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余骑翻上马背,从两条山道杀出,杨易横槊冲在最前,契丹方面的将领眼看山上弓弩渐弱,本来正怯怯暗喜,不想唐军忽然冲了出来,威势之猛是之前数日所未见!

耶律勒泰古惊疑之际指挥士兵冲上迎敌,杨易不仅在战略上拥有独到的眼光,在临阵之际的战斗指挥在全军之中也属罕见,冲出山道之后注意到有一部人马未战先动,马上冲了过去,这一部人马却是北庭回纥的旧部,虽经过契丹人的整编,对天策唐军的畏惧犹存心底,其中有人望见了杨易的旗号惊呼:“是唐军中的鹰扬将军!”不少人未曾接敌就有些心虚。

首批抵达小金山的契丹兵马,以述律者莫耶所部最强,耶律勒泰古所部次之,至于北庭回纥旧部则相对弱了许多,带上他们主要是考虑到这一批人熟悉本土地形,可以在初期起到向导作用以及在长期作战时发挥种种本土优势。

而从小金山冲出来的三千铁骑却是天策唐军中骑兵中的精锐,攻坚破敌之力在唐军各部之中首屈一指!这时接锋之下,杨易左右冲突,所到之处挡者披靡,鹰扬骑兵冲动这一部人马之后,又驱赶着向余部杀来,耶律勒泰古暗惊道:“这一部人马,比去年遇到的唐军又强了几分!”

他咬牙挥兵阻截,这一部人马倒也甚强,但比起鹰扬骑兵来仍然颇有不如,且刚才久攻无功,士气已经到“再而衰”阶段,鹰扬骑兵却是憋了好几天的气,今日才得以畅快地下战场,人如虎,马如龙,杀入敌阵之中驰骋纵横,人人都像无比饥渴一般猎杀胡骑!

就在双方交战到白热化时,鹰扬骑兵后面陌刀阵开出作为骑兵的殿军,刚才在小金山的背后,刘黑虎下令手下将陌刀倒拖示弱,这时却一开始就高举陌刀战斧,在日光之下闪闪示威!

“那是什么!”耶律勒泰古被刀光耀到眼睛后,猛地想起回纥人所描述的焉耆一战来,叫道:“莫非是唐军的陌刀战斧阵!传言此阵最克轻骑,可别让他们靠近了。”

刀斧兵踏步而来,齐踏的脚步声所产生的震撼竟然比万蹄乱踏更加震撼人心!这支重步兵尚未投入战场,但所带来的威慑力却已经为同袍大壮气势,契丹人望见则皆心慌!

耶律勒泰古心道:“原本以为唐军只是放了一部偏师在这里,没想到却是埋伏了两支劲旅!今天这一战看来难以取胜了!却不知道者莫耶那边怎么样了,若想扭转战局,就看他在唐军背后夹击的成败了。”

就在耶律勒泰犹疑的这一刻,忽有眼尖的士兵叫道:“国舅爷,国舅爷!”

“什么?”

“国舅爷的首级!”

耶律勒泰古如遭天雷轰顶!适才他还想着依赖述律者莫耶所部来扭转局面,现在却亲眼看见了述律者莫耶的头颅就被举在阵前——主将都死了,那一部人马还用说吗?

数千人口耳相传,一起望过去,果然见到述律者莫耶的首级被杨涿高高挑着,唐军中数十个学会契丹话的士兵齐声高叫:“全歼契丹,活捉主将,全歼契丹,活捉主将!”

这时耶律勒泰古才注意到那一千多明晃晃的陌刀与战斧并非雪白一片,而是大部分都染上了血迹,他心中登时浮现出述律者莫耶遭遇这部传说中的唐军刀阵饮血阵前的惨烈场景,心中不由得一寒,却听不远处杀声大作,竟是杨易已经杀到了十余步外,至此耶律勒泰古已无迎敌的勇气,叫道:“走!”引兵撤退。

契丹主将已死,威望次之的大将一退,阵线登时全崩,杨易挥槊而进,马不停蹄地追杀过去,后面赤丁带着牧骑收缴战果、俘虏,唐军追出两天两夜,追出六百余里,这六百余里沿途都有契丹的后续部队,望见前军败退也跟着惊慌败逃,不逃的也阵势松动,杨易见一军,破一军,见一营,烧一营,沿途撂下上千漠北骑士的尸体,俘虏得战俘千余人,战马三千匹,直追到金山山脉附近,长途快速追袭,队伍必然拉开,这时杨易周围只剩下二百多人,望望后面那座大营怕是有近万大军,杨易扬槊冲到营寨之前,耶律勒泰古入营之后喘息未定,此营主将莫测高深,竟然不敢出寨迎敌!契丹立国数十年,气势被压到如此地步从所未有!

杨易在营寨前冷笑了三声,拖槊而回,一路收整兵马,仍回小金山,他从战俘口中探知那日刘黑虎所杀胡将的身份,述律者莫耶的尸体已被劈成三段,杨易便命人将被腰斩了的尸体拼整,穿好战甲,用石灰包好了,头颅送往后方请功,尸身却派了十几个战俘,让他们送回漠北去。

那十几个战俘带了这具没有头颅的尸体,一路东归,在半路上就遇上了耶律朔古的大军,耶律朔古掀开包裹尸身的马革,双手颤抖,牙齿打战道:“我与者莫耶一正一副,西征讨伐唐人,现在甫一接战,者莫耶就已经兵败阵亡,却叫我如何回去向太后交代!”

诸将又惊又怒又恨,同时又带着十二分的恐惧——这恐惧既是对杨易的敬畏,更是害怕述律平的降罪!

耶律朔古顿足怒道:“你们说,该怎么办!”

诸将纷纷叫道:“马上挥师西进,踏平北庭,为国舅爷报仇!”

耶律朔古脸上阴晴不定,耶律勒泰古道:“详稳,这事得慎重!我们本来以为唐军就算扼守边疆,一开始也只是偏师,没想到却是对方的方面主将在第一时间就亲自到了最前线。这个杨易在唐军之中威名不小,去年一把火烧尽北庭的慕容春华也只是他的副将。而且从小金山一战看来,唐军最精锐的骑兵与步兵都到达了!双方精锐对精锐,我们未必就能取胜。”

小金山只是杨易临时起的名字,但通过被释放回来的俘虏口中契丹人也就知道了这个名字并接受了。

耶律朔古冷冷道:“唐军最精锐的骑兵?你是亲身见识过的了,比我契丹铁骑如何?”

耶律勒泰古低着头半晌,才说道:“以杨易所率领的骑兵来说,不在我契丹腹心部之下。”

契丹诸将闻言无不动容,契丹腹心部——亦即皮室军——乃是契丹国军队最强的精锐部队,以往不知多少次大战,契丹都是赖此军取得攻坚破锐的胜利关键,之前契丹诸将也多听北庭回纥人说唐军有多厉害,但在他们听来,就像城里的首富听一个乡巴佬炫耀其村长如何如何有钱,心里在轻蔑之余并不很当做一回事,败回漠北的浮屠城契丹驻军说唐军很强,漠北骑士也不肯深信,认为他们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败绩而夸大其词。

但耶律勒泰古本人却就是皮室军出身,深知皮室军的战斗力,他既说鹰扬骑兵不在皮室军之下,而眼下又刚刚发生述律者莫耶兵败战死之事情,契丹诸将至此不敢不信。

耶律朔古道:“勒泰古,若按你的说法,我们却该怎么办?”

耶律勒泰古心中虽打了退堂鼓,却哪里敢直言?临战怯敌,不但主将随时可以将他推出去斩了,而且传出去也会被漠北的豪杰看不起!

好歹他久驻在外,去年又经历过失败困顿,心思磨练得柔圆了许多,当下说道:“这次是唐军的鹰扬上将亲自来迎敌,局部战我们未必占得到便宜,若是以军力对耗的话,我军大部队四万有余,真的投入野战绝不会输给对方。但我们既能增兵,对方也同样可以从北庭、高昌、伊州增派兵马,他们的补给又比我们容易…”

耶律朔古喝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句话说清楚它!”

耶律勒泰古硬着头皮,道:“如果我军不能在两个月内突破小金山进入北庭草原,一旦粮草无以为继,接下来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耶律朔古喝道:“你是要我们撤退么?”

他这一声厉喝端的是声色俱厉,耶律勒泰古全身发抖,竟不敢开口了,耶律朔古冷冷从主将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耶律勒泰古脸上,道:“你是我契丹派驻北庭的将领,小金山一战又是你亲眼目睹,若太后问起战况,没人会比你清楚——者莫耶的尸首,就由你亲自带回去见太后!”

耶律勒泰古一听竟而双腿发软,耶律朔古的这个命令,竟比让他上阵送死还要恐怖,诸将也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耶律朔古道:“你现在就出发,一路上用马匹接力,限一个月内送抵太后帐前,迟得一日,军法论处!”

耶律勒泰古颤抖着答应了,赶紧带了述律者莫耶的尸体出发,耶律朔古道:“出发!兵发小金山!我倒要会一会这个杨易究竟有多厉害!”

耶律朔古的这个决定虽然刚断强硬,却还是没法完全掩盖契丹在小金山兵败的事实,述律者莫耶尸体东运是速度虽快,但战败的消息却传得更快!

漠北诸部闻得契丹兵败、国舅身死无不震动。

“汉家得西域,则断漠北一臂!”

匈奴与突厥曾经遭受的厄运,会再一次在契丹人头顶将领么?

第013章 藩镇的外援

耶律朔古已经不是战场上的愣头青,年轻的时候作战勇猛,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早变得老辣非凡,他的外表像刀,内里却自有一份不下于中原政治家的圆滑,去年冬天他既能够果断东还,这次自然不会真的被激怒而鲁莽。

他虽仍然派遣部队上前挑战,但四万多人的大军却没有尽数涌到缺乏水源与补给的小金山前面,而是分驻各地,寻找有水草处驻扎以减少粮食虚耗,耶律朔古甚至命令后来的部队无需动身。

杨易既取得大胜后即命军队沿着小金山南北数十里遍插军旗,他威名已经传开,契丹军望见他的旗帜以后都不敢轻犯。

耶律朔古在一个月内连续派遣部队进攻小金山,甚至派遣轻骑绕过小金山突入北庭草原,小金山以西千余里几乎全无人烟,契丹的孤军突入以后也未能给天策军治下百姓造成伤害,更别说劫掠到钱粮,如果他们全军侵入到北庭草原,那么就可以就地牧羊,但孤军突入却没法做到这一点,杨易又不是吃白饭的,怎么可能放着一伙带着羊群的骑兵越过?所以最后这些孤军还是不得不恹恹退回。

同样的,杨易也数次组织骑兵突入契丹人的战线,但有利则进,无利则回,双方你插我一刀,我插你一刀,在小金山一带僵持不下,冲突无日不有,但双方却都没有组织决战的意思。

述律者莫耶的首级传到北轮台城,慕容春华不由得大喜,他马上就拟了三种文书:第一种,是向凉州方面与宁远方面报捷!第二种,是传文丝绸之路,遍谕沿途商旅;第三种,是向三大友邦“报喜”。

丝绸之路上的商旅、部族听到消息,振奋之余又都说:“我就知道,天策军一听会赢的!”境内汉民对天策政权的认同感大大增强,境内胡部则越发敬畏守法。

至于三大“友邦”,听说此事后的反应却各不同:萨曼人与天策政权的关系是基本对等,他们离得较远,感受到的冲击不大,只是循例向宁远方面派出使者祝贺而已;于阗与天策政权之间是半个友邦,半个依附,李圣天本人对契丹的强盛认识较深,何况杨易又是于阗的女婿,捷报传到的同时也传来了福安公主怀孕的喜讯,李圣天欢悦之余,听取了臣下的建策,派出了太子亲自前往凉州贺捷;至于岭西回纥的反应则微妙得多——这支来自漠北的游牧民族比于阗更明白契丹的强大,而他们和天策军的“友邦”关系却是有名无实,恶邻之强,绝非他们所愿意见到,但阿尔斯兰却还是派了使者来报喜,但这个使者入境却显然是带着打探情报的目的。

三国使者还未出发,凉州城已经全城欢庆!诸坊父老自发组织了庆贺大捷的酒会,又筹集了一批红绸美酒前来拜见张迈,请王爷带到前线犒赏军队。

张迈亲自接见了父老,连声道:“凉州百废待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战士们保家卫国,击退胡虏,这些乃是他们分内之事,怎么好让父老们破费。”

父老们垂泪道:“王爷啊,这几十年来,咱们只有让胡虏欺辱的份,北面让契丹打,西北让回纥打,西南让吐蕃打,东边的党项对咱们汉家百姓也没好气!也就是出了王爷你,才能带领汉家子弟收服回纥、吐蕃,党项人听到王爷的威名也不敢欺侮我们了,多少胡儿争着改汉姓,说唐言,自称汉人,如今连契丹人都打败了,自安史之乱以后可有上百年我们没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了!这批美酒不算什么,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王爷一定要收下,代我们犒劳犒劳在前线奋勇作战的将士们!”

张迈大喜,这才收了美酒,专程派人送往北庭犒赏有功将士——这美酒本身虽不值得什么,从凉州万里迢迢运到前线,路费都超过美酒本身价值数倍了,但在两个多月后前线将士收到这份薄礼之后却无不感动,隔着数千里的军民不知不觉间多了一线似浅还深的感情牵连。

鲁嘉陵对张迈道:“小金山之战虽然只是边境冲突,但此胜却应该大加宣传,同时还应该派遣重臣为使者前往洛阳报捷。”

张迈明白他的心思,说道:“好,依你!”便派张毅为使者出访洛阳。

鲁嘉陵又道:“此外,最近凉州似乎来了一群奸细。”

张迈咦了一声,道:“奸细?”

“对。”鲁嘉陵道:“我天策军治下政治较为清明,而且地广人稀,又有分田之善政,所以这两个月来,开始有关中贫困百姓偷过边境到兰州入户。至于商人,进入境内的自然更多。”

天策军与后唐在开放榷场之后,彼此的边关政策各不相同。

天策军方面是鼓励后唐人口迁入,亦许后唐商人入境做生意,只要入境时到各州城有司衙门登记造册便可,没有登记、缺乏许可的人没法在城内购买土地房产,也没法入店住宿,而自觉登记造册者却可以得到各种好处:贫穷者有可能因此而得到低息租借农田牧场的机会,由于光明正大比偷偷摸摸能够得到更多的便利,有钱人在购置产业时既有可能得到某种福利,购置产业以后也可以得到官府的保护。所以中原百姓进入陇右便乐得登记,对入境者的管理似宽实严。

后唐方面则不同,后唐朝廷担心放任“陇民”入境内里会夹杂着奸细,所以命令边境衙门对入境者严加盘查,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一般只能在狄道榷场交易,要想进入关中、洛阳较为困难,但“严抓”只是洛阳方面的政策,边境各州、各军的胥吏却常常收受贿赂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西北的商人、僧侣之属入后唐境内的也为数不少,但通过官方渠道进入者少,通过灰色渠道进入则多,如此一来,官方反而无法详细掌握入境者的动态,因此后唐方面对入境者的管理似严实松。

边境基层的这些情况,李从珂不知道,张迈却很清楚,他点了点头,道:“我们每个月入境的人都有不少,你要关注的事情也多,怎么就能注意到这一伙奸细?”

鲁嘉陵笑道:“若是商人做生意,一般会选在兰州金城,商人而能想到来凉州的,那便都是有远见、有眼光,知道要结交咱们天策军上层人物者。眼下像这样的商人,大多来自河西、安西,关中的富商肯迁入者一户都没有。所以那些入境之后就奔凉州来的,我们都会盯着——因这些人多半另有图谋。李从珂那边,还有雄武、灵武等节度使应该都各自派有奸细,有不少其实都被我们监控住,但我也不敢说没有漏网之鱼,不过这伙人却有些特别。”

“有什么特别?”

鲁嘉陵道:“他们入城之后,一开始十分小心,一边打听情报,后来慢慢去和寺庙中的僧侣结交,并若有意若无意地接触一些能够接触到元帅你的高僧与大商家,这样的举动,又岂是鸡鸣狗盗、窃取情报者所为?依我判断,这群人多半是有心要和我们搭上关系的,只是对我军内部局势不明,所以还在搜集情报。”

张迈沉吟着,问道:“可有打听到他们是哪里的人未?”

鲁嘉陵道:“似乎来自河东。元帅,要不要接引他们来见?或许这是伪唐境内某个节度使要和我们做什么交易呢。”

“且别着急,”张迈道:“这事我们不必主动,咱们就当做不知道吧。”

鲁嘉陵答应了,便先下去安排张毅出使的事情。这次天策军派遣使者入洛报捷是有意郑重其事,张毅得到正使者的差使后心中也十分欣喜,他临行前对两个来送别的儿子道:“咱们还在沙州时,也是每年都有向中原派遣使者的打算,那时候哪里想去就能去?而且去了也只是入贡,但大家若能作为使者也已经觉得十分荣耀了。而今日我之入洛,却是以分庭抗礼之邦前往,且是向中原天子报捷——表面说是报捷,实际上却是示威!此去非但是国之威风,更是家之荣光!回想还在曹氏治下时,这样的事情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因是隆重行事,行程自然不可能很快,所以张毅的人还没到长安,唐军在北庭一带打败契丹一事早已传遍了半个中原!杨易此战在杀敌、俘虏上都有不错的攻击,尤其击毙了契丹的国舅更是难能可贵!这样的素材落到鲁嘉陵手里,他哪里还有不大吹特吹的道理?而各地好事者更是乐于夸大其词,通过变文的宣传,到了兰州时已经变成杨易击败数万契丹大军,到了长安、洛阳时,已经变成鹰扬骑兵击溃契丹十万铁骑、威逼漠北汗庭了!

由于后唐未与天策唐军有过正面接战,所以洛阳的文臣对契丹畏惧如虎,对天策军却都还没有畏惧感,等到这时候才心中暗惊,均想:“这天策军既然连契丹人都打败了!还好当初没惹天策军,要是不然,今天灵武、雄武,非变成第二个卢龙、河东不可。”

冯道在人前不露声色,人后却带着忧虑之色,对亲家刘昫道:“不想陇右这支新军竟然如此强悍!我们与他结盟,近几年边境虽会少了外患,但内忧却恐将加深。”

刘昫道:“为何这样说?”

冯道叹道:“这些年来,契丹之所以为中原大患者,非因其兵力足以饮马河洛,而在于海内不断有藩镇附契丹以图谋不轨!如今天策军如此强力地崛起,这些藩镇闻风而动,则西北又多了一个他可以去巴结的‘外援’了!契丹毕竟是胡人,这天策军却高举大唐旗号,我恐将来西北所带来的忧患,还将远在漠北之上!”

第014章 契丹的西顾之忧

李从珂并非傻瓜,冯道看到了的事情,他也看到了,和张迈的结盟,究竟是对还是错?

原本,他是打算在稳住西线之后就立马着手进行对内部的整理,和天策军结盟共同对付契丹,就是希望在动手削弱藩镇的时候,契丹由于受到天策军的钳制而不敢轻易动手,可是现在,李从珂却又要考虑如果自己削藩而张迈介入怎么办?

榷场的开放,对后唐与天策军来说是双赢的,尽管后唐这一边的贪墨比较严重,但李从珂仍然从中得到了大量的资财,数额之大远远超出他的预期——要知道,跟后唐做生意的并不是天策军本身,天策军起到的是一个联系的作用,通过将丝绸之路中段打通,中原与葱岭以西的世界重新连接了起来,其所产生的商业动力可想而知。凉兰地区与关中地区首先受益,跟着关东诸州、巴蜀盆地都带动起来,甚至荆楚与江南也受到了触动。

李从珂起家于凤翔,对雍秦一带的掌控力较强,与西北通商,他得到的利益最多,他所忌惮的几个强藩得到的利益较少,如果用这一批钱继续加强对中央军队的武装,那么时间将是站在他这边的。

只是,李从珂有些急,他的年纪不小了,总是很希望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完结这一切!

更何况削藩并不是终点,而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整合天下,第三步是外讨不服…那是多么宏伟的大业啊,在削藩之后的路还很长远,所以,需要快!

但是眼前的情况,却偏偏要求李从珂一定要沉住气。

在遥远的北方,一个向来很沉得住气的女人,这时候却没法在帐篷之中等待,她听到消息后赤足跑出帐篷,从马背上揭下沉甸甸的袋子,打开袋子,拨开石灰,见到了干瘪的尸体,尸体没有头颅,但她还是从胸腹上的疤痕认出了他的弟弟——

“者莫耶!”

独臂的太后述律平身子晃了晃,她心狠毒辣,却不是一个无情的女人,只是她的自制力常常能够压制住那火山般的情感。

耶律德光从背后赶上来,要扶住他的母后却被述律平一把推开!

“不用扶我!”年老的太后站得挺直:“我还没老,我还没死!不会就这么倒下的!”

“母后!”耶律德光单膝跪下,唰的一下,草原上数千人都跪下了,这时已是暮春,青草长到了膝盖,营帐青草间的数千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耶律德光道:“母后放心,舅父的仇,儿子一定会报!我这就带兵,亲自杀入凉州,拿回舅父的头颅,要张迈给舅父陪葬!”

啪的一声,耶律德光重重挨了一记耳光,述律指着他骂道:“皇帝!你是皇帝了!明明你不会去做的事情,不要说出口!”

她按住了胸口,嘶声裂缝地叫道:“国族大事,容不得半点私情啊!别说是你舅舅,就算是你的亲哥哥,也得让道!甚至就是我,也得让道!者莫耶,他是在战阵上被杀死的,没什么好恨的!起来,起来,都给我站起来,别跪着了!”

呼喝声中所有人才都站了起来,只有耶律勒泰古还匍匐在地上,将头埋在草里头。

“勒泰古,你也给我站起来,挺直了腰板跟我说,天策军,真有这么厉害么?杨易,真有这么厉害么!”

耶律勒泰古站了起来,勉强稳住双脚不颤抖,说道:“是。”

“我听说天策军最厉害的骑兵,是张迈身边的龙骧军,杨易身边的鹰扬军,还有一个叫薛复的汗血骑兵团!而最厉害的步兵,就是陌刀战斧阵——你上次遇到的是哪一部?者莫耶这次遇到的又是哪一部?”

“我上次遇到的,只是杨易的副将。”耶律勒泰古说道:“而者莫耶这次遇到的,是杨易的鹰扬军,还有一两千陌刀战斧军。”

“那可是对方的两大精锐啊!”述律平叫道:“那他为什么这么鲁莽地就闯进去!”

“这…我们一开始没想到杨易会亲自来,也没想到唐人一来,就是最强的骑兵和步兵…”

“放屁!”述律平骂道:“你们不知道,那你们打探过没有?打探不到?那你们试探过没有!都还不知道对方的虚实,主将就已经冲上去了?你们不是不能知道,你们根本就没准备去知道!”他环顾在场的所有文臣武将,冷冷道:“谁来告诉我,我们契丹这些年为什么能够一统漠北漠南,为什么能够威震中原?”

好久没人接口,一个小将道:“是因为我们契丹的骑兵所向无敌。”

“放你的狗屁!”述律平瞪着身前的年轻人,道:“所向无敌这种话,是对外面的人夸耀的,你们心里要是真存了这心思,那么离死就都不远了。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们一个真相——”

她顿了顿,吞咽唾沫让自己的沙哑的喉咙顺起来,才道:“我们契丹能够强起来,是因为汉人弱下去了!我们能够占有大唐安东都护府旧地,是趁着汉人自相残杀的空挡。我们能够占领漠北,是趁着回纥人衰微。有多少次的大战,你们真认为都是以强碰强么?草原的勇士,敢挑战强者是好事,草原的军队,去和人家硬碰是傻瓜!过去几十年里头,我们契丹人在天皇帝的带领下确实所向无敌,但你们难道认为,我们的骑兵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敌吗?在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是寻到了对方的弱点,然后才出击了!你们忘记了父辈的教训,有这样的败绩,活该,活该!”

述律平将述律者莫耶的两截尸体一指,泪流满面地说道:“将他的尸体吊起来,让契丹所有人都看看,轻敌的下场!”

一开始谁也不敢动手,直到耶律德光在旁边点了点头,才有两个皮室上前将耶律者莫耶的尸体绑上了旗杆。

“皇帝啊,儿子啊!”述律平望着旗杆上弟弟的尸体。

“儿子在!”

“你要记住今天,你要记住你舅舅被分尸的模样!”述律平道:“这是述律部的耻辱,更是契丹的耻辱,也是你的耻辱!一个者莫耶,死不足惜!一个北庭,弃不足惜!但是漠北诸部却已经动摇了——失去了漠北,我们契丹就会失去一切!草原只能容纳一个强者,弱者只能成为奴隶!”说到后来,她的语调已经变得很缓慢:“如何对付天策军,或许你要重新考虑了!”

“我们之前是低估了他们,”耶律德光道:“现在看来或许有必要先平西北,再定中原!”

“不可!”汉臣韩延徽跨上一步,道:“西域远在数千里外,数千里远征,胜败难定,如今中原的形势极其微妙,如果我们举族拔营而西,就会削弱对卢龙与河东的掌控,若我们与天策军狼虎相争,李从珂一定会趁机削藩,一旦让他将中原藩镇削平,化成巨龙,那个时候,辽东、漠南都将不得安生。”

正当在为对付天策军的战略而产生分歧时,有一支人数不多的骑兵从北庭回纥的北部奔过,北庭地方广袤,杨易虽然掌控了北庭的战略要点,却并无法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地方控制得水泄不通,这队骑兵又比杨易还更加熟悉北庭的地形,趁着冬寒未解,竟从北部草原与山林之间的小路偷过,进入漠北,跟着又来到了耶律德光帐前。

以往西域的部族来到东方,朝贡也好,出使也好,总要准备好礼物,这队人马却没有什么礼物,甚至由于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都破烂褴褛,乍一看和一群乞丐差不多,但耶律德光听说了他们的来历以后,还是接见了他们。

他瞄着为首的一员将领,道:“你就是背叛毗伽的回纥将领葛览?”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正是葛览,但他却并未畏缩,说道:“我是葛览。但我之所以离开毗伽,是因为他丧失了王者的资格!我现在的可汗,是阿尔斯兰大汗!”

“那么,是阿尔斯兰派你来的?”

“是,”葛览道:“更确切点来说,是我向阿尔斯兰大汗请令,来见大契丹皇帝陛下的!”

“哼哼,”耶律德光道:“岭西回纥与我契丹没什么交情,阿尔斯兰让你来见我,为的是什么?”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葛览道:“为的,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张迈!我是在小金山一战之前就出发的,不过小金山一战并不出我的意料,张迈他果然已经惹到契丹头上了。”

耶律德光眉头一皱,韩延徽喝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葛览道:“张迈是一头永远吃不饱的野兽!吃了怛罗斯后,盯上疏勒,吃掉疏勒以后,盯上龟兹,吃掉龟兹以后盯上高昌,吃掉了整个安西以后,就盯上了河西,现在河西也被他吃下了。现在拦在他面前,就只剩下契丹了!”

韩延徽哈哈一笑:“你少拿我们契丹与西域那些小国相提并论!”

葛览道:“萨图克、骨咄、毗伽、曹议金、狄银…这些人以前,也都说过同样的话。”

韩延徽脸色微变,耶律德光却拦住了他,问道:“不用动说辞了,直接讲吧,阿尔斯兰让你来干什么?”

“大汗希望能与陛下联手,”葛览道:“东西夹击,平分北庭!”

第015章 练新兵

韩延徽从大帐出来,神色凝重,一群少年刚好策马驰近,见到了他一起在马上行礼,这群少年之中有一个面如冠玉、五官秀雅,与其他少年的粗犷完全不同,即便穿着胡人的服装,也一眼看得出乃是个汉家少年。

其他人行礼过后自行离去,只有这个少年跳下坐骑,牵着马跟着韩延徽走入草原深处。

“父亲,出什么事情了么?”这个少年叫韩德枢,乃是韩延徽的儿子,自幼有天才之誉,淹通诗书,深得耶律德光的喜爱,甚至夸之为“国之宝也”。他年纪虽小,却已经有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到父亲的神情就猜测可能出了大事。

韩延徽道:“来到草原,不觉已经很多、很多年了。”话声中带着悠长的叹息。

“父亲,你又想家了么?”韩德枢问道。

“家…”

不知不觉中,韩延徽竟然望向了南方。

当初他作为中原的使者出使契丹,却被耶律阿保机强行留下——正因为契丹人有这样的野蛮习惯,才使得当初范质在进入兰州的时候惴惴不安。当其时也,不投降,重则受死,轻则被囚禁虐待,韩延徽没有苏武那样的气节,在耶律阿保机先硬后软、软硬兼施之下终于投降,成了契丹的重臣,与闻军政大事,契丹能有今日的辉煌,韩延徽在制度设计与政务执行方面有着很大的功劳。

可是即便得到如此重用,他的心却还向着中原,草原的生活他不习惯,契丹军事上虽然强盛,文化上终究只是夷狄,哪怕居住了好几年,韩延徽依然不能忘记中原的水土乡情,更不能忘记家乡的老母亲。

终于有一次他借故逃回了后唐,可惜回去后的他并没有得到重用,更在中原结了一个仇家,为了避祸他再次亡命出塞,耶律阿保机竟然没有计较他的逃亡,仍然委以重任,这种知遇让韩延徽不能不产生感激,再说在中原没法得到的富贵与权势,他却在这里得到了!

既然如此,还回去干什么呢!

这个念头盘踞在他心里已经很久,甚至代替了他心目中因读圣贤书而具有的华夷之辨,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忽然又生出了怀土之意。

“西北出了个大人物!”韩延徽说。

“大人物?”韩德枢道:“父亲是说张迈?”

“对!”韩延徽道:“半个月前,细作刚刚传回了一本《安西唐军长征变文》——那正是张迈起家的经过,我已经细细读过了。”

“啊!”韩德枢乃是契丹境内第一才子,听了心动起来,很想读读他早就听过名字的这篇变文。

“如果这篇变文不是真的,如何解释张迈在短短数年之内横扫西北,声威波及中原、漠北?如果这篇变文是真的…”韩延徽竟然仰天而嘘:“为何这样的英雄,不诞生在中原,不出现于二十年前!”

韩德枢看着乃父的失态也有些发怔,他长于塞外,对中原没有他父亲那样深厚的故乡之念,但也从乃父的这一声长叹中琢磨出了一些味道来:“父亲,你该不会…又想家了吧?”

家?

韩延徽悚然动容,回过神来,但随即大摇其头!

家!

自己的家,不已经安在塞外了么?

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说第一次逃回中原时,他还能以无奈推卸同胞对他的指责,那么现在就再不可能回去了,契丹国境以外的所有汉人都绝对容不得他这个当代第一号汉奸!后路已经堵上,他还有他子孙唯一的出路,就是辅佐契丹一直到称雄天下!

是的,只有如此了!

“如今不但陇右出事,连漠北也受到了震荡。”韩延徽将刚才大帐内葛览来使的事情简略跟儿子说了。

韩德枢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道:“漠北震动?不过应该没事吧,天策军的事情我也听说过,那个杨易就算再强,但能守住北庭已经算不容易了,要想突入漠北,我想他们还没这个实力。”

“你错了!”韩延徽说。

“错了?”韩德枢道:“难道天策军的实力,比我们所知中的还要强?”

韩延徽却继续摇头:“我说你错了,不是说这个,而是…”他转身朝向西北——那里正是漠北的方向:“而是说你对形势的判断错了。杨易只是天策军的一部,按理说是无法进入漠北的,就算进入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占领,可是你要知道,对契丹来说,杨易不需要进入,只要是他能够震动漠北,就已经是很麻烦的事情了。”

韩德枢终究年幼,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显得有些困惑。

韩延徽拉着儿子走得更深入些,说道:“长城之外,胡族强落,以地望而分有两大块——一是漠北系,一是东胡系。漠北一系极其刚强野蛮,东胡一系则野蛮中带着柔巧,契丹兴起之地,刚好在漠北、东胡之间的潢水之滨,论起派系,则其实源出东胡,西征而有漠北,常居潢水而左抱安东,右揽大漠,其汗帐所在,并不设于漠北汗庭牙帐旧地,故而漠北诸部虽朝东拱服,而这种臣服却在内心深处带着不甘,如果西面再出现一个强者展现出能够挑战契丹的威力,那么…”

韩德枢惊道:“难道他们会因此而叛变?”

“那倒还不至于,”韩延徽道:“不过因此而产生观望心态,却是会的。”

“那么陛下他…”

“陛下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对天策军的大胜!”韩延徽道:“否则的话,将会助长这种心态的蔓延!”

仲春到来了。

这时候,李从珂派出的使者正行走在前往凉州的路上。

一年之内,竟有两次使者往来,这种亲密程度让河东、卢龙诸藩镇都感到诧异。

更何况,这次的使团意义尤其非凡——李从珂竟是允许了张迈的建议,互派常驻使者——天策军方面派出了海印,驻洛阳,而后唐方面则派出了范质,驻凉州。

范质还没回到洛阳,在关中就接到了委任,这次他在接到圣旨之后却没有了第一次接到命令时的不安,因为他已经了解了天策军的运作——这个诞生于西北的政权,其上层建筑的文明程度其实还在后唐之上,对于这一点范质口上虽然不肯承认,但心里却是很明白的。

第二次踏入凉州的时候,姑臧草原的天空,明净得似乎能够净化人类心中的渣滓。

河西的春天,来得比北庭更早一些,这里的气温回暖得更快,青草也茂盛得更快。姑臧草原则是整个凉州境内最早熟的草场,这个占地多达五万亩的草地,这时却已经成了一座没有篱笆也没有房屋的军营!

从草原的这一端,到草原的那一端,有姑臧河纵流而过,九千名应征而来的士兵站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身边都牵着一匹无鞍的烈马,等候着张迈的到来。

这九千人,是河西新军的第一批新兵,征兵的进度,比张迈预想之中要快得多,丝绸之路开通了,行进在凉兰道上的财富虽然比天策军到达之前多出百倍,可由于天策军官方的严厉打击,做强盗已经没有前途了。而放牧与种田,却又不足以满足大多数武野惯了的河西后生。

这时候,天策军招兵的消息传了出来,自天策军进入凉兰地区以来,这支军队所展现的不仅仅是明晃晃的兵刃、整整齐齐的军装,更有横行河西所向无敌的威风,此外,还有赈济贫苦的仁义!更有解放农奴、分派田地的德政!

那天,当来自鄯州弘德寺的宗晦大师准备回去的时候,张迈跟他说了自己准备在河西征集新兵的事情,并向他请教怎么样才能吸引得凉兰诸州的年轻人参与时,已经八十九岁了的宗晦呵呵一笑,道:“元帅,你准备怎么办呢?”

当时张迈道:“人最大的动力,是利益,我想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加入天策军会得到多少饷银。可是不瞒大师说,加入天策军其实首先能得到的不是金钱,他们首先要面对的将是一场辛苦到如下地狱的训练。因此我虽有心招募新兵,却怕凉兰诸州的后生们不肯响应。”

宗晦道:“你可知道,天策军如今在凉兰诸州贫民之中是什么样的印象?”

张迈道:“请大师指点。”

宗晦道:“说实在,当日见元帅在天宁寺说出那样强硬的言语,我其实还真有些担心,怕自己看错了人,但过了这个冬天,我就完全放心了,我的德业,将会因为辅佐元帅而精进,而不是因为帮助元帅而堕落。元帅可知道,现在凉兰诸州,不止是震于天策军之威,而且更服膺天策军之德。就连我佛门中人,也无不赞颂天策军以军士之身,而行菩萨之行。天策军有如此大功,如此大德,只要令旗一立,何恐河西健儿不至?”

张迈当时只是笑笑而已,但不久便从鲁嘉陵口中知道,河西佛门之中开始出现一种传言,大意是说加入天策军,乃是顺赞天威,能增三世功德。与此同时,郑渭也发出了诏令,凡参军而被录用者,可以在凉州、兰州与肃州,可得到永业田二十亩,另得赞军田二十亩,赞军田在伍免租,退伍而还,牧民入伍,全家免其赋税,入伍满十年,其家免赋二十年。

在这多管齐下之下,河西各族的士兵踊跃投军,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搜得连郭师庸与奚胜都甚为满意的大量兵源,而眼下这九千人,便是经过层层挑选后合格的第一批!

第016章 上下同欲

对于这次的新军,张迈表现得相当上心,新兵训练的第一个月,他搬进了姑臧草原的军营长住,将对这批新兵的训练当做了头等大事,其他政务、外交都靠后,甚至就是对有身孕在身的福安的思念也暂时忍住了。

九千新兵一个个都是来自凉兰甘鄯各地的愣头小伙子,像他们这个年龄,思想其实并不是很清晰,为什么参加天策军呢?

有一些很现实,就是为了帮补家里,为了得到那二十亩的永业田和二十亩的赞军田,或者是为了让家里免除赋税;有一些很冲动,是在《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影响下,产生了建功立业的梦想与冲动;有一些很虔诚,是由于自家得到了天策军的帮助从一个农奴翻身成了一个自由农,又听寺庙里的大和尚说参加天策军其实也是一种修行,怀着感恩的心加入了;还有一些是野性,让他们务农他们不干,让他们忍耐放牧的贫苦他们不愿意,随着河西治安越来越好,强盗这份职业也变得没有了前途,所以这部分只懂得玩命的人便将入伍当做了最后的选择;更有一些根本就懵懵懂懂,连自己为什么要参加天策军都不知道,只是见许多人都往募军旗下涌,他也过去了,然后经过测试体格过关,便进来了。

为什么而进来,九千人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新军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听说了没,今天元帅会到啊。”

“是啊,当然听说了!”

“不知道元帅长什么样子。”

“肯定是身高一丈,腰围八尺,手脚壮得像铁,听说连老虎都能撕裂呢。”

“嘿嘿,变文里头,可不是这么讲的。变文里头说,元帅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那种话你也信。元帅肯定很高大威名,不然怎么可能横扫万里,见谁灭谁!”

“全都给我住口!当这里是菜市啊!”

这次新兵的基层教官,全部都是安西军时期的有过战功的老兵,为了训练这九千人,足足调了九百名老兵来伺候他们,每个老兵管着一个火,再从新兵里头挑出最厉害的一个来做副火长。这些老兵千里万里地杀到凉州来,身上自然而然就带着一股慑人的杀气,他们身上的刀疤就是强者的明证,愣头青们尽管大多数在入伍之前都天不服地不服,在入伍之后,被老兵们修理了一个晚上后也都服服帖帖起来了。

入伍后正式集结的第一天,九千人站成了九十列,每列百人,在姑臧草原,这样一个方阵不过是豆腐大的一块而已。兵司有曹没有发下武器来,只是每一个人发了一匹烈马,一套统一的棉布衣,虽然已经入春,天气却偶尔返寒,尤其是在河西,端午没过天气随时都有可能会变得很冷,但棉衣却显得有些单薄——没有袖子,半个肩膀以及胸口都露了出来——即古时称裲裆,近来开始有人叫做“背心”,完全是夏装嘛。只是在这个竞勇争胜、热火朝天的军营里,有哪个小伙子好意思在众人面前的瑟一下?

许多新兵在很多年后仍然记得这一天,当他们听说“大元帅到”时,尽管已经在官长的喝令下站齐了,可站得很正之后,还是忍不住耸脑袋斜眼睛,要看看那位传说中的龙骧元帅长的什么样子。

这那第一次的全体集结,副总教郭师庸、步兵总教奚胜、骑兵总教石拔以及骑射左教官卫飞、骑射右教官郭漳,军情教官安六,军律督导安九,全都到了,后面还跟着数十名将领,个个都是曾在沙场上立下赫赫威名、震慑敌胆的人物!都是许多新兵所仰慕的对象。

许多人新兵都记得,当数十人骑马奔了过来时,周围的许多人都愣了眼,他们本来以为威震西北的,在这个凉寒初暖的季节多半会披裘袍、传丝缎、戴金盔,没想到张迈也同样穿着一件背心,只是各个品阶的武将在胸前绣上不同的纹路以作区别。

那天张迈登上将台,对着他们说了一番训示,那番训话很短,但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却比言语本身更加让人印象深刻。新兵们听到张迈对他们说,他们这一批士兵是与众不同的,与河西土豪们的私兵不同,与后唐王朝的官兵不同,更与契丹人的胡骑不同:“土豪们募集私兵是为了保护藩主的私产,李从珂征募官兵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皇帝宝座,契丹组建皮室军是为了契丹的王族,要蹂躏其它的民族与部落来供养契丹人的穷奢极欲!但你们不是,你们手里的横刀要保护的,不是我张迈,而是我们正在建立的这个要让百姓生活得更好的制度,也就是说,你们要保护的,是你们的家园,你们的家人,还有你们自己!”

张元帅说话时充满了振奋人心的力量,许多士兵其实并不能很深刻地理解张元帅话里头的意思,却也被他充满激情的语音调动了起来,并且记住了张元帅重复又重复的一句训示:“我们和别的国族的军队是不同的!”

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在接下来的训练中,他们开始感悟到了。

军营开始训练的第一个月,张迈不分日夜都住在姑臧草原的营帐里头,和士兵们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衣服,睡一样的帐篷,进行一样的训练,就算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他也不出去,而是由有司进入草原来请他批示。

新兵们原本以为,元帅做总教只是挂个名而已,至此才知道不是,元帅是真的来督促他们,甚至和他们一起训练。

姑臧草原上的训练其实很苦很苦,但堂堂天策军大元帅,与中原皇帝称兄道弟的天策上将,一个比河西土豪老爷们伟大千百倍的大人物,竟然和自己一起吃住训练,这可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事情,这样的统帅,这样的元首,确实与他们以前见过的藩主不一样,甚至和以前所听过帝王都不一样!

不止领袖的作风不一样,就是训练的过程也不一样。

这些后生在入伍之前有做农奴的,有做牧民的,甚至还有当强盗的,他们原本以为入伍就是进入军队领武器,然后就去打仗而已,直到入伍以后,才知道要学的东西原来这么多。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已经开始的体能训练是所有新兵都要参加的,从十里慢慢增加到二十里的长途奔跑是他们早上起床后的热身活动,在早晨的长途奔跑锻炼中,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张迈的身影,他总是一边跑,一边带着士兵们高唱唐诗——在唐朝,诗通常不是用来吟的,而就是用来唱的!九千个后生至少有八千九百个以前连字都不识,但经过这一个月后却都将《出塞曲》《胡无人》都印在了骨头上。

跟着是长短兵器与远程兵器的武器训练,马术没有训练,只是每三天一次进行一次比赛,获胜者将得到由张迈亲自赏赐红花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