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查尔道:“我后来听说,当时大军之中是有这种声音,但葛萨丹摩虽然无能,却又不肯放开权力,他在得知阿尔斯兰大汗阵亡以后,竟是想自己来做大汗。”

满屋的人都啊了一声,对岭西的情报最熟悉的李膑冷笑道:“他这样一头猪竟然也想当大汗?这真是利令智昏!”

如果葛萨丹摩能够贯彻对阿尔斯兰的忠心,事情也许还不至于急转直下,但当时他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无疑便加剧了局面的混乱。

卡查尔道:“对,葛萨丹摩在阿尔斯兰麾下做宰相的时候就没干什么好事,大家只是碍着大汗不敢动他罢了,如今听说大汗死了,谁还肯听他的,谁还会服他?不过当时伊丽大军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道上听人说是葛萨丹摩想做大汗,而萨图克极力反对,说只能先推出一个首领来,跟着找到王后还有大汗的尸骨,然后再由各部族长群推。”

岭西回纥人的军队,即便是出征之时也是按各部列队安营,萨图克这样说其实是讨好了各部族长。

“葛萨丹摩在各部中的威望不足以服人,所以大家根本就不肯拥护他,反而觉得萨图克的话很有道理。后来他好像就对萨图克动手了。”

张迈冷笑道:“但结果自然就失败了,葛萨丹摩反而被萨图克杀了,对么?想必萨图克在从乌宰河撤退到伊丽河期间已经争取到了部分军心,回纥军中怕是有一些族长已经暗中拥护他了。”

“元帅说得不错,”卡查尔道:“不过萨图克制住葛萨丹摩之后,似乎也没有拿他的性命,他在取得兵权之后将军伍重新编排,跟着留下葛览在伊丽,自己挥师西进,赶往八剌沙衮,尚未到达就先派人将自己已经取得军权的消息传遍草原。”

张迈哈哈一笑,说:“霍兰本来就是他的部下,他这样传话,相当于是给霍兰通报消息。”

“是啊。”卡查尔道:“但当时也不是所有人就都能看得明白。霍兰听到消息之后马上引兵来迎,双方在热海(今伊克塞湖)南边遇到,萨图克便在两军阵前痛斥,霍兰背主,要他投降。本来阵前对骂是寻常事,但这次霍兰被萨图克一阵大骂之后竟然痛哭流涕,跟着就在阵前跪下,说自己当初之所以离开萨图克是因为看不惯阿尔斯兰的无能,不肯做一个窝囊废的手下,如今引火寻人东来也是为了给回纥人找一个更好的主君。现在诸部既然已经拥立萨图克为主,他愿意无条件投降,便引着一万五千大军并入了萨图克麾下。”

奚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道:“这个结巴将军,没想到他也会演戏了。”

张迈自然也明白,萨图克与霍兰乃是在演双簧,不过当时卡查尔也不在热海南边,所以他没有见到数万人在那里听萨图克陈说回纥人前途的言语。

那是一番极具煽动性的演讲,卡查尔没有亲身经历,所以没有感觉,奚胜等通过两重转述,所以更加觉得儿戏,但当时亲历过萨图克那一番痛骂与呼吁的回纥人却无不印象深刻。

当时的萨图克,从回纥人辉煌的过去说到困顿的当前,又从困顿的当前说到对未来进行展望,这个时候的萨图克不止从老对手——张迈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而且还融合了许多天方教的思想,当他讲述起回纥人在漠北时代的光辉历史时,许多回纥人都觉得自己的血液犹如烧开了的热血在不断翻滚,但他说到回纥眼前的困顿时,成千上万人——尤其是下层贫苦者都感受到了切肤之痛,他们随着萨图克的述说而咬牙切齿,而深恶痛绝,而这种痛恨慢慢地指向内外两方面——对内是阿尔斯兰的无能,对外则是天策唐军的“压迫”!

仇恨的力量将平日价因贫困而累计的痛苦打开了一个宣泄的渠道,朝着“挤压回纥人生存空间”的天策唐军与“应对不善”的阿尔斯兰喷涌过去。最后萨图克才以充满宗教蛊惑力的言语收尾,叙说了他对回纥未来的展望。在他收尾的那一刻,对阵的双方有许多人都泪流满面,若奚胜是个回纥人,听了那一番话之后只怕也要热血沸腾,若张迈也在现场,听了那番话以后只怕会气得大骂萨图克偷师!

但热海边上的数万回纥却有很多人被萨图克感动了,霍兰滚下马来痛哭流涕,与其说是演戏不如说他是故意不抑制自己的情感——霍兰是真的相信萨图克能够带领回纥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的,正如石坚石拔那样深信着张迈。也就在那种氛围之下,两拨军队在萨图克的旗帜下合成了一体,有一些理智较好的部落族长虽然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可是到了那时已经无法扭转整个局面了。就连葛萨丹摩见到如此形势也顺势倒戈,甘心做萨图克的参谋。

卡查尔继续道:“萨图克就在热海边对军队重新整编,安插了亲信又剔除了异己,加强了对数万大军的控制,他又让葛萨丹摩写信给他的长子葛萨齐辉。葛萨齐辉见乃父已在萨图克军中,自己再要坚守,葛萨家族也难以取得阿尔斯兰一系的信任了,再说萨图克的势力又大,因此就顺势也投靠了萨图克了。”

自此雅尔守军也受到了萨图克的节制,灭尔基、俱兰城的守军眼看势不可逆,也跟着投降,萨图克在热海整军结束时,苏赖所领导的怛罗斯留守军马连同雅尔、俱兰城、灭尔基的军马已经连成一体,再加上留守伊丽的葛览部,短短两个月间萨图克便扭转了整个岭西回纥的内部格局,窃取了这个游牧汗国的军政大权。

卡查尔叹道:“当时八剌沙衮虽然还未陷落,而阿尔斯兰大汗尚在昭山行宫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回来,但萨图克在回纥人中本来就有很高的声望,如今他又得了势,消息传出,八剌沙衮城内许多军民竟也竞相出城去投奔萨图克。王后眼看八剌沙衮大势已去,忽然想起家父(阿史那·科伦苏)来,她将家父放出,听了家父的主意,带领尚肯跟随的部众一路逃到了昭山。而在昭山行宫,大汗也已经将我释放并任命我为将领,搜罗夷播海沿岸的兵力,准备与萨图克一决死战。”

至此张迈总算明白了他们阿史那家族与阿尔斯兰和好的经过,不过他也想到单靠回纥人在夷播海的残存势力,要想挽回危局显然是回天乏力了。

“不过,”张迈道:“萨图克虽然夺取了政权兵权,但他这次窃国靠的是阴谋。短时间内想必是难以服众吧。”

“元帅所料不错,”卡查尔说到这里眼睛又渗出泪水来:“萨图克的军中,出了回纥兵将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不少天方教的邪师!我们在昭山通过细作探知,萨图克在进入八剌沙衮以后马上大聚诸部于碎叶河边,要回纥合族全体改信天方教,所不信教者,跟着以万人为编队,在碎叶河边烧雪为水,用一万个大桶盛了热水——凡愿意遵信天方教法则者,用热水洗大净入教,而那些不肯入教者则全部驱赶入凿开了冰皮的碎叶河中…”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们听说,那天寒风拂过时,半透明的冰皮底下到处都能见到人影——那是被赶入冰窟淹死冻死后又浮上来,从内侧贴着冰皮的尸体啊!经过这一次的洗大净以后,我回纥一族,足足少了…两万人!”

窗分明已经关得严实了,但屋内所有人忽然都觉得背脊凉飕飕的,在座除了郑渭、张毅等几个文臣之外个个都身经百战,但所有人都在忽然之间同时打了个寒战。

瓦尔丹的圣战者敢死军团的那种狂热,张迈是见识过了的,从天方教世界本来不大可能能够直接给萨图克带来多少兵力上的支援,但如果是有一批狂热的宗教煽动者进入到萨图克的队伍之中,其将起到的作用就难以估量了!

热海之南和碎叶河边的两次整军,让萨图克加强了对岭西回纥的控制,尤其是第二次整军,虽然由于手段过分暴烈而引起了人口损失,但宗教的力量却让剩下的人变得更加纯粹、更加野蛮、更加划一。在完成了这一切以后,萨图克一边加强了南线的防御,同时也冒着东寒向昭山行宫发兵了。

昭山行宫在八剌沙衮的北方,天气比八剌沙衮更加寒冷也更加干燥,不过两地之间没有高山阻隔,因此只要有熟悉道路的人带领,冬天仍有通行的可能。

行宫的所在处于伊丽河汇入夷播海的附近,萨图克完成了第二次整兵后,立刻派出七千骑兵,这七千骑兵中有一千资深圣战者,四千火寻人以及三千新归附回纥中的强悍者,军队由霍兰领衔,先开到伊丽河的中游,这时候伊丽河早已冻得结实,七千人便利用火寻人所创制的滑冰工具顺河溜下,直冲昭山行宫。

被天策唐军的前身——安西唐军焚烧过一次的昭山行宫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防御工事,而且在那之后阿尔斯兰也一直没有心思来修复它,这时霍兰猛地杀到,阿尔斯兰便只有正面迎敌了。

冰冷的天气是不适宜作战的,双方都只能发挥平时战斗力十之一二,然而这个不利条件对双方来说是几乎对等的,阿尔斯兰到达夷播海以后收罗到了一万多人马,但这一万多人显然乃是杂牌部队,根本就没法和萨图克派出的精锐相比。

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时,卡查尔脸上也掩抑不了那份恐惧:“那些人在冰河上滑来,他们在冰天雪地之中仿佛在念咒语,那种能够将人活生生拖入地狱的咒语,我们与他们接战,三战都败了!我阿史那家族的数十条性命也都送在了那里。”

三场冰雪之战的伤亡人数其实不多,但绿化了的回纥军其战斗力却击垮了阿尔斯兰麾下兵将的士气,投降与叛变陆陆续续地发生着,当霍兰逼近昭山脚下时,阿史那·科伦苏献上了迂回逃往北廷的计策。

但这个时候的阿尔斯兰却不想再逃了,他的脸皮没有毗伽厚,自尊心却要强得多,自尊自大了多年的阿尔斯兰,无法接受去乞求昔日敌人庇护的日子。

“大汗让我们先走。”卡查尔默泣着:“他说,他要给我们断后,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本来就想一起战死算了,但大汗又将公主托付给我们,这让我们不敢轻生。因此我们便沿着夷播海沿岸,到达其东北极端,然后继续向东,上苍保佑!我们竟然顺利地越过了多坦岭山口!不过为此我们付出了一半的性命!”

所谓风雪封路,在有些地方也非完全断绝,只是要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在许多地方,少数的人可以通过,大军无法前行。

阿史那·科伦苏率领的逃亡者出发时接近一千人,等抵达北轮台城却只剩下一百人,即便如此,科伦苏已经觉得这个结果算是十分幸运的了。

将岭西的事情讲述完了以后,卡查尔犹如虚脱了一般,张迈请他下去,让马小春派人好好照顾他,跟着命石拔打开窗口,让寒风吹进来,给屋内所有人醒脑!

张迈猛地一锤桌子,将屋内所有臣将震得心头一跳。

“你们,你们,你们!”他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盯过去:“是不是该醒醒了!就在我们为已经取得的胜利津津自喜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想到,有一个敌人已经潜伏了几年!张怀忠——不!萨图克!他就像窗外的这场风雪一样,如果我们不被它刮醒,就得被它埋葬!”

“小石头!”

石拔被叫得挺直了身子。

张迈道:“你是不是也该管管你自己了!来凉州才多久,你看看你现在的肚子!现在的你,还是当初的铁兽么?”

石拔的肚子,还称不上发福,但已经不是当初精瘦的模样了。

“奚胜!”

“在!”

张迈道:“你在大战中打坏了身子,所以我们默许你养病疗伤,但是你的锐气,是不是也养掉了?我看你最近一年越来越像李膑了,准备坐着指挥陌刀战斧阵么!还有你,你,你!”

张迈从诸将脸上点过去:“凉州比起岭西来,似乎太过舒服了!尤其是这里的酒铺、肉铺、茶肆甚至说变文的馆子都开始有了以后,我看有一些人就开始堕落了呢!但萨图克的这阵寒风,该将我们所有人都吹醒了!如果现在还不醒来,今天的阿尔斯兰,就是明天的我们!”

当初张迈、郑渭经营城市,为的是一些技术革新到达一定程度以后,必须是在城市的环境中才可能继续进行。比如火药的研制、钢铁的改良、非人力机械的运用等等。

只不过,入城以后,有一些兵将与文臣却忘记了这一初衷,而被市井的一些生活设施所吸引。

而如今,郭威就穿梭在凉州的铁器工坊中,和去年刚刚进驻时的简陋不同,现在凉州城内有几座工坊已有了相当的规模,去年秋天甚至建成了一座水力鼓风车,从而节省了大量的人力且大大提高了锻造的工艺。

这时,一个工匠首领拿着郭威带来的粗陋图谱,再一次问道:“你确定,你们要装备这种…东西?”

“是的。”郭威很自信地点了点头。

第035章 车阵

卡查尔抵达凉州的第二天,杨易的书信也到了,张迈眼看萨图克变得这样厉害,已有对付他的意思,可杨易却在信中说,像萨图克这种情况,不会守,只会攻,又说萨图克现在一定有很多内部问题,所以他必然亟需对外扩张,明年春暖雪融之际,就是萨图克对外用兵之时。

信到来时正是凌晨,张迈经过昨夜的会议用神过度,甚是疲倦,就让马小春念给他听,马小春念完道:“杨都督这封信可写得有些奇怪,既说萨图克内部有很多问题,又说他亟需扩张——既然内部都还没搞好,怎么有力气对外?他会不会是漏了个不字?”

张迈睁开眼来,他的身体疲倦,但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发现他的精神却十分清醒:“杨易没写漏字——正因为回纥内部问题多,所以才要对外扩张,一味防守反而没有出路。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马小春道:“这样说我们岂非要和他对攻?”

张迈的手敲着木几,道:“快请郭师庸、李膑、曹元忠、慕容归盈四人来议事。”

不久四人来到,看了杨易的书信后,慕容归盈道:“杨都督所言甚是,老朽深表赞同。”

郭师庸等也都点头,曹元忠道:“现在的问题是,明年萨图克会进攻哪里?”

李膑道:“我军与萨图克接壤的地方,一个在宁远,一个在北庭。宁远有山河阻隔,萨图克当初会集诸国联军也不能攻下,现在郭洛都督又经营了这么些年,防御必然更加严密,就算萨图克倾全回纥之兵力南下也未必能够突破。但北庭这边我们经略未久,东方契丹人又随时会西进,虽然现在岭西回纥出现变故,但按照契丹与阿尔斯兰的协议,乃是要扶植一个回纥领袖来牵制我们,至于是阿尔斯兰来牵制我们还是萨图克来牵制我们,其实都没什么区别。若是他再一次与契丹东西夹击北庭,那么就算这一次我们有了防范,北庭方面只怕也会很吃力。我建议即刻向北庭增兵。”

曹元忠道:“我赞成李司马的主张,如今新兵第一批已经练成,是否派一员大将率领前往北庭?”

慕容归盈暗中观察张迈的神色,见他眉头微微一皱,就知道张迈绝不会将新兵分批弱化地派出去,接口道:“如果是打防守战的话,兵力足够就行,倒也不一定是兵力越多越好。北庭的屯田,多出不了多少余粮,过去这一年因为战争,牧民在纷扰之间,其收成也不好,要从高昌、伊州转运粮食的话,多一个士兵就要多一份粮饷。我看不如派曹昆、姜山、薛云飞等进驻龙泉、折罗漫山城,就近补给,一旦有事飞驰北上,数日就可抵达。”

张迈微微颔首,郭师庸道:“军队需集群作战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将精兵拆分开来,总体战力必然削弱。慕容春华非守城名将,而且以府兵作为守城的主力,既浪费又没必要,我们不如调集一批民兵进驻北轮台城,这样就可以将慕容春华用以守城的兵力解放出来。”

张迈又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那就这么办吧。不过曹昆等人且不用动。”

诸将各去行事以后,马小春注意到了张迈的神色并非非常满意,问道:“元帅,几位将军的话不合你的意么?”

张迈舒了一口气,说道:“有一点,他们也都提出了怎么应对问题,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马小春道:“可是他们没说出如何走在问题前面。”

张迈哈的一笑,看了马小春一眼,道:“你脑中挺好用的嘛。嗯,不错…他们能想到如何应对问题并执行下去,那已经很好了。但那种让我惊喜的意见,才是我最期待的。不过这样的人,我军中也没有几个…”张迈的眼睛眯了起来,望着窗外:“我现在身边,只有郑渭一个,不过他不大懂大战。”

“那会打仗的呢?”

“会打仗的,”张迈悠悠道:“杨易,薛复,还有…曾经的阿洛…”

郭师庸除了主抓的姑臧草原的训练,也负责兵司的军务调动。他回去后便调集三百民兵头,让他们赶赴北庭。

原来唐军自疏勒攻防战之后,训练成了一批“民兵头”,其实按照正规的叫法应该叫民兵副火长、民兵副队正、民兵副校尉、民兵副都尉,每一个都有相当丰富的防守经验与组织能力,而且还有将普通民夫迅速培训成一个能够助防的民兵的经验,每一个人都能较快地组织起来数十人、数百人的队伍,三百个民兵火长,足以组织起一支万把人的防守部队守好一座城池,也能维持相当规模的运输部队。因这些民兵副火长、副队正、副校尉,因其直接面对的通常是下层民夫,所以这些人就俗称他们为“民兵头”。

平时天策军并不养民兵,但却养着几千个“民兵头”,这些人并不擅长野战,单位战斗力也不甚高,但靠着他们却可以迅速组织起来一个十几万人的协战集团来,所以张迈将他们视为至宝。

使用民兵头的原则是让他们赶赴战争地点然后“就地征募”,但郭师庸考虑到杨易也许另有安排,忽然想起了刚刚要安置的那一群凉北降军来——也就是郭威刚刚征服的休屠、白亭两部。

这两个部落抵达凉州后,有司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凉州城西郊,准备开春了再另外选择一个地点让他们去安生,郭师庸忽然想起他们来,因想:“这帮人刚刚投降,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心悦诚服,放在凉州肘腋之间未必妥当,若仍然让他们回休屠泽去,怕又会萌生事端,不如就让他们迁到北庭去。”既要迁徙休屠、白亭两部,干脆就连明威府也征调过去。郭威虽然打了一个胜仗,大大地出了风头,但在郭师庸眼中他也就是一个“非正途”出身的副都尉而已。

签押令下了之后,郭威却不奉命,说:“我是直隶于元帅,不能这样就将我调走。”

郭师庸从部下那里听到回复后怒道:“小小一个副都尉,竟敢不奉我的命令?”

在曹元忠升了上将之后,郭师庸也跟着升了,而且他如今又执掌着中枢兵权,乃是军中除张迈之外级别最高的将领,这时发出一个征调令,区区一个民兵副都尉郭威竟然不奉,焉能不恼?

旁边杨桑干忽然道:“其实他不奉令,倒也有点道理。”

郭师庸怒道:“有什么道理!”

杨桑干道:“他的明威府乃是民兵府,民兵比府兵低半级,所以他是副都尉。可是这民兵府是元帅新创制的,兵司都还没造册呢,所以道理上来讲还不属我们管。”

天策唐军这时虽然逐步成熟,但仍然处于创业阶段,所以张迈常常根据需要而创制一些新的编制与体例,若这种新编制、新体例能够适应需要就会保留下来并发展成为规制,如果不符合需要则会淘汰。

天策唐军只养民兵头不养民兵,所以郭威的这个民兵府乃是一个实验性的、暂时性的编制,尚未列入明文,按道理上来说,果然得经过张迈首肯才行。

郭师庸是老派的军人,虽然恼火却还是按规矩行事,无奈,只好派人去找张迈,张迈这才想起郭威来,便让马小春去传令让郭威奉命,不久马小春回来说:“元帅,那个郭威真是不识进退的武夫,我去传令,你猜他怎么回答?他竟然说他有件事情正办到一半,希望元帅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元帅你说是不是很好笑?他小小一个副都尉,为一点小事情也要烦元帅,元帅日理万机,哪里有功夫跟他罗嗦。我已经骂了他一顿,让他赶紧将那些破车拆了去兵司听命。”

张迈一愕,问道:“什么破车?”

马小春道:“他带着几百人在郊外摆弄几辆大马车。又让人骑马往车冲,不知道在干什么。还有几个工匠在旁边拿尺子量来量去。”

张迈一沉吟,道:“走,一起去看看。”

马小春愣住了,张迈动作却甚迅速,命人牵来了汗血王座就朝郊外奔去,让马小春带路,赶到时郭威等还没收拾好,野地里全都是木片、铁片,此外就是三架萨迪所发明的大马车——但都已经十分破旧,乃是用得快要废弃的三辆。

那数百人望见张迈,都欢呼了起来:“元帅!元帅!”

郭威也赶紧来迎,张迈看看满地木片铁片,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郭威道:“先前元帅许我自主练兵,所以我就动了一点心思,看看能不能练成一个车阵。”

“车阵?”张迈这才记起先前自己让郭威去组建明威府时,郭威问如何训练,自己确曾说由他来做主——这句话就相当于是授权与他了。

“是,是可以不需要千锤百炼的陌刀战斧将士,只用普通民兵,就能在平旷地区阻截疾驰骑兵的车阵。要是可以练成的话,我想对正面作战会很有用处。”

张迈一听眼睛就亮了。

当前天策唐军争持之核心地区正是平旷的北庭草原,而所面对的两个大敌,一是契丹,二是回纥,均以骑兵见长,而唐军赖以与之相抗者,一是骑兵对骑兵,那就是互拼,二是弓弩对骑兵,如果守城效果奇佳,野战的话就只是削弱对方,并无法决胜,到了近战阶段,就仍然得倚靠骑兵,或者陌刀战斧阵了。可是陌刀战斧阵不但对兵器的要求很高,对兵源的要求更高,所以天策军的骑兵可以一年之内增加数万,陌刀战斧阵却要增加几千也难。

如果真有一种可以迅速增加数量的强大阵势,用来遏制成千上万骑兵在平旷地区的冲锋,那将会大大提高天策唐军面对契丹、回纥时的优势!

但张迈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摇头道:“车兵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淘汰了吧。”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也曾听郭师庸杨易他们说过一些古代的战例,知道车兵在周朝的时候就流行了,不过后来轻骑兵与强步兵的兴起却逐渐式微,尤其到马镫发明以后,车兵更是迅速地被历史所淘汰。

郭威道:“我想到的车兵,并不是古代的那种车兵。”跟着说了自己的想法,郭威所受的乃是行伍历练,并非读纸面兵法出身,他靠着天赋与经验,善于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物制宜,这次想要练成的车兵,其实乃是一种车阵,按照他的想法,是将战车首尾相连,车辕上竖起可以折叠收放的盾牌,临敌之际将车阵摆开,盾牌四张,便能形成一个临时的铁城!折叠盾牌可收可展,略为收拢可以放出空隙,步兵从其中可以出列刺杀逼近的兵马。车阵内部的弓弩手则可以无顾忌地打击敌人。若敌骑挫败,则骑兵从后绕出,冲驰败兵!而车兵也可变横为纵,从后杀来。

虽然这些还都只是设想,在技术上还有不少需要与工匠商讨,但郭威的设想已经基本成型,这的确是稍微受过训练的民兵就可以排布起来,但骑兵、步兵与弓弩兵甚至刚刚在试验的原始火器也都可以包含在这个阵型中来,分明是冷兵器时代极强大的一个综合型阵势!

张迈听得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忽然道:“不行,这个车阵有重大破绽!它受地形的限制很大,原没有骑兵与步兵那么强的适应性。嗯,在特定的战场上也许有用,但用过几次之后,敌人窥破了机关巧妙,很快就能想到破解它的办法。”

听到了张迈这样评价,丁浩、田安等甚是失望,郭威却也没有说什么,张迈拍拍他的肩膀道:“别丧气,你能主动积极地开发新的兵种,不管成败,精神都值得鼓励。北庭那边你就不用去了,且留在凉州吧。”看看天色已昏,道:“都回去吧。”

便带马小春回去,临别时郭威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迈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却没说什么,但这个眼神却让张迈在脑海中盘绕不去。

看看快回城了,马小春见张迈闷闷的似有不乐,便要分散他的心情,道:“这个姓郭的,真是,这种用几次就没用了的阵势,他忙活个什么啊!”

张迈随口笑道:“虽然如此,究竟是精神可嘉。骑兵、步兵、弓弩兵,这三大基本兵种在数千年间颠簸不倒自有他的道理,要发明一种有用的新兵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马小春奉承地道:“那是他跟了一位好主公,如果换了别人,早把他骂一顿赶走了!”

张迈哈哈大笑,甚是畅快,但想起郭威的那个眼光,又总觉得那眼神中带着些许失望,且张迈隐隐觉得郭威不是失望自己,而是失望张迈!

他忽而勒马停驻,跳下马来任它吃草,也不管身在什么地方,只是望着天空沉思,马小春也不敢打扰他,和几个卫兵也都跳下马来,静静在旁边候着,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看看天已黑了,马小春心道:“在这夜色里头,容易出危险。”正要催促张迈回城,一堆乱石后面忽有人语,一个道:“真的要做?虽然咱们已经得了他的信任,但他忽然暴毙,事后钱财都归了我们,明眼人一看就会怀疑的。”

另一个道:“哼!知道就知道,做了这一笔我们就都成富翁了,被人怀疑了又怎么样!”

张迈心道:“原来是两个家奴要谋主人的钱财。”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处乱石中,旁边马小春等都侍立着动也不动,就像几根木头,马儿都跑在十余步外吃草,天色又黑,周围的环境静得好像没人似的。他站在一处很宽的乱石堆的一边,那两个家奴站在乱石堆的另外一边,他们也不知道这边有人,更不知道乱石堆中的缝隙恰巧将话声漏了过来。

先前那人道:“咱们实诚了大半辈子了,这次一动手,那是千年道行一朝丧!将来…将来…”

第二人冷笑起来:“这么小打小闹下去,一千年也没用,现在动他这一次,赢他一局彻底的,再往后就都顺了…”

张迈听到“赢他一局彻底的,再往后就都顺了…”脑中犹如划过一道闪电,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吓得那两个人从乱石堆那边叫道:“谁!什么人!”

张迈却依然大笑着,对马小春道:“去叫郭威今晚来见我!”

马小春应道:“是!”

他们虽然撞破了别人的机密,但那件事情对张迈来说自然不值一哂。可那两个家奴却绕了出来,各自摸出匕首,在月色之下发着寒光。

他们欺近前来,几个卫士身形一动,两人才知道石堆这边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有七八个人,同时吃了一惊,大叫起来,其中一个十分聪明,便叫道:“有贼啊,有贼啊!”

马小春笑道:“好伶俐的家伙!他把我们叫做了贼,既然是贼,那么说什么也就都没人信了。”

在不远处却歇着一队商人,听到声音赶了过来,火把耀亮了周围,一个色目商人走了过来,那两个家奴便冲了过去向他说了些什么,那商人走近喝问起来,用的却是番话,一个少年上前朗声道:“我主人是巴格达来的大商人赞吉,手下有上百勇士。这里又是凉州城外,天策上将的脚下,你们是什么贼人敢这么放肆!”

第036章 后顾

眼看周围涌上几十个人,这日充当侍卫长的郭漳低声道:“元帅,他们人多,如果待会起了岔子只怕混乱中会有危险。”

他们几个人要护着张迈在数十人中杀进杀出也非不能,只是没有必要。张迈点了点头,道:“走吧。”

郭漳撮口一呼,坐骑从十余步外跑了过来,全部都是汗血宝马,那个商人赞吉眼力甚佳,一看之下已经大吃一惊,张迈等纵身上马,身手矫健之极,赞吉更是惊骇,暗道:“这…这些人这的是蟊贼?”

张迈等却已经走得远了,入城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郭漳道:“刚才的事虽然是小事,不过既然我们听到了就得理一理,回头你去找那群商人,将那两个家奴的阴谋告诉那个商人,天策大唐治下,我不想发生这样的恶事。”

郭漳答应了,第二日郭威进府,张迈唤他近前,再一次打量他,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到车兵?”

郭威道:“是有一日我入城时被一辆歪倒在路边的车挡住了去路,所以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

张迈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想到要建立车兵,是要在哪里对付谁?”

郭威见张迈这么问,估计这位元帅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思虑,便直说道:“现在东方无事情,我军的敌人,自然是西面的回纥、契丹,至于战场则当在北庭。”

张迈笑道:“你果然是个有心人。以你的品级,所接触到的情报可有限得很,居然能想到这些,这份见微知著的能耐更是难得。”拍拍他的肩膀道:“但你就这么在郊外训练车兵容易走漏消息,如今萨图克学乖了,难保没派了细作来打探消息,你回去后且让你麾下的民兵散了,然后分批进入姑臧草原,我另外拨人手经费与你,这车阵的事情,往后就由你和郭师庸、奚胜、石拔四人配合来练,我会常常去看进度的。”

郭威呀了一声,道:“原来元帅昨日那样说,是为了保密?”张迈一笑而已,郭威见张迈非是不用车阵,相反乃是为了保密,而让自己和郭、奚、石三员大将一起共事,其重用更是可想而知,心中大喜,慌忙跪下道:“郭威以方来之身、副都尉之职,竟得元帅如此重用,此生当为元帅效忠,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张迈笑道:“天策大唐的这份事业是大家的,不是我的,我为这份事业也是愿意赴汤蹈火。只要有能力,有这份心,那便应该提拔,至于是否新人旧人、职位高低,嘿,我们天策军还没到论资排辈的阶段。”

这番话说得郭威更是仰慕,心想:“中原王霸之主虽多,可没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更是归心,只是他为人较粗朴,心有所思,脸上却未流露。

张迈道:“你军功未到,我也不能就升你的职,目前就让你以协理之职做郭师庸的副手帮忙练兵,往后有了战功自有你的前途。去吧,好好干。”

郭威拜别而去,马小春道:“元帅,我记得这人好像是刚刚入境不久的,咱们得让鲁嘉陵好好查查他的背景。”

马小春在大事上没有过人的能耐,但在小事上却心细如发,而且记心甚好。

张迈道:“可以,不过查出什么结果只给我一人看,不得泄露给第四人知道。”

“是。”马小春说着又取出一封信来,道:“金城薛将军来书了。”

张迈打开一看,却是薛复对岭西回纥的议论,他也认为萨图克必然向外扩张,张迈命马小春代自己回信,将军方高层的议论以及准备简略告诉了薛复。

书信写完便飞马送往金城,过了三日,薛复火速回了一封信,信中说萨图克甚有军略,而且是吃过亏的人,比起当年当更有进步,“岭西回纥的消息,他应该也知道纵然封锁也只能让消息迟缓泄露而不能永远瞒住,一旦泄露我军必然有备。我军既然有备,那他未必就会来。”薛复的结论是萨图克开春以后未必会攻打北庭,而会在唐军没有防范的地方发动攻势。

“没有防范的地方?”张迈将信交给李膑,道:“薛复这番话,道理上是没错的,可是北庭也好,宁远也好,我们都有防范了,难道他还能越过千丈高山直接攻打疏勒、龟兹不成?薛复怕是过虑了。”

李膑、慕容归盈等亦以为然。

张迈道:“虽然如此,不过萨图克若倾全族之兵,与契丹东西夹攻北庭,威胁却可能会比阿尔斯兰更大。杨易和春华纵然能够抵挡,但我们总不成老是这样处于挨打的局面!这颗背心上的芒刺总得拔出来。”

慕容归盈听到这里,便猜张迈已有西征之意。这日散会之后,他悄悄来见曹元忠,道:“看来元帅或迟或早,都要西征了。西进路上,有杨易在,四公子争不到头筹,但留守重任却可争取,只要争到留守重任,就算将来西进道路上立了多少功劳,四公子这份坐镇后方的大功,也足以和西征将帅分庭抗礼了。”

曹元忠听了暗暗留心。

李膑却在出去之后忽然绕了回来,对张迈道:“元帅,你真的要亲自西征?”

“怎么?有问题么?”

李膑道:“这件大事,就不能交给郭、杨两位都督么?”

“你也知道是大事,那怎么还能轻忽!”张迈道:“北庭的局面,东拒契丹,西镇回纥,防守时以现在杨易的兵力都已经有些吃力了,若要转守为攻,拔掉萨图克这颗眼中钉,非十万兵力莫办,若再加上后勤和辅助人马,就得倾入我天策唐军过半的军力人力物力,这样的大事,你认为有人可代替得了我么?”

李膑心道:“才能上,我军之中或许还有一二人可以胜任,但派了别人去,这场仗却就难有胜算了。”

要知道既是集中了天策唐军过半的国力,此战若败,那可能会动摇天策唐军的国本,但若是胜了那就是倾国之功,由于天策唐军现在处于创业阶段,得此倾国之功者势必震动到张迈的地位,对天策唐军的内部稳定将极其不利。因此李膑便担心若是将此事交给别人,在前线的大将会患得患失,在后方的反对派系更可能会多方掣肘,天策军要同时对付契丹、回纥,兵力上本来就不占优势,如果内部再生忧患,如何还有胜算?

但这一些李膑也只是心照,并未说出来,却道:“可是元帅,你若秦征,凉州之任该留谁镇守?”

当前天策唐军有五大上将:郭洛、杨易一个在宁远,一个在北庭,也不消说了,剩下的三个薛复、郭师庸、曹元忠却刚好都在东方。论战功能力,薛复最强,论资历,郭师庸最深,曹元忠则最为亲近——三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

张迈沉吟了起来,道:“留守之人,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我想如当初我入沙州,让郭郑等五人留守高昌一般,以几个大臣大将共秉军政。”

李膑道:“那也得有个次序吧。”

“高昌的时候,也没立谁作首脑。”张迈道:“该管军的管军,该理政的理政,遇有大事不决,五人聚议便是。”

李膑道:“道理上是这样说,但真到了关键时刻,没有个关键人物无法畅顺行事,就拿当初高昌来说,对是否入沙、如何营救元帅,最后拿定主意的,却非五人,而是一人啊!蛇无头不行,众裁之政只是好听,无事时可以行得,真要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必须得有个看得清局面、定得了乾坤的。就算不直接点名让这个人领衔,至少要留下点意向。”

张迈道:“那你说谁合适?”

李膑道:“谁合适我说不来,但如果是曹元忠将军的话,只怕以他的见识、心胸与智慧,未必能够应付得了东方复杂的局面。”

张迈哈哈一笑,说:“你怎么会想到他!”

李膑道:“曹将军是诸上将中最亲贵的一位,元帅你西征,大公子总会留下吧,他以舅公的身份拥戴少主那是顺理成章,真起个什么变故,别人争不过他。而且沙州旧军又遍布凉兰,又有慕容归盈、康隆等擅于内争者做党羽,元帅在时,沙州旧军的军屯会成为凉兰稳定的基石,但元帅一走,这帮人一定坐大。”

张迈沉吟道:“元忠不至于叛我的,沙州一系也没这个胆子。”

“叛倒不会。”李膑道:“可是却怕他们得势之后,弄出一些昏招来——如今中原犹如一个靠在炉边的爆竹,随时都要炸的,元帅你远在前线无法遥控,这边若一个处理不善,只怕局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的天策唐军已经不是当初僻处疏勒时的安西唐军了,一个不同的决策随时都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天下,举手投足之间就有可能导致江山巨变、生灵涂炭,李膑碍着亲疏,有些话都不好说得太明白,但能说到这份上已属不易了。

张迈默默点头,道:“我知道了。”

李膑也走了之后,福安让贴身丫鬟抱着孩子来找张迈,传话问为什么这么忙,张迈便明白福安的意思,这段时间他忙于国事,都没功夫妻儿共聚天伦,福安也听说了北庭的事情,虽然思念却不好缠着张迈让他抛下公事就私情,便让贴身丫鬟抱着孩子来,要让张迈见到儿子想着自己,实际上还是女儿家的一点小小心机。

张迈往常无论国事上多烦心,一见到儿子心中多少烦恼就都消了,这时抱着儿子,想起李膑的话来却反而更添了些烦恼,对丫鬟道:“你先回去,我带孩子找他姐姐玩去。”

竟抱了孩子往郭汾这里来了,郭汾见着了他一愕,道:“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张迈没好气道:“什么稀客,我是你丈夫!”

郭汾淡淡道:“半个而已。”

张迈被她一堵,气得要走,走出去没两步又回来了,让马小春抱着儿子与两个女儿到隔壁玩去,自己歪倒在床上——郭汾屋内却有两张床,一张睡觉的,在内屋,一张是炕,中间摆了张矮几,张迈歪在这一边,郭汾就坐在另外一边。

过了一会,郭汾终于走过来,问道:“怎么,遇到难事了?”

“怎么这样问?”

郭汾道:“不遇到难事,你会来?”

张迈哼了一声,道:“我不遇到什么事情就不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郭汾见他憋得有些厉害了,口气软了些,说:“好了,你遇到难事了会来找我,总算是心里有我这个人,我其实还是高兴的。”

张迈没想到妻子先下了温软言语,反而愧疚,道:“这些日子我也不是故意冷落你,只是福安刚刚生产完…”

“行了,”郭汾道:“不必说这么些话,其实我还不知道你么?如果不是我这个肚子不争气,你也不至于如此。现在妹妹刚刚给你生下个继香火的,你往她那里走得勤快些,我也不怪你。”

张迈皱眉道:“别人说这混账话也就算了,但你应该知道,我对女儿和对儿子没区别。”

郭汾道:“就算在你眼里没区别,在别人眼里也有区别的。我知道你与别人不同,屡屡想改变这个世间,但以男子传宗是几千年的传统,古今中外都如是,百万军民也都如此想,这却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张迈伸手穿过矮几摸了摸郭汾的肚子,道:“要不,你再给我生个儿子罢。”

郭汾一把拍开他的手,道:“我现在就算赶得及再给你生个儿子出来,又有什么用?我哥哥又不在凉州!他就算在凉州,以他现在的风评怕也帮不了什么忙!”

张迈听得愣住了,道:“知我最深的,还是只有你。唉…汾儿,最近…对不起。”

郭汾听他忽然道歉,也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挪开矮几伏在丈夫怀里,猛地哭了起来,哭得好生厉害,张迈素来觉得郭汾的坚强比男儿犹胜,成亲以来可从没见郭汾哭,惊道:“你干什么!”郭汾啜泣道:“最近…我其实很怕的,你知道不?”

“怕?你真以为我因为福安生了个儿子,便不理你了不成。傻丫头。”

“不是的,”郭汾道:“我是担心我的哥哥…最近外间有疑他的风声,我虽然假装没听见,其实却是知道的。我心里乱得很,有许多话要找人说,却不知道找谁说去。我的哥哥,我的嫂子,我的弟弟,我最亲的人,都在远方,只一个人在这里…”

张迈道:“你有话,为什么不和我说。”

郭汾道:“我有机会么?”

张迈又愕了一下,屋子里头静了下来,过了有一炷香时间,张迈才又道:“对不起。”

郭汾眼泪渐渐干了,张迈道:“其实现在想想,有时候我真怀疑当初答应迎娶福安究竟是对还是错。如果当初不这样,现在事情也许就没那么复杂。”

郭汾冷冷哼了一声,说:“如果不是她,谁来帮你生儿子?”

张迈笑道:“你啊,你不是我老婆么?”

郭汾啐了他一声,道:“我?我长的又没她漂亮,又老是生女儿不生儿子,又没个好娘家可以依靠…”

“别说这些气话了。”张迈道:“还想我跟你说几句对不起?阿洛最近一两年确实有不少失误,不过时间倒转的话,我仍然会将宁远交给他。当初我离开疏勒东征,一路遇到多少困难,打毗伽、入沙州、打狄银,尤其是在瓜北被困的时候,我都曾怀疑是否能活着离开了,但就算在那时候我也从来就没担心宁远、疏勒会出问题。换了个人的话,我能那样么?但现在我想西征,这凉州却不知道该交给谁了。元忠其实是个好人,不过我很清楚,他没能力将我留给他的战略执行下去的——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

郭汾道:“你不是一直都对兵将们说,天策军中是有德有能者居之,既然他没能力,你就交给个有能力的。”

张迈苦笑道:“那是我们所追求的,但并不是完全能够做到。天下事也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就像我自己虽然觉得儿子女儿没区别,却也希望你先生出个儿子来的,但老天爷偏偏就作弄我。有能力的人,还不许有足够的势力与合适的身份,否则那能力也没法发挥。”

郭汾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张迈迟疑着,道:“我暂时想不到好主意。当初移沙民实凉兰,本来是有巩固东线的意图,这副作用我原也料到,但想只要有几年的时间足以消解。但没想到萨图克崛起得这样快,我有预感,西线很快就会有一场很大的暴风雨,也许会大到所有人都出乎意料。阿尔斯兰好对付,萨图克却是难料了。”顿了顿道:“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我就带元忠出征吧。”

郭汾幽幽道:“其实这样也不好。曹元忠对稳住河西的局面,作用还是很大的。现在的凉州,不比当年的疏勒,形势要复杂得多,曹元忠的人比较单纯,有他来做河西一脉的首脑,总好过让心有不轨者来做,只要你能安排好棋子,构成平衡,也就是了。哼,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郭汾瞪了他一眼,道:“我不会跟你说的。你们男人,都靠不住。”

第037章 远客远国

张迈在郭汾处过了一夜,晚上长子也在这边,第二天福安主动来给郭汾请安,郭汾的脾气不是很好,福安却十分温婉,让人都没法发脾气,若非如此,以曹元忠一派这段时间来的态势,郭汾恐忍不到今日。

张迈与两位夫人赏雪闲聊,偷得了一个上午的闲,吃过午饭又有一堆事情找上门来,他就在郭汾的外房处理事务,两个夫人在内屋逗孩子,福安叹息说:“以前听我父王说明君多劳,我父王也屡屡被人称颂,可也不似夫君,要有一日闲暇也不能。前几日我还有些埋怨他多日不来看孩子,现在想想却是我的不是,都没顾念到他在外面的难处。”

郭汾笑道:“最近确实忙,那倒也是真的,不过你也太老实了,别被他骗了,他今日不去外头处理公务,是故意在这里做给我们看,告诉我们他有多忙的。”