律勒泰古麾下的士兵都是身经百战,明白在黑暗中用声音来判断敌我的办法,他们虽然没读过《汾阳兵典》中的夜战篇,但《汾阳兵典》也只是对实战的总结,契丹的兵将有着狼一般的机敏,也晓得利用听觉与嗅觉来对敌。

慕容春华所部攻坚能力在唐军府君中不算第一流,但灵敏程度却相当的高,入夜之后,再凶悍的人也要变得更加谨慎,黑暗中不轻易出手,但随手一刀就能要人性命。

局面渐渐变得难以预测起来。耶律勒泰古的正面突击的优势变得没那么明显了,可对慕容春华来说,敌军也是随时可能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而山下葛览则显得很迟疑,进兵到山脚的时候,夜色也已经变得昏暗,继续进兵得冒很大的风险。而颉利站在城头,更是只能着急。

可是一场他们都未能想到的危险却在他的背后发生了。

杨涿的年纪,如果放在张迈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那个时代,几乎可以说还未成年,但是在这个时代,杨涿却觉得自己入伍入得迟了。

在入伍受训之前,杨涿作为少年兵其实就已经立过了一些功劳,作为新碎叶城的子弟兵,他经过了唐军严厉的训练,并在严格的考试中取得了好成绩,在正式编入府兵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名副火长,之后出色地执行了十几次侦查任务,并在沙瓜的战斗中崭露头角,以这个年纪而升为副校尉也算是快的了,然而想想哥哥杨易的功绩,却叫杨涿觉得可望不可即。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丘上的杀伐之声却未停止,唐军与契丹军竟然开始了夜战!有人点燃了火把,但那种光线也不足以像白天一般,在暗黄的一点光芒下,作战主要还是靠眼睛之外的感觉——包括声音、动作甚至气味!

这一些,郭师庸在给子弟兵们授课的时候都是教过的,夜战的训练他也取得了好成绩,然而也只有经过夜战训练的他才更加知道夜战的凶险,如果说白天的战斗还能够用精熟的武艺来提高自己的存活率,那么夜战中能否活下来,就真的只能靠运气了。

杨涿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慕容春华无恙。

“涿哥哥,要点燃火把吗?”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说。

“不!”杨涿道:“悄声,跟我来!”

一百五十骑,一百五十名少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们手按横刀,悄悄掩近浮屠城。他们这一百五十人身上的装备是九千骑兵里头最好的。这批人要么是新碎叶城兵将的子弟,要么也是新碎叶城军官的养子——即本是胡儿而被唐军将官收养者也,这几年生活算不上特别富裕,但有奶喝,有肉吃,营养很足,因此发育得相当的好,且成长于危难之中,又没有富贵人家第二代的荒废与堕落。因是有根底的人,出征的时候,家人都尽量为他们做了安排,除了官方的配备之外,自家也有装备增补。

唐军虽然占领了偌大的地盘,但财政一直吃紧,慕容春华的九千骑兵,武器也还免不了杂色,只有这一百五十骑是清一色的横刀。

杨涿借着星月之光辨析着道路,来到了城下,发现城头竟然没有防哨——如果是唐军的话,欺到了城墙下早就被发现了!

其实葛览也还是安排了防哨的,但城中的兵力本来就不足,所有的青壮年男子全部入伍了,这个秋天连割草之类的活儿都得发动老人妇女孩子,这次慕容春华忽然掩至,葛览将十三岁以上,六十五岁以下的男子也调动了起来。耶律勒泰古决定野战的时候,葛览就明白这一战将是胜负的关键,因此将所有的兵力投入到了城外的战争。至于城内便只剩下老弱妇女,这些人纵然领了命令,又哪里懂得守城?

杨涿按照日渐侦查时得到的印象,沿着城墙缓走,绕了好久,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是来自城内的亮光——那个缺口找到了!

“是什么人!”几个老头颤巍巍地站起来,喝问。

杨涿冲了过去,喝道:“是你家的小祖宗!”呛一声拔出了横刀,两个老牧民惊得大叫起来,他们手中本来还拿着木矛,这时却哪里有勇气迎敌?其中几个跪倒在地,另外一个转身就逃,惊呼狂吼:“唐军进城了,唐军进城了!”

浮屠城内的灯火慢慢地亮了起来,一种慌乱开始萌芽。

杨涿看了跪倒在地的老头儿一眼,冷笑道:“杀你这等将死之人,不算英雄!”指着那个逃跑的老牧民说:“跟着他走,五十个人放火,一百个人杀敌!”

一百多个少年齐声领命,一夹坐骑就一起冲了进去。

这个破口所在是一道引入城内的小河,如今河水早就干枯了,只剩下一个浅浅的河道,杨涿冲了进去,跳上岸来,背后已经亮起了五十支火把,一百柄横刀,刀锋闪耀着火光,火光耀亮了横刀,走不出数步就见一个大草堆,杨涿麾下的几个副火长就将火把靠过去,时当秋末冬初,天气干燥得很,那场小血也未将地面覆盖,浮屠城内偏偏都是干草,杨涿要放火根本就不用找地方,一开始还用火把点燃,到后来干脆就将火把丢到草堆上,火一蔓延再用兵器挑动草料四处抛洒。

一开始还真是听杨涿的命令,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点火,到后来少年们烧得兴起,个个都干起这勾当来。

他们便如同祝融下凡一般,走到哪里火把就点到哪里,迎击的敌人呢?

没有!只有不断逃窜的妇女,跪在他们所到之处哭泣求饶的老人,在马蹄声中嗷嗷大哭的孩子。

不觉闯到了一个马棚,马棚共有二十排,养着四百匹良马,那显然是浮屠城大人物才能拥有的地方。

一个调皮未脱的队正叫道:“我有个主意!”

几十个少年翻身下马,将一堆堆的干草柴火绑在马尾巴上,跟着一点燃,呼——

惊骇的马群乱了,从马棚中乱窜出来,朝着四面八方乱跑而去,这下窜出的已经不是火星,而是火团,火簇!

杨涿放声大笑,叫道:“火马阵!这就叫火马阵!”

火光越来越大了,颉利本来还只是关注东南,这时候忽然听到后面猎猎作响!

“什么东西?”

“王子,不好了,唐军…”

“唐军怎么?”

“唐军入城了!正在城内放火!”

“什么!”

风越来越大,浮屠城的城墙并不能够有效地阻挡这场北风,带着火团到处乱窜的马群散布开成千上万的火种,当火烧成了势以后,风也助力了起来,飘洒的干草落到城中各个角落,先是帐篷点燃了,跟着连房屋也开始燃烧!

杨涿由于黑夜之中不辨城中道路,本来只是在南边乱闯,但火势却已经先于他们蔓延到了城北和城西!

浮屠城的夜景在火光之中越来越明亮了。

蓬头散发甚至赤身裸体的妇女们从着火了的帐篷中逃了出来,老人孩子更加卖力地嚎哭,那一百五十个少年却发出了更加大声的笑声,其中一个学着大人的淫笑,稚嫩地叫道:“涿哥,咱们去找毗伽的王妃,找到了,今晚让她给你暖脚!”

杨涿呸了一声,笑道:“别人的女人,要来干什么!我宁可要颉利的头颅回去领功!”

一路都没遇到什么抵抗,只是点火,点火,再点火,后来火势成了,他们就不点火,而是去驱逐那些企图救火的人。风吹起,自然又是无数的火花。

火不但带来光亮,明艳的火光甚至让整个城池变得温暖起来,对浮屠城内的人来说这种温暖是死亡的预兆,那一百五十个顽童却高兴得活蹦乱跳。

“杨涿哥哥!有人来了!敌人!”

“什么!”杨涿大喜,他仿佛忘记了他只有一百多人,入城以后就没遇到什么抵抗呢,他的横刀都未舔血!“杀过去!”

“杀过去!”少年们兴奋地欢呼着,仿佛要去迎接的不是敌人,而是新娘!

少年们在马上不安分地躁动着,不断在火光中穿行让他们感到饥渴,不知谁忽而唱起了张迈教他们的唱的歌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有人大叫:“来啊,来啊!胡虏们,来啊!试试我们的横刀!”

马蹄声奔近,来的却是一百多个白发苍苍的老兵,面对这群少年他们发出了最后的抵抗,可惜他们的年龄已经衰朽,他们的兵器也都是杂色兵器,杨涿冷冷道:“老不死们,找死!”

他们冲了过去,将无处发泄的精力迸发出来,如劈瓜砍菜一般,一刀刀地劈下一个个曾经在西域辉煌过的头颅。

血腥味的刺激让杨涿变得狠辣起来,脸上有了一种这个年龄所不应该有的凶悍,他忽然高叫起来,叫出来的,不是郭师庸所传授的战德:“杀,烧!杀光这座城的男人,带走他们的女人,把天山以北给我烧成平地!”

一百多人群相欢呼,在火光之中纵横来去,忽而风中传来几个妇女叫道:“王子,颉利王子,救救我们!”

“颉利?”杨涿惊喜起来:“他在那里!”

大火起时,颉利惊骇地从城头逃下,他西望时但见满城火光,城中的人在火光中来来去去,隐隐听到有喊杀声,更见到有人不断逃窜,风从西北吹来,偶尔更夹带着血腥!颉利也不知道杀进城的有多少兵马,忽然心想:“不对,不对,唐军的兵力那么多,怎么会被契丹人压制住?啊!上当了!他们的目标是我!”

一念及此,颉利叫道:“快逃!”他蹿下了城头,同时派人去传葛览来保护自己!

可葛览还没到,一支轻骑奔近,一个人用回纥话叫道:“王子在哪里,王子在哪里?”

这回纥话说得挺正,颉利想也没想,就叫道:“我在这里,快来护驾!”

一瞥眼,但见那队背着火光奔来的骑兵服饰不对,颉利惊道:“你…你们是谁?”

杨涿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我是谁?我是来拿你命的!”

一刀斩下,劈断了颉利的脖子!

“哇——”颉利身边的几十个护卫齐叫一声,竟然就散了!

杨涿拿着颉利的头颅,叫道:“兄弟们,颉利的头颅到手了!我至少能升校尉了,你们可得跟着我升啊!”

一百多个少年一起叫道:“当然!”杨涿叫道:“那就去找敌人杀啊,还愣着干什么!”

数十步外,才赶来的葛览本来有两千多人,但望见了杨涿的凶猛之后,也不晓得他背后还有多少兵马,看看被杨涿举得高高的颉利的首级,葛览竟然没有勇气上前抢夺,哀叹一声,引了兵马朝西逃去了。

火势越来越猛烈,不但草堆,连夹着土木的墙壁也烧了起来,这是一座囤积了足以供数万战马过冬草料的城池,一旦烧将起来,那场面真是何其壮观!

本来暗黑的大地竟然明亮了起来,这个广袤的牧场就像点燃了一盏巨大的灯!

耶律勒泰古这时候已经逼到了慕容春华附近,他的兵将有一大半也在黑暗中散落了,却还有将近千人聚在身边,眼看再进一步就能冲到敌人主将跟前,一旦斩落慕容春华的首级,这场战争的形势就有可能扭转!

然而本来应该越来越暗的夜晚却忽然渐渐光亮起来,仿佛背后有人点燃无数篝火一样,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是篝火,而是——

“火光,火光!城内起火了!”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整座浮屠城竟然就都烧了起来,这座火焰之城竟将耶律勒泰古所在的山丘也映得亮了!

慕容春华眼看耶律勒泰古离自己不到一里大吃一惊,而契丹人的吃惊却是他的十倍!

“城内起火了!”

“汉儿冲到了城内!”

“将军,我们可能上当了!”

耶律勒泰古在火光中下望,只见本来应该在山下呼援的葛览也退走了。

“混账!蠢货!”耶律勒泰古怒吼起来,然而他发现本来勇猛无比的属下眼看浮屠城火起都有些害怕起来——那毕竟是他们在西域的老巢,这时被敌人闯入纵火,军心士气不能不受影响,更何况他们的友军竟然在危难之中撤退了!

山丘上的战局,本来耶律勒泰古还是有机会的,现在却急转直下!

唐军则显得无比振奋,安守基没想到杨涿竟然能够立此奇功,慕容春华急传旗令,要将这批契丹人聚歼!

“走!”耶律勒泰古虽然已经望见了慕容春华,但浮屠城既然被烧,就算能拿住敌方主将也未必够取得胜利,更何况他洞察到现在的这种士气只怕是很难继续破敌的了。

九百多命契丹士兵如受了伤急于逃命的狼,在生死之际爆发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耶律勒泰古如猛兽一般狂嚎着,领着部属下冲,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原本在黑暗中散落的契丹士兵纷纷聚拢过来,并作一处,如潮水一般飞泻下山,直奔北方去了!

这一仗,竟然还是让三千契丹逃掉了超过一半,室辉甚是不忿,叫道:“将军,请许我前往追击!”

由于浮屠城火起,在全局上唐军已经注定会取得胜利,但城外山丘的这一战却让室辉觉得窝囊极了,日后传到同袍耳中,他们这一部人马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如果是石拔肯定是要趁胜追击的,但慕容春华却喃喃道:“三千人就已经如此,如果是三万人,十三万人——那时可怎么抵挡?”

如果是唐军倾国而动,集合铁铠军之攻坚、鹰扬营之灵动、陌刀战斧阵之强悍,步骑弩相互配合,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作为唐军最高层的将领,慕容春华却很明白短期之内唐军打不起这样大的战争!

呼——

浮屠城不知道倒塌了什么,发出了一声震天巨响,慕容春华回过神来,一拍手,道:“燎原,燎原!”

室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慕容春华心里却在叫着:“这次北上没有来错,这次的战术也没有定错!要赶紧趁着这一把火烧出来的威风,将天山北麓的存草烧个干净!不止是为了饿死毗伽,更是要让东面的强敌在西域没有立足之地!”

他发出了命令:“烧!给我烧,我要在毗伽回来之前,将这千里草原烧成一片赤地!”

大火将近城的地方烧得犹如白昼一般,这把火一烧,本来就后方空虚的北庭回纥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力,慕容春华延续着他之前所制定的作战手法,以营为单位派出骑兵肆虐四野,逢草则烧,逢畜则屠!正规部队做起自觉的破坏来,竟比强盗更加可怕!

千里庭州在一个月内就变成了一片等待冰冻的荒野,马群、女人以及四尺以下的孩童被带走了,只留下了无数的老人在已经烧成废墟的浮屠城上等待着他们注定要亡国的可汗——毗伽!

第130章 瑞雪兆丰年

天山山脉的中段,在高昌与北庭之间有一条延绵数百里的缺口,这里是南疆与北疆最重要的通道之一,是为轮台山道。

轮台山道在南麓的始点是龙泉关,在北麓的终点是北轮台城(在今乌鲁木齐附近),北轮台城在这个时代并未发展成为一个大都市,然而作为军事战略要地却修建有坚固的城堡,乃是进出北疆最重要的据点。毗伽南下之际,在这里仍然留有精锐兵马二千人,在杨易逼近高昌的时候,他又从高昌增兵防守,只要同时保住了北轮台城和龙泉关,他就能确保住自己的归路。

葛览从浮屠城败退以后马上就撤往北轮台城,而早在葛览到达之前,唐军进入北庭的消息就已经向毗伽加急呈报了。

听到北庭发生的情况以后,毗伽的反应几乎可以用屁滚尿流来形容!

如果让慕容春华占领了北轮台城,杨易再将龙泉关围困住,那毗伽就会被封锁在荒凉狭隘的轮台山道上进退不得了!

毗伽之所以在高昌迁延,本来是希望能将损失减少到最低,甚至希冀着唐军露出破绽他好翻盘,这时一听到北庭危殆,吓得什么减少损失、冀敌破绽都不顾了!

现在要考虑的,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

他亲自急率精锐一日疾驰数百里,飞往北轮台城,幸好,慕容春华所带领的部队乃是轻骑兵,攻坚能力不算很强,而且这次的主要战略目的是焚敌粮草,慕容春华计算着,觉得自己要攻克北轮台城必须倾尽全力,而且也未必能赶到毗伽援军抵达之前将这座虽小却很坚固的堡垒攻克,那时候如果毗伽从南而来,契丹由东而至,那么自己先前所设定的战略目标便可能落空,因此没有临时改易既定的战略,只是派了安守基驱逐葛览,自己却分派兵马,四出庭州,烧尽千里牧野的所有积草。

当毗伽赶回北轮台城时,北庭已经处处都是火光,留守的颉利、葛览率领老人孩童妇女,穷一秋所积之草粮尽数成了灰烬!

消息传开以后,还滞留在山道南麓的北庭回族如丧考妣,惊恐惶然,悲怆落泪,毗伽的数万大军乃是由几十个回纥部族组成,至此哪里还有继续留战之心?留守将领眼看士气已经崩溃,不敢再作停留,不等毗伽命令传来就下令全军撤退。

杨易虽然还没接到慕容春华发回的战报(从北庭绕过伊州再到高昌路途更加迂回),但他是何等犀利的眼光,看到了北庭回纥的反应后笑道:“春华得手了!”

他仍然不急,只是派遣大军一步步地逼近,北庭回纥各部急于回家,如鸟兽一般匆匆涌上山道,一路丢盔弃甲,杨易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取了龙泉关,轮台山道的南大门一堵上,丝路便宣告彻底重开了!

安守业从西边赶来,见状就要领兵追赶,杨易笑道:“他们就快被逼到绝境了,再逼迫下去非拼命不可。现在还不到时候。”只是派了三千人慢慢在后面追赶,也不逼得太近,只是沿途搜缴回纥人丢弃掉的各种物资。

不久慕容春华的战报传到,杨易笑道:“大功告成了!”但再仔细看看慕容春华所附的关于与契丹作战的详情,又有些吃惊:“派驻在外的三千人,居然就有这等本事!如果是本国精锐,那还了得。”急派人前往北庭,要慕容春华小心来自东方的大敌。同时驱遣八千战奴,赶在大雪到来之前增补龙泉关,并从龟兹、高昌等地运来守城器械,以备毗伽垂死反扑。

“北虏败逃了,北虏败逃了!”

“丝路重开了,丝路重开了!”

杨易的前锋一进入龙泉关,消息就如长了翅膀一般,飞遍焉耆、龟兹、瓜州、肃州!两边的商人早就收到情报,知西北唐军已经占据军事优势,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时一听到消息纷纷向高昌方向涌来。

杨易在驱逐北庭回纥的同时也做起了治安工作,剿肃高昌盆地内残留的回纥兵马以及在战争期间倒向敌人的叛徒,天气正变得越来越冷,但安西丝路的行情却逆着天气越来越是高涨。

郑汉带着疏勒方面刚刚送到的资财进入高昌,却发现形势与二哥所料的一样,按理说,高昌才刚刚经历过战争,一切正是百废待兴时节,但地价却比他预期中要高得多。

商界中人只要有点眼光的都已经将当前的局势看得分明:毗伽的这次败逃与上次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上次张迈虽然驱逐了毗伽,但安西唐军在西北的根基毕竟未稳,而且东面还受到曹议金的牵制,而如今,张迈在吞并归义军之后再将毗伽驱逐,他在西北几乎已无敌手,所有人都已经认为毗伽此次败走之后将再也没有机会南下,天山南麓的丝绸之路从此将成为一片坦途!

“从宁远到甘州,已经全在张大将军的控制之下了!”奈布对他妹妹石奈氏说:“而萨曼与安西的贸易也已经稳定下来,如今库巴的边境榷场生意越做越大,商人来往的条件也变得越来越宽松,以前两国商人还只能在边境榷场交易,现在只要花半两黄金向边关买到通关文书,得到官方作保,就可以从布哈拉一直走到龟兹,现在高昌一打通,那么这条路,就可以一直延伸到甘州了!不久之后,我估计连凉州、兰州都会打通。”

他本来是怛罗斯地区的区域商人,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对丝绸之路的总体情况也关注了起来,所以对东方的地理也下了一番苦工去搜集。

石奈氏道:“兰州打通,那么离长安也就不远了吧。”

“是啊。”奈布笑道:“到了那时候,这条路跑动起来的就不止是骆驼,而是丝绸与黄金了!我们也不能只做棉布生意了,这一块盯着的人太多,利润慢慢薄了,我已经将其中一部分配额外包出去,以后我们要再考虑考虑别的更能做大的门路了。”

在高昌的商家蠢蠢欲动之际,东方有一支大军正行走在通往北庭的荒野上。

大军延绵千里,总数怕不竟有三万人!三万人,却带着不下十万匹马!

看看大军的旗号,来的竟是契丹皮室军右统军耶律朔古!

他从璜水带着精锐五千人,西进五百里,下令乌古敌烈统军司一万人来会合,到了阻卜部,又征调了一万二千人,继续西进,又征调了西北路招讨司南部辖境的达旦部九千多人,一路浩浩荡荡,后军还在乌山(今杭爱山脉)以东八百里,前锋却已经接近北庭回纥边境了。

耶律朔古用兵神速,他本人也身处大军第二拨之中,他的计划是赶在严冬全面到来之前,前军九千人抵达浮屠城附近,到来春大军四集,那时便慑领毗伽,经略西域,在西进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来年战争的总体盘算。

不料这日过了乌山,前方忽然奔来急骑,竟是耶律勒泰古派回来的告急使者。听了使者的汇报以后,耶律朔古心头微震:“浮屠城已经被烧了?”

“是的。”

“那勒泰古呢?”

“耶律将军正领兵东归。北庭草料都已经被唐军付之一炬,无法久驻了。”

对于勒泰古的败逃,耶律朔古心中是很不满的,尽管说对方的兵力较多,但耶律朔古也认为契丹骑兵不该轻易败逃!

可是眼前的形势,似乎又不宜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在璜水岸边时,他对述律平的判断还不是很服气,觉得太后有些太过抬举唐军了,但经过这件事情以后,他心中对西北唐军已经高了五分!

“进兵!加速进兵!”耶律朔古道:“要赶紧与毗伽会合!”然后他本人就带着数百骑,连夜疾驰追上了前锋三千人。

在继续西进的路上,他首先遇到的是耶律勒泰古,两军合并后,耶律朔古命耶律勒泰古回头领路。

耶律勒泰古道:“详稳(即契丹语统军之意),那个慕容春华手段毒辣,他一路追着我来,又放火将北庭境内的草料全部焚毁,现在我们的大军如果继续西进,只怕会被冻死饿死在庭州的旷野上!”

耶律朔古冷冷道:“如果就此不管毗伽,等到来年,毗伽要么投降唐人,要么就如你所说,被冻死饿死在这片旷野上,那个时候我们契丹便相当于是被汉人截断一条右臂了!西进,西进!那个慕容春华是第一次到北庭,对这边的道路还不熟悉,或许就会露出破绽,无论如何我们得接应上毗伽,不能轻易放弃我们布置在西域的这条臂膀!”

因此他不顾耶律勒泰古的劝阻,冒险继续西进,走出二百余里,这一日黄昏,前方忽然来报:“前方出现火光!”

“什么!”

他疾驰而往,却见火光已经渐渐熄灭,在一片灰烬之中插着两支大旗,一直写着“唐”字,一支写着“慕容”!

“详稳,那慕容大旗之下,挂着一个包裹。”

“取来!”

包裹打开,里面却是一团灰烬,此外就是一封书信,写的乃是汉文。

耶律朔古不识汉字,但契丹的汉化程度远较回纥为深,又长期与汉人打交道,因此军中自有汉人参谋,耶律朔古将汉人参谋叫来,那参谋打开书信,翻译成契丹话,读道:“大唐骠骑大将军张迈麾下中郎将慕容春华,致契丹来将:北庭已焚,大雪将至,若要送死,我军将候阁下于轮台废墟之上。”下面是慕容春华的亲笔画押。

契丹诸将听到了那汉人参谋的翻译之后无不大怒,都道:“这个叫慕容春华的汉儿好生猖狂,就是卢龙、灵武的汉家名将,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纷纷请战,但耶律朔古是从耶律阿保机时代就已经成名的人,年纪早已不轻了,望望这片遍布灰烬的荒野,叹道:“走吧,回去吧。”

诸将均大叫道:“那怎么行!敌人都还没见着就回去,我们怎么向太后与皇帝陛下交代!”

耶律朔古冷冷道:“如果现在不回去,只怕我们只能变成鬼去向太后与皇帝陛下交代了!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那个慕容春华,而是即将变成白色的天,还有这已经变成黑色的地!”

即将变成白色的天,是指大雪,而已经变成黑色的地,则是指灰烬。

“走!”

藏在远处,用千里镜望见耶律朔古的旗号回旋,慕容春华才算松了一口气:“回去吧。”

“回去?”室辉道。

“嗯,”慕容春华道:“这北庭他们没法呆了,我们也一样,马上撤回到伊州北部的折罗漫城,我们要在那里过冬。”

室辉道:“北庭境内就不驻军了么?”

慕容春华道:“不用。我们的粮草也差不多了,这个冬天这里将变成一片死亡旷野,若要从伊州运粮食过来,费用又太大,我们没必要落下一批兄弟在这里陪毗伽挨冻挨饿。”

“可是来春契丹再来时,可怎么办?”

慕容春华道:“契丹从他们最近据点到北庭也有数千里之遥,我们越过折罗漫山,或者杨将军穿过轮台山道却只有数百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一定快不过我们的。”

九千大军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便带着二万多俘虏回到伊州北部,慕容春华命杨涿带人将俘虏送往伊州的首府伊吾城,他自己却驻扎在折罗漫城,扼守北庭进入伊州的要道,以防北庭回纥垂死反击。

杨涿才出发不久,南面就传来了新的任命,传令的使者连声道:“恭喜慕容将军,贺喜慕容将军!”

慕容春华心中一奇,寻思自己这番功劳虽然不小,但战况才刚刚报上去,张迈那边不应该这么快就有封赏才对啊,便问:“喜从何来?”

却听使者道:“慕容将军,大将军那边刚刚调整了我军的军力部署,在西、北两个方面,增设两个军区,每区各设一位都督。西面是宁远军区,以郭洛将军为都督,北面是轮台军区,以杨易将军为都督,而慕容将军你,刚刚被委任为轮台副都督!因此下官在公是来册封,在私则是来贺喜了。”

麾下诸将一听无不大喜,一起来向慕容春华道贺,慕容春华虽还来不及询问军区部署的详情,但一听到轮台二字,心中便有所动了:“轮台…轮台…”

“啊,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啊!”

果然,窗外飘洒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慕容春华心中却还被那“轮台”二字萦绕着,他晓得,不管张迈有没有另外给杨易追发命令,光是这“轮台都督”四字,就已经包含着很多、很多杨易一见就会明白的含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