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令经过修改之后传出,十余日后到达沙瓜,瓜北牧民较为率直质朴,听了天策军官方的宣传也没怀疑,欢天喜地地就迁往北庭,沙州对于张迈邀他们东来却没什么反应,只有一百多户大户迁到了凉州,又有一百多户迁到了金城——迁到凉州的,是为了靠近天策军的政治中心好谋权,迁到金城的则是为了靠近边境榷场好谋利,至于普通农户,愿意动弹的则只有两三百家,沙州山熟水熟,张、宋、曹、康等大户占着良田,自然不肯轻易舍了盘中已熟肉,去就锅中未熟米,沙州的小户人家较为狡黠多疑,都说:“张家在凉州做着大官,曹家是王亲国戚,若真是好事,若是有好事,他们肯定先去,哪里轮得到我们?”便都不肯动。

对于这个结果张迈甚是失望。虽然由于与后唐达成盟约而使得东部地区一片太平,但凉兰一带其实也是前线,沙州的耕地已经开发到了尽头,这边却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而且凉兰地区的荒地与北庭的荒地不同,隋唐时代凉兰地区有着许多的水利旧基,稍加修补便可利用,有一些地方甚至还能见到百年前的阡陌遗迹,沙州的农民若是迁入到这个地区,只要辛勤劳作,很快就能让这里重新成为河西沃野,成为天策军的重要粮仓,而沙州输送出了多余的人口,可以将半干旱的土地还为荒野,水土以及环境的负荷也会减少很多。

可惜张迈的这个“既有利于天策政权又有利于沙州百姓”的如意算盘,沙州人却并没有响应。他们从这次事件中得到的却是另外一种解释——

“四公子不愧是四公子,这样大的事情,他去见了王爷一面,王爷就改主意了。”

“那还用说!你也不想想,现在是咱们的福安公主得宠,若到时候生出来的是个公子,那就是咱们天策军的世子了。母凭子贵,舅凭甥贵,王爷就算不看四公子的面,至少也要看看未出生的世子的面。”

当然,在沙州之民尽皆避迁中也有一股逆流,那就是张毅竟然主动请求让他的几个近亲宗族迁徙,并利用他的影响力征募到了二千多人随往,张迈知道后暗中欢喜,觉得没信错张中谋父子,却不让他们去北庭,而让他们到神乌县来——这是最靠近凉州的一座县城。

但这事传到沙州,民间最流行的解释却是觉得“王爷”的“天心”正在流转,张家正在失势,所以不得不忍痛割股断臂以求自保。

这年夏天,福安公主诞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张迈在听到哭声的那一刹那高兴得直搓手,奚胜、石拔等都赶来恭喜。不过元帅府却没有举行很大的庆贺活动,只是张迈与交好的几个老朋友聚会喝酒,当晚大醉。

消息传出,曹府满府欢庆,曹元忠等人几乎比张迈还要高兴,康、阎、宋、李诸家都来道喜,就连慕容腾也亲自登门祝贺。曹元忠在凉州的居处不过前后三进、门面五间,在福安公主诞下麟儿的这一天几乎被来贺的宾客挤满了。

郭威也跟着桑维翰,夹杂在人群之中,见证着曹府这一天的盛况。他不知道这时候柴荣正在他姑母兼养母的榻前无奈地哭着。

柴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望着门口,问:“荣儿,你爹呢?”

柴荣哭道:“还没回来,我昨天去都指挥使府打听了几次,都没半点消息。”

“唉——”柴氏长长地叹了口气。

柴荣道:“姑姑,你再等等,说不定爹待会就来了!”

柴氏却摇了摇头——她摇头的幅度很轻,几乎只是轻轻晃了一下,不是因为温柔,实在是没力气了。

“他…不会回来了…”

柴荣咬着嘴唇,悲伤中含着些怨恼,柴氏注意到了,回光返照的这一刻她的脑子变得异常清醒,轻轻说:“荣儿,别…别怨你爹,他是没办法,我知道的,如果可以,他不会离开我们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连贯,也用上了不少的力气,柴荣哭道:“姑姑,你且别说话,养养神。”

柴氏又很轻很轻地摇了一下头,似乎要说:“养神来做什么呢?”她的眼睛很迷离,似乎要对柴荣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到了口边却只是:“这些年,跟着你爹,我,很开心。”

只一句话,将柴荣也说得哭了,抱着柴氏道:“姑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将来见着爹,我会跟他说的。”

柴氏欣慰得露出了一点笑容,又说:“让你爹,别想着我,男儿汉当以功业为重,将来他成就大业,名扬四海,便是对我…”

话声越来越低,终于手一撒,就此去了,柴荣抱紧了姑母,放声大哭。

凉州城内,满城喜色,太原城内,却没人注意到城外多了一座孤坟。柴荣擦干了眼泪,回头望望太原城,忽然想要离开它去寻找郭威。都指挥司的人没人肯告诉他郭威的去向,但柴荣其实却是知道的——郭威素知这个养子年纪虽小,却可以付托大事,因此临行之时曾暗中告诉了他。

而在遥远的北方,一队契丹骑兵正带着耶律德光的旨意赶往前线。

苍穹之下,胡汉内外,无数的事件正如细丝般汇聚在一起,纠结成一团,或许正在等待着一团火花一点,便会窜烧起来,焚尽所有凌乱的头绪!

第022章 割地

在姑臧草原上一个月的军律生活让张迈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在岭西的那段日子。凉州的生活虽然更加安逸一些,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张迈有些沉溺不肯出来了,进入姑臧草原与新兵一起受训,张迈一开始是抱着功利心进去的——这支新军他很看重,所以必须牢牢掌握对它的控制权,而要掌握一支军队,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便是要让士兵发现主帅能够与他们一起同甘共苦,这是张迈在过去几年中领悟出来的。

抱着这样的心情张迈进入了姑臧草原,可是在经过最开始的几天痛苦的适应期以后,张迈渐渐习惯起来,苦痛与疲倦洗涤了他沉溺的心,岭西时候的张迈一点点地回来了,在姑臧草原住了一个月,再回到凉州,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整个姑臧草原都是新兵蛋子,可是张迈却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一些他在入城之后就差点淡忘了的东西,那就是热血男儿的简单、武勇与直接!

这不仅是军人的行为模式,同时也是他们的思维模式。从姑臧草原出来张迈再反观现在天策军内部的一些做派,他很快就看到了一些隐藏着的忧患。尤其是沙州的一些文臣武将所带进来的风气,更是要不得!

曹元忠对张迈的感受与判断,与张迈自己对自己的感受与判断截然不同。

沙州徙民一事,让曹元忠感到自己似乎获得了一次政治上的胜利。

跟着,张迈的长子的出生,又让曹元忠觉得自己找到了力量的依靠,或许,天策军新的时代要到来了。

只不过,上次的胜利还显得很微弱,而眼下天策军的军政两大块又都没有曹氏一派的人,遍布朝野的不是岭西一系,就是在归义军变乱时曹家的反对者。

如果要想改变这种形势,就必须拉拢得能够拉拢的力量,将敌人分化,而争取到最广泛的同盟者——这种政治思虑,一年前的曹元忠是不会的,但现在他却变了,当康隆和康兴在他身边提点他这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毫无保留地接受了。

“河西一派,一半是我们,一半是慕容家、张家那些叛臣。慕容家最近正像我们靠拢,老慕容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我想我们不妨将他们纳进来。至于张毅他们,一直就想将元帅攀成他们的本家——他们是不会和我们合作的,就算他们要来,我们也不要他。至于岭西一派,主要的力量是在外领兵的两大都督!”康兴说:“郭洛是一派,杨易是另外一派,薛复靠得比较近,不过他在中枢没什么根基,只是个领兵打仗的将领罢了。”

康兴这一句话,击中的是薛复最大的弱点——没有政治根基,所以和郭杨二人相比,他更像一个纯粹的军人。

“所以啊,我们暂时不用考虑他,只要局势倾向于我们这边,薛复就知道该如何选择的。而在郭杨二人里面,郭洛,哼哼!”康兴没说下去,但曹元忠和康隆却都明白他的意思,郭洛乃是他们天然的对头人,是没法调和的,“但杨易就不同了,他和郭洛虽然有亲,但他的前妻已经死了,现在却是咱们的亲戚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能够争取到他,至少要让他保持中立,那样我们入主中枢应该就可以顺理成章了。”

“不过,”康隆道:“真要达成这个目标,却还需要一件大事来推动。”

“大事。”

“必须是一件能够开疆拓土的大事。”康隆说:“国舅爷,你虽然至亲,但天策军是最重军功的,如果你没有功劳,想要得到跟郭洛杨易一样的地位,底下的人也会不服,甚至就是薛复,也会压你一头啊。”

曹元忠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要开疆拓土,真是谈何容易!且不说现在后唐、契丹、天策、岭西回纥、萨曼、后蜀等诸国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状态下,任哪一方要想进取一步都会极难——这不像一年之前,那个时候整个大西北处于一种“破局”的状态,混乱的局面才使得安西军有机会在一两年内横扫万里,现在却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更何况,就算有了这样的机会,最有可能抢到军功的也将是郭、杨、薛三员大将,几时能够轮到曹元忠呢?

就在曹元忠沉吟的时候,康隆给他指出了一个人来:“国舅爷,你还记得桑维翰么?”

“桑维翰?啊,就是河东来的那人!”

“对!”康隆道:“这个人,可以给我们送来一场天大的功劳的。”

“天大的功劳?你是说…”

“朔方、定难!”康隆道:“这就是桑维翰献给国舅爷的礼物。”

朔方即今天的宁夏,定难即今天的陕北,以当前的局势,关中平原以西归了天策军,南边就是和天策军同盟的后蜀,如果朔方、定难都归了天策军,天策唐骑将可以随时从陕北居高驰下,与来自陇右、汉中的兵力一夹,关中将成为囊中之物,或者渡过黄河的话,进入河东,并得秦晋的话,那么整个中原就有可能易主了!

曹元忠一开始有些不敢相信康隆的话,康隆道:“国舅爷且别先说不信的话,不如咱们先见一见桑先生吧。”

曹元忠在见过桑维翰以后,再次踏入元帅府邸,只不过这次他不是来见福安,而是来求见张迈。

张迈正抱着长子喂牛奶,现挤现喂,反正也不用担心三聚氰胺,见到曹元忠,拉着儿子的小手笑道:“舅公来了,舅公来了。”却忽见曹元忠背后带着一个生面孔的书生,便问道:“这是谁?”

曹元忠道:“这位是中原的名士桑维翰先生,桑先生满腹经纶,登过进士第的人,我知道元帅素来爱才敬贤,所以引了他前来拜见。”

桑维翰一揖到地,说道:“洛阳书生,拜见王爷。”

张迈哦了一声,叫人且将儿子抱下去,曹元忠是亲戚,这个桑维翰却是外人,张迈可不想当着外人弄儿,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了,这才道:“先生既是有才学的人,怎么到凉州不到礼司,却到我家里来了。”

桑维翰道:“鄙人入凉,不是为自己谋求出仕,而是要为王爷献上千里江山!”

张迈一愕,随即大笑起来,桑维翰半点不为张迈的笑声所动,道:“王爷笑什么?”张迈笑道:“我笑是因为你这话好笑!”对曹元忠道:“元忠,你怎么带这样的狂生来?我们天策军现在百业草创,确实是需要人才的,不过需要的是实干的人才,不是只长着一张嘴的穷酸。”

曹元忠被他一阵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以眼神催促桑维翰,桑维翰却不急不忙,道:“王爷,我固然是穷酸,但刚才的话,自觉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张迈垂着眼皮,有些没精打采地道:“现今的天下,诸国疆域渐渐稳固,互相牵制,互相制衡,契丹倒也想取我的北庭,可十万雄师被我的大将杨易遏得无法寸进,我也不是不像开疆,但要反攻契丹也不容易,我兄长李从珂和耶律德光之间,也不过是在燕云一带进进退退,当世三大强国,投入十万精兵,牵动数十万后方民众,要取得百十里的疆土都不容易,你一个手无寸铁的穷酸,一张口就说要献上千里江山,这不好笑么?”

这时葡萄架下只有三个人,桑维翰正色道:“王爷,我虽然只是个书生,但敝主人却翻覆乾坤的大本事。这千里江山,绝不是空口白话,至于王爷要不要,却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张迈道:“原来你是来做使者说客的…”看了曹元忠一眼,道:“你主人是谁?”

桑维翰道:“河东节度使——石令公。”

张迈这下可有些愕然了:“石…石敬瑭?”

“正是!”

张迈直了直身子,盯着桑维翰,心头不免微微一震。

老实说,由于李从珂这个人不算很出名,以至于张迈脑子里对他完全没印象,接近中原以后,由于不认得李从珂,所以他曾怀疑自己来到的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历史,可是有两个人却唤起了他的记忆,一个是冯道,一个就是石敬瑭。

在张迈的印象中,冯道是和不倒翁对应起来的。而石敬瑭呢?那家伙可是个大大的卖国贼!燕云十六州,不就是他割让么?五代到宋华夏民族的积弱乃至于亡国,都可以说从这个卖国贼这里就种下了远因,所以张迈心中对这个人便有打心里的厌恶。

为此,张迈没少派人打听石敬瑭的近况,可他听到的却和他印象中的石敬瑭完全不同,印象中的石敬瑭,既然是卖国贼嘛,想来应该是一个阴险狡猾、卑鄙无耻的坏人,但他通过鲁嘉陵处得到的情报,则石敬瑭不仅是一个守国名将,更是一个治国廉吏,除了有点功高震主之外,简直就是后唐文臣武将的典范!所以张迈也曾想过,现在的这个石敬瑭,也许和他所知道的那个卖过的石敬瑭乃是两个人。

但现在,石敬瑭的使者却就站在他眼前。张迈从鲁嘉陵处是知道城内有石敬瑭派出的奸细的,但他也没想到这个“奸细”竟然会循着曹元忠这条线,如今天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过了好一会,张迈才回过神来,问道:“石驸马他派你来,不知有什么事情。”石敬瑭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张迈既和李从珂结拜为兄弟,对李家的家事总了解了一些。

而桑维翰的回答,却不是让张迈感到惊奇,也不是让张迈感到诧异,而是让张迈感到无比荒谬:“驸马派遣鄙人前来,乃是向王爷进献朔方、定难,地虽蛮荒,尚堪牧马,还望王爷笑纳。”

第023章 卖国者

后唐境内的第二大权势者,一直威胁着李从珂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

作为封疆大臣,本来是不应该擅自和境外势力勾结来往的,更何况河东与陇右并不接壤。但石敬瑭还是来了,而且一来就提出了要献朔方、定难。

一瞬间,张迈心头涌起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由于知道石敬瑭的那点破事,所以张迈几乎不用问桑维翰就知道石敬瑭要做的交易是什么——天策军帮石敬瑭在与李从珂的斗争中登上帝位,然后石敬瑭割让朔方、定难作为酬谢。

苍天!

石敬瑭果然还是石敬瑭,只不过这一次他勾结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来勾结自己!他卖国的特性没变,只不过这次他卖国的对象,竟然就是自己!

这事张迈觉得好生荒唐,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中原的“买国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

如果听说石敬瑭勾结契丹,张迈肯定是会万分愤怒,可这次他是要卖给自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对石敬瑭的人品鄙夷归鄙夷,但是政治面前利益为重,张迈要考虑的是天策军整个团体的利益,而不能完全按照个人的喜恶来。

只不过,接受石敬瑭的卖国未必就符合天策军的利益,这事还必须慎重。

张迈压住了内心的种种情绪,不过他的眼角还是稍有牵动,这个细节也瞒过桑维翰的眼睛,他马上就知道,张迈有些心动了。

“朔方?定难?”张迈冷笑了起来:“石驸马只是河东节度使,好像还管不到这两个地方吧。”

桑维翰听了心中一喜,他知道军国谈判有如做买卖,若张迈一上来就没什么兴趣地拒绝,事情就没戏了,现在既然搭上了口,那就是有戏了,挑三拣四只是为了砍价而已。

他对着张迈深深一揖,道:“河东节度使,自然管不到朔方、定难,不过若驸马登基为王,则中原俱为吾主之土,裂土以赠王爷,也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

张迈眉头微皱,心里头又生出一股强烈的抵触来——石敬瑭与李从珂要怎么斗争,别人可以不管,但他还没登基就已经将国土当作自己家的猪肉一般,想怎么割就怎么割,这样的人张迈着实讨厌。

不过讨厌归讨厌,这块猪肉石敬瑭毕竟是要割给自己的,所以张迈只是冷笑:“那似乎该等石驸马登上帝位之后,再来谈这事不迟。”

桑维翰微微一笑,说:“王爷,如今天策军虽然威震天下,但若说到后续国力,终究还是比不上中原的,安西四镇加上河西十余州,若论人力物力,不过中原数州。李从珂如今虽与王爷交好,那是因为他刚刚登基,国内尚未安定,若等他缓过气来,内修文政,外练甲兵,兵马练成就是邻国之祸——古人说:‘邻国之厚,吾国之薄,邻国愈盛,吾国愈损’,便是这个道理。王爷别看今日李从珂与王爷兄弟相称,其实那只因为他被我主在内牵制住,没法全力对外,故而对西北力所不及。若等他强盛起来时,那时候势必南定吴蜀、北伐契丹,就是对王爷你,兄弟也要变成仇寇!”

张迈知他说的也有道理,天策军和后唐之间的盟友关系建立在当下的微妙局势之下,至于张迈所说的如果李从珂能够修仁者之政、成王者之业张迈会奉安陇版图与中原合并,那只是张迈单方面的宣言,李从珂那边并未正面回应,再说将主导权还有自己的生死放到别人手上,又岂是张迈与天策军诸将一贯的作风?

不过在听了桑维翰的话以后,张迈依旧只是冷笑:“说什么邻国之厚、吾国之薄,在这一点上我可看不出李从珂做皇帝和石敬瑭做皇帝有什么区别。”

桑维翰忙道:“我主愿献二地,李从珂不愿献地,这便是区别啊。且李从珂狂妄自大,他一无德,二无功,却强加于王爷之上,称王爷为弟!这岂非狂妄?但若我主登极,必尊王爷隆登帝位,从今往后,王爷是叔,我主为侄,张石二姓永为叔侄之邦,朔方、定难,亦皆侄儿献给叔父的礼物。咱们既是一家人,朔方、定难在叔叔处还是在侄儿处,就都没什么区别了。”

张迈听到这里忍不住暗骂石敬瑭无耻,可是骂归骂,石敬瑭的这些条件还是让他忍不住怦然心动,虽然他暂时并不打算做皇帝,可是如果石敬瑭公开自屈于天策军之下,那对树立天策军的名分将大大有利。石敬瑭若是割了燕云给契丹,那自是大损华夏元气;但朔方、定难若是割给自己,却是将这两个地方和平地移交给了天策军,张迈会善待这两个地方的百姓、改革这两个地方的军政自不待言,而且由于是和平移交而不是战争夺取,对于保存河套的民力、减少华夏内耗也是有好处的。

更何况如果石敬瑭与李从珂真的角力起来,中原军政必定混乱,那个时候天策军如果趁势而动,所取得的可就未必只是朔方、定难了!就是中原从此一鼓而定也不是不可能!

桑维翰见张迈这一回没有马上冷笑反驳,噗地跪倒在地,口呼:“天策皇帝在上,请受外臣一拜!陛下文成武德,会当君临西北,威压契丹,岂可屈居李从珂小儿之下?大唐留下的这片锦绣江山,会当由天策皇帝陛下与我主共享,从此东西并尊,永为秦晋之好。望天策皇帝陛下俯允。”

张迈猛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笑声远远传开,马小春在远处听见,探过头来,见葡萄架下没有异状,才又缩回头去。

桑维翰匍匐在张迈脚下,朝着泥土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曹元忠也道:“元帅,我们…”

张迈却已经挥手止住了曹元忠,让他且别开口,说道:“元忠,且送桑先生先下去歇息吧,今天我有些累了。”

曹元忠见桑维翰做到这份上,张迈还是没答应,内心微微有些失落,桑维翰却知这等大事自不可能数言便决,今天能够取得这样的成果已经不易,内心盘算着,觉得这事已经成了五六成,脸上带着恭谨,心中带着欢喜,顺从地退去了。

葡萄架下,张迈独个儿面对着天空,喃喃自语:“石敬瑭的情况一定不妙,否则他不会许下这样大的承诺。我是否要浑水摸鱼呢?今日是石敬瑭自己送上门来,如果我不取,他走投无路之下来个狗急跳墙,却去投靠了契丹,来个历史重演,那样对中原的为祸只怕更大!”

又想:“可是我军自起事以来,行事一向都是堂堂正正,既追求利益同时也没丧失道义。战术上用过许多阴谋诡计,但在大节上却从来未亏。现在我和李从珂才结为兄弟,转眼就和石敬瑭勾结起来,那岂不是失信于天下?别人怎么说也就算了,可以后我面对石拔、石坚、卫飞、田瀚他们时,还能像以前一样,教他们忠孝信义么?”

天策军的立国精神是宗汉统、崇信义,光明正大——正是这股正气让天策军上下一心,对内减少了不知多少行政成本,对军民向心力的凝聚也大得无法计算,近来由于各种原因河西已有了一些腐化的端倪,张迈对此已经很担心了,如果不顾刚刚缔结的盟约侵割后唐,会否让天策政权内部的风气继续恶化呢?就算从利害的角度讲,这种无形的损失也远不是得到朔方、定难所能弥补的。

张迈沉吟着,又想:“如果不纳石敬瑭,那是否将桑维翰交给李从珂呢?可是帮助了李从珂平定了石敬瑭,那时候就如同桑维翰所说,邻国之厚、吾国之薄——他李从珂完成内部统一之后实力大增,只怕不会对我客气!”

其实在桑维翰到来之前后唐境内的这种微妙平衡,对天策军来说是最有利的,可是桑维翰既已出口,这事就如同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想要继续维持平衡也难了。张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面临这样重大的抉择。

桑维翰回到住处,郭威见他满面春风,问道:“书记,事情有什么进展了么?”桑维翰笑道:“我见到张迈了。”郭威啊了一声,道:“那…”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便闭上了嘴。

郭威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前几日丁浩那帮人来,说今天天策军的大将石拔会到小朱坊喝酒,桑书记,我是否去见见他?”

桑维翰就要道:“不必了。”但转念一想:“且慢,曹元忠虽是天策军的国舅爷,但说到亲信,只怕还不如石拔。若能从这上面着手,或许也会有帮助,两条腿走路,总胜过一条腿蹦弹。”便道:“好,你去吧。”

不久有人来请桑维翰到天宁寺东厢居住,桑维翰也不推辞,便关了茶铺,郭威却从后门出去,径往小朱坊的那间小酒铺去了。

第024章 大云寺

天策元年,夏,河西第三批新兵入伍了。第三批更有一万六千人,除了甘肃凉兰之外,还有部分来自河州、鄯州、廓州的士兵,由于这几个月来不断有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内迁到各州州城附近,这些内迁者中间有不少后生为了获得耕地、草场,也报名加入到新兵的行列中来,此外还有二百多人是来自中原、巴蜀的新移民,所有人都经过三重检查,然后才得以入伍。

薛复虽镇金城,第三次新兵入伍张迈点了他做督导参谋,所以也就跟着最新的一批兰州新兵来到了姑臧草原,入伍仪式之后张迈让他且莫回兰州而入住凉州城,薛复便猜又有事情发生。

果然,当晚张迈便召集了薛复、郑渭、郭师庸、李膑、曹元忠、鲁嘉陵、慕容归盈、张毅与石拔九人,由张中谋做书记,开了一次天策军核心层的秘密会议。这次小会议在凉州城内另外一座大寺——大云寺中举行。

慕容归盈最近正与曹元忠修补关系,两家关系回暖,他对桑维翰之事事先已有耳闻,会议还没开始对此次要议什么心中已经有底,看看已经召集的九个人,便知来者代表了天策军内部的各派势力,薛复是东线军衔最高之人,石拔是军中张迈最亲之人,郭师庸和李膑是岭西军方的代表,曹元忠和自己是河西军方的代表,郑渭是安西系文臣之首,与丝绸之路上商人集团的关系甚深,张毅是河西系文臣之首,乃河西境内之儒魁,加上出身佛门、主持外交事务的鲁嘉陵,这九个人正好代表了天策军境内各大族系与势力。

静静的禅堂外有马小春看门,静静的禅堂内,十一人坐定后,张迈以一种平和而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说道:“河东来了个人,是石敬瑭的使者,叫桑维翰。”

这句话说得甚是简单,但禅堂内诸大臣大将如今都是何等人物!就连本性最质朴的石拔这时也历练得颇有心机了,人人都自有自的耳目。对后唐境内的情报都有所掌握,或者不知道桑维翰,却人人知道石敬瑭。

张迈停了下来,一时没人接口,石拔道:“元帅,这个姓桑的来干什么?”张迈道:“元忠,你来说吧。”

曹元忠道:“石敬瑭派桑维翰来,是希望我们支持他入主洛阳,事成之后将尊元帅为叔皇帝,割让朔方、定难二州,往后年节进贡,每年助我军旅之费黄金五千两、白银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在狄道榷场交割。至于边境互市,一切如旧。”

贡品一项,是桑维翰后来加上的,既然连土地都割得了,连尊严都舍得了,区区五千两黄金、十万两白银与三十万匹绢就不算什么了。

曹元忠的话还没说完,郭师庸等已经忍不住咦了一声。

鲁嘉陵道:“桑维翰入凉之事,我也知道一二,只是他未投礼司,却不知道是怎么见着元帅的?”

其实桑维翰一直被他监视着,如何见到张迈鲁嘉陵心知肚明,这时却故意问了出来,慕容归盈便知他有暗怪曹元忠之意。

曹元忠是武将,考虑到他是归义军的最高代表,他的军衔甚高,列于将军且位在郭师庸、安守敬、石拔等之上,不过在张迈的长子出世之前,任谁都很清楚这是一种对降将的安抚性的任命,他的权力被限制地很死,实际权限比起姜山、田浩等人来都有所不如,擅自与境外势力接触更是越线之行,所以鲁嘉陵这句话问出来,曹元忠不免有几分忸怩,一时开不了口。

张迈道:“桑维翰是元忠引见的,元忠,你就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跟大家说一遍吧。”

慕容归盈见张迈轻轻一句不含褒贬奖惩的话就将事情带过,心想:“看来大公子这一出世,果然让形势大为不同。”

鲁嘉陵见张迈对曹元忠似乎也有回护之意,就不好继续追问。曹元忠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桑维翰如何来求见自己,自己如何引见之去见张迈,见到张迈之后双方的交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在此次会议之前康隆帮他打的腹稿本来是句句都彰显曹元忠的功劳,甚至还带上康隆几句,这时被鲁嘉陵一句话一压,气势登时泄了,言语之际反而不敢太过把自己的作用加进去,只是将自己描绘成一个传声筒一般,以免犯忌。

石拔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个桑维翰在凉州城已经住了很久了啊。”

鲁嘉陵道:“是很久了,不过他一入城就已经被我们看住,我们以他身份尴尬,所以故意不理睬他,但没想到他居然能够直接找到元帅。”

薛复道:“桑维翰如何见到元帅,不值深究,今天元帅召集我们聚在一起,想必是为了商议该如何应对这件事。”他军衔最高,居中说了这句话,便将话题扭转了过来。

“还商议什么!”郭师庸道:“我们与李国主既有盟约,元帅又已经与他结为兄弟,这件事情四海皆知,既有盟国之约,又有兄弟之谊,自然应该马上将这个桑维翰驱逐出境!同时知会李国主让他小心石敬瑭,这才是盟国、兄弟应有之义!”

慕容归盈听得眉头一皱,心想郭师庸怎么如此食古不化?军国大事,讲什么情义!只是郭师庸这话堂堂正正,一时间倒也无从反驳。郭师庸在天策唐军中地位甚高,天策军中两大都督郭洛、杨易算来都是他的子侄辈,他又是唐军旧兵法的整理者,同时在唐军新的军事制度、军事体例的创建上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从安西军时期开始,几次全军性的军事训练的实际执行者通常都是他,门生遍布全军,话由他口中说出来,张迈也不能轻易推翻。

曹元忠虽然因为张迈长子的出世而愈显亲近,但作为一员降将是没法跟郭师庸直接抗衡的,慕容归盈更是不愿直接站在郭师庸的对立面。

禅堂内静了一下后,鲁嘉陵打破沉寂:“我们虽与洛阳结盟,元帅又与李国主约为兄弟,但这毕竟只是表面功夫,我们与洛阳之间,既有合作,也有争竞。是否答应石敬瑭还当商议,不过就算不答应石敬瑭,向洛阳告密这种事情也是万万不能做的,否则的话,中原的藩镇、臣民见有石敬瑭殷鉴在前,怕被我们出卖,今后还有谁还肯与我们来往?就是李从珂自己,也不见得会因为这件事情就感激我们和我们加深情义,相反,只怕他还要笑话我们是傻瓜!”

鲁嘉陵与曹元忠虽有矛盾,但他的立场却又与郭师庸不同,他是做情报工作的,后唐境内暗中向天策军献媚的文臣武将原也不止石敬瑭一个,只是石敬瑭是最大的一个而已,这些人在后唐乃是不忠之臣,李从珂必欲除之而后快,对天策军来说却是难以估量的助力,数量越多越好。只不过这一些都是阴暗层面的辅助性动作,可以做,而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郭师庸从新碎叶城一路杀到这里,对这种事情也不是不懂,却还是坚持道:“这些旁门之事,可以从权,但大道却不可有所偏差!元帅天宁寺的一番言论已经奠定了我军与小唐朝廷的交谊方向,这是我天策全军都已经认可、普天之下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如果连这都可以背弃,那么将来我们还拿什么来取信于天下?别说中原士民对我们本来就怀有戒心,就算是河西百姓,见我们出尔反尔也会因此而背德离心!”

从岭西归来的安西四镇乃是大唐边疆将士的后裔,心中认同的是李渊、李世民所开创的正统大唐,对于后唐王朝他们心中并不认可,原本斥之为伪唐,但伪字贬意十分明显,既然天策军已与后唐建交双方便不好仍然用这种敌意十分明显的称呼,有部分兵将便在非正式场合称当下的中原政权为“小唐朝廷”以区别他们心目中的正统大唐,这个“小”字仍有鄙夷之意,但敌意已经大减。

当日张迈在天宁寺对着张希崇、李彝超和西北数十位高僧道:“如果李从珂能外破契丹,扬我华夏国威,内治万民,带来和平、安定与富庶,一统海内,结束大唐灭亡以后的藩镇割据与战乱,那么,不用他派出一兵一卒,我将手捧河西、安西民籍图谱,亲自前往洛阳,将一个完整的大西北交给他。”又说:“但如果李从珂暂时还做不到这一点,那么退而求其次,我愿意给他时间,停蹄于黄河岸边,以观其治国之成效。但如果让我发现中原之主倒行逆施,出卖国家,祸害百姓的话,那我将率领西北精锐,吊民伐罪!以告天地祖宗!”

这两段话不但当时震慑了在场所有人,事后更有变文僧将之编入变文之中,传遍西北全境,甚至关中、巴蜀、河东等地也有人暗中传诵,可以说已成为天策军对后唐王朝公开的外交纲领,为天策政权境内军民所认同,中原士大夫对此以持拭目以待的态度。

郭师庸这时将张迈的言论搬出来,直指与石敬瑭勾结将会彻底违背天策军的既定外交战略,石敬瑭所许利益虽然不小,但天策军所要面对的隐性损失却也难以估量。

但是郭师庸这番话说将出来,同是出身安西的郑渭、李膑、鲁嘉陵等人都没有附和,却是张毅开口道:“郭老将军所言甚是。国无信不立!王爷既已在众人之前公开宣言,岂可随意失信于天下?立国当行正道,权术可以用,但不能喧宾夺主。”

张毅虽然与曹元忠同是出身于沙州,但沙州张氏与沙州曹氏之间的矛盾之深,却还远在曹氏与安西外来征服者矛盾之上,而且他是儒家孟子一派的信徒,执政主张倾向于保守,现在天策政权与后唐商路渐通,两国百姓都沾润了不少好处,张氏家族有从政的,有圈地经营农场的,也有趁机到金城经商的,乃是当下政治体系的既得利益者,若天策军与石敬瑭联合倾覆李从珂,中原必乱,当前稳定中逐步上扬的河西经济也将受到影响,所以于公于私,张毅都反对此事。

慕容归盈不愿意得罪郭师庸,却不惮与张毅对立,一见张毅开口,马上道:“不然。元帅在天宁寺虽有宏论,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张毅道:“慕容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归盈道:“国策也好,战略也罢,从来都没有百年不易的。上善之策略,从来都是因应当时当地的局势而定。元帅去年在天宁寺所作宏论,因应的是当时的局势——那时候我们初到凉州,河西东部尚未平定,中原的军队随时都会西进,我军威势虽盛,但那时东进之兵马其实不到三万人,粮草又非丰足,实在不可能外拒张希崇、内压凉兰鄯河诸州的割据势力。若一旦与中原交恶,兵连祸结起来,只怕一年半载也没法平定凉兰,东线不定,甘肃沙瓜便难以全心务农,如何有力量来应付高昌的荒年?既与中原开战,军方如何还有精力来应付北庭的变故?所以当时以稳住张希崇、争取河西东部诸州的民心为主。如今则不同了,凉兰诸州已经归心,沙、龟之粮已可赈济高昌,我军更与巴蜀孟氏结成了盟国,正所谓内安而外定,恰恰可以居西北而窥中原——此强秦所以收取东方六国之势也。”

张毅忙道:“慕容兄,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之事艰难。眼下冬小麦虽已收割,我军算是过了最难的一关,但高昌的饥荒还没过去,北庭的战事也还没结束,我军仍然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两面作战的。”

慕容归盈道:“对啊,所以这个时候正该使用纵横之术!若使小唐朝廷齐心对外,于我何利?需使李从珂与藩镇勾心斗角,混乱犹如列国,那样我天策军才能稳如泰山——暗助石敬瑭以谋李从珂,此事对我天策军实是有利无害!若使石敬瑭得胜,我们可以稳收朔方、定难,坐享其朝贡,甚至趁乱收取关中;就算石敬瑭失败,李从珂在内战之余国内必然空虚,仍然不敢得罪我军,至不济也仍然是维持现状。若是依张兄所言,仁则仁矣,义则义矣——可惜不智!”

慕容归盈年纪已经甚老,头脑却还清晰,这番话论将起来几乎无懈可击。

安西军在吞并归义军的过程中,慕容家实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两军合并之后张迈对慕容归盈本人礼数不缺,可他的许多政治、军事建议都没有成为天策军军政发展的方向。

安西军以行伍起家,内部较缺治国能臣而不缺武将,张毅父子可以迅速上位便源于此,而军中却是体例严明,为了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全军上下可以凭功勋而论衔,却必然以能力而论职位,薛复、杨易二人超拔于郭师庸安守敬之上而两名老将无怨便是由于这个传统。

因此之故,慕容腾便连方面之任都无法保留,一直以来便只是充当郭师庸、奚胜、曹元忠等人的副手,张迈虽然在伊州给慕容家留下一片偌大的田地与草场,但比起慕容归盈的期盼来,这样的安置只能算是差强人意,比起在曹氏政权底下他还能影响曹议金决策的莫大威权来,影响力显然萎缩了。慕容腾眼见张家功劳不大而权势日重,慕容家功劳巨大而权势日卑,内心不免有意见,慕容归盈慢慢地也受了儿子的影响,渐渐地竟向曹家靠拢了过去。

曹元忠忙道:“慕容老将军所言甚是,此次石敬瑭遣使前来,对我军来说实是千载难逢之机!如今诸国混战,强者为尊,哪能动辄讲什么仁义?需得先得了天下,然后再行仁政不迟!”

张迈看了曹元忠一眼,心中颇为诧异,这次天策军高层闭门开会,众部下说什么意见他都不会奇怪,聚议之时畅所欲言乃是天策军的传统,只是在他的印象中,曹元忠乃是曹氏三兄弟里头较有正气、最有立场的一个,现状说出来的这几句话也不能说是错,却与他以往的为人处世大不相同。

鲁嘉陵微微一笑,道:“仁义还是要讲的,不过中原要是分裂为列国互攻战,对我们来说也确实有利得多。若使中原一统,我们只凭着西北之力,如何能够宰制天下?”

郭师庸瞪了鲁嘉陵一眼,冷笑道:“中原分为列国混战,那时势必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我天策军立军立国之理念,岂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么?嘉陵啊!虽然你还俗了,可毕竟还是出身佛门,这样残忍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来!”

鲁嘉陵在疏勒时原本也只是个虔诚向佛的小和尚,只是从事间谍细作之事日久,见惯了阴狠残忍之事,心性也渐受影响,从宗教体系中出来的人,为善者能臻于至善,但若流入阴谋,其内心之暗黑深密之处也将比常人厉害百倍!

郭杨鲁郑乃是百年世交,郭师庸以长辈之姿相责,鲁嘉陵心中毕竟还有几分佛性,被他一喝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惭愧来。

郭师庸面向张迈,朗声道:“元帅,进军中原没问题,您要统一天下、称皇称帝也没问题,但我们却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挥师东进!明刀明枪地打下江山来,青史之上也光彩些!但以阴谋诡计行祸国殃民之事,我却万万不能赞同!咱们从新碎叶城起兵一路东进,为的究竟是什么,希望元帅没有忘记!老夫人是老了,但天天与那些舍生忘死、心地质朴的热血后生在一起,一颗心却比昭山夜战之前还更年轻了!我也希望元帅在谋国之余,也能顾念一下这群后生的想法,顾念那些已经战死沙场者对元帅的期望…”

他睨了曹元忠、慕容归盈一眼,道:“毕竟,这些后生的想法,那些亡灵的期望,才是天策军的根基,才是大唐的根基,才是我们华夏的根基啊!”

第025章 失去的故国

郭师庸的话引起了张迈的强烈共鸣,在岭西的时候生活艰苦,但那时却有一种精神在鼓舞着他让他充满了力量,反而是东进以后生活条件改善,眼看自己变得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但却已经罕有那种精神振奋的状态,他曾想那是不是年纪渐大的原因,但现在看来却不完全是。

在新碎叶城的废墟上,他在灵机之下提出了“规复四镇、拯救唐民、联系长安、振兴华夏”的四大目标,在到达凉州之前,尽管途中遇到无数的困难,但唐军全体却都坚定不移地向着这四大目标迈进,如今四大目标的前面三个比较具体的都已经实现,最后一个却嫌空泛而且遥遥无期,这让张迈感觉到:近半年多来,天策军内部似乎欠缺了一种凝聚力,也欠缺了一种努力的方向,以至于天策全军的思想似乎都开始显得混乱。

这次桑维翰的到来,境内几大势力的代表到齐,既是为了要商讨出一个应对的策略来,同时张迈也想要通过这次的会议做一次梳理,看看各方的态度,并对未来理出一个思绪来。

作为故归义军入天策者的首脑,曹元忠和慕容归盈的考虑都是很现实的,也是很旧派的,在他们看来,统一天下、登上帝位应该就是张迈最终极的目标,谁能帮助张迈促成这个目标,谁就将是从龙功臣。这其实也是一种“忠”的表现,虽然这种忠是输送向张迈,可是河西境内有着这种旧思想的大有人在,若顺应他们的这种忠心,就将毫不费力地得到这批人的宣誓与忠诚,反之,若要改变之则非一日之功,从现实出发的话,张迈也不能太过扼杀他们的好意,否则只会将他们推向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对施政是不利的。

作为岭西军方的代表,郭师庸非常坚定地站在安西唐军一贯的立场上,他相信唐军能够破除万难胜利到现在靠的是开拓进取、武勇光明的精神,他想要将这种精神带到河西来,而不是让有着这种精神的岭西旧部被河西所改变。郭师庸的着眼点更倾向于天策军的整个团体,但在与曹元忠的分歧上却是不言而喻。

张迈还在沉思着,想着如何在现实与理想的两条道路之间取得一个平衡。

这个时候郑渭开口了,在张迈的众多创业伙伴中,郑渭是和张迈思想最为接近的一位,虽然他对汉文经典的渊博程度还不如张毅,但他的知识面却更加宽广,除了儒释道的主要典籍之外,他还通读过天方教、明教与摩尼教的经义,学过印度的因明学,有着汉家知识分子所缺乏的理性逻辑思维,又有着多年的商场历练,张迈尽管多出了上千年的历史视野,但就底蕴而言实在是远远不如。

“我以为,慕容老将军的据西北以窥中原的策略,是很有道理的,”郑渭说:“就像慕容老将军所说,当初秦国东向横扫六国,用的就是这个战略。”

曹元忠和慕容归盈都向他看了过来,他们也都知道郑渭在天策府中的地位,如果他支持自己的主张,那么将能够抵消甚至掩盖掉郭师庸的反对。

但是郑渭很快就语锋一转:“可是,我觉得,我们要据西北以窥中原,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当年秦国扫六合的史文我也研读过,自商鞅变法,秦国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将破落的西陲之过振兴起来,增强了国力,再跟着又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由始皇帝统一了天下。而我们呢?”

天策军进入凉州到现在还不到一年!

郑渭继续道:“而且远在商鞅变法之前的两百年,秦国的穆公就已经先吞并了西边、北边的戎狄,彻底去除了秦国的后顾之忧,让秦国三面无患,然后才能将人力物力兵力集中在东方,这是据西北以窥东南的先决条件,而我们现在呢?”

天策军的疆土形如长蛇,郭洛虽稳住了后方,但岭西回纥狼子野心,契丹对北庭更是虎视眈眈,后方随时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若是天策军长驱进入中原,万一西北有变势将首尾不能兼顾。

郑渭道:“虽然眼下有种种诱惑,但我以为我们必须先将内部的问题处理好,然后才能全力对外,必须先将后方的隐忧除掉,然后才能向前。”

他的立足点与郭师庸不同,但反对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薛复也赞同道:“不错,两线开战乃是大忌!当初我们暂时放弃西线的拓展,聚力向东,这是东攻西守战略的见效。如今东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而从种种情报看来,西面却已经暴露出许多问题来,我以为如果需要调整战略,应该调整的也将是‘东攻西守’,而不是元帅刚刚当众宣布又且行之有效的联洛阳以抗契丹。不调整‘东攻西守’,郭洛都督就不敢动,杨易都督也放不开手脚,这两支军力不调动起来,我们后方的隐患就无法消除。兵法说:未谋胜,先虑不败。进军中原未必就能成功,但后方隐患的消除却是势在必行。”

眼看郑渭薛复相继的发言都是反对与石敬瑭结盟,曹元忠有些沉不住气了,道:“可是河东来投,如此良机千载难逢啊!”

各方面至此都已经将言语说得快尽了,所有人都望向张迈,却见他仍然在沉思,这一次,禅堂之内静悄悄的,好久,才见张迈开口——

“良机,良机…”张迈道:“我们对这件事情,是否太过患得患失了呢?”

“患得患失?”石拔说道。

“就是我们对这个机会,还没到手怕得不到,做决断的时候又怕会失去它,可是我们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我们要和石敬瑭合作,还是要和李从珂合作,为的究竟是什么?”张迈问曹元忠:“元忠,我们为的究竟是什么?”

曹元忠愕然片刻,道:“与石敬瑭合作,当然是为了得到朔方、定难,进而虎视中原!”

张迈道:“那虎视中原之后呢?进兵中原?那进兵中原之后呢?又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张迈当上皇帝么?”

曹元忠心想难道你竟不想当皇帝?只是这话不好开口,只得用一句大义凛然的话来:说“我大唐灭亡后,天下四分五裂,战争无年不有,元帅入主河洛,平定四海,那正如元帅入主河西一般,是为中原之百姓立命啊。”

张迈道:“但如今中原却相对宁定,反而是我们若与石敬瑭结盟,那便是促使他造反发动战争,那样一来首先遭殃的将是中原的百姓。我以为中原百姓立命自许,却以挑拨藩镇造反发动战争来开头,这样算不算口不对心?”

曹元忠忙道:“这是以战止战,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啊。”

张迈却连连摇头,道:“不,不是,如今的中原是一个巨大的泥潭,我们的军力相对于李从珂又没有明显的优势,加上中土百姓对我们还抱观望态度,外边又有契丹随时会介入,现在我们进兵中原,在短期内吞并九州的可能性不大,反而会让整个神州大地陷入更加混乱甚至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已决定,就算我们现在有机会能够窃取中原,我也不会动手的。”

“为什么?”曹元忠和石拔异口同声问道,石拔还是和之前一样,以请教的口吻好让张迈说下去,曹元忠却有些气急败坏。

张迈道:“因为这段时间与小唐朝廷的通商与交往,让我看到是一个混乱的政府以及一个破败的民间,我听薛复说,我军进入兰州一个月后就确立起来的秩序,竟然就比狄道以东诸州这些李从珂统治了很多年的地方都要好得多!我又听鲁嘉陵说,从关中到洛阳,一路尽是贪官污吏,我们的细作只要花钱,一路便畅通无阻。佛门里没有多少真和尚,士林之中没有半点气节,中原的军队必须给钱才打仗,武士们那种仗义轻生豪情已经彻底不见了,李从珂的政令出不了洛阳,官府横征暴敛,民众又偷税漏税,究竟是这样的官府造就这样的民众,还是这样的民众成就这样的官府——已经是如同鸡先还是蛋先这个问题一样弄不清楚了。”

“所以我想,大唐那博大的胸怀、廉明的吏治、开放的视野,还有唐人的自尊、自强、自律、自信,只怕都已经在中原大地失落掉了,国家已经不是当年的国家,民众也不再是当年的民众。我们在新碎叶城时所期盼的那个长安,那个想要回去的长安,也已经不在了!”

石拔的眼中忽然有些悲伤起来,他想起了张迈在葱岭以西时对长安的种种描绘,那个时候他和石坚等人一样,是多模的向往,但到了凉州以后这个梦却陡然间破灭了。已经变得有些狡黠的他,从这个会议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是陪着张迈说话,直到这时才流露了真感情。

郭师庸更是虎目含着老泪,他们一路从新碎叶城厮杀到此,不知有多少老同袍埋骨沙场,至于子侄辈的后生,更是不晓得流了多少鲜血,抛了多少头颅,到头来见到的却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故国,一个与梦想中完全不同的故乡,这种悲痛,却是早已沉沦的慕容归盈所能想象,也是郭师庸等对进入中原失去了兴趣的原因。

慕容归盈耐着性子听张迈说话,心里不以为然,曹元忠却微微地被触动,张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好像忘记了现在是在和部下聚议,而是完全投入进去:“中原,已经没落了!可是我以为,华夏的精神却还没有完全失去,我当初西行的时,曾从一个学者口中听过一句话:‘失之中华,存之四疆’!所以,我们的大唐应该还没有死尽,至少,在某些地方他还保留着!她的文脉还写在敦煌的藏书之中,而她的武脉,则还有一线留在隔绝百年的边疆将士的后裔处!所以我们今后所要做的事,就是将这文武两脉汇流,让它像火种一样燃烧遍整个河西与安西的每一寸土地!确立起我们大唐官府的新体制,确立起我们大唐军队的新军制,确立起我们大唐商界的新信誉,确立起我们大唐士人的新气节,让我们大唐男儿的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我们是要进入中原,可进入中原不是为了要让我张迈做皇帝,而是要将这种新的体制、新的风气带进去,涤荡我们浑浊的故土,重现我们往日的荣光——而不是反过来,在我们尚未将我们的体制与风气建立好,就为图一时之利,贸贸然冲进那个大泥潭,那样只会让我们自己也变得浑浊,如果是那样,就算最后我们终于胜利了,却又岂是我辈冒死起兵、万里东来的初衷!”

郭师庸和石拔一个老,一个小,却都已经听得泪流满面,曹元忠也听得呆了,薛复手按心房,向心中的真神告祷自己没有跟错人,郑渭道:“元帅,那这次的事情…”

张迈道:“只要我们能够自立,不管有没有石敬瑭,中原迟早是我们的!相反,如果我们进去之后被同化,那也只是让洛阳的皇帝宝座上换一个人,对百姓来说,对华夏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张毅道:“那么我们便将桑维翰逐走吧!再派人去提醒李从珂。”

李膑却道:“不,提醒李从珂会给中原藩镇传递错误的信息,会过早激化他与石敬瑭的矛盾,那样对我们来说不见得有好处,对中原百姓来说更是灾难。不如就像我们对待其他藩镇一样,姑且听之,姑且任之,时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多过得一天,我们对时局的掌控力就会增强一分。”

慕容归盈道:“但李彝超等西北诸藩镇对我们只是暗中示好,石敬瑭却是挑明了要叛主割地,一旦我们不许他心中惧怕,势必另寻出路,我怕他会投向契丹!”

薛复道:“元帅刚才已经说得明白了,我军行事,贵在自立!咱们可以以堂堂正正之辞婉拒石敬瑭。”

张迈道:“可依李膑、薛复所言,元忠,晓谕桑维翰的事情,就交给你,具体如何措辞,你和与归盈公商议。”他将事权仍然交给曹元忠,既是给他一个下台阶,也是给他一个机会。

“如果石敬瑭能悬崖勒马,自然最好…”慕容归盈心想,那怎么可能!张迈又道:“但如果他一意孤行,竟而投胡叛国,那我们便举义旗以援李从珂。契丹若敢南窥,我当领大军北进套上,助中原友军决胜燕云、河东。李国主既以汉主自居,又与我约为兄弟,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不正是振奋我大唐民心士气、冲洗我华夏沉污淀垢的大好机会么?”

薛复等一起起身道:“元帅应命,属下领命!”

曹元忠怀中矛盾的心情回到府上,与慕容归盈商议,慕容归盈道:“这次元帅虽然否决了我们的提议,不过他仍然将事情交给四公子,那是显示他对事不对人。既然如此,咱们也当顺此决议而行。军国大事,重在立场,至于言辞,不过保证无错罢了。”

当晚他们就请来了桑维翰,委婉道破天策军的决议,并让桑维翰放心,保证他来凉州之事,只天策军高层知道,不会外传。

这次密议为时不长,桑维翰是何等机灵的人,一听两人说话的口吻就知道难以挽回,回去后便跟郭威道:“收拾东西,明日就走!”

郭威惊道:“这么快!”

桑维翰冷笑道:“本以为此番西行必能建立奇功,不想却遇到了一群愚昧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