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队列训练,军情地理训练,则间插着进行,对于训练时间与训练密度的安排都有郭师庸、奚胜、薛复等人的参与。

太阳下山之后,还有必定进行的军律训示,第一步是要让每一个新兵都学会军律歌,张迈轮番到各个营主次一次教导,一个月三十天,他刚好轮了一遍,因此全军每一个新兵都认得张迈的声音,深记他的脸孔,并铭记了许多大元帅对他们的承诺:“将来到了战场,努力杀敌!如果你们英勇作战,那将成为我的荣耀,如果你们卑怯退缩,那将成为我的耻辱,因为你们每一个都是我带出来的,你们的光荣就是我的光荣,你们的耻辱就是我的耻辱。”他更说:“你们的功劳,不但功曹会记得,所有的眼睛也都会看着,如果有什么不平事,我也会给你们做主!我会将每个月最后的一天空出来,让你们随时都来找我!”

慢慢地,九千人分出了强弱,分出了特长,因此又根据特长军营重新编排,分成了步兵、骑兵、弓兵、骑射兵还有大概一个营的全能兵——全能兵是各个方面的能力都擅长。此外还有一小部分人对文化有着敏锐的触觉——尽管他们接触文化知识的时间太晚,但张迈还是将他们提拔出来,特地安排他们学习兵法以及各种实用文书——武人而学文,虽然不大能达到文人那样高深的层次,但由于他们本身具有武人光明、直率的个性,因此在军事、参谋乃至行政上都将是很好的种子。

在重新编排军营的那天晚上,许多新兵都哭了,在这天晚上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对身边的同袍已经有了感情。

春天过去了,夏天到来了,与夏天一起到来的是第二批六千人的新兵。第一批新兵们的武斗技能、阵型掌握还远得很,可是在第二批新兵入伍的那一天,当他们看看旁边站着的那六千个懵懵懂懂的愣头小伙子,九千个“老兵”忽然产生了一种骄傲,他们还记得,一个月前自己和这些新丁没什么不同,但现在,他们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

张迈在高台上对六千新兵说道:“这个没有篱笆的姑臧军营,不但要教给你们一个武人所应具有的军事技能,同时,这个姑臧军营还将教你们认识到——什么是武人的尊严!”

六千“新兵”几乎没人能听懂,可是那九千新兵中的“老兵”,却有许多人觉得自己懂了!

※※※

注:背心的称呼,当在五代或者宋朝开始,取“当背当心”之意,但类似的服装却很早就有了。

第017章 飞雀郭郎

郭威进入凉州城,已经一个多月了,一开始他是作为桑维翰的护卫队长来的,虽然本来的任务只是保卫性质,但远走千里深入境外,桑维翰所进行的又是顶秘密的事,随时都有可能需要护卫力量参与间谍事件,所以护卫队长本身也要精挑细选,刘知远选择了郭威,正是对他的看重。

从河东到凉州,一路相处下来,桑维翰发现郭威并不只纯粹是一个武夫,他为人虽然粗豪,但心思细密,见解独到,不是寻常武人可比,加上他又是刘知远极力推荐的人,所以慢慢地就与他商量一些事务,到后来甚至让他介入一些机密——孤悬在外,有很多事情是桑维翰无法独力完成的。

郭威是经历乱世,一路摸爬滚打到今天的奇男子,早在河东时从刘知远的只言片语中,从对这次任务的详密安排中,料到了此次出行目的之三四,经过这一路走来,对于石敬瑭此次派桑维翰入凉的真正意图便已经了然于心。

偷过边境并不困难,不过花了一些钱,进入金城也很顺利,但是进入凉州以后,事情却出现了瓶颈——他们虽然代表了后唐境内实力雄浑的方面大将,却并非官方来访,而是来干“不可告人之事”,加上后唐有使者在城中,如果贸贸然求见,天策军竟将机密泄露给李从珂,那对石敬瑭来说可就是一场大祸,所以没法走大唐涉外衙门求见张迈,而必须寻找引见的人选,静待机会。

早在金城的时候,桑维翰就已经打听到,天策军在河西方面活跃着的实权人物,文有郑渭,武有薛复,外交方面有鲁嘉陵,郑渭薛复的大门他们没有敲开,郭威几次已经接近鲁嘉陵的时候,却总是发现鲁嘉陵正在和来自洛阳的人接触——在那样的情景之下,郭威便不敢进门。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桑维翰变得有些躁动了,郭威则隐隐感到事情有些蹊跷,这天他对桑维翰说:“天策军也许已经知道我们在城内了。”

“知道?”桑维翰道:“如果知道,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闻不问,要么应该会派人来接见我们,要么应该会派人来捕捉我们送往洛阳。”

“可是,如果天策军那边既不想见我们,又不想捉我们呢?”郭威道:“进城以后的这半个多月,我发现凉州的管理十分有序,客栈入住都要登记,租赁房屋也要登记,虽然我们在入境的时候已经花钱做了假的身份,但是最近我却发现左近的两户人家有时候看着我们的眼神并不自然,我又辗转打听过,这两户人家并非原先就住在这里的,而是从甘州那边搬来——我觉得,这两户人的身份也许和我们一样,也是假的,只不过我们入凉州是为了出使,而他们则可能是被调来监视我们的。”

桑维翰心头微微一震,再一次看了郭威一眼,心中对郭威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如果我们真的已经被盯住了…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就此回河东去那是空手而返,留下的话,又打不开门路,郭威道:“既然他们没有驱逐我们,也没有揭穿我们,那就是留着我们以等待将来或许有用。我听说洛阳那边要派一个常驻的使者来,那骑士我们的身份也就和这个常驻使者差不多,只不过我们是没法冒头的人而已。”

桑维翰道:“说的是,暂时只能忍一忍了。”

他们是以茶商的身份出现的,桑维翰是老板,郭威是保镖,保镖自然要带兵器。

天策政权的法律是许民间自备兵器以自卫的,由于地处丝绸之路最重要的一段,境内通行的外来商队络绎不绝,这些商队也都需要保镖,也都需要武器,所以天策军顺应这种现实,并未要求他们入境解兵——那样只会逼迫这些商队将公开携带兵器变为私藏武器——而是进行武器管制,要求商队在入境之时进行武器登记,并由关城发给凭证,以便管理其用途、追究其责任。郭威身上也带了一把长刀,一把短刀,一把强弓,此外还有马。

在发现交涉的事情无法进行时,桑维翰的日常便扮演起一个茶商老板来,郭威除了偶尔协助做生意之外,闲暇则在他们租赁来的院落里练武,或者到城外去跑马——凉州城在天策军进入之后,多了“赛马、比射、比武”等风俗,强盗虽在道上绝迹,但尚武之风却被渐渐引入了正途。

城内城外,都有许多的擂台,马有马擂——一般在城外;射有射擂,城内城外都有;此外就是武擂,却只允许设在城内,且管制得更加严格,以免形成私斗。

无论谁都可以上场打擂。天策政权在疏勒时就已经有了组织射箭擂台的丰富经验,如今在凉兰地区开设这些擂台自然井井有条。每一座擂台都有民间的彩金,官方设的擂台还有官方的彩金,而且比武获胜之后除了得到彩金还能打响自己的名头,一些大商人就是在这些擂台上物色保镖护卫,甚至官方也有人在暗中观察,只要见到了好种子就接引入军,甚至军中一些要人比如石拔、田瀚、卫飞、郭漳等比较好事的,偶尔也会下台一比。

因此这些擂台便成了西北武人获取名利与前途的重要渠道,所以参加者十分踊跃。尤其是凉州,由于靠近天策上将的虎帐,更有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好汉到此寻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天策军高层的赏识。

由于擂台允许入境者参与,所以郭威在没事的时候,也去一些偏僻而没什么影响力的小擂台跑马、比射、比武以打发时间,同时也是利用这个机会结交朋友,搜集信息,他本人不是什么名人,郭威这个名字又普通,所以在外活动的时候就直接用本名,不像桑维翰一样特地改了一个名字。

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整天窝在家里也就算了,一旦出去与外界有了接触,那便如利锥入袋,自然而然要脱颖而出!他在跑马、比射、比武时尽量克制,却还是有一些西北的豪杰慧眼识英雄,主动来与他结交。郭威的令名虽然未建,但身上却已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久而久之,他所居住的院落虽深处凉州城内一条陋巷之中,却天天都有好汉上门走访。不久临近街坊便都知道这一带有一个“飞雀郭郎”——以郭威脖子上有飞雀纹身之故。

桑维翰冷眼旁观,暗暗皱眉,郭威出去与人结交是他默许的——这是他们获取情报的重要渠道,一些普通的商队,进城之后也会发派人手去结交城内三教九流以取情报的,可是郭威变得太过显眼就不合适了。

郭威本人却反而没发觉,在凉州城两个月住下来,他不知不觉间竟有些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和当世其它地区比起来,天策政权统治下的凉州确实有其独特的魅力,这里虽然不是最繁华的,但律法的公正、官府的清明还有民间风气的蓬勃向上,却非其它地区所能及,洛阳与之相比,帝王气太重,平民会感到压抑,成都与之相比,虽然安逸过之,但也正由于太过安逸,便非尚武男儿的首选,说起来却还是太原与凉州有几分相似——石敬瑭不但是战阵上的名将,而且是政务上的廉吏,太原在他的治理下不管治安、民生都颇有可观,而且由于地近前线,控云、府诸州以迎契丹,民间尚武风气也甚浓厚,正因如此,郭威在这里一住下来便会觉得十分适应。

唯一让他牵挂的,是对远方妻儿的想念。柴氏不知怎么样了,她的病可好些了?柴荣不知怎么样了,他小小年纪真能撑持其家务来?心里每次闪过这两个至亲的脸孔,他就有一种飞回河东去的冲动。

可是他们连派人回去回复公事桑维翰都显得很谨慎,就更别说私事了,想念归想念,郭威连托人回去问个平安都不敢开口。

这一日一个叫丁浩的好汉带了王安等几个兄弟来请他喝酒,他们一群人本是凉州的农奴,天策军解放了他们之后得以翻身得自由,在城外有一片田地,他们就且种田,且养羊,这些人都身有武艺,农闲时常入城打擂,赢了几次后攒了一笔小钱,干脆就在城内赁了一处店面合伙做点小买卖,因在擂台上与郭威认得,结成了朋友。

丁浩在擂台上与郭威打个不相上下,等到私底下切磋才知道自己的功夫比起郭威来差得远了——郭威不但天赋过人,而且是受过正规军训练的,更上过战场,岂是丁浩能够比的?兼且郭威英豪仁义,丁浩王安被郭威折服之后便都拜他为兄,郭威也觉得这几个人淳朴聪明,可以结交,便在闲时教他们一些武艺,这样一来,丁浩等人待郭威便亦师亦兄,日常有事都唯郭威是从。有时候郭威让他们去打探一些消息,他们也全无怀疑。

这日几个人在陋巷小店中饮酒,郭威喝了三杯,忽然想起柴氏与柴荣来,有感而叹息,丁浩和田安却都误会了,对望了一眼,田安道:“大哥,你忽然作叹,可是因为未遇到明主,屈居在一个商队之中,功名不就,所以不乐?”

郭威一愕,丁浩已经道:“其实我们也知道,以大哥你这样的一身本事,怎么能一辈子做一个茶商的护卫?你现在是浅水里的蛟龙,或迟或早总要上天下海的,只是眼前少了一条路子罢了!恰好前两日我们在擂台上结识了一个大人物,蒙他青眼,一起喝了顿酒,算是结识了,或许由他身上,可以替大哥谋个出身!”

郭威本来要分辨说自己叹息是因为思念妻儿,这时听到“大人物”三字,便随口问道:“兄弟们结识了哪位大人物?”

“说起来,那人在西北方圆万里,无论胡汉,谁都知道他的威名!”

“究竟是谁?”

“天策军中虎将里头的虎将——石拔!”

第018章 飞雀郭郎

石拔的名字,郭威在入境之前就听说了,《安西唐军长征变文》里头他也是一个煊赫的名字尽管进入河西以后表现不如先前活跃,但天策军第一先锋的宝座依然很稳,而且谁都知道,他乃是大元帅的嫡系亲信。

郭威听丁浩等结识了石拔,微微吃了一惊,说:“你们怎么认得他的!”

“哈哈,”丁浩说:“说来也巧,那日我们仍在小朱坊的擂台上角力,大哥你没来,那座小擂台便我们几个称雄,不想到了旁晚时分来了几个骑士,走到擂台边看了几眼,当时田安在台上,我在台下,便听其中一个骑士说:‘台上这人,武艺有章法!不是野路子啊,可惜还不纯熟。’”

郭威道:“这人就是石拔?”

“对,其实我之前去甘州见过他一面,不过前日他穿了便装,我又没想到他会来小朱坊,当时便没认出他来。”丁浩说:“他的手好像痒痒一般,就对身后的人说:‘我上去试试。’就跳上台来,与田安斗在一起。他也真是了得!田安对上了他竟然没有还手之力,挡了他有一顿饭功夫,便听他大喝一声,竟将田安抓起扔了下来!我们虽然吃了一惊,但见他武艺高强,就将台上的彩金给他,他却不要,我们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钱虽然少,但河西擂台的规矩不能坏!他听了这话心头欢喜,说:‘好,就冲你这句话,我收了!’将钱收了,却跟着又说:‘我请你们喝酒。’”

郭威点头说:“看来这位石将军不但是一员猛将,而且是一条豪爽的好汉!”

“是啊,”田安说道:“我们也是这般敬重他,便请他一起去喝酒,说这里是我们的地头,我们做东!他这人没架子,也不推辞,就答应了,忽然之间田浩将他上下打量,说:‘兄台长得可有些像咱天策军的石拔将军。’他身后的人一听都大笑了起来,道:‘什么像!他就是!’我们这才大吃一惊,拜倒在地,他却将我们扶起来说:‘在这里,拜什么拜!’我们都知道天策军的元帅、将军、大臣们都很亲民的,心里虽然诧异,却也就起来了。石将军让我们带路,就跟我们到小巷子里头的酒馆来了。”

“小巷子?”

“哈哈,”田安还没说话,店主在旁边打趣说:“就是小老儿的这家小店,石将军前日就坐在郭郎君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

郭威听得有些出神,道:“我听说,他年纪不大。”

“是,”丁浩道:“才二十来岁!”

郭威怅然有失,心想:“人家二十来岁已经纵横万里,名扬天下,我三十了,却还一事无成,连妻儿都不能在身边。”又问:“后来呢?”

“后来,那就是喝酒,喝酒,喝酒啊!”丁浩说:“我们言语之中泄露了石将军的身份,店家听说后也来拜见,又欢喜得将珍藏的一坛老酒也拿了出来,看看喝得兴起,石将军说,他的武艺本来也没章法,后来是在军中得到老都护、郭都督、杨都督、郭师庸老将军的指点,这才武艺大进,见我们的武艺也显然是练过的,不是寻常莽汉,而且也不像江湖路数,便问我们在哪里学的。”

郭威道:“那你们就将我说出去了?”

“是啊!”田安说:“天底下谁都晓得,这位石将军是大元帅的爱将,而且我们见他又是这样的重英雄、识英雄,我们几个便都起了一个心思,觉得大哥你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委屈着做个上门保镖,就在石将军面前大大夸耀了一番,丁浩还说,石将军你的武功虽然厉害,但要是遇到郭大哥,那可就不知鹿死谁手了。咦,大哥,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原来郭威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心想若是自己被石拔这样的天策军高层注意到,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怕难说,脸上便微有不豫之色。但想想几个兄弟是一片好心,便道:“没什么,你们继续说。”

丁浩接着说道:“石将军当时喝了酒有些多了,一听就说:‘真的假的!可别乱夸口!哼哼,我石拔从新碎叶城杀到这里,说到行军布阵,军中比我强的大有人在,说到武艺,可还真没遇到对手!’就让我来请大哥,可惜前日我们找遍了半个凉州城,就是寻不着大哥你。”

郭威道:“前日我刚好跟东家有要事要办。”

那是三天前,桑维翰忽然寻着了一条门路,找到了接触天策军重臣慕容归盈的机会便寻了过去,经过打点,昨日带着郭威从偏门求见,不过慕容归盈却偏偏又遇着要事出去了。只是这些事情,郭威却不好和丁浩等直说,丁浩等人嗟呀不已,说:“可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不过石将军说了,他以后若得空还会来这附近打擂喝酒,或者我们可以到他家去寻他。大哥,要不我们就找个时间,弄几斤好酒,上石将军府上拜访拜访如何?”

田安也劝道:“是啊,大哥,我们这些天跟你学些拳脚,听你的言语也看得出你不止武艺好,而且还懂得兵法,如今天策军正在用人之际,张元帅又是不世出的明主!你这一身的好本事,若是能够到军中投效,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现在明摆着有这样一条明路在这里,不可放过。好男儿正该趁着还有气力,上边疆一刀一枪杀出个功名来,那总远胜过在这里空叹苦闷。”

郭威却默然着,喝了一杯,才说:“东家对我很好,其实我没什么好怨的。我刚才苦叹,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哪个?”几个汉子一起问。

郭威道:“我的妻子远在中原,我离家的时候她还生着病,我还有个儿子,也在老家,才十来岁家务就都是他在操持。我一个人在这里,与你们吃肉饮酒,快活是快活,但一想起他们,心里就郁结难散。”

丁浩等都道:“原来是为了嫂子和小哥儿。”

田安道:“大哥,其实凉州是好地方,更难得的是有个好主子,这半年来东来西往的商人和尚我们都见得多了,人人都夸这里好,你现在虽是客居,但有我们这群人帮衬着,要在这里生根不难,不如就想个办法,将嫂子和小哥儿都接来,那样就不用日夜相思了。”

郭威却摇头道:“我东家的这生意,不晓得做到什么时候,或许还要一年半载,或许一二个月内就要回去了。”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丁浩道:“跟商贾人家打工,又不是给王侯卖命,宜则来,不合则散。若你有心要在凉州定居,原本不需要跟他们回去。”

田安也道:“是啊,大哥,且不说你在这里,走石将军的门路兴许能得个功名,就是不行,有我们帮衬,就自己开个店铺也没问题的。”

郭威听得心中苦笑:“你们哪里知道,我也是有主的人!都指挥使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才将这重任付托给我。男子汉奉命行事,岂能见着好乡好土好人家就变志?”只是无法跟丁浩等直说,便道:“容我想想。”

他回到住处,正要和桑维翰说,却早被他拉进密室里头去,桑维翰道:“有消息了!”

“慕容归盈?”郭威问。

“不是他,是个更厉害的!”

“那是郑渭?还是薛复?”

桑维翰笑了起来:“郑渭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办事的。薛复算什么,不过是跑腿的。算来都还不是至亲。我下午见着的这位,现在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比起他们来,却更不简单。”

郭威忙问:“究竟是谁?”

桑维翰道:“曹家!”

“曹家?”

“对!曹家!沙州曹家!”

郭威虽是下属,却忍不住摇头道:“桑书记,沙州曹家已经是前朝往事了,是商朝时的纪,是周朝时的宋,张迈既然一统西北,他们能够做个富家翁就已经不错了。军政大事没他们的份儿!现在掌握军政大事的,不是他们这一脉。”

桑维翰笑道:“郭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到今天,没看到明天,只见到长大成人的,没见到肚子里头的。”

“肚子里头的?”

“于阗福安公主的肚子!”桑维翰道:“沙州一系,虽然变成附属,但实力毕竟不可小觑。何况张迈迟迟没有子息,福安公主如今又有了身孕,只要她生出来的是个男孩,凉州的局势只怕就要有变。于阗国主是外藩,不能直接到凉州来,福安公主最亲近的,就是她的两个舅舅曹元深、曹元忠,不靠着他们,还靠着谁?沙州文武一直被排斥着,也都眼巴巴地盼着福安生出个带把儿的来!只要生出来的是个儿子,到时候只怕连慕容归盈、张毅等人都有可能会靠过来。加上轮台都督杨易又是福安公主的妹夫,这些干系牵扯起来,沙州曹氏的地位肯定会大大不同。”

郭威沉吟道:“只是我看张迈的行事作风,似乎并不是任人唯亲的路子。”

桑维翰道:“这不是任人唯亲,曹元忠、慕容归盈等未必就没有能耐,只是现在被压制住罢了。再说,张迈起家的根底出自郭氏,从宁远到疏勒到高昌,处处都是郭家的影子,我想张迈也总得寻另外一支人马来制衡制衡。曹氏在河西的势力根底肯定大过郭氏,又间接与杨易结了亲,将来东方的大事,或许就是他们说了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说:“其实现在当政掌军的郑渭、薛复,若不是对我们关上门,我们原也不用介入得这么深,但现在他们既然对我们将门关上,则曹氏这条路,我们也得试上一试了。”

第019章 娘家人

天策元年五月上旬,张迈从姑臧草原回到凉州城,东西各面都传来重要讯息,东面是金城的边税入项继续走高,而对西面,张迈的关注点则是农业收成。

农历四五月间,正是冬小麦收成的季节,就算还未完全到可以割收的地步基本的收成状态也十拿九稳了。安陇诸州陆续回报,情况却与去年的预计出入不大:尽管去冬在毗伽撤退后已经做了种种补救措施,高昌果然还是迎来了十年不遇的大荒年,伊州则小荒年,在洛甫的努力下,龟兹、焉耆得保平年——为这事张迈在功劳簿上给洛甫记了大大的一记功劳,疏勒、沙州与肃州、凉州、兰州等也是平年,在十几个州里头,有一个地方却出乎众人的意料——甘州丰收了!鄯州、廓州、河州的情况比较特殊,天策军只是控制了这些地方的中心城镇,尚未全面掌控其庶务,所以这三个地方大部分地区仍然依靠自治,其收成天策政权没法征上来,只是任其自给自足了。

在安陇诸州中,高昌、龟兹与沙州在西域都是农业大州,这三个地方只要得保平年就有余粮,高昌大荒而沙龟平年,就可以从沙州与龟兹调粮以救高昌,所以四月中旬各州将收成的预计一报上来,郑渭就松了一口气,知道天策政权在立邦之后遇到的第一次粮食危机基本过去了。

而甘州的意外丰收,使得河西地区的粮食预算大大舒缓。甘州地处河西中段,将余粮东调或者西调都十分方便,甘州的丰收,将有可能让河西的一些建设可以提前一年进行。

“往年沙州之粮,循例有一部分都要供给瓜州的,输往瓜南晋昌城的是养守军、屯军粮,输往瓜北的是以赏赐的形式,买得瓜北部落的忠心。”郑渭向张迈汇报道:“但是现在我打算将这一部分的粮食都输往高昌,有了这一批小麦,估计就足以支撑高昌两个月。若在加上龟兹的接应,应该可以帮助高昌支撑到春小麦的收成。”

张迈问道:“那么瓜北呢?如果没有来自沙州的接济,百帐部牧民是否能够过活?”

郑渭道:“百帐部二十余年无大战事,又得瓜州供给,丁口繁衍得甚快,相对于瓜北的水草,其实有些超负了,往年常需要沙州方面的赈济。这次虽有部分强健者加入我军虽行东进,但由于我们灭了豹文山部以后将之也编入百帐部,并将他们从北面的山林地区迁到瓜州大泽附近的草原,一减一增其实刚好抵消。如果只靠他们畜牧所产的话,到秋季还能支持,秋季以后只怕就很困难了。”

张迈道:“百帐部的事情要谨慎处理,虽然百帐部与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像他们之前与曹氏的关系那样,他们对我们的服从度比对曹议金的服从度要高得多。但我们不能因为他们肯服从就胡乱压榨他们,百帐部是有功之人,总不能加入我们之后日子反而过得更苦,那样会让他们产生怨怼,会觉得被我们骗了,也会影响到军中百帐部兵将的士气。”

百帐部所贡献的兵源乃是河西西部兵源的中坚,百帐部牧民对天策政权的忠诚度也是天策政权治下忠诚度最高的族群之一,所以张迈向来十分爱护与百帐部的关系。

郑渭道:“所以我有个两全其美的主张,已经和诸司商议过了,就等着元帅来决定。”

“什么主张?”

郑渭道:“瓜北地方之广不过北庭一二成,由于地近荒漠,水草之肥美更是远远比不上北庭,而今北庭部众由于毗伽东奔、葛览西投已经十停中去了六七停,越发显得地广人稀了,如果移瓜北牧民以实北庭,那么不但可以增强我们对北庭的控制,而且同时也能减轻沙州的负担。”

张迈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就是不知道瓜北的民众乐意不。”

郑渭笑道:“这个我是做过探访的,如果我们许他们北迁,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以瘦换肥,以狭换广,他们哪里会不愿意。且瓜北百帐部本来就是半定居、半游牧,真要动身时帐篷拔起就可以走,将羊马赶到北庭地面随处就可以放牧,不用像农夫那样,弃了旧土,到了新家园又得重新开垦。”

张迈道:“若真如此,那就行动吧。”

他马上派了姜山、薛云飞等人前往瓜北,告诉百帐部各姓长老,让长老们通知部民,当初郑渭作探访时早有消息泄露出来,这些部民素闻天策军刚刚在天山北麓打下一片广袤千里的肥美草原,早就等得脖子都长了,在为确定下来之前都怕被别的部族捷足先得,及听说大元帅果真许诺,帐帐欢呼雀跃,不等官方令下便都开始收拾帐篷,准备北迁了。

除了百帐部以外,去年冬天避寒南迁的北庭回纥以及沙北、伊州的部分牧民也都在迁徙之列,牧民迁徙起来比农民迁徙起来容易得多,且这只是境内迁牧,由瓜北到北庭只需经过一个伊州,至于从伊州到北庭那更只是越过州境而已,预计在六月中旬到七月之间就能完成。整个迁徙的规模是三万余帐,若再加上已经迁回的北庭原牧民,天策军控制下的北庭牧民将接近五万帐。

慕容春华接到政令之后也着手将北庭地面切割分区以安置即将到来的部落,这些天策牧民新的分布格局将围绕北轮台城一圈圈地向外扩展,有了这五万帐牧民,其所产生的肉类供应将能够解决相当一部分的驻军供需,由于北轮台城附近的水土情况其实也可以进行屯田,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年如果天策唐军能够再安排屯田的话,那么以北庭之土养北庭之兵也将变得完全有可能。

这些却都是后话了,这日张迈下了这个决定之后回到他在凉州的家,郭汾带了福安来到门口迎他,张迈看着福安身子渐粗,急忙从马上跳了下来扶助了她,叫道:“你怎么出来了!小心动了胎气!”

福安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动胎气的?我听说姐姐有身孕的时候还骑马跑进跑出的呢。”

张迈笑道:“你怎么能和她比,她是练武的,你倒也是练舞的——不过是跳舞的舞。”

福安听得笑了起来,旁边服侍着的丫鬟、老妈子也都帮着笑,福安一边由张迈扶着回屋,一边走一边打量丈夫,说道:“夫君,你可瘦了,也黑了。”

张迈笑道:“黑是黑了,却没瘦——是结实了。那些新兵蛋子操了一个月,我也就跟着他们操了一个月,之前的赘肉肥肉都变得石头一般了——若是换了一个月前,刚才在门口的那一跳我肯定没能跳得那么迅捷。”

福安笑道:“那敢情还是让你到军营里头呆着好。”说着又显出几分淡淡的幽怨来:“只是你在军营中时,我又想得你心慌。唉——”这一声轻叹,真是将心里头的矛盾都叹出来了。

两人久别重逢,话好像说不尽似的,这时张迈的大女儿从屋里跑出来,却偎依在郭汾脚边,看着张迈觉得生分,张迈才猛地想起见面后都还没和郭汾说过一句话,不禁有些内歉,要说句什么打破这尴尬,郭汾淡淡一笑,道:“你们且聊着,我去厨房看看。”

张迈忙拉住她道:“这种事情,让郭鲁哥家的去就行了,何必你去?”

郭汾道:“还是我自己去看着好,让别人看着去,总会有些不顺心处。”说着仍然去了。

福安让下人都且到外面取,低声道:“你刚才怎么尽和我说话,姐姐不开心了。”

张迈笑道:“没事,汾儿心胸豁达得很。”

福安道:“那你也不该这样。”

张迈笑道:“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你隆起来的肚子,不知怎么的就把别的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福安低着头,道:“你不是故意的,说不定姐姐反而更生气。”停了停,又说:“今晚我身子粗重,没法服侍你,你就到姐姐房里去吧,好好说话,别让姐姐生气。你不在这一个月,多亏了姐姐照料得周到,我万万不想姐姐因今天的事情与我见外。”

张迈笑了起来,只是应好,道:“我都听你的。”

屋内两人絮絮,厨房里头却砰砰砰的是剁砧板的响声,幸亏隔得够远,彼此都没听到。马小春却两边都注意到了,吓得连吐舌头。

张迈和福安说了许多闲话,不觉有一些涉及到政务,福安道:“听说你要调马继荣来凉州,是真的么?”

原来随着天策军的日渐强势,于阗对天策军的依附关系也就越来越明显,天策政权至今未曾干涉于阗的内政,但已经出现了一些于阗人到疏勒、凉州出仕的情况,于阗东为沙洲,西为疏勒,南面的吐蕃又四分五裂不足为患,现阶段可以说完全处于天策军的保护治下,境内国泰民安没有战事,一些心怀雄心壮志的豪杰便更倾向于加入天策军以求晋升,其中马继荣到凉州出仕影响犹大——他是以于阗大臣的身份,一下子变成了天策军的重要臣属,而且马继荣人还没到凉州,张迈以及安排了一相当重要的职位等着他了,显得对来自于阗的臣将全不见外。

李圣天对这一类事情的处理十分巧妙——对境内他十分低调,既未打压这些人留在境内的家眷,也没有大肆褒扬,但他写给张迈的私人书信中却对出现这种事情表示十分愉悦,认为这是双方亲密无间的体现。对于他的处理手法张迈甚是赞赏,认为这是以小事大者难得的豁达,只有对当前形势看得十分通透而且对于阗的定位拿捏得十分准确才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充分体现了一种小国智慧。

为了报答这位识时务的盟友兼老丈人,张迈给部下们放了风声,让他们不要主动去挖于阗的墙角:“一切顺其自然。我们与于阗之间,是要‘百年好合’的,万万不可因为一些短近的利益,影响了我们双方的情谊。”

他很珍惜与于阗的友谊,不仅因为福安的关系,更因为自抵达疏勒至今,于阗给与的帮助与支持实在太多了,杨易郭师庸等人不止一次地说:“有于阗这样的盟友,对我们天策军来说真是三生有幸!”这些开国大将与张迈都有一种没说出口的想法:只要天策政权存在一天,便要让于阗王国也维持下去。

这时听福安提起,张迈道:“马将军是你的乡亲啊,他来到凉州之后,你可又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福安笑笑说:“我在这里并不寂寞啊,在家里有你疼我,有姐姐疼我,娘家虽然离得远,但有舅舅在,便也觉得有个娘家了。”

张迈一愕道:“舅舅。”他一时竟想不起福安乃是沙州曹氏的外孙女,一拍额头道:“哟,对了,元深、元忠也到凉州了。你和他们有联系?”

“那当然,见舅如见娘啊。”福安道:“舅舅一到凉州,公事交代毕马上就来看我,这个月我有着身孕,你又不在,舅舅和舅妈他们几乎天天都有上门来陪我,自他们到来,我心里又安了许多。”

张迈笑道:“难道他们不来,你心里就不安么?这话可别传到于阗去,不然老丈人非人为我刻薄你不可。”

“才不是呢。”福安道:“你们男人家哪里会懂得,有娘家人在身边和没娘家人在身边的那种感觉是不同的。不是说你对我不好,但舅舅他们还没到凉州的那段日子,我心里有一块地方还是觉得空落落的。他们一来走动,我心里那个地方就才踏实了。”

张迈听得有些怔了,忽然想起郭汾来,自己的这个结发妻子随自己奔波万里,从新碎叶城一直到现在,万般辛苦却毫无怨言,可是她的兄弟却都远在疏勒,虽有郭鲁哥等在身边,但毕竟是下人,虽有郭师庸等在附近,但毕竟亲缘较远,说到至亲,却是远隔万重山,经年难见面了。

“汾儿心里的那个地方,是不是也空落落的呢?”忽然之间,张迈觉得自己对发妻的感受,顾念得实在太少了,一种更深的歉意涌了上来,再与福安说话,不觉有些失神。

第020章 岂有民弱而国能强!

“公主,舅老爷来看望公主了。”

“啊,快请。”

张迈没想到第一天回家就会撞见亲戚,从张迈进入沙州到现在不过一年有余,但曹元忠却在这短短一年中从一个青年人变成了一个中年,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归义军的公子哥儿,虽然已算不上青春年少,但行三的他不用像大哥曹元德般承担那么重的压力,就算曹元德有事也有二哥曹元深顶着,他本人性格又较为开朗,所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归义军大变之时,他在沙北每天借酒消愁,差点将身体搞坏了,之后安西吞并了河西,曹元德伏法,曹元深隐退,只有他曹元忠由于性子与安西诸将亲近,成了沙州旧部当仁不让的领头人,肩头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而脚下的路却大见崎岖。

如今曹元忠却蓄了须,眼角带着褶皱,眉毛也没了那种飞扬的身材,与之相反是多了几分谨慎,这副稳重让他本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反而要大了几岁,一减一增之间,便让曹元忠仿佛在一年之内由一个年龄段迈入到另外一个年龄段。

曹元忠入内要拜见张迈,张迈忙说:“这是在家里,不用行外头的礼节。说起来我还应该给舅老爷行礼呢。”

曹元忠笑了起来,这笑也是谨慎的:“元帅说哪里的话。我虽然是公主的舅舅,但我们年纪差的也不大,你这样叫是折煞我了。”

郭汾听说曹元忠来,干脆就不出来了,只是让人送了甜品出来,三人在内事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聊,张迈不免问起一些归义军旧部的近况。

曹元忠道:“一切都好,大乱之后人心思安,也没人闹事。”

张迈听他这话,似乎话里有话,问道:“沙州出了什么不平事么?莫非有什么官吏欺压百姓?或者是有驻军扰乱民生?可沙州如今没有外地驻军啊。”

天策政权确立在河西的统治以后,在兵力上实行了实凉兰以虚沙瓜的政策,只在一些关卡上设立了守捉以防备胡汉冲突,此外就是一些治安力量,沙州的腹地已经没有大批的驻军了。

曹元忠忙说:“没有,没有。”

张迈说道:“如果是有不平事,百姓当鸣则鸣,贪官污吏该撤就撤,该杀就杀,如果没有什么不平事,那闹什么事情呢——无端闹事就是贼匪!咱们对内要守法,至于对外,现在可不是思安的时候。我们天策军如今表面上一片升平,实际上危机四伏呢。契丹人亡我之心不死,就是中原那边,李从珂虽然和我结为兄弟,但如果我们露出一点破绽来,还难保他会否趁虚而入呢。”

曹元忠连声称是,张迈道:“元忠,我听你刚才的话似乎有什么隐瞒,沙州究竟是有什么事情没。若是有,你尽管说,咱们百业草创,不能有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一切摊开来说,对外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显得强横一点,但对内一定要公正的。安西河西,虽然加入我军有先后之分,但既成一家子就不分彼此,我希望沙州的军民千万不要和我见外。”

曹元忠听张迈都这样说了,这才道:“最近是有些传言,搞得沙州的父老有些人心浮动。”

“什么传言?”

曹元忠道:“听说天策府准备将一些沙瓜百姓北迁到北庭,元帅,这是真的么?”

张迈呀了一声,道:“是有这事,不过这件事情,是今天上午我才决定的。你怎么就知道得这么快?”看了福安一眼,福安忙道:“这事我可不知道。”张迈一想笑道:“也对,我又没和你说。就算你知道,传到沙瓜再传回来,少说也得有一旬半月。嗯,郑渭之前派人下去探访过,可是从那里漏了口风?”

曹元忠道:“是。大家也都知道元帅还没决定,但听了这事以后,还是害怕。”

“害怕?”张迈道:“我听说百帐部的人都很高兴啊。”

“百帐部当然高兴。”曹元忠说:“他们离开瓜北去北庭,那是以瘦换肥,所以都争着要去,天策府不给补贴也干。但沙州务农的人家,却都担心。”

张迈奇道:“这次徙民主要是各地牧民,和农夫没有很大关系吧。”

曹元忠问道:“不是说要调徙一些人去北庭屯田垦荒么?”

张迈回想了一下郑渭呈上来的规划,隐约记得有这么一条,道:“那倒也有,不过人数也不多,估计最多也就几千户。”他想沙州的人既然都已经传开了消息,想必郑渭事前在沙州也做过征询探访。

曹元忠道:“这就让人担心了啊。沙州如今人心惶惶,人人都担心会被抽调去北庭呢。”

张迈心想原来是这样,摇了摇头,说:“元忠啊,不是我说,这些担心的人,眼光都太短近了。半个月前,丁寒山送来了北庭那边的军情地理图谱,我在姑臧草原中就仔细看了,北疆地方广袤,除了大批水草丰茂的草场之外,也有不少地方很适合做灌溉农田的。沙州如今人口密集,是整个西北唯一一处地少人多的地方,这里的人迟早要迁出来的,全都憋在里头,那是温水煮青蛙,等死。这第一批迁往北庭的人,现在看来是辛苦些,但往后面几十年看,却是一件有利于子孙的事——甚至也不用等到子孙来享用,只要辛苦个三五年,他们自身就享用得到了。要知道北庭经过去年冬天的一场大战之后,整片土地都空了出来,放牧的还有一些,务农的就一个都没有。这几千户人去到那里,还不是良田任他们挑、任他们占么?至于在沙州的土地,咱们河西商业发达,或变卖,或出租了就是,你去替我传话给沙州的百姓,这笔买卖,我拍胸口保证,一定不会亏的!”

曹元忠应道:“是。我一定会给他们传达元帅的话,不过…”

“不过怎么了?”张迈道:“我先前说了,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尽管说,就算是我不喜欢听的话,只要有道理你们就该据理力争。”

曹元忠这才鼓起勇气,张迈见他变成这样唯诺,与一年前的曹元忠完全成了两个人,内心不免叹息,却听他说道:“北庭有些地方的水土确实不错,这个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不过那里毕竟还在打仗,去了那里…终究不如在沙州安定。”

张迈听了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差点就要发作,看看福安,说:“我和元忠说点国事,你去帮汾儿的忙。”福安应了一声出去,张迈才猛地站起来,一拍茶几,大声道:“安定!安定!什么狗屁安定!现在契丹、中原与我们天策军三足鼎立!三大国之外,还有岭西回纥,还有天方教!这是诸国混战的时期,哪家一个不慎都有覆灭的危险,现在说什么安定!真当现在是太平盛世么!”

曹元忠没想到张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不敢接口。

张迈又道:“就算是太平盛世,也应该居安思危!哼,我既然答应了郑渭让沙州人进入北庭,自然会有准备,不会将他们送到敌人的刀口上。如今杨易扼守小金山,契丹人被挡在东面进退两难,只要他们不进入,北庭又会有什么事情来?当然,变数仍然是有的,可移沙瓜伊诸州的牧民农夫,毋庸讳言,本来就有以实北庭的打算,而天策府让沙人先选良田,则是对他们的补偿。国家要保护人民,但人民同时也要承担起对国家的责任,这样的国度才有希望!天底下从来没有一个民弱而国强的国家的。现在天策军的威名,主要是靠安西的子弟打出来的,但沙州的子弟,也该自己成长起来,变得武勇,不能老是躲在安西子弟的背后——若是一味的因循苟且,眼前是可以偷安得几年,但长远来说势必祸延子孙!”

张迈按住了曹元忠的肩膀说道:“元忠,一个方圆几千里的地方,有兵无民,这个地方能够守得长久么?”

曹元忠也是懂得兵法的,应道:“当然不能。大军处于无民之地,就不是驻军,而是征军,征军不能久。”

张迈道:“那么一个地方有胡无汉,长久来说,能不生异心么?”

曹元忠道:“有胡无汉,部落本身必要自己推举豪杰作为首领,就算派遣官员去统治,派去的官员也难立足。”

张迈道:“是啊,这些都是我们天策军要顾念的大局啊。现在我们东西两线都算是稳了下来,变数最大的就在北庭,北庭如果出了岔子,高昌就会不稳,高昌如果出了岔子,安陇又会断成两截!安陇如果陷入混乱,沙州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么?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但只要第一环败坏掉,接下来的连锁反应就会来得很快,我们所建立的基业,都有可能很快就全线垮塌!跟普通老百姓,有些话我们没法说得这么明白,但像你应该有这样大局观才对啊!”

曹元忠道:“道理我懂得,但百姓心中总是存疑,尤其是…”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

“不要吞吞吐吐的。”张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021章 弄璋

曹元忠道:“北迁的消息传来以后,沙州户户都很担心,许多人便走动了起来,或者连族串联,或者连村串联…”

张迈眉毛一扬,道:“怎么,他们要武力抗拒么?”

“不是,”曹元忠道:“他们都分头寻找门路,托人到凉州找关系,希望到时候迁徙去北庭的,不是自己。”

张迈整个人愣在那里了,道:“找关系?找什么关系?”

曹元忠道:“找当政者啊,如今沙州,我的衔头虽大,但其实张毅一家子最受重用,在元帅你跟前,在郑长史跟前都说得上话,所以沙州张姓的都不担心。此外就是和张家有姻亲的,如李家,如宋家,他们的子弟有不少也在诸司供职,所以也能做些动作,而那些没什么关系的,则花了钱托关系,但关系要是太远,则连花钱都未必能够得到保证了。更有不少人因寻不到关系,又怕到时候前往北庭是去送死,所以一些人都藏匿了起来。元帅,虽然我明白你用心良苦,但如今沙州民心如此,如果强心征徙的话,我怕会闹出民怨来。”

张迈仰天长吁,忽然觉得有些无力,沙州人如果武力抗拒,张迈内心深处说不定还有几分高兴,因为这是武勇与血性的体现,可他们却作出这样一些动作来,显然这种官僚意识与官僚作风,已经渗入到民间深处去了。

张迈还能够想象得到:这次的北迁在沙州民间已经变味了,既然和官方关系比较紧密的家族都已经在设法逃避,其他百姓看见,定要认为这迁徙不是好事,否则当权大族为何要躲避?既然民间已有了这样的认识,现在官方就是再说什么,沙州的百姓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了。

如果是曹议金,这时候想的也许就是如何“顺民心顺民情”了,可张迈不同,越是这样,反而坚定了张迈要改变沙州民风的决心。

“元忠,那你说应该怎么办?”他问道。

曹元忠道:“如今沙州人心存疑,我想,元帅,我想…这事能不能缓一缓?”

张迈沉吟着,说道:“不用缓了。这次迁徙,主力是瓜北百帐部以及伊州的牧民,沙州只是一小部分,既然他们不愿意,那我就另作安排吧。我会让郑渭对迁徙令略作修改,沙州百姓愿意去北庭的便去,不愿意去的,我们也就不勉强。”

曹元忠大喜道:“若是这样,那沙州百姓便都要感谢元帅的恩德!”

张迈又道:“不过我刚才说的,沙州地逼人多,听说很多地方,已经将耕地开垦到半干旱地区了,费劲多而收成少——若还是归义军时期没法对外扩张,那么对内发展便属于迫不得已,但现在咱们却分明有大批水草丰茂的地方可以开辟为两天,为何却要憋在那里呢?形势如此,迟早总要迁出来的,既然他们不愿意去北庭,那么不如便来凉州。我想不如就让他们迁到凉、兰来吧,从昌松到广武、从广武到金城,也都是地广人稀,这一带的水土,比起沙州来只好不坏。你将消息传到沙州去,只要他们肯来,这边便有许多待开垦的荒地等着他们,百户为村,千户为乡,开得一亩一顷,将来都可以传给子孙。”

曹元忠道:“好,我一定告诉父老儿郎。”

张中谋跟随张迈日久,不但消息灵通,而且第二天见到张迈,便从他的不悦中洞察到了什么,当晚来寻乃父,道:“我听说昨晚曹元忠去见过了元帅了,还得到了一个许诺,说如果沙州百姓不愿意迁徙,他也不会强求。”

刚刚从中原回来的张毅道:“我也听说了,那是好事啊。元帅既然肯松口,便省得我们去向元帅求情了。我才回来不到七天,沙州那边来的亲戚就将我们的门槛都踏烂了几根。我正担心着呢,沙州二十多万人,只点几千户,也不知郑渭要怎么选,他若定下个择选的标准来,那我们还可以从中帮亲朋好友们暗中操作操作,但我最怕他来一招抽签点丁,那就没办法了。现在倒好,有曹元忠去出头,咱们乐得省心。”

张毅很惬意地歪在交椅上,显得甚是雍容,他在洛阳得到李从珂的接见,中原皇帝对他也十分客气,而且在席位上与洛阳的宰相们分庭抗礼,带着这份尊荣回来,他心中自然充满了欢愉与自得。

张中谋却道:“父亲,我看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怎么?”

张中谋道:“父亲你想想,元帅这一番是想不想要我沙民外迁的?”

张毅道:“自然是想的,他还在甘州的时候,就有这想法了,咱们都知道。”

“既然如此,”张中谋道:“如果事情不成,你认为他会高兴么?以他的性子,你认为他会就此罢休么?父亲你想想元帅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对人对事,都是先礼后兵的。我怕我们的那些亲朋好友,这一杯敬酒不吃,接下来只怕就有份吃上罚酒了!他们吃了罚酒,我们又岂能置身事外?”

张毅听得悚然动容,将先前的那份松懈都收了起来,仔细一想果然觉得大有可能。

张中谋又说道:“我还听到消息说,曹、康诸家,对我们张、宋、慕容诸家颇为不满,本来已经做好了告密状,他们是预着这次曹元忠求情无功,就要将我们捅出去,说我们利用职权,包庇亲朋好友,只要入得我们罪,就可以借着这道迁徙令,趁势将我们赶出沙州去北庭了。只是现在曹元忠求情成功,这件事情便没发动。”

张毅怒道:“这帮小人,这样的污蔑也造得出来!”

张中谋苦笑道:“这…其实不是污蔑,我们是有打算着迁徙令下的时候,争取让那些贫民点去,尽量不要点中我们的人。”

张毅一惊,道:“你…你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张中谋苦笑道:“其实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啊,元帅要调人去北庭屯田,只是要实北疆,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样的人去。只要去够了人,料来元帅不会怪罪的。可是按现在的形势,元帅既然松口说不强制我们,只怕到时候去的人就会不足,人去得不足,元帅心中难免不悦,那个时候若在派人查访,若问出我们的事情来,虽然还不至于就向我们问罪,但在他心里对我们的信任只怕也会打折扣。”

张毅道:“若是这样,那可怎生是好?”

张中谋道:“若是这样,我们只能反其道而行了。其实北庭也好,凉州也好,有一些地方水土是很不错的,如果经营的好的话,不止我们能够巩固好元帅对我们的信任,说不定还能够权、利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