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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轮台的所在,有过几次变更,曾经在天山北麓,也曾经在天山南麓。北庭都护府所在,也就是庭州城,地址也变过几次,曾经就在轮台附近,但在五代的时候,应该是在轮台东北方向上。北疆地方广袤,城市的地址一迁徙就可能是几百里,但乌鲁木齐附近则是肯定会有一座城堡的,本文的设定,将乌鲁木齐附近的城堡叫做北轮台城,以区别于天山南麓曾经存在过的轮台城。

第131章 凉州大会(一)

冬,凉州。

这个冬天的凉州显得特别热闹,以往由于割据变成一盘散沙的河西,西部的伊沙瓜肃甘诸州都已经纳入张迈之下,在短短几个月之中,张迈就已经建立起了他在这个地区的有效统治,尽管离他所追求的全民温饱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请编入户的汉民心里却都已经充满了希望。

而东部呢?凉兰河鄯廓诸州以前是盗贼横行、杂虏遍地,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却都被一个名字所震撼——张迈!不管是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在经过这几个月各方面的博弈之后,心中不知不觉中都将张迈作为河西未来最有可能的统治者。

在佛教诸宗大庙的推动下,一场凉州大会召开了。对佛教诸宗大庙来说,他们很乐意这次大会的举行。

“理由很简单,”鲁嘉陵笑着对张迈说道:“如果他们成功阻止大将军登上凉州的宝座,那么就可以保持眼下割据一方的好处,如果他们帮助大将军平定河西,由于大将军是在他们的推举下登上宝座,也就是相当于变相承认佛教在河西的国教地位。此事无论成或不成,对他们来说都有好处,所以这些高僧、主持便都很支持这次的大会。慕容老的这条计策,真是洞明了这些高僧、主持的心。”

海印却摇头道:“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还是有很多高僧是因为看到了大将军治世有功,真心希望河西能够在大将军的统治下早臻和平的。”

佛教在西北的影响力非常之大,不知不觉间,所有的大小势力都自觉地为这次大会开了方便之门,因为谁都知道,任何人要是在这次的大事上做了妨碍,那将同时与整个西北佛教为敌,与所有与会土豪为敌,与骠骑大将军张迈为敌,将受千夫所指、万人仇视,就算是再有实力的土豪,也是死十次都不够的。

已经有很多年,河西东路未有这样强大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事件了,诸州的高僧,或者亲自出发,或者派遣代表,冒着秋末冬初的寒风,分头赶往凉州,一路上无论各族群还是盗伙,听说是前往凉州赴会的高僧大德、豪强留后纷纷让道。

十一月,李文谦变得忙碌异常,他在孙超离境前往沙州的时候,得到孙超的提名以及凉州汉民的推举,代理孙超的职务,如今孙超由于病重还留在甘州调养,凉州留后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要接待河西诸部、诸寺的代表,主持这样一次大会,对他来说却有些超负荷了。不但他个人的能力有所不支,就是凉州的财政要供应这么多的来宾也显得很勉强。

幸好,境内本来事事与凉州留后作对的吐蕃人,在这两个月也变得温顺异常,在一些事情十分配合,境内的一些寺庙,无论汉传还是蕃系,都量力给与了支持。

这天,当李文谦听说连鄯城(今青海西宁)弘德寺的主持,年近九旬的宗晦大师也已经入境时,李文谦赶紧派人前往张掖,以邀请的名义实际上是催促张迈赶紧来。

不过在他之前,番禾土豪折逋璜以及永昌寺的主持就已经派了人前往迎接了。刚刚从中原回来的折逋瑛,还有一路护卫着他的丁浩便成了番禾以及永昌寺迎接张迈的不二人选。

凉州农奴中的勇士——丁浩回到了番禾时,折逋瑛果然守诺,求了折逋璜,赏了他一头牛,并许他三年之内所种粮食可以留下一半,换了以前丁浩势必满心欢喜,但在中原走了一趟,他的眼界却有些开了,他老婆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怎么了?这么大的喜事,你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丁浩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久,才说:“咱们将这条牛拿到永昌寺供了吧,我要发个愿。”

他老婆吓了一跳,虽然她也挺虔诚,但要拿一条牛去供啊!这可是命根一样的东西,忙问:“你要发什么愿?”

丁浩道:“我希望我们一家子,下一辈子能生在中原。不要再在河西做农奴了。”

他老婆听得呆了,丁浩随即笑着说:“算了,一头牛,佛祖也不一定就会许我们这样大的愿望。”

这次折逋瑛又征调了他和那些强悍的农奴作为护卫,一过焉支山,丁浩就隐隐觉得甘州的氛围与凉州不同,至于有什么不同,他却说不上来,抵达张掖河畔时,但见土地上坐满老人孩子,许多自由农正在积雪下的麦田边讴歌。

忽然之间丁浩有一种梦幻般的错觉,觉得自己仿佛再次到了中原一般。

河西虽较关中干旱,但在有河水灌溉的地方,如甘州的张掖河流域,凉州的马城河流域,土地之肥沃并不在关中平原之下,在盛唐时,河西论富庶虽然还比不上京畿,却也不在河东之下,这数十年来,河西之所以变成蛮荒,主要原因乃在政治上的失秩。

张迈在进入甘州之初用上了十分狠辣的手段肃清所有的异见者,等到他确立起统治以后,却很快将民间的秩序放得很宽,因此折逋瑛一行到了张掖,对他们的接待就显得十分宽松,并没有对他们做过多的约束——这也是张迈自信心的体现。

说到财富的积累,甘州自然不可能在几个月内就突飞猛进,但像凉州的那种胡马横行、蟊贼拦道的情况却已经没有了。这时许多商人已经跟随郑济来到了甘州,交易与建设也在进行着,得到张掖河公田的农夫也对来年的收成充满了希冀,在一片平安的土地上努力劳作,脸上自然而然就带着欢快并充满了希望,尽管甘州是初初安定,但相比于战乱才刚刚结束的关中并不逊色。

丁浩凭着直觉,从过往行人的脸上,嗅到了一种充满希望、积极向上的味道,在张掖河边呆住了,心想:“自己想要降生的地方,难道就离得这样近?”

凉州与关中离得较远,但是和甘州…那可是翻过焉支山就能到达的地方啊!丁浩不知道,这几个月来,他脑中隐隐冒出来的念头其实早有人在践行了,自张迈在甘州推行新的政治秩序以后,邻接的凉州、鄯州已有一些人闻风“偷渡”到甘州境内了。

忽然啪的一声,他的头上挨了一鞭,折逋瑛喝道:“呆什么!”呼喝着他们进城,到了城门口,当面对着守城士兵时,折逋瑛却又变得哈腰躬身,问兵老爷怎么才能见到张大将军。

守城士兵道:“我们是士兵,不是老爷,你们要求见大将军?是有冤屈要诉么?那去法曹就可以了。不是?是凉州的使者?那直去礼司衙门吧。沿着大道一直走,到了转弯处再问人吧。”跟着又教他们进城之后,得靠右边走路。

看着折逋瑛对自己如此倨傲而对守城士兵如此哈恭,丁浩有些愤懑,心想:“我究竟算什么呢,都说我是凉州有数的勇士,可是却还比不上张掖城门口一个站岗的小卒。”

张掖城内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一些新楼在赶建,也有些房屋在翻新,短短两个月过去,由于有大批商人的进入,这里已经有了市井的味道,和洛阳当然还不能相提并论,但城坊的街道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人骑马,有人坐车,行人往来都靠右走路,对行而不冲撞,一切井然有序,已经不是番禾那种落后窒息的味道了。

丁浩一路走着,贪看市井的景象,贪看城中的秩序,一个失神没跟上折逋瑛,头顶自然不免又挨了一鞭。

不久到了礼司,自有相关属官接了折逋瑛去参见张迈,丁浩等人就蹲在外头,他的兄弟王安忽然道:“丁老大,如果我们能够在这里过活,那也不错啊!”

丁浩啊了一声,道:“你也这样觉得啊?”

周围几个农奴都道:“是啊,这里确实不错。”却又有一个说:“不过咱们是农奴,不是这命,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想也没用。”

“是啊,是命。”丁浩叹息着,说:“咱们以后得设法多供奉佛祖,好让下一辈子降生到这样的地方来。”

可是,如果不寄希望于佛陀,而寄希望于自己呢?有一个念头忽然从内心某处冒了出来,丁浩想到了一个场景:自己带着妻儿,牵着牛,偷偷地溜出番禾,翻过焉支山,那不就到甘州了么?

“啊,我在想什么啊我!”

他们在门外蹲了半日,才见折逋瑛匆匆出来,叫道:“快,快,准备回去了。”

原来张迈对凉州的情况了如指掌,早就准备妥当,随时都要出发的,见到折逋瑛来,说折逋家的人已经在焉支山下迎候,他问郑渭薛复的意见,郑渭笑道:“既然人家来迎,好意不可推却。”薛复虽然觉得折逋璜或者另有打算,不过他如今已经是西北名将,对番禾一介土豪的小动作并不放在心上。当下决定出发。

郑济等要从行,张迈道:“且等等,这次去应该还会有点反复,你们跟着我行事之际会有顾忌,等我将凉州平定,你们再来吧。”这次他也没带多余的人,只带了三千护卫,以石拔为统领,然而这三千人却是唐军的精锐,薛复不随行,他另有任务在身。

三千护卫开出张掖,城内城郊的父老都来相送,丁浩站在一旁,远远望见了一支大伞下面站着一个军装男子,心想:“他就是威震西北的张大将军?”

甘州父老捧酒敬上,道:“大将军,这次凉州土豪来请,或者是好心,或者有歹意,大将军身系河西百姓福祉,一切可得小心。”

张迈接过酒饮了,笑道:“凉州土豪是什么心眼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凉州的百姓必定也希望过上像甘州百姓这样的生活。我这次去,就是要将凉州、将兰州、将整个河西东部都变得和甘州这样安乐有序,我相信我这份心意河西百姓都会晓得的,只要有他们支持我,其他的什么事情我便都不怕了。”

甘州父老均道:“大将军仁心壮志,非我等所能蠡测。我等老朽,只能在家中遥祝大将军事事如意,马到功成。”

丁浩站得远了,也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不久队伍出发,他们跟在最后,却见百姓老弱的相互扶挟摇手,少壮的策马跟随,送出十里之外,拥戴之情,溢于言表。丁浩王安等看得暗中仰慕。

一路开到焉支山下,原本殿后的番禾众便被叫到最前,做了向导。

番禾在大唐时本是一座县城,位于凉州甘州之间,张迈的车队经过时折逋璜也来相迎,执礼甚恭,张迈见道路两旁立着两面大旗,上面写着“大唐凉州团练使”,折逋璜上前道:“下官凉州团练使折逋璜,参见骠骑大将军。”

张迈坐在汗血王座上,指着那两面大旗,笑问:“凉州团练使?”

折逋璜甚是得意,道:“这是朝廷新近册封的番号。与我同时受封的,还有凉州留后李文谦将军。”

张迈微微讶异,道:“朝廷?”

折逋璜道:“是啊,这是朝廷的旨意。”

张迈问道:“哪个朝廷?”

折逋璜道:“还有哪个朝廷,自然是中原啦。”

张迈哦了一声,道:“凉州之会,你也应该参加,在前引路吧。”

折逋璜应是,便在前带路。

番禾与凉州城之间本有大唐官道,道路十分通达,不一日到达喜麟县,又一日抵达凉州城外,凉州僧俗胡汉听说张迈到了,纷纷出城来接,连一众高僧大德也都来了,要看这位大将军是如何的英明神武。

忽然石拔道:“有异状!”一指东北,却见沙尘蔽天而来,有军队正在靠近,张迈对李文谦道:“你速速领一众官民僧俗入城,待我去看看来的是敌是友。”

李文谦道:“大将军无需过虑,东北面来的是朔方节度使张希崇张令公,此次是领了朝廷恩旨,前来册封大将军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永昌寺主持蒙布哈虽然是胡人却精通汉语,当下朗声道:“大将军才到凉州,朝廷就有恩旨降下,想必是皇帝陛下表彰大将军为国立功,如此美事,真是可喜可贺。”

许多僧侣都一起道:“不错,可喜可贺!”

张迈笑道:“原来是中原来的使者,那也就是自己人了,很好,嘉陵。”

“在。”鲁嘉陵出列。

张迈道:“张希崇为西北名将,治理灵武素有贤名,压制胡人而有威名,我也正要与他结交,你就代我前去迎接,大家一起入城议事。”

鲁嘉陵应道:“是。”

第132章 凉州大会(二)

张迈的兵马从西而来,张希崇的兵马从东而至,凉州的土豪根本就都没有任何一家有能力抵挡这两派势力,也没有人行动,本为山河险固之地,这时却变成了一个不设防的地区。

张希崇早在半个多月前就进入凉州境内,但他一直牧马于马城河下游,并没有马上挺进凉州城,张迈对他的进入也没有什么反应。张希崇明白,自己如果杀入凉州的话,凉州留后的兵马虽然难以抵挡,但凉州境内的土豪却势必惊心,那时候反而有可能将所有的本地势力都推向张迈那边,张迈再引兵东进,自己的处境反而会不妙。

更何况,李从珂给他的任务也并非占领凉州。

这数十年来,中原的皇帝们不是兵锋无法挺至河西,而是实在没有足够的心力来经略这片土地。如果投入太多的资源在这里而中枢方面又无法实现有效的控制,那也不过是多培养一个割据军阀而已。五代小朝廷的皇帝们,他们的精力大部分都被中原地区的内耗拖光了,故而无法进逼西北。

张希崇自然也很明白,他这时纵然有机会将凉州“收复”,那也不会是洛阳方面愿意见到的结果。对中央来说,出现任何太过强大的地方势力都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头,他在用兵上一直显得很克制,却又和进入凉州的各土豪、高僧频繁接触,张希崇在西北名声甚好,又是代表中原王朝来的,手持圣旨,无论是高僧还是土豪都敬他三分。因此没多久的时间就建立起了一个很好的关系网,李从珂交给他的任务,正一步步地接近成功。

这日他听说张迈终于也来了,便率领军马,开抵凉州城下,张迈已经先行入城,并派鲁嘉陵来迎接,张希崇细细打量鲁嘉陵,觉得此人的言语气派,与西北其他土豪的使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心中已经暗暗纳罕:“使者如此,其主可知!”因问:“张将军麾下,才俊如鲁先生者有几人?”

鲁嘉陵道:“鲁嘉陵算什么!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过是做个奔走的犬马之才,若如军中诸将,诸司大臣,那才是我骠骑大将军麾下的中坚,才能远胜鲁嘉陵者何止数十,与我相当者何止数百!”

张希崇笑道:“这分明是自夸之言,西北能有多少人物!若先生之才,放在中原也算难得的了,若真如君所言,莫非这一带西北隽秀之才,比中原还多不成?”

鲁嘉陵淡淡道:“西北人物,自然比不上中原多,可是中原不逢明主,人才十个中得到重用者不到一二,且以无能之辈驾驭有才之雄,故而虽然有人才,若无人才。便如张令公,分明是国家之栋梁,但洛阳无能之辈压于张令公头上者,何止十数人?至我西北则绝无此事,因有大将军横空出世,不但人尽其用,而且青年才俊到了大将军麾下之后尽得迅速成长,此消彼长之下,乃使张大将军麾下可用之才,远胜中原。”

张希崇嘿然而已,道:“口舌之利尔。”

旁边李彝超却道:“却也有几分道理,我看洛阳的上将,就没几个及得上张令公。”

这句话却触动了张希崇的心,他本人虽有安边之才,却并不喜欢边荒的生活,曾屡次请命内调,却总是未得允许,这时斜了李彝超一眼,也没说上面,便命鲁嘉陵在前引路,与李彝超各引两千兵马,进入凉州城。

凉州佛教氛围颇为浓厚,但到了凉州城内,则儒治风格更加明显。

这次大会,设在城内天宁寺中。凉州天宁寺乃是一座大寺,虽然多年失修,甚显破落,但规模宏大,足以容纳众多来客来僧。有了这个根基,李文谦便派人加以修葺,虽然恢复不了往西的辉煌,但总算是成个样子了。

张希崇策马到了寺前,与李彝超一前一后入内,旁边护卫尽是精锐甲士。虽只数十人,但装备精良,非凉州土豪的生铁刀、牛皮甲可比,西北土豪望见无不心生惧意。

到了大雄宝殿,参见佛祖毕,人道:“张大将军来了!”

张希崇举目望去,见从殿后转过一个人来,身上穿着军装,却卸了头盔在手,年纪约三十来岁,气态甚是从容,见到张希崇,笑道:“这位便是威震西北、文武全才的张希崇将军么?张迈在甘州时就久闻将军大名,不想今日才得一见!我平生最敬重保国安民的大英雄,从新碎叶城一路走来,自称保国安民的人也见过不少,但真正有这等功绩的,却只有张将军一人了。”

张希崇久驻西北,不但威压党项,甚至契丹人对他也十分忌惮,更难得的是他以武将而能够率领军民兴修水利、屯田开荒,使朔方之地成为塞上沃土,的是一方名将,中原能够得保朔方,与张希崇大有关系,所以这“保国安民、文武全才”的八字评价他完全当得起,并不算是奉承的话,张迈说将出来也十分自然。

张希崇一时看不透对方的深浅,但见他表现得十分亲近,半分敌意也不露,口中说久仰,脸上的神色也确实显出几分敬重来,说的似乎不是违心之话。张希崇乃是当世豪杰,对张迈能够率领汉民横扫西域心中其实也是十分敬佩的,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也实在愿意与对方结交,这时却得有所克制,说道:“张希崇虽然有几分绵薄能耐,但也只是一州一镇之才,哪里比得上大将军横扫诸胡,威扬万里!”

张迈哈哈笑道:“我能有今日战功,一半出自西北汉民的全力支持,一半出自军中将士的浴血奋战,至于我本人,不过是因势导利而已,是站在众将士的肩膀之上,方有今日的成就。这西北的基业,是将士们打下来的,这西北的秩序,也是百姓乐于延续的,所以我今日以及以后的所有作为,都会按照军心民心之走向行事,不敢稍有任性。”

弘德寺主持宗晦大师赞道:“善哉!大将军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不执着于己,而立德于民,如此大仁,真是菩萨之行,佛陀之功。”他已经八十八岁了,但身体极好,修为又精神,望上去不过六七十岁模样,可在整个西北佛教界的影响力却极大,无论汉传蕃系,对他都极为尊重,所以一到凉州就被众高僧推为众僧之首。

鲁嘉陵忙给张迈介绍,张迈忙道:“大师父过奖了。”

这时宗晦走上前来,道:“老衲观人,不看他说上面,而看他做什么,大将军已往的作为,足以令老衲心中敬佩,而今日之立言,亦足以百年不朽。老衲自从在湟水河边听说大将军平定沙瓜甘肃,立规矩,布德泽,使西北诸州结束混乱,使河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心中便振奋不已。故此不远千里,前来相会。”他环顾诸僧,合十道:“我在此愿代鄯州境内七十八寺,邀大将军早日入鄯,使湟水沿岸百姓,亦得早沾大将军之德泽。”说着便唱佛号。来自鄯州的僧侣,齐呼善哉。

宗晦来凉州最晚,张希崇还没和他私下沟通过,虽然写过一封书信,但宗晦也没有马上回复,然张希崇以为鄯州地近吐蕃,料来其民胡化已久,必不愿意张迈进入,不料宗晦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公开邀请张迈入鄯!

本来群僧大集,今天是要讨论是否拥戴张迈为黄河以西、大唐故地之主的,如今讨论尚未开始,宗晦就已经代表鄯州表示拥戴,这一来对张希崇也好,对河西众僧也好,都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冲击。

原来河湟地区由于历史缘故,曾经迁入大量的汉人,后来这些汉人在谋生手段上胡化,但心中却还惦记着中华,因此杜牧曾有诗歌吟咏道:“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说的就是这个地区在中晚唐的情形。

河湟不但汉人亲汉,连吐蕃人也有一部分相当亲汉,可以说虽远在西海(青海),却有着一股对中原的强大向心力,故而后世宋人无法规复燕云,无法规复凉州,无法规复灵武,却能轻易地占定河湟流域——不是兵力所及,而是这个地区本有内附之意。

这等形势十分微妙,就连张希崇也不了了,张迈就更不晓得了,他这两个月经营的重点放在凉州和兰州,对河湟一带只是派人送去文书,本来也没落多少力气去结交,没想到这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却是宗晦,大感意外,大感意外之余,忙在佛祖面前跪下,祝祷道:“大师所言,张迈愧不敢当,但我虽然力量微薄,然毕生所愿,便在为国家立秩序,为百姓争福祉,为圣贤传道统,为子孙开太平!”

伊、沙、瓜、肃、甘、鄯以及凉兰河廓部分僧侣都齐声祝道:“善哉,善哉!”

张希崇心道:“这个张迈,可不止是个武夫而已!”微微一笑,道:“张将军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只此一言,足以为西北忠臣孝子之表率矣!”走上一步,拦在佛祖与张迈之间,高唱道:“圣旨到,西北军民僧俗胡汉,接旨!”

第133章 来日之天下!

自东海以至于流沙,自漠北以至于另外,千年以降已经形成了一种政治共识——华夏为万国宗主,中原皇帝为万王之王。华夏以外的民族若要称霸,必须打败汉家政权才足以称雄,华夏以外的国主若要称帝,必须入主中原之江山才能得到承认。

而今,五代混乱的局面方兴未艾,可即便在这样的形势下,西北诸侯,从北庭回纥到归义军到甘州回纥到凉兰廓河诸州的诸侯,虽然都在各自的领地称王称霸,也不会对中原的号召作出多少实质性的反应,不过他们却全都以得到中原王朝的册封为荣,并仍然在名义上承认中原皇帝的统治性地位,这便是华夏朝贡体系的巨大力量。

张希崇一亮出圣旨,折逋璜马上和折逋瑛一起抬出香案,蒙布哈等带头叩旨,佛教高僧或行方外之礼,河西土豪尽皆跪下磕头,张迈见到这等形势,心中不由得一阵喟叹,他叹息的不是别的,他叹息的正是汉唐先祖的辉煌!这种哪怕帝国灭亡之后仍然具有的软实力,愈于衰世,愈能想见当初全盛时期之荣耀!

张希崇一瞥眼,见张迈负手而立,竟未叩拜,他不拜,他带来的人自然也都不拜,沙瓜甘肃诸州僧侣本来已经下跪了的,也有些悄悄站了起来。李彝超冷眼旁观,嘴角裂开一丝冷笑,张希崇眉头一皱,大声道:“张将军,你不接旨么?”

张迈问道:“接什么旨?接谁的旨?”

张希崇道:“自然是皇帝陛下的圣旨!”

张迈道:“哪位皇帝?”

张希崇道:“当今大唐天子,皇帝陛下!”

张迈悠悠道:“是李从珂么?”

张希崇等人见他直呼李从珂的名字,脸上都微微变色,李彝超嘴角的笑容却已经更加明显,张希崇喝道:“大胆!你直呼陛下姓名,是要背叛朝廷么?是要自绝于天下么?”

“天下…”张迈向宗晦道:“请问大师,何谓皇帝?”

宗晦不料他忽然来问自己,却也就道:“天下之共主,谓之皇帝。”

张迈道:“那么何等样人,可为皇帝?”

宗晦略一沉吟,乃说道:“有大功于普世者,有大德于黎民者,有大威于万国者,方可为皇帝。”顿了顿,又说:“若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大威,降及后世,子孙能守先祖德泽者,亦为正统。”

张迈一拍手掌,问张希崇道:“张令公,你是当世名将,华夏英雄,张迈有几句话,要先请问个清楚,只要张令公答得来,张迈便跪下领旨。”

张希崇哼了一声,道:“什么事?”

张迈道:“我先祖本出于大唐,一路西行,至于西域,当初在新碎叶城万里之外时,并不知道大唐已亡,所以孜孜不倦,以求东归。我久在西域,也不清楚中原近况。如今来到河西,才晓得李唐正统已经灭亡,我等在高昌听到消息,无论军民,个个悲痛欲绝,三军缟素,为我大唐服丧!”

他说的这件事情,河西之人有不少是知道的,听完莫不叹息,田瀚等人更现出哀容来,张希崇为求知己知彼,在抵达凉州之前也派人探访安西唐军的过去,既了解了他们起兵、发迹、东进的故事,也听过他们缟素服丧之举,想起他们万里东来,归国认祖,不料走到途中忽然听到亡国的消息,那等悲痛可想而知,而这等情怀亦值得钦佩,也不禁暗中唏嘘。只是立场所限,他脸上的神色却依然犹如黑铁一般。

张迈继续道:“然我华夏宗统,并非定要尊一家一姓,因此我们在悲伤之后,却也对中原新主,充满了希冀。我们希望新朝新主,能够带领百姓,造福百姓,如此则我们虽失去国家,又重得国家,失去旧国,而得到新朝。故而我们东归之念,未曾因此而改。”

他顿了顿,面向众僧侣土豪,才继续说:“如今中原之新朝,虽也建号大唐,毕竟宗统已非天可汗之嫡派。不过,西北汉民,遗唐三军,也不是一定要相准一家一姓不可,只要新朝新主,如宗晦大师所言,能够有大功于普世者,有大德于黎民者,有大威于万国者,则我西北遗唐十万雄师,百万之众,愿意共戴新主,誓死效忠!”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直逼张希崇,道:“便请张令公将如今雄踞洛阳的人主,其大功、大德、大威为我们西北军民述说一遍吧。”

李从珂靠着造反新登帝位,即位之前只是一介武夫,即位之后虽然也有一两项德政,不过那也只是将原本要苛捐的杂税减免一二罢了,只能说他是给了百姓一条活路,大德是说不上的,至于大功、大威,更是没个谱。甚至就是他所承继大统的先世君主,综合起来评价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代枭雄,作为皇帝则功德难断,过错明显,根本就没什么足以拿来吹嘘的地方。

五代时期的各地军阀,心里对帝都的君主从来都不以为然,人人认为若有机会我也能做皇帝,要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黄袍加身的事情?

张希崇其实也是有道德准绳的人,被张迈责以大义,心中早有些虚,只是立场所在,却还是朗声道:“我主圣德配天,所以能蒙上苍庇佑,位登九五,张迈,你若不奉旨,那就是逆天而行!”

他话说得声色俱厉,张迈却反而退了一步,身子微躬,表现得十分谦退,面向如来的庄严宝相,说道:“天视在民视,天听在民听,我西北唐军已经成就的大业,是我以及麾下战士,治下人民一起努力来的,我们已有的成就不是蒙上天之运气,不是靠祖宗的余荫,我们的爵位也不靠谁的恩赐,而是我们用血汗换来的!我这个骠骑大将军,不是哪个皇帝或者可汗封的,而是西北军民共同推举的,因此我这双膝盖,也只能向有大功于世,有大德于民,有大威于国者弯曲!若其人只是因时就势而窃据帝都宝座,那么他能以蛮力夺来,别人自然也就能以蛮力夺去。以我张迈今时今日之兵力,敢于与当世任何英杰争竞一日之雄才,若李从珂能以德服人,我自会心悦诚服地归顺,若李从珂是要以力压我,那么就请他率兵前来,将我打服了再说。”

李彝超听得双眉飞扬,只是顾虑着自己还是后唐之臣,不敢应和,张希崇却厉声喝道:“张迈!然则你是不打算领旨了么?”

张迈又退了一步,越发显得谦恭,但他的话却是加倍的犀利:“我汉家派系遭诸胡凌辱百年,我华夏百姓受战乱肆虐百年,如今,谁能外拒胡虏,一雪前耻,谁能混一宇内,结束战乱,谁能普施德政,泽及万民,我便认他做华夏的皇帝,我便奉领他的圣旨!”

宗晦等诸真正有德的高僧听到这话,无不起身合十,道:“善哉,善哉!”蒙布哈与折逋璜等却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张希崇至此已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向副将使了一个眼色,收起圣旨,道:“现在看来,张大将军是无心内附了。”

张迈抬起了头来,说道:“不,恰恰相反,我随时都准备内附的。张令公,请你回去转告李从珂,如果他能外破契丹,扬我华夏国威,内治万民,带来和平、安定与富庶,一统海内,结束大唐灭亡以后的藩镇割据与战乱,那么,不用他派出一兵一卒,我将手捧河西、安西民籍图谱,亲自前往洛阳,将一个完整的大西北交给他。”

张希崇哼了一声,张迈根本就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但如果李从珂暂时还做不到这一点,那么退而求其次,我愿意给他时间,停蹄于黄河岸边,以观其治国之成效。但如果让我发现中原之主倒行逆施,出卖国家,祸害百姓的话,那我将率领西北精锐,吊民伐罪!以告天地祖宗!”

张希崇双眉一张,似将发怒,却忽而化作一笑,道:“你既然有心用兵,今天却还来凉州做什么!”

张迈面对诸僧,说道:“我目下尚无德泽天下的本事,但是我已有决心和信心要彻底结束河西的混乱。我听说,河西高僧来到凉州,要以佛法襄助我成就此利国利民之大业,所以我来到这里,希望从诸位世外大德身上得到一些指点。至于张令公的到来,却在我意料之外。”

说到这里,张迈对诸僧道:“如今众位高僧似乎尚未聚议,既然如此,我这边便先撤出凉州三十里,以听各位高僧之决断,我希望诸位的决定,会为凉州带来一个和平并充满希望的未来。”

蒙布哈道:“那如果我等的决议,是不希望大将军越过焉支山一步呢?”

所有人都看着张迈,等他开口。有些人想,张迈刚才的态度那样谦恭,字字都占定仁义二字,会不会因此被蒙布哈挤兑住,而说出自此退却的承诺呢?

石拔等人也显得有些紧张,李彝超也要看张迈如何应答,不料张迈却道:“我深信我的政略,乃是有利于河西、有利于百姓、并深合佛法的正义之行,因此我希望得到诸位的支持,但是我绝不会被我的反对者影响。如果今日的决议是反对我的,那么这个决议便是自绝于河西,自绝于百姓,自绝于佛法,自绝于天下,那么我将…”

张迈环顾当场,道:“我将以金刚手段,踏平所有罪恶的渊薮,降服所有自绝于我的人!河西的明天只有两个结局:或者是,和平地纳入我的麾下,或者是,流尽恶人之血液,然后干干净净地竖立起赤缎血矛!”

众土豪闻言,无不震骇。

张迈一拍手掌,鲁嘉陵向张希崇呈上一个匣子,张迈道:“这是我给李从珂的书信,我已经打听清楚,他自即位以来,并无大恶,而且能够减免百姓租税,可见还有一颗仁心,就冲这个,我愿意与他结为兄弟,尊他为兄长。只要日后他不卖国家,不虐百姓,我的马蹄,就会至灵武、狄道为止。我愿意与他交好,与他通商,与他结盟,与他共抗外敌,共同将华夏大业支撑起来。当然,如果他不顾善恶准则,不顾国库空虚,不顾内忧外患,硬要与我动兵,那么我会在黄河边上等着他的大军。来日中原之天下,便由铁马横刀来决定!”一举手:“诸位,告辞!”

说着向佛祖礼敬跪拜,而后便戴上头盔,率众离去。

第134章 冯道

张迈在天宁寺发出那样的话来,河西诸寺僧侣哪里还能进行表决?

眼看法会必然无成,西部诸州的和尚纷纷离去,东部诸州的僧侣则有一大半暗中向张迈示好,宗晦更是率领鄯州众僧侣公开依附了张迈。

当然也有秘密与张希崇结交,希望他能够留下介入凉州的局面,如折逋璜就派兵准备去挖毁毁焉支山下的道路,永昌寺则向张希崇供给钱粮,不料折逋璜才到了焉支山下,功夫才开了个头,登时冒出无数兵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来的却是薛复。狭路相逢之下,唐军又是攻其不备,折逋璜哪里却是薛复的对手?

这根本不是一场仗,薛复只当作是剿匪,是一队正规军在维持治安的过程中对一群土匪的逐杀!

折逋璜丢生铁刀弃牛皮甲,薛复跟在他后面,挥师挺进,直逼番禾,当天晚上,农奴丁浩率领王安等人,从山城的另外一面,引了唐军入城,乌力吉当头跳上,丁浩引了唐军直闯折逋璜的房间,将他从床上揪了出来,折逋璜怒道:“是你!你这个背主的奴才!”

丁浩怒道:“我就是不想再做奴才!”将折逋璜整个儿从床上拖了出来,拖到了薛复面前,折逋璜跪在地下瑟瑟发抖,薛复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道:“带去听候大将军发落!”

前后只用了一天一夜,薛复便将番禾攻克,当晚放起大火焚城,凉州土豪闻讯无不震惊。第二日薛复兵发永昌寺,搜出了大量庙产,半数充公,半数分给了周围的农奴,农奴们却哭着不敢要,唯恐拿了会触怒佛祖。

薛复忙请来了甘州僧侣,办了一场法会,然后以张大将军恩赐的形式,由甘州僧侣派发赈济物资,农奴们这才欢天喜地接了,面向张迈驻军处顶礼膜拜,口中念佛。

这一切都在张迈退出凉州之后的三天内发生,张希崇本来还打算敲打敲打张迈,不料却被他抢先动了手,此时张迈身边就有三千铁铠精锐,薛复所统领的兵力亦近万人,张希崇见状便不敢异动了。李彝超见张迈如此刚断,也暗中派人向张迈示好。

凉州那些曾经与蒙布哈有交往的僧侣,与折逋璜同族的土豪,见状大吃一惊,便都依附张希崇,请他主持公道。折从陵请战,说道:“张迈如此猖狂,若这样也放他过,我朝恩威何存?凉州的民心也将一夕尽丧。”

张希崇却道:“不,我们撤军。”

折从陵惊道:“我们若是一走,只怕不出一月,凉兰诸州就要为张迈所有了!”

张希崇却道:“我们若是不走,只怕连朔方、定难都要保不住。”

折从陵心头剧震,张希崇道:“张迈所说的话,在我朝固然是大逆不道,但说的其实却是实情,如今我朝国库空虚,内忧外患,主上是肯定没有心力来打西北这场仗的。也就是说,如果开战,中原不会有援军开到的。你认为,就凭我们带来的这九千兵马,就能打赢张迈么?”

折从陵默然,道:“也未必会输!”

张希崇道:“未必会输但胜算也不大。更何况我们这九千兵马之中,李彝超的动向也难以预测,如果他临阵倒戈,那么我们就连性命都要送在这里。到时候张迈趁机拥兵东进,取灵武、收党项,那他对关中便是高屋建瓴之势,恐怕长安都将不保,那时才是真正的倾覆之危。”

折从陵听得悚然动容,觉得张希崇确实想的比自己更加深远,说道:“但如果我们就这样无功而返,只怕回去后会被陛下重责。”

“不,我们不会有事的。”张希崇道:“若就道理来说,陛下派我们来,只是宣读圣旨,张迈不奉圣旨,错不在钦差。所以道理上来讲,我们不会见责。若从形势来说,陛下还要用我外抗张迈,内压党项呢,所以他不会动我们的。”

折从陵的主张是从河西的局面来考虑,张希崇却是从更大的棋局来加以判断,最后决定不在这里与张迈决胜,他在临走之前向张迈发出几通义正词严的抗议与谴责,之后便引兵东归,有部分僧侣、土豪担心被张迈清算,便携家带口随张希崇撤入灵武地区,但大部分人毕竟舍不得乡井,因此纷纷向张迈请罪,只求不杀。

李彝超叹息着对部众道:“张令公威震契丹,我党项士兵亦畏之如虎,如今也奈张迈无何,西北之势,不可复遏了。”

果然如折从陵所说,凉州一见番禾见焚,张希崇撤兵,哪里还敢抵抗张迈?当张迈再次进入凉州城时,满城之人已无一人敢站着跟他说话。

张迈却派出河西五都尉,踏雪分略诸路,数日而凉州大定。跟着传檄河、廓、鄯三州,三州亦皆来附,薛复却率领大军,挥师兰州,河西诸族或早有投靠之心,或者眼看唐军势大不敢抵挡,因此薛复一路兵不血刃便进驻兰州之首府金城。

至此凉兰鄯廓河五州尽归张迈,关中恐骇,洛阳大震!

这个冬天,李从珂过得真是艰难,夺位的战争给关中平原造成相当巨大的灾难,这是人祸,而下半年,中原又发生了波及面甚广的旱灾,同、华、蒲、绛诸州尤其严重,这些都也就罢了,当李从珂接到张希崇的回奏,怒火中烧,一下子将张迈收藏书信的瞎子拍翻在地,怒道:“陇右杂种,也敢如此!”急下令:“立刻点检兵马,我这便亲往凉州,不杀张迈,誓不回朝!”

众臣工惊忙上前,房暠道:“陛下,臣昨日一闻西北之讯,已觅高士推算,西北若是用兵,于国家有大不利啊陛下!”

枢密使韩昭胤,副使刘延朗也都认为不妥,李专美道:“西北张迈,诚为大逆不道,然如今国库空虚,贸然用兵,恐有倾危之祸。”

薛文遇道:“但如果任张迈肆虐,不但陛下威严有损,且西北军民眼见我朝退畏,必生异心,若使人心浮动,恐怕关中也将危殆!”

李专美道:“你的意思,难道真要出兵不成?”

薛文遇道:“即今春不出兵,亦必以严词责之,号召河西诸州共钳张迈,以德以威,使天下人知有君臣之份!”

殿上君臣计议未定,北方又传来一个消息,却是府州一带有牧民窜入,折从远拿住一问,才知道是远从北庭迁回来的契丹旧部。原来耶律勒泰古东归的时候,有数百回纥牧民请求附随,耶律勒泰古默许了,后来耶律朔古被慕容春华逼退回到东方,便将这一伙人安置在河套,当然契丹人也不可能像张迈照顾甘州贫民一样,设法保证其最低的基本生存粮食,这批牧民新到河套,哪里有什么谋生之路?其时又值寒冬,草木枯萎,河水结冰,马瘦羊弱,不得已,只好冒险南窜,希望抢点东西回去过冬,偏生他们又不识轻重,好死不死闯到府州去了,折从远又岂是好惹的?当场就将这部牧民来个一网打尽!

折从远原本还道只是一部草原流民,后来一问之下才晓得这些人来自万里之外,又从这些牧民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慕容春华火燎北庭的兵情,他思忖这个情报非同小可,当即拟成奏章,连夜上奏。

《安西唐军长征变文》中虽然涉及到不少将帅,但在李从珂等听来都甚陌生,变文中纵然称之为名将李从珂也不当回事,可耶律朔古是什么人,李从珂等却是清楚的,韩昭胤、刘延朗等人听说张迈的部将连北庭都灭了,并逼退了契丹的数万大军,脸上都不由自主露出惧意来,均想:“看来这个张迈,可比我们意料之中更加凶悍!”

府州来的使者退下后,众大臣再次计议,韩昭胤等更加坚持绝对不可动兵,这次不仅仅是因为国库空虚,心中对能否战胜张迈也存着疑虑了,只是在李从珂面前,他们都不敢直接说出“恐我军不敌”的话来。

刘延朗便建议加以安抚,薛文遇道:“那张迈分明是一个顽劣之徒,他已经抗拒过一次圣旨了,如果这次加以安抚而他再次抗旨不尊,那我大唐朝廷威严何存?陛下颜面何存?”他仍然坚持己见,认为无论是否动兵,一定要降旨斥责,否则何以明上下内外之份?

李从珂坐在宝座之上,虽然对薛文遇主张要明上下内外之份感到贴己,可是对他的应对之方却又觉得:“用一道圣旨去骂张迈,对事情又有什么补益!”

正在烦恼见,人报:“匡国节度使,同平章事冯相奉旨回朝!”

却是冯道回来了,冯道在李从珂入主洛阳之后,以朝中大臣身份出镇外藩,李从珂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没有气节的老头子,不将他当自己人看待,然而冯道三朝宰相的资格摆在那里,见识与声望在士林之中以罕有能及,当此朝纲难断之际,便仍然将他召了回来。

年过五旬的冯道身体其实很轻健,但走其路来却慢腾腾的,李从珂呼道:“长乐老,走快两步!”

冯道还是慢吞吞的,来到阶前叩拜,口呼:“我主万岁,万万岁!”依着礼节,行礼毕,等李从珂道:“何必这样多礼,平身吧。”冯道才站起来,却是个眉目清隽的老儒生。

李从珂道:“刘延朗,将西北的事情,和冯相说说。”

冯道虽然出镇外藩,同平章事和司空的头衔并未摘除,论起来还是宰相。刘延朗心想:“这个不倒翁耳目众多,他虽然才回来,但西北之事不可能不知道。”便择要将凉州还有庭州发生的事情说了。

刘延朗说的这些事,有一些冯道知道,有一些冯道不知道,但无论知道与否,他却也都耐心地听完,然后才问道:“陛下,那张迈意欲何为?”

李从珂哼了一声,薛文遇道:“他要割据河西,却又不领陛下册封,不承认陛下为当今天子,还说什么陛下若能外拒契丹、内安百姓,他便降服,否则他便…便要做大逆不道之事!”

冯道缓缓说道:“这个说的是以后的事情吧,他可有说到近期准备如何?是要和我朝开战么?”

“那倒没有。”韩昭胤道:“他是要认陛下为兄长,还说什么要与我朝通商,并许诺不逾狄道、灵武,并说要和我们共抗契丹,撑持华夏。”

冯道哦了一声,道:“这是好事情啊,我们为什么不答应他?”

群臣无不愕然,薛文遇怒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不入贡称臣,我朝岂能与他和解通商!”

冯道道:“吴楚入朝未?”薛文遇一愕,冯道又道:“孟氏称臣未?”薛文遇不能答,冯道又道:“耶律德光,可曾对我天朝俯伏?”诸臣都想:“契丹怎么可能来称臣俯伏?”

冯道向李从珂一拜,说道:“徐知诰挟持弱主割据江东,孟氏称帝巴蜀,契丹虎窥北方,当今天下,四分五裂,称王称霸者何其之多,也不争再多张迈一人。且张迈本人也未称帝,他既然还能称陛下为兄,那就还是对我朝仍存敬畏,仍有所求,既然如此,陛下何妨认他为弟?”

李从珂的脸色本来十分难看,这时才稍稍好转,似乎有些想通了。

冯道继续道:“臣闻:已富之家求贵,已贵之家求名,至于贫困之家,则先图利。当汉唐盛时,若有边虏敢犯帝威,则虽远必诛可也。我朝则内贫外穷,四面伏危,虽占得中原,却也困处四战之地!今日之局面,安和则于陛下有利,战乱则于陛下无利。张迈虽然无礼,然暂未敢东窥,其既高举汉统大旗,亦可趁势导之向北,以分契丹之势!臣闻西域颇有财利,若陛下能以海涵之量,暂时容他割据安陇,借通商之资财,养中原之元气,则三载可以富国,五年可以强兵,而后兵锋外向,征不服,讨不顺,平定天下可也。”

他捧起了阶下被李从珂拍落的玉匣国书,拂去灰尘,进献到李从珂面前,说道:“老臣恳亲陛下以万民为重,以社稷为重,忍一时之忿以建万世之基,如此,则为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第135章 天策大唐!

唐朝灭亡后二十七年,冬,张迈进驻凉州,此时的他已经牢牢掌控了安西以及河西的大部分,声威所及,吐蕃、党项、回纥诸族也都产生了敬畏。

远在怛罗斯的萨图克这时当然还不知道张迈最近的情况,但他听到张迈吞并沙瓜、逼退毗伽的消息之后就已经暗中向宁远派出使者,再次表明对张迈的敬畏,并强调自己向阿尔斯兰投降诚属无奈之举。吐蕃高原上,阿柴、脱思麻诸部也闻风而动,向凉州方向派出使者。党项李彝超回到定难后与诸叔伯兄弟商议,也暗中派人向张迈示好。

但这些使者全部都还没有到达凉州,天寒地冻的,西北的道路又不好走,就是凉州城内也是积雪为患。李文谦拿出了全部的存粮才算勉强够给进驻城内的唐军糊口,不过城中百姓却都不慌,因为谁都晓得这种状况是暂时的,只要挨过这个冬天,占定了安陇的张迈当日不会让凉州饿着。

番禾焚毁之后,河西五都尉分头占据凉州诸要地,薛云飞占据喜麟,曹昆占据休屠,窦建男占据白山戍,薛云山占据昌松,姜山跟蹑着张希崇的尾巴远略到黄河岸边的乌兰——这里是灵武进入凉州的必经之地。至于凉州城内,虽然只剩下兵马三千人,张迈却是稳如泰山。

凉州不像被回纥占领的甘州,由于有汉人政权留后,所以道一级和州一级的衙门还完好保存着,多年过去虽然未曾增筑,但有人住的房屋就不容易老旧,且这毕竟是大唐帝国一道首府级别的建筑物,根基十分扎实,只要不遇到火灾屹立数百年也不成问题。所以张迈入城之后就以此作为凉州政务厅以及各司衙门的所在地,下令甘州各司陆续迁入。

这一天,跟着郑渭抵达凉州的老家人正在忙着清理有司分配给郑渭的住所——这是一座有几十年历史的府邸,当初可能是某个富商的住处,但凉州破落以后,一度被吐蕃人占为己用,后来战乱频仍,甚至曾被牧民当做避风养猪的处所,郑渭入住之前李文谦已经派人打扫过,不过郑渭还是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粪臭,无奈之下只好命家人加紧打扫,自己先在后园搭一个大军帐作为临时住所,他日间前往有司衙门办公,晚间就住进这座大军帐——继续办公。

可是这一日清晨,郑渭才要出门时,却听街道上都喧闹了起来,他奇道:“今天是有什么节庆么?”他初来乍到,还不太了解凉州的习俗,就派了人去问,自己却先到了政务厅处理公务,不久家人回来禀报,原来却是张迈眼看城中积雪为患,竟然亲自提了扫把、铲子,带领了石拔、田瀚、卫飞、郭漳等将校,赶到大街扫雪。

威震天下的大将军亲自上街扫雪?这可是百年罕闻的事情!消息传出全城轰动,一开始是家家户户都赶来看热闹,都:“那就是大将军?”“那真的是大将军?”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更是骇异。

张迈扫雪扫到的坊间父老吓得出来劝道:“大将军,这扫雪乃是粗活,您却是万金之躯,这,这…如何使得!”张迈笑道:“什么使不得!谚语说:各家自扫门前雪。但我觉得,既然我住到了凉州城来,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希望全城军民不要太分你我。如今大雪既然妨碍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该行动起来,扫雪铲雪,将家园打扫干净了,日子才好过。你们说是么?至于说什么粗活,我们本来就是粗人,正好干粗活。现在没仗打,我们就当劳动劳动筋骨。”

父老见了都甚汗颜,道:“街道不干净,这本是我等的责任,如今却让大将军来费心劳力,我等心中如何能安?”因此发动了各家个户,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得了的,都出来打扫街道,不多时全城都行动了起来,连没轮到值的军人也都出来帮忙。

负责凉州城防的邱子骞听到消息,派人前来保护、遮拦,却被张迈骂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

邱子骞道:“我军进驻凉州不久,城内只怕尚未肃清,就怕人群之中埋伏着一两个回纥余孽、吐蕃奸细,万一这些人趁着人多口杂,对大将军意图不轨,那…那可就糟了。”

张迈冷笑道:“什么回纥余孽,吐蕃奸细,以后你少给我说这等话!现在凉州城内,不管以前是什么族,只要以后遵纪守法,就都是我们大唐的子民,是我张迈的父老兄弟。我和凉州的父老兄弟呆在一起,能出什么事情!再说你也不看看,我周围都是什么人——全都是百战兵将,别说几个奸细,就算是来一队兵马,我们也顺手干掉。”

石拔等都叫到:“就是,有我们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