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与会的一些宾客揣摩郑济之意,也认为其中必有蹊跷,有七八人便也跟着出钱出粮,又制了锦旗,因此这两百人从凉州出发之时竟是旌旗飘扬、刀马齐备,而且还有许多锣鼓,已成了一支民兵,只是没有统一的军装而已。凉州本多散勇,人性皆趋炎附势,因见这支民兵声势渐成,又有一百多人来投。

那明威戍在马城河中游,郭威带领这三百余人进驻明威戍,钱粮都捆上木筏,顺流而下,民兵之好用处,在于这批人既能为兵,又能做苦工,一切事务都由这三百人亲力完成。明威戍是唐朝时留下的一个旧城堡,乃是长城的一部分,长城损坏甚多,以天策军如今的民力也没法修缮。至于休屠部所在的休屠泽,那更远在长城之外了。

郭威到达明威戍之后踏勘周围地形,然后带领三百民兵将粮仓中放了不知多少年、在唐军到达这里之前早已被人忘记的发霉谷物搬了出来,混了些泥土,垒在明威戍堡墙的断残处,郭威就在劳作的同时进行编伍,其时天气已冷,他上午训练民兵,下午率众干活,白天将商户们所赠的旌旗插满了明威戍,晚上点燃篝火,火光让明威戍成了方圆数十里的地标。

丁浩、田安问什么时候去打休屠部,郭威道:“不用着急,时候到了他们自己会送上门来。”

天气渐渐转冷,附近有一百多帐没有随同休屠部造反的牧民见明威戍墙壁完好也进来避风,郭威以谷物为诱,将他们也组织起来,让其男子也帮忙防务,让其妇女帮忙料理后勤,如此又解放出了许多人手。

墙壁修整完毕以后,军训也告一段落,民兵训练与府兵训练不同,要求要简单得多,府兵训练要求士兵都能按照正确的招式使用武器——那是军队经过千百年积累所形成的法门,教会士兵这些法门,重塑他们的种种行为举止,但民兵却只是顺其性而行,郭威主要是给士兵配备武器,却只是教会他们听从命令,并激发他们能尽自己的勇气与力量,让他们靠着已有的本事来搏斗。

这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一部民兵进驻明威戍的事情也渐渐为凉北诸部所知,只是见郭威组织严密,未有部落敢来轻犯,郭威也没有深入叛军所在去主动进攻。

丁浩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校尉啊,咱们的军粮也越来越少了,元帅给我们又是三月期限,难道咱们还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不成?”

郭威却道:“不用着急。”这时他白天已经分出人手,以百人为队,两队出去巡逻,一队出去打鱼、放牧,以增加明威戍的食材。又让妇女烧泥土做了几十个炉子,又派了几十个民兵去伐薪烧炭。

那马城河的下游分两支汇入两个内陆湖,一个就是休屠泽,另外一个叫白亭海,两个内陆湖的周围就是凉北游牧部落夏天放牧的乐园,距离明威戍约二百里。

但是入冬以后,河水渐有结冰之势,以往在休屠泽附近游牧的牧民都要南下避冬,如今发起叛乱,就只能南下劫掠了。

这天郭威出堡,见堡垒之外所有草类都已经冻死,对丁浩道:“差不多了。”却下令将防范放松了,旌旗也都收起来,只是每天仍然派几十个人出去望视。

三日之后,田安回来说:“今天有一伙牧民闯到长城边上,见着我们之后又回去了。”

郭威道:“他们今晚多半要来!”下午就让所有人都休息,入夜以后放起了篝火,每十个士兵靠着一个炭炉,又在各处安插了锣鼓,让妇女孩子都呆在锣鼓旁边。

三更以后,有一千多叛军悄悄靠近,等到明威戍内篝火渐渐熄灭,才有人从较低矮的墙壁处爬了过来——明威戍只是边境小堡垒,有些地方墙高只是七八尺,算不得城墙,所以可以攀越过去。这些人进来后却发现堡内静悄悄的,一些值夜的人都躲到屋里睡着了,心中大喜,便去开了门户,一千多人涌了进来,刀矛就向离得最近、躺在墙角睡觉的天策民兵砍去,触刀处感觉怪异,点亮了火把才吃了一惊——却都是披在羊皮下的草人!

“上当了!”叛军首领叫道。

便在此刻整个明威戍的灯火都亮了起来,跟着四面八方锣鼓狂响,点亮火把的是老人孩子,敲响锣鼓锅盆的是妇女,火光鼓声之中让人感觉整个明威戍到处都是兵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郭威率领四五百人从内堡杀出,叛军大乱!

天策民兵在屋内都用手捂着炭炉,所以手脚柔软有力量,叛军在外面冻了半夜,手脚都僵硬了,接战时连活动都不利索!加上人心慌乱,根本就无法作战。

郭威挥动张迈所借横刀砍将过去,寒冷之中力道也没法全力发挥,可是同样的,寒冷之中只要割开一道口子寒风一吹进来,那便如有人用刀不停地在伤口上割一样!在这等环境下,除非是特别凶悍者或者经过严格训练的精兵,否则极容易丧失战斗力。

叛贼们哇哇大叫,有倒地的,有逃跑的,有投降的,战况完全是一边倒。郭威在这一个多月里早将民兵分成上中下三批,上兵战斗力最强,约有五十多人,在这寒夜里头奋力冲杀,在各种有利条件的助力下已足以冲垮叛贼千人之众,中兵百余人随后赶来助战,下兵在后面帮忙剿杀尚未投降者并收取俘虏——郭威想到的办法却也容易,根本就不用绳索捆绑,只是冲上来将叛贼的衣服扒掉,冷风一刺手足僵硬,整个人登时都蜷缩了起来,就是想要反抗也没办法了。

郭威领人在前不断冲杀,中兵居中照应,下兵则将扒掉衣服的叛贼不断赶到准备好的几间大屋子里头,一开始还是强推硬搡,到后来屋内人渐渐多了,又可躲风,人挤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那些投降的、受伤的,避寒风如避刀枪,就如羊儿一般自己跳进屋内去,塞满了一个屋子,那铁链一锁便困住了百八十人,如此连锁了十二间。

那边丁浩却随郭威骑马杀出十余里,这才回来,第二天等到下午才将俘虏放出来,这些人在屋里挤了一夜,又饿了一个晚上、一个下午,早就手足酸软,更没法抵抗了。

田浩清点人数共九百多人,昨夜一战,伤俘不少,死了的却不多,许多孩子在旁边见到九百多个男人赤条条蹲在地上都哈哈发笑。

民兵们持刀在四周站好,郭威环顾当场,喝道:“元帅对你们不薄,你们为什么要造反?”

这些牧民能有多少见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哭了起来,有的求饶,有的道:“不关我们事,是族长要造反的。”却有几个极其凶狠的还在那里怒骂。

丁浩大怒,将那几个还在叫骂的拉出来砍了,其他人望见心惊胆寒,哪里还敢再吱声一句?

郭威道:“如今有两条路给你们走,一是改邪归正,重新向天策军效忠,第二…”一指地上:“他们就是榜样!”

数百人都道:“我们原也不敢背叛,愿听将军命令,愿听将军命令。”

郭威便命他们指认出原先的大小首领,共指认出二十余人,全部关了起来,其他人打散了重新编伍,发给衣服、大棒、木矛之类的武器,然后领着他们往休屠泽进发。四百民兵骑马,九百降俘步行,千余人在寒风中走了五天,有降俘指着前面道:“到了!”

凉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郭威举目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方圆接近百里的一座巨大湖泊,这时表面都已经冻成了冰皮,一眼望上去仿佛镜子一般。湖边稀疏立着数十座帐篷。

冰皮显然没有冻解释,有一些衣衫褴褛的妇女正用石头砸开水面钓鱼,有几个望见这边的人马,惊呼着逃跑,不久帐篷中不断有人逃走,男子骑马奔向东北方向,女子在后面哭喊着跟随。

丁浩叫道:“校尉,我带人去追他们!”

忽然背后降俘中有人哭了起来,郭威回头问道:“哭什么?”

那降俘道:“我…我娘在那里呢。”

他一开口,有数十个降俘跟着哭,有哭说老娘在那里的,有哭说妻子在前面的,郭威道:“哭什么,去,招呼她们过来,我带你们回凉州过日子去。”

那些降俘大喜,冲了出去大叫。逃走的人群中有往这边望的,果有不少妇女见到他们惊呼着不顾一切跑了回来,母子夫妻抱作一团,将千余人都哭得辛酸。郭威上前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莫哭了,现在既见了面,往后只要不起异心,跟我南下,仍然有好日子等着。”

那数十个降俘这才带着老娘妻儿向郭威跪拜。

当天千余人便在这湖边帐篷中驻扎下,第二天有二三百个胆子大一点的降俘跑来跪求郭威让他们回去接他们的家人。

“请校尉让我们去,我们一定回来的。”

田安道:“校尉,小心他们是趁机要逃走。”

郭威却道:“我信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两日,两日后若不回来,我就当你们是逃走。”

那二三百人欢天喜地地去了,或走东北的,或往西北的,丁浩问郭威接下来如何进兵,郭威道:“不用进兵了,就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如此一等就是两日,东北西北都没有动静,田安道:“校尉,只怕他们那些人逃了。”

郭威却仍然没打算动,道:“再等一天,应该有好消息。现在天气这么冷,那些叛胡又都已经被打丧胆了,要南下劫掠又隔着我们,他们若不敢和我们打,除了投降就没有第二条路了。”

到了第三日,风吹得更劲急,天气也更加寒冷,丁浩田安正自不安,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丁浩叫道:“敌袭!”

招呼千余人列队迎敌,却见东北有三百余骑奔来,奔得近前,一个三十多岁的首领翻身拜倒,叫道:“白亭部左善拜见大唐郭校尉。”又捧上一个首级,道:“这是休屠部族长沙辛的首级,我们一时糊涂,听信了沙辛的蛊惑,其实本来无心背叛天策大唐,还请将军明察。”

丁浩田安又惊又喜,郭威这才从帐篷中走出来,道:“你们的人,全都在这里了么?”

左善道:“这些是本族男子,剩下的人在白亭海看守沙辛的余党。”

郭威让人取了首级来看,让认得沙辛的牧民辨认无误,这才说道:“首恶既然已除,念你们无知,又是初犯,就饶你们一回。我现在回兵明威戍,限你们十日之内无论男女老幼都来明威戍听令,随我南下,到时候我会奏请元帅,给你们争取一个安身过冬的地方。但如果你们逾期不至,那时候我就要率领兵马屠灭尔族,再不宽恕了。”

左善忙道:“不敢,不敢!”

郭威道:“去吧!”

白亭部三百人磕头拜辞而去,丁浩道:“我去盯着他们。”

郭威却道:“不必。现在逼得他们太紧,他们反而要生疑。先回明威戍等消息吧。”

第032章 岭西迷云

八日之后,发动叛乱的凉北胡部果然都依言来到明威戍投降,这次叛乱是天策唐军入主凉州后不服汉人政权者的一次反动,内中除了凉州、甘州的胡人部落之外,还有一些在去年被唐军镇压的土豪余孽,甚至还包括部分不得志的汉人。

投降者的数量将近二千帐,男女老少七千多人,其中数百个顽抗者被左善捆绑起来,全部押到明威戍前。

郭威将其丁壮尽数抽出重新编排,又尽收其马匹,大都是漠北种的劣马,虽然饿得瘦了,却还有三千多匹。郭威趁着风雪尚未封路,沿着马城河南归。去时不过数百,回来时其众接近九千,丁浩先带数十骑赶到凉州报捷。

凉北之患不过纤芥之疾,张迈过去这个月关注着岭西回纥所发生的大事,几乎都将郭威给忘了,从马小春处听到之后,有些吃惊地道:“他真的办成了!这个郭威果然是个人才!”因道:“我亲自去迎他。”

马小春道:“元帅,他不过小小一个民兵校尉,这次平灭凉北也不过是打了个小胜仗而已,用不用你亲自去迎接啊?”

张迈道:“这仗虽然小,可是他的才华却不可限量!”

这时消息已经传遍凉州,当初郭威组织民兵前去凉北平乱时,凉州市井都传为笑话,心想他拉起两三百个民夫赶去,怎么可能平定一个拥众数千的叛乱?哪知这人真的做到的!而且办得漂亮至极!

一时间全城传遍。凉州平静了一年有余,民众静极思动,忽然身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都踊跃要来看看这个新的英雄,以至于郭威抵达城下时凉州竟是万人空巷!

历来统治者最怕民众自发聚会,张毅怕会出事,就要派人下令禁止,郑渭却道:“这不是元帅的作风。且岭西、北庭那边传来的消息都颇为不佳,这次的事情来得正好,可以振作一下我军士气。”

郑济听到消息又惊又喜,心想自己果真没押错宝,命人带了美酒锦旗出城犒劳民兵。

郭威下马到了郑济面前道:“郑大官人,武器多数未损,待与兵司、民司交接罢便可归还。谷物羊群却吃的差不多了,却有瘦马三千匹,我想将一半充公,一半作为抵偿。”

郑济摸着颔下的短须,笑道:“筹钱以助民兵,这是我等应有之义,这战利品你不宜擅自瓜分,须得先经有司同意了才行。”他资助郭威可不是为了能够从中牟利,单看他能拉着两三百人便干出这样漂亮的事情来,便觉得此人前途无量,现在已经转变了心思要好好扶持他。

这时周围人头涌涌,都抢着要看这位平定叛乱的民兵英雄,城内旗帜摇动,有人叫道:“龙骧军的旗帜,莫非是元帅来了?”

民众纷纷让开两边,当头一匹汗血宝马驰来,却是石拔,他跑到附近跳下鞍来握住郭威的手道:“郭兄,果然是你!我是刚刚听说了你的事情——你之前怎么不来找我?”

郑济奇道:“你们认识?”

郭威含笑道:“说来话长。”

仓促间不及细说,石拔道:“回头再讲,元帅来了!”

在军民的高呼声中,张迈已经跨汗血王座来到,郭威在马前跪下,抽出腰间佩刀双手奉上,道:“末将不辱使命,奉还元帅佩刀。”

张迈接过了,道:“我许你三个月的时间,没想到你两个月就办到了。而且不费凉州一个兵、一粒米,做得好!”又问道:“现在你所部有多少人?”

郭威道:“原本只有四百六十人,陆续降俘八千四百口,如今已有二千余人接受整编。”

张迈道:“你且去芜存菁,编为一府,我升你为副都尉,给你个番号,改为明威府,至于投降民众则让有司安置。”取出一枚玉佩来,就在众目睽睽下绑为刀穗,道:“这把刀还有这块玉佩,如今一并赐给你!有功人等,亦命有司论功行赏。”

郭威大喜,接过横刀,朝着部下一举,其部众无不欢腾,丁浩、田安带头叫道:“元帅万岁,大唐万岁!”

周围百姓也望见,均私下道:“原来是这位郭壮士是元帅钦点去的,元帅果然有先见之明。”纷纷赞叹不已。

张迈对郭威道:“走,与我一起入城吧,今晚我让小石头设宴款待一众有功将士。”郭威也知道小石头是张迈等人对石拔的昵称,但张迈竟然在自己面前这样叫唤,亲近之意已是不言而喻,虽然寒冬之中脸上也如沐春风。他将横刀往腰间一插,翻身上马与张迈并骑入城,这等恩遇,自天策军入主凉州以后未曾有过,旁边诸将无不暗中羡慕,郑济含笑暗喜,百姓之中更是传为佳话。

当晚张迈果然让石拔设宴款待一众有功将士,对郭威道:“元帅今晚本来要亲自来的,只因岭西出了大事,所以没法抽身。”

丁浩问道:“石将军,出什么大事了?”

石拔道:“如今你们也算从军了,跟你们说了也无妨,你们这两个月一直在明威戍,所以不晓得,岭西那边出了两件大事。我们失踪已久的一群战友,最近忽然有了消息,而萨图克又和阿尔斯兰杀了起来,如今西北局面混乱,元帅一颗心都扑在上面了。”

丁浩和田安等人听说阿尔斯兰和萨图克杀了起来,都诧异起来,急着要知详情,郭威心中一动,却道:“战友?”

石拔笑道:“你们虽然新近才加入,却听过《长征变文》没有?”

丁浩等忙道:“听过。”

石拔又道:“那可知道第二折冲府?”

田安对《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内容较为熟悉,惊呼道:“莫非是在怛罗斯就与大部队分离,已经失踪了好几年的第二折冲府?”

石拔道:“对。”

郭威道:“听说第二折冲府的主将杨定邦将军乃是轮台都督杨易将军的叔叔,而且也是我军与郭师庸老将军齐名的一员大将。”

“没错。”石拔说道。

“那么杨定邦将军是回来了?”

“还没回来,不过有传言说,他们似乎出现在新碎叶城…”石拔悠悠道:“本来我们的注意都放在阿尔斯兰和契丹身上,但听到了杨将军的消息后,大伙儿的心,就都在此飞到了碎叶河…”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眼看阿尔斯兰和耶律朔古对天策唐军两面夹击,将轮台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就在那个对回纥人来说极好的进军良机上,岭西回纥的动态忽然出现了异状。

“难道是因为郭洛的攻势?”

一开始张迈和杨易都这么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时间上不对,实际上,由于阿尔斯兰初期的进军十分迅疾,等郭洛接到杨易发去的要他“北进以分回纥之势”的书信时,阿尔斯兰东进的速度已经缓了下来。

“那么,难道是郭洛在杨易催促之前就已经动手了么?”

后来证明仍然不是这么回事。

镇守着宁远的郭洛及宁远部军马这时还没有扭转其宁稳勿失的思维惯势,同时负责着三个方向(亦黑、怛罗斯、萨曼)的郭洛,宁可失去立功的机会,也不肯让自己所负责的防务出现一丝破绽。

一直等到杨易的催促文书发到,郭洛才派出了东西两支兵力:他判断阿尔斯兰对亦黑必定防守严密,所以让温延海大张旗鼓地要渡河,其实却只是虚兵,另外一支兵力走休循州都督府旧地,准备奇袭俱兰城。

从北庭到宁远距离数千里,就算有接力快马,等郭洛收到杨易的催促,阿尔斯兰兵势缓挫的事情早就发生了。而导致阿尔斯兰兵势缓挫的事件,自然只会是发生在更早以前。

“不是郭洛的原因,那是什么缘故?”

自张迈以至于杨易、慕容春华,诸多方面都派出了细作打探情报,而维系着唐军对八剌沙衮最主要情报系统的郭洛动作自然比诸人更快。

这时候宁远军也已经对岭西回纥开战,西线的进军较慢,东线双方的兵力相持于雅尔、亦黑之间,因已开战,所以深入敌后的密探要将情报传回来也就更难。但一个延迟了的情报还是穿透重重阻碍传来回来——

“阿尔斯兰之所以对东方的攻势忽然为之一缓,是因为碎叶河的上游出现了一支骑兵威胁到他的后方,甚至驱驰到了八剌沙衮附近!”

“碎叶河上游?那会是什么?”

“听说是从新碎叶城旧址杀出来的军队,岭西回纥境内都在轰传,说是杨定邦将军所率领的第二折冲府杀回来了!”

面对情报上的答案,宁远的郭洛、小金山的杨易、高昌的杨定国和凉州的张迈,几乎都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惊呼!

“第二折冲府!”

身经百战的郭师庸眼睛忍不住都红了:“定邦?定邦?难道真的是他?”

从碎叶沙漠以北就跟来的老兵老将们,听到这个情报之后更忍不住涌起热血来!

就在唐军再次面临困境的时候,失踪了好几年的战友忽然从远方杀来,杀向敌人的后方!从而解决了唐军在前线的困境——这是多么梦幻的事情啊!

不过,想想当初杨定邦及其麾下兵将失踪的情景,天策军上下又都觉得这个传闻极有可能——那时候杨定邦既被萨图克的军队隔绝且既未南下,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退回灯下谷,或者再次越过沙漠回到他们所熟悉的新碎叶城去。这几年里唐军的主干发展得这么快,说不定杨定邦那边也有所发展,他们在养好伤势、壮大了力量之后顺流而下袭击八剌沙衮,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反攻,反攻!快反攻!”杨易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小金山,忘记了契丹还没有完全退去,忘记了自己是不能擅动的,忘记了同时向两个军事强国开战是要慎重的,在那一刻他几乎也丧失了理性一般!

“赶紧反攻!”他说道:“春华,还有郭洛!”

其实杨易并不是沉不住气,他的目的也不在于要现在就攻入八剌沙衮活捉阿尔斯兰,他所担心的是远在大西北的同袍们的安危。

新碎叶城及其西北并没有太多的发展空间,杨定邦在那边就算存活了下来,养好了伤势,也不大可能有太大的发展,其兵力应该也不会很多,如果阿尔斯兰回师的话,如果一个不慎杨定邦部很可能就会因此而遇险,所以杨易之所以一时着急起来,是要唐军的主力牵制住阿尔斯兰的手脚让他没办法全力对付杨定邦!

慕容春华其实没等杨易的命令抵达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的情感没杨易那般丰富,只是阿尔斯兰既然出现挫态,他马上就着手反攻,让他诧异的是,岭西回纥居然没有做强烈地抵抗,只是且战且退,结果在一个月内,岭西回纥在一万五千天策骑兵的步步进逼中,从乌宰河西岸退到了白杨河西岸,跟着又退到了叶叶河西岸,最后竟然退回了黄草泊。

这个时候,冬天已经到了,在这片内陆深处的土地上,无论是对唐军来说还是对回纥来说,冬天打仗都是十分危险的。由于青草枯死,军队挺进时无法就地补给,超过一万骑兵要从二千里外的北轮台城获得持续的补给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唐军在既定计划中原本没有远征的准备,这就更为补给造成了相当的不便。因此慕容春华挺进到这里已经接近极限了。

而郭洛那边进兵也不顺利,回纥人似乎料到了他有这一手似的,老早就派了两千兵马扼守在山地上并当道筑砦严加防守——从宁远到怛罗斯俱兰城所走的本来就是山间小道,当初唐军能够顺利南下靠的是攻敌不备,现在敌人既有了防范,这条路就走不通,且天气也越来越寒冷,在这等天气之下强攻山砦那是很不理智的。所以这支奇袭的军队便不得而退了回来。

而再要从亦黑这边动手,对岸的兵力却忽然多了起来,防范之森严远过当初。

如果天策军对岭西回纥是有备而攻,抱着不亡八剌沙衮誓不罢休的决心,在后方有足够支持的情况下让轮台、宁远两个都督麾下的兵力全力夹击岭西回纥,那么就算无法让阿尔斯兰亡国至少也能对之造成相当大的压力。但现在无论是慕容春华还是郭洛都是应变式地反攻,都缺乏一种深入挺进的决心,更何况现在已是冬天,在这个足以将人冻死的季节里,在这个随时会引发雪崩、暴风雪的地区,乃是极其不适合打正面战争的。

黄草泊和休屠泽一样结冰了,亦黑前面的真珠河也结冰了,但温延海没敢过去——换了别人也不会这么鲁莽,在千里镜可以望见的山路上,很明显见到山路有封冻的迹象。

而在东方,耶律朔古也再一次退回了漠北。

契丹、天策军、岭西回纥,三大军事再一次形成了僵持。

从石拔口中听说了这些事情以后,丁浩、田安等肚子里都憋着话。

宴会散了,半醉的他们和郭威一起相扶着回去,路上丁浩嘟哝着道:“嘿,宁远的那个郭都督,名气不小,本事啊,嘿嘿,却不怎么样。”

“是啊,”田安道:“他领着那么多的兵马,却连一场胜仗都打不出来,还说和鹰扬都督齐名呢。我看啊,多半是靠着裙带。”

两人一起讪笑了起来,郭威却还有几分清醒,赶紧制止了他们:“不要胡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是否打胜仗要看局势,看条件,还要看对手。”他说:“咱们虽然几百人就收伏了几千人,但那是因为对手弱,要凉北的休屠部里头有个厉害点的将才,那我们就算带一千精兵过去也未必能讨到好处。葱岭西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只是听别人说说,实际的情况并不清楚。如果岭西回纥主兵的大将是一个和郭都督不相上下的厉害角色,那么郭都督占不了便宜也就算不上什么过错了。想卢龙、河东一带换了多少强兵悍将,可与契丹之间几十年也只是来来去去地拉锯,不见谁就占谁多大的便宜。”

“可是这位郭国舅的表现,确实很不怎么样嘛。”丁浩说。

“那也不是轮得到我们来评论的。”郭威道:“现在已经不是天策军开国时的形势了。岭西回纥与天策军之间的疆界上都互有山河之固,往后要想局面有大的变化,那就是拼国力了。”

但是在亦黑封冻了的山路再过去,一场巨大的军政变动却就在这个冬天发生了!

封山的大雪似乎也将岭西回纥的消息隔绝了,但在天策二年的春节即将到来之时,却有一群人抵达了北轮台城,这群人是冒着严寒,越过多坦岭山口,越过重重险阻才抵达北轮台城,这群人原本有八百多人,但当他们抵达时却只剩下一百多人,队伍中连一些少年儿郎都死在路上,但他们已经步入老年的首领却奇迹般生存了下来。

也是由于他们带来了确切而详尽的情报,才扫开了一直以来笼罩在岭西天空上那层扑朔迷离的迷雾。

第033章 雄鹰再生(一)

天策二年,春,几个来自岭西的大家族越过重重困难,进入到北庭北轮台城。这几个家族为首的乃是在漠北有着深厚根基的阿史那家族,父子两人——科伦苏与卡查尔都到了,卡查尔总算是强将之才,还熬得住,科伦苏却疲惫得只剩下一口气了。

阿史那家族与天策军有着秘密联系,这事慕容春华也是少数知道的高层之一,接到他们以后,又从他们口中听说了岭西回纥发生的大变,而从科伦苏处得知了岭西所发生的变故与先前得到的情报大相径庭,这更让慕容春华心中骇然,他情知此事非同小可,也许会因此而影响到唐军的整体国策,不敢轻以语焉不详的书信做回复,赶紧将科伦苏接入城内疗养,却派了一队轻骑兵护送卡查尔火速赶往凉州向张迈禀报。

北庭到凉州道路已开,初春之际西域的天气极冷,但毕竟一路都有经过修筑的隋唐官道,阿史那·卡查尔骑着汗血宝马,一路赶到凉州城,张迈也听说了变故,不顾春寒深夜,召集了在凉州的诸大臣,便在天策上将府接见卡查尔。

一进府府中,卡查尔哇的一声痛哭,叫道:“元帅,元帅!你要为我们报仇的,要为我阿史那家族数十口性命,为我岭西回纥二万生灵报仇啊!”

说着跪倒在地上。

张迈慌忙扶住了他,道:“卡查尔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张怀忠对阿尔斯兰发动政变,跟着危及阿史那家族么?”

唐军业已接到情报说回纥内乱,只是情报的具体内容不够详细。

卡查尔道:“萨图克若只是发动政变,那也还好,不过是回纥换了一个大汗,可是他,他…”

“他怎么了?”

卡查尔道:“他斩断了我们的族统,他背弃了我们的信仰,他…他强迫十二万帐回纥全部入教了!”

张迈惊道:“入教?入什么教?难道天方教?”

“不止是天方教,而且他是要将回纥全体都变成天方教中的圣战者。”

一阵寒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连张迈也打了个寒战,马小春赶紧去关闭窗户。

沙州一系的人还不怎么样,来自岭西、曾经见识过天方教圣战者那种疯狂的人却都悚然动容!

天方教圣战者用宗教狂热激发战士舍生忘死,那种可怕郭师庸等人至今记忆犹新。当初疏勒一战他们已经领教过,但那时候圣战者的数量尚不多,而且作为最高统帅的瓦尔丹的军事能力并非一流,而如今若真如卡查尔所说,岭西回纥十二万帐回纥全都入了天方教,再加上经过卧薪尝胆的萨图克作为统帅的话,那岭西回纥只怕就会变成一支可怖的力量!

张迈原本以为疏勒围城一战之后,天方教东进的威胁已经解除,这时却警惕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心情,道:“卡查尔将军,你且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这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阿尔斯兰怎么会忽然被萨图克篡位?回民为什么忽然都入了天方教成了圣战者?我安西第二折冲府生死存亡又如何了?”

卡查尔却连连摇头,道:“没有第二折冲府,没有,那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什么?”郭师庸等齐声道:“谎言?”

“是,”卡查尔道:“第二折冲府的传闻,全都是萨图克掩人耳目的伎俩,只是他的这个伎俩,我们也是到最近才得知。”

卡查尔在石拔的搀扶下站起来,喝了一口酒暖暖身子,这才继续道:“那是去年的事情了。碎叶河上游确实有不明的骑兵逡巡,大汗也曾派出骑兵前去侦查,结果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就是一去不回,但终于也有几个逃了回来,可回到八剌沙衮也都奄奄一息了,从他们口中呢喃着说:‘唐军…杨定邦…’我们便因此判断,活动在碎叶河上游的,乃是安西唐军的余…余部…”

其实按照阿尔斯兰的说法,乃是“余孽”,安西唐军第二折冲府失踪的传闻在岭西广为传播,张迈又多次派人寻访所以人尽皆知,考虑到当初杨定邦等人失踪的方位与时间,连张迈杨易都第一时间就认为这事很有可能,阿尔斯兰更是没有怀疑。

“不过,大汗当时以为,安西军余部在碎叶河上游无法壮大,料来不是大患,因此只是派人搜索,也并未兴师动众,同时却下令严守消息,不得外传,以免…以免张元帅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以此为借口进攻岭西。”

李膑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卡查尔道:“去年春夏之际。”

李膑道:“春夏之际?哼!若是去年夏秋之际的事情,你们为何一点消息也不传过来?那个时候大雪尚未封山,双方尚未交恶,你们要将消息传过来,应该不难才对。”

卡查尔道:“有,我们有传消息来的,可就是这样却出了事!”他说道:“我们得知此事之后,家父以为定要通知元帅,因此拟了密信,走雅尔要送往宁远,不料十余日后,忽然有兵马将我家连夜围住,阿尔斯兰大汗与胡沙加尔闯了进来,劈头就将家父的密信扔了过来,我们一看便知道派去的使者肯定是被截住了,密信也落入了对方手中。与此同时,我们的那个管家,竟然被萨图克收买了背叛家主,因之前一直是他在跟唐军派在八剌沙衮的秘使联系,所以在阿尔斯兰到来之前,他竟然将唐军的秘使也引了出来,一起带到府中,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虽然强自抗辩,但阿尔斯兰却已经完全不相信我们了。那胡沙加尔在阿尔斯兰耳边不停说话,我们见状便知道这一切都是萨图克搞的鬼,他又劝阿尔斯兰赶紧加强边境的巡查,一定不能让回纥人的情况再泄露给唐军。”

张迈看看李膑,李膑也点了点头,天策唐军对八剌沙衮方面情报变得迟钝,似乎就从去年夏天开始,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这是阿尔斯兰加强边境巡逻的缘故,现在看来情况不止这么简单。

李膑对卡查尔道:“若是如此,那么你阿史那家族应该在去年就已经被灭,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轰动?若是在岭西引起轰动,就算我们的密探被捉,消息只怕也很难封锁得住!”

“阿尔斯兰没有灭我家。”卡查尔道:“他只是将我派去镇守昭山行宫,——名为镇守,实际上就是软禁,同时又将家父严密看管,而这一切,似乎又都是胡沙加尔的主张。同时,我们的许多部众,还有一些和我们通婚的亲族,也都被监视了起来。阿尔斯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步又一步,干得滴水不漏,这样严密的手段,实在不像他的手笔,多半也是出于萨图克的爪牙。再之后,我们父子分别被囚禁,与外界便都被隔绝了。这个,大概是阿尔斯兰东侵北庭之前的事情。”

李膑听到这里心头一惊,寻思:“看来萨图克已经不是当年的萨图克了,被我们打败之后痛定思痛,可将我们的许多长处都学会了。他既然能营造出第二折冲府的谣言且让人人相信,那么这一年来我们收到的许多关于岭西的情报只怕内中就有许多问题!”

利用兵力封锁消息,无法完全封锁就用谣传掺杂真相进行传播,从而达到将真相掩盖——这本来是天策唐军及其前身安西唐军所擅长的宣传(造谣)手段,李膑这时却隐隐觉得,萨图克及其智囊团或许也从唐军身上学到了这一本事。

卡查尔继续道:“我父亲在昭山,我人在八剌沙衮,与外界几乎隔绝,不过还是隐约听到了两件大事:第一是萨图克进入八剌沙衮,阿尔斯兰委任了他做宰相;第二是他竟然勾结了契丹人,东侵北庭与天策唐军开战!”

这两件事,天策军现在倒都是知道了的,张迈道:“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冲突这么严重,他居然还相信他?那这人也太糊涂了吧。”

“回元帅,”卡查尔道:“我们是后来才知道,其实大汗也不是完全相信萨图克,只是他刚刚削了我阿史那家族,也需要另外有人来填补我们走后的空缺,且大汗的意思,本来就是想要将他调到八剌沙衮来,先给与虚名,示以信任,一步步削弱他的权柄,从而达到兵不血刃就一统回纥的目的。可大汗哪里知道,萨图克比他想象的还要狡猾十倍百倍呢!结果是捉狼不成,反而丧命狼吻!”

李膑听卡查尔对阿尔斯兰称呼的语气,便猜测后来阿尔斯兰可能已经与阿史那家族和好。阿史那家族这些年与天策军有暗中来往,但也并不是完全就投靠了天策唐军,只是要结一个外援好争取其在岭西回纥中的政治地位,其家族与阿尔斯兰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阿尔斯兰所用的手段,就大略来说也不能说有错,萨图克若没有利害的后着的话,被召到八剌沙衮以后原本是会陷入被动的。

“后来呢?”张迈问。

“后来的一些事情,是我从昭山行宫中脱困以后才知道的了。”卡查尔说道:“萨图克的人是到了八剌沙衮,可却将幼子留在怛罗斯由苏赖辅佐。阿尔斯兰大汗见萨图克肯来,心中便松懈了三分,他虽然忌惮这个弟弟,但也不能在他一来到八剌沙衮就对他动手,因为萨图克是听命来的,如果阿尔斯兰大汗这么做,那么他在境内诸部的威望就会受损。而萨图克到了八剌沙衮之后,所作所为表面上看都是为阿尔斯兰着想,大汗当时又哪里想得到他包藏祸心?”

张迈回想起自己与阿尔斯兰交手的种种,说道:“阿尔斯兰的心机似不如萨图克,互相算计中落于下风倒也正常,不过阿尔斯兰占着大势,萨图克身在他的屋檐下,无爪无牙,萨图克要想扳倒他,除非刚好发生一件对他很有利的事情。嗯,是了,这时候刚好他要联合契丹、进攻北庭,莫非萨图克就是从这上面寻找到了的反败为胜契机?”

“元帅明见!”卡查尔道:“阿尔斯兰大汗与契丹联…勾结,本是萨图克到达八剌沙衮之前就在进行的了,而萨图克到来之后,又给大汗献策,他让苏赖领兵堵住了宁远通往怛罗斯的路口,又让葛萨丹摩的长子葛萨齐辉负责雅尔的防务,跟着兵分两路,一奇一正,奇兵从北面压下,正军从黄草泊正面推进,兵势一动,果然势如破竹,取得了大利,据说前锋甚至推到了乌宰河附近,大汗挥兵四进,就要包围北轮台城。”

他说的这一些,正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事,张迈道:“萨图克聪明得很那,对外战事一动,内部的矛盾就缓和了下来,阿尔斯兰就算对他有积怨,也得等这场对外战事打完再说。”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看来萨图克拖了这么久,而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入八剌沙衮,在时机上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与契丹勾结这件事情本身,或许他也有份促成!”

卡查尔怔了怔,回想去年的种种蛛丝马迹,啊了一声,道:“似乎是。”

“那后来呢?”张迈问道:“在阿尔斯兰已经要包围北轮台城的时候,西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卡查尔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个时候,阿尔斯兰大汗本来踌躇满志,说要踏平轮台,会师契丹,因为他已经和契丹相约,只要将唐…唐军逐回天山以南,契丹不会来与回纥人争夺北庭,而将承认回纥人在天山以北的统治与霸权,可就在这时候碎叶河上游忽然出现了一支骑兵,直奔八剌沙衮!竟然将八剌沙衮给围住了!”

石拔道:“难道是第二折冲府?可你不是说,没有第二折冲府么?”

卡查尔叹了一口气,道:“那个时候,回纥上下确实都认为乃是第二折冲府。当时岭西的兵力,主力已经进入北庭,余下的大部分排布在雅尔一带,还有一部分在俱兰城、灭尔基监视着怛罗斯,八剌沙衮的防御便前所未有的空虚,虽然阿尔斯兰大汗安排了数千兵力交给王后以应变,本想碎叶河上游的第二折冲府,最多不过千余人,或者只有数百人,哪里想到,从上游驱驰而来的兵马,竟然超过万骑!数万蹄狂震而来,竟将八剌沙衮给围住了!只剩下一队骑兵逃了回来,回东方禀报,那时候岭西都传说是唐军第二折冲府勾结了火寻人,东进包围了八剌沙衮,阿尔斯兰大汗听到消息以后,哪里还有心情围攻北轮台城?”

张迈又与李膑对望了一眼,岭西回纥争夺北庭只是开疆拓土,八剌沙衮却是其命脉所在!绝对不容有失,虽然回纥人当时在北庭已经取得了优势,但张迈心想换了是自己,肯定也要不顾一切地回援的。

李膑问明了八剌沙衮被围的时间后,说道:“那是在阿尔斯兰抵达乌宰河之前的半个月了,算算消息从八剌沙衮传到乌宰河仍然需要时间,也就是说,从碎叶河上游赶来的这一部人马是将时机掐得极准,简直就好像阿尔斯兰与他们在配合着演练过一般。哼,这样明显的事态,显然是出了内鬼!”

张迈却想:“现在我们回顾过去,自然觉得这一切可疑,但身处阿尔斯兰的境地,却未必能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些。”

卡查尔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大汗当初也能想到这一点,那就好了。但那时候形势紧急,大汗也没时间细细探听琢磨,当即亲率七千最精锐、最亲信的骑兵疾驰回援。因当时大家都以为从碎叶河上游来的乃是唐军第二折冲府,所以也都担心这根本就是唐军的策略,为了防止唐军的追袭,阿尔斯兰大汗让葛萨丹摩率领余部断后,又留了萨图克做参谋。”

石拔咦了一声,道:“那个葛萨丹摩,比萨图克还会用兵么?”

卡查尔哼了一声,道:“葛萨丹摩是个草包,哪里会用兵!若说到统帅大军,回纥全族也没几个人记得上萨图克,按照官爵与能耐来说,阿尔斯兰大汗既先离开,本该是由萨图克统领,但阿尔斯兰大汗如何放心将数万大军交给他?所以安排了葛萨丹摩为统帅,却让会用兵的萨图克做参谋,这样的安排,是想既用得到萨图克的能耐,又能防止他造反。当时大汗还将萨图克的大部分亲信也都带走,让他成为一个光杆参谋。”

说到这里,卡查尔长长一叹,说:“可大汗他却又没想到,萨图克就算是孤身一人,但葛萨丹摩仍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更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掌控大军了。”

李膑忽然道:“带领火寻人奇袭八剌沙衮的人马,其实也是萨图克的人,对吧?”

卡查尔点头道:“是的,而且就是先前号称背叛萨图克的大将霍兰!”

那个结巴的猛将霍兰虽然在唐军手下吃过几次百帐,但无论是石拔还是奚胜都对他印象深刻,这时听到他的名字齐齐咦了一声。

张迈低着头,心道:“霍兰‘背叛’萨图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很显然,萨图克下这一盘大棋,并非最近开始,或许从他被逼到怛罗斯时就已经在布局了!我军这几年戮力东征,这个老对手却趁机在西线搞鬼,竟将我们都瞒过了。”

从萨图克朝见阿尔斯兰,到霍兰从后方袭击八剌沙衮,这段时间其实甚短,但发生的事情如此之多、如此之巨,而其伏笔又如此之深,想到这里张迈背脊又忍不住生出一股凉意来。

卡查尔的叙述却还在继续:“我是后来才知道,那霍兰虽围住了八剌沙衮,可是并未马上将之攻陷,而是截断了道路,又散布了八剌沙衮已经贡献的消息,却在东方的道路上设下陷阱。”

郭师庸与奚胜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同时冒出一个词来:“围点打援!”

张迈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当初对付萨图克及其麾下将领,就用过这一招,问道:“结果阿尔斯兰匆匆忙忙,正好就掉到了霍兰设计好的陷阱里头?”

卡查尔道:“元帅明见万里。阿尔斯兰大汗一开始以为‘第二折冲府’的目的是八剌沙衮,哪里想到真正的目的乃是他?霍兰与火寻人在半路上布下了三重伏兵,大汗经过第一重时埋伏着的火寻人放他过去,等进入第二重陷阱,有骑兵惊觉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霍兰猛烈发动了袭击,他本人甚至闯到了大汗的面前,连大汗的头盔都扯了下来,差点就将大汗生擒,幸亏有数百亲兵拼死保护,这才杀出重围,这时后面的火寻人应声而起,大汗东归无路,被迫却向北逃去,逃到了昭山行宫。”

卡查尔的叙述其实很简略,但张迈等人是经历过围点打援与埋伏夜袭的——这是安西唐军的拿手好戏,因此都能想见那一晚战况之激烈,想着霍兰埋伏打援的手段,李膑忽然又道:“霍兰的夜袭固然可怕,但萨图克作出如此庞大而详尽的谋略,又能将消息瞒得这样紧,在情报能力上显然也大有提高。还有,他埋下的伏笔虽长,但真正发难却集中在两三个月间,等到我军与萨曼在得到消息,想要再干涉他也来不及了。这份掌控时间差的能耐,比起当初我们奇袭怛罗斯与疏勒,却也不遑多让了。”

郭师庸道:“不错,我军从新碎叶城起兵,一路都是靠着地理、天时,让萨图克总比我们来迟了一步,打俱兰城、灭塞坎、取怛罗斯、过讹迹罕、夺疏勒,都是如此,在霍兰奇袭八剌沙衮之前,一切都在迷雾之中,等到霍兰打败了阿尔斯兰,所有的真相一起爆发出来,那时候冬天已至,风阻路,雪封山,消息便更加不便。我们一时没法进入,他却可以趁着冬天从容整理回纥内部——就如当初我们占定疏勒之后能够从容整理内部,而萨图克却只能在葱岭以西望雪山而兴叹。唉,如果萨图克是将这天时也算计进去,那他实在就变得太可怕了。”

张迈的血却忽然有种沸腾起来的感觉,便如巨雕遇到了一头起死回生且变得更加厉害的苍鹰,非但未曾畏惧,反而燃起了战意,他冷笑着对郭师庸等道:“萨图克和他的部下跟咱们斗了这么久,看来已经把我们的招数都学得差不多了——甚至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这种能从敌人身上学习的敌人最是可怕!不过也唯有这样的人,才最值得当我们的对手!萨图克啊萨图克,你的首级,可比阿尔斯兰更值得我亲自来取!”

第034章 雄鹰再生(二)

当日阿尔斯兰在回援的路上兵败逃往昭山,霍兰便拿着他的头盔四处示人并散布谣言说阿尔斯兰已经战死,混乱之际有多少人能弄明白真相?霍兰跟着回师八剌沙衮继续围攻,阿尔斯兰的败兵却逃回伊丽,将阿尔斯兰兵败与“阵亡”的消息传开。

伊丽这边,由于萨图克在撤退时全心全意地帮葛萨丹摩做了安排,所以大军撤退得十分稳妥,慕容春华在背后追来竟找不到半点破绽,而全军上下包括葛萨丹摩也都对萨图克生出了信任,及听说阿尔斯兰兵败阵亡,伊丽河边数万回纥将兵一时间全都乱了!

沙州系的将领康隆这次也得与此会,他想起了当初听说沙州已被唐军吞并后,麾下兵将那种仓皇无依的神色,哪怕是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骄兵悍将,在那一刻也全都仿佛失去了力量。

在那个仓皇无措的时刻,全体回纥人都产生了极迫切的渴求——他们需要一个能够给他们指明前路并领导他们走出困境的领袖,这个时候许多人都想起了他们的副汗——比阿尔斯兰威名更大的萨图克·博格拉汗!

凉州城内,张迈听到这里叹息说:“所以萨图克就利用这种心理,掌控了全军?”他也想起了在新碎叶城的废墟上,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唐军的领袖,也是由于当时的碎叶唐军将士们有这样的心理需要。所谓“时势造英雄”,讲的就是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